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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京华烟云》在线观看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新年里老老少少都要相互拜年。今年的拜年在木兰可说是窘态毕露。她和家人在曾家坐得不很久,可是曾太太、曼妮和桂姐却过来同木兰以及姚家其他人谈了许久。曾家弟兄也得来向姚伯伯姚伯母拜年,木兰避而不见他们,因此让姐妹们取笑了。

        假期过后木兰再去上学时心情很是沉重。她们的母亲抱怨道姐妹俩外出家里冷冷清清的,阿非除了红玉没有人可玩。可是父亲一定要她们继续上学,不许改变,尤其因为傅太太对她们实在照应得无微不至。结果木兰和妹妹在那个女校一直念到光绪三十四年夏天,莫愁病了,不得不留在家里,木兰陪她。这时曾家来提木兰的婚事了,木兰便辍学在家,准备婚礼。

        姐妹俩在校时节日假期总是回家来。可是到了校里木兰才尝到离别的滋味。立夫从没有向姐妹俩中的哪一个公然表示过爱慕,也没有享受过同当今女孩子的那种自由来往。她们从未和立夫通过信,木兰同孙亚也当然从没有过书信往来。古来礼法尚未打破,木兰从不怀疑自己要嫁孙亚,她镇定从容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春天来临,她想见到立夫,同他谈话,听到他的声音的愿望变得非常强烈,不免悲哀。花前月下,窗前阅读或者薄暮时在校园里散步,她总抹不掉心目中立夫的面貌。素丹和莫愁时常看到她手里拿本书,独自坐在花下石头上出神。这万般愁绪她怎能对妹妹说,而且,为了妹妹,也不能告诉素丹。素丹是家里管不大着的,有时哼起歌女唱的下流相思小调,情感倒往往是真挚深切的。歌词浓烈而通俗,有时不免流于淫邪。莫愁不让在寝室里唱这类情歌,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使人想入非非。可是木兰爱上了宋词。她太年轻,不喜欢苏东坡的词,倒爱好辛稼轩和姜白石,尤其反复讽诵女词人李清照的那一卷薄薄的《漱玉集》。那阙以开头一连七个叠字著名的《声声慢》就像雨打梧桐树叶那样滴在她心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夏日里,姐妹俩发觉家里保持了表面上的安宁。有时迪人夜间回来得很晚,她们的母亲就坐等他回来。他总是说有人宴请或者上戏园子。他好像是有那么些朋友愿意帮他给人这种印象。他凌晨两点到家时眼见母亲独自亮着灯坐在房里守候他,很是恼怒,因为母亲再不把他交给丫头去伺候了。全家都已熟睡,她手持灯亮走出房间,在那样的深更半夜穿过漆黑的走廊和院子来看儿子平安归来,她指望以这样的诚心和献身精神来打动他的心,使他走上正道。他又感动又气恼,求她别坐等他。

        “再别等我了,”他恳求道,“夜里院子里,您摔倒了怎么办?”

        可是她不理会他。银屏得知他母亲夜夜等他后暗自高兴,尽量多留他一会。她认为这是她可以惩罚原先的主母的办法。

        他回来不太晚的时候会碰上妹妹也在等他。莫愁成了她母亲守夜的固定陪伴了。她必要时可以醒着不睡,而木兰的两眼就会睁不开,先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母亲睡到很晚,莫愁还按时起床。

        母亲琢磨迪人是在赌博,可是不敢明说。父亲的态度却很难解释。他似乎不太在意,不是想到自己年轻时就是听天由命。他认为儿子不过是放纵于年轻人通常的荒唐事,而他既然辍学去学买卖,这种酬酢也就是买卖人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哪里知道迪人已从铺子里支取了几千元,母亲是知道的。清明节后不久来向舅舅要两千元还赌债,舅舅眼看他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敢承担这个责任。迪人要他别让父亲知道,舅舅说只要迪人的母亲知道就行。迪人支了这笔款,他母亲和舅舅密商如何瞒过他父亲。舅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就不在乎了,要紧的是讨好这一家子的继承人,也不管他经常离店外出了。可是路一打开,迪人支款越来越多,每次达几百元。

        他取走的几千元都让银屏用在珠宝和衣衫上了。所以她穿得满像阔人的姨太太。如今她住在院里的几间北屋,女房东搬到东厢房去了。她已同银屏结成姐妹,迪人对她也很大方。女房东的丈夫看他们现在宽裕些了就不想再去那家糖食水果店;可是做妻子的劝他还是要有个活干,既牢靠,又不至于闲得难受。女房东也不再接男客,而是专向青春年少的迪人多方献媚,迪人发现她天资聪颖,多才多艺,唱得美妙,讲起故事来也动听。

        银屏早已同华大嫂提过,万一迪人发现她屋里常有男客,会反对的,要她别干了。女房东开玩笑地问代价是什么,而且她帮助银屏成其好事,以什么来报答。

        “我要他按月给你点什么很容易,不然由我来给你。”银屏说。

        “无功不受禄。”华大嫂说,“我干这个,半是为了钱,半是为了行乐。成天坐在房里,到晚上才见到我那个男的,算什么日子。我来告诉你咱俩该怎么办。”她同银屏耳语了几句:“我知道这会让他更加喜欢,我懂得男人。他要是玩厌了你,找别的女人去,那怎么办?你和我结拜姐妹,咱俩牵住他总比他去找陌生女人强得多吧。”

        银屏的野心本是要牢牢掌握住迪人,不让他亲近母亲,华大嫂此计就像手里又多了一件武器;何况,整个说来,她认为以这个代价使女房东不再接客也还算公道。银屏也很明白毕竟是自己年轻。因此,一天迪人对银屏半当真半开玩笑地悄悄说到这事时再没想到她早有此心,心甘情愿,于是大喜过望,夸她度量大,认为只要能使他高兴,她什么都愿意。

        于是这两个女子守住了他,总是让他称心如意。他若一个星期以上不来,就指摘他没良心,找别的女人去了,他总是赌咒说对她们决无二心。

        有一天迪人那只狗在家里露面了,全家的惊异非同小可。那狗来到大门口时迪人还在铺子里,罗大认出了它,当一件大事进去报告太太。

        大前天晚上,迪人从银屏住处出来便跳上一辆人力车,没注意到那条狗跟在后面。半道上迪人才看到那狗,便下车把狗引回去。他重新跨上人力车时看到那狗还跟随在后,皮带拖在街上。那时已经夜深,迪人没法再送狗回去了,最后实在无奈,他下车来走进一家茶馆,从后门溜出。第二天下午他到银屏住处去问那狗有没有回来,狗已失落了。

        这时狗回到了原来的主人家门口,看去饿极了。这狗已一年不见,突然出现自然引起种种猜测,银屏下落问题又提出来了。她在哪里?还在北京吗?她怎么过来的?那狗回到原来的房间四下里嗅嗅,显然发现房里的气味和气氛都不对,就蜷缩身子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从眼角里看人,似乎在回想当初的情形,而对这变化感到不解。全家人都来看它了,狗就起身来嗅嗅女主人,姐儿几个和阿非,又回去躺下,似乎很失望。赖妈奉命拿了点厨房里的剩菜喂狗,狗嗅了很久才吃,又似乎不大放心。

        “不知银屏发生了什么事,这狗才四处乱跑。”珊瑚说。

        姚太太默默地注视狗,似乎这狗带来了恶兆。最后她说:“那个小娼妇一定还在附近什么地方。”

        “很难说,”木兰说,想减轻母亲的惧怕,不料自己心里也起了疑心。“这狗一定没主了,说不定银屏已不在北京,带不了它,才丢了。”

        迪人回来时,全家都等着瞧他听到这消息会怎样。却不知他到大门口已有罗大告诉他了,他进门来见到这狗假装很惊奇,那狗蹦起来,摇尾巴,跳来跳去表示高兴。

        迪人说:“这证明银屏还在北京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她?说不定她会饿死的!”

        他母亲厉声说:“饿死也是她自己的事。狗性到了春天就要追逐别的狗。母狗究竟是母狗。你幸运的是狗不懂人话,不然我倒想问它几个问题呢。”

        这狗从此厄运临头了。最初是蠢笨的赖妈管它,不久就没人管了。在厨房里找到什么就偷吃什么。白天迪人不在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照应它,有时它上街去逛了半天,没等别人注意到又回家了。这是一只猎狗,免不了要追逐鸡鸭之类的,于是突袭鸡圈,搅得菜园子乱七八糟,这就招来老妈子的脚踢和棒打。夏天一到它就怀了孕,产下一窝四头杂种狗患子,长得倒像母狗而不像那只本地种的野公狗。迪人拿走一只说去送朋友,带到银屏那里去了。

        “带这只孽种来干什么?”银屏问。

        迪人说:“你不知道外国女人爱玩小狗,愿意出大价钱买去么?你替我养着。”

        她看是迪人要,就收下这头小狗,倒为摆脱那条老狗而高兴。

        一天晚上迪人喝得烂醉,半夜才回家来。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他大声敲门,罗同一时来不及起身开门就在外面乱叫,罗同要来扶他,被他胳臂扫在一边。迪人跌跌撞撞走上东面的走廊,嘴里唠唠叨叨,罗同打灯笼跟随在后。那母狗带几只小狗睡在走廊里。

        “留神,狗在这里。”罗同说。

        “哈哈!”迪人说,“我父亲骂我孽种,这里才是真的孽种呢。”他弯下身子同一只狗崽子玩,但是站不稳,倒在地上,几只小狗都叫起来,母狗吠得尤其厉害。可是迪人舒舒坦坦地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手里抓起一只小狗,母狗又狂吠了,迪人打那只小狗,嘴里喊:“孽种!孽种!”母狗咬住迪人的衣袖要他放掉小狗。迪人把小狗往墙上一捧,回过头来赶开狂怒的母狗;迪人重重打了母狗让它放开自己,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奔向摔伤的小狗。这事情发生在瞬息间,罗同插不上手,迪人忍痛转身骂这家仆吃谁家的饭。另外两只小狗乱吠乱跳,乱劲有增无已,迪人的父母各从一头赶到走廊。

        “孩子!孩子!什么事啊?”母亲喊着便在黑暗里被什么东西绊倒在角落里。罗大急急忙忙披上衣服,冲出房间赶到这个什么都看不清的院子里。这里只有一盏摇晃不定的油灯,是罗同去照应少爷时匆匆忙忙搁到地上的,这时候油灯刚好翻转了。姚思安听到黑暗里的呻吟,知道姚太太摔伤了,老先生以惊人的敏捷找见四肢伸开仰面躺着的太太。她嘴里喊:“苦命啊!”

        “罗大,灯!”男主人大喊。他在暗头里护住妻子不让狂怒的母狗来侵犯。罗大赶回去拿来一只灯笼,后面跟来只穿薄薄的睡衣服裤的木兰和莫愁,头发都来不及梳。她们见到迪人坐在地上,呆头呆脑,又看到父亲正在帮母亲缓缓站起身来。

        姐妹俩冲到母亲跟前。

        父亲大叫:“留神那只母狗!”

        姚思安把姚太太交给了两个女儿照看,自己向母狗走去。母狗还在怒气冲冲地咆哮,准备随时向胆敢碰它那两只小狗的人扑过去。丫鬟、老妈子一个个奔出来,全家都惊动了。罗大带来一根棍子,母狗才吓跑了,几只小狗跟随在后,摔伤的那只腿腐了,跑在最后,吠了不停。

        “孩子,孩子!”姚太太说,“我早料到有这一天,咬着哪儿了?”

        这时迪人已站了起来,知道父亲在场,虽已清醒,却认为最好还是装酒醉。他卷起舌头说:“我没事,我没事。”靠在罗同身上蹒跚走开了。姚思安把姚太太扶进屋里,对几个女儿说:“你们快进屋去。深更半夜,在外面要着凉的。”

        灯笼的微光照着大家进屋,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中不时出现紧张的沉默。姚思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迪人躺上自己的床,继续装酒醉。迪人的手血流不止,她母亲的手臂摔伤了,脸色苍白。她由旁人护送进屋上了床,姚思安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脱了臼。这是拳师的活,他用有力的两手使骨头复了位,每一下手术都让她痛得大叫,结束以后她已筋疲力尽,躺着疲弱地哼哼。

        各丫鬟和几个女儿忙着为姚太太准备绷带和脸盆,烫了药酒来为她强心。冯舅爷和舅妈得悉太太受了伤便立即起床赶来探视。全家除了孩子全都过来坐着陪姚太太直到她朦胧睡去。大家把油灯旋小,低声说话。她熟睡时天已微明,各人在夏季的清晨上床睡觉。

        迪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没有去铺子里。他醒来时感到头疼,珊瑚在房里。

        “昨晚怎么啦?”他问。

        “看看你的手。妈的手腕子脱臼了。”

        “厉害吗?”

        “大夫来的时候她还在睡,我们不想叫醒她。我想大夫现在正在她房里。”

        迪人不响了,心里感到真正的悔恨,很怕见父亲的面,最后还是问了:“爸爸怎么啦?他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该当何罪。妈的手要是落个残疾,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迪人问她:“我该怎么办?”

        “你最好是进去求她饶恕。”

        珊瑚帮他穿衣,他还不想进去见父亲的面。她要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几乎是把他拽进母亲房间的。

        姚思安反复考虑对这个儿子怎么办——对走入歧途的儿子该怎么办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他知道棒打是没有用的,他已几年没有打过儿子了。儿子这么大了,难以用武力制服;他有自己的主意,求他也没用;可又太年轻,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因此他压制住怒火看儿子甚为胆怯地被珊瑚在后面推着进来。

        迪人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昨晚我喝醉了,是我错。”

        “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老人家压住怒气说,迪人站着不动也不响。

        “跪到你妈面前赔不是。你差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不孝的逆子!”

        迪人跪在母亲床前求她宽恕。她流泪说:“你要是认我做你母亲,就要改过自新。起来,孩子。”

        迪人要起身,可是父亲不准。

        “你这孽障!败家子!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有羞恶之心,要顾全脸面。你在同仁中间不要脸面,我不知道把你怎么办。姚家这下子算完了。几个女儿嫁出去以后我要把全部家私卖掉捐给学堂和寺庙,自己到山里当和尚去。你出去拉洋车,就能体会到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大夫想让他息怒,便说:“您这话别当真。有这么一笔家财别提什么当和尚。年轻人有时不免行事荒唐。”他的说话声被长髯遮住,听来柔和安详。

        姚思安说:“我是当真的。我宁可把家财捐给任何事业也不愿见到被这个孽种耗光。让他跪上一个时辰,谁都不许管。”

        迪人就在母亲房里足足跪了一个时辰,跪得膝头发木,脑袋发晕,头疼欲裂。姐妹们和丫鬟们都来看过他,可是谁也不敢请他起来。

        迪人至少在家里已面子扫地。木兰同阿非长谈喝酒赌博的害处,要他以大哥为戒。晚饭桌上乳香要替迪人添饭,他父亲说:“让他自己添去。他不是人。”迪人为丢脸在众人面前而恼羞成怒,只好阴沉沉地起身自己装饭,深恨父亲在丫鬟面前不给他留面子。

        他母亲卧床三四天才能起身,几个星期之后才能再端饭碗,手腕子上还留下了疙瘩。全家由此永远铭记迪人干的好事。闯过这祸之后迪人好一段时间没敢晚回家,后来即使回家再晚母亲也不再夜坐等门了。

        第二年夏天莫愁病了,姐妹俩为了几重原因不再上学。首先因为莫愁有病;其次是制台大人请傅先生在北京开办一所女校,他去南边募款招生了;第三是曾家正在筹办孙亚和木兰的婚事。襟亚是这年春天娶亲的,那时姐妹俩还在学校。初夏时曼妮来看木兰,说曾太太对襟亚的新媳妇看不惯,她是牛财神家的小姐,一股阔人家女儿的神气,什么都看不上眼。

        “素云眼里就好像没我这个人,”曼妮说,“我总还称做长房儿媳吧,可是在她眼里我比尘土还贱。成亲还不满月,虽然襟亚待她像公主娘娘,她已经开始口出怨言了。没有一件事她不说在牛府上如何如何的。婆婆能忍则忍,可是那天素云又在饭桌上比起我们家的鱼和她们家的鱼。婆婆对她说:‘要记住,现在你姓曾了。’她听了这话就从桌上站起来,走出吃饭间,回娘家去住了三天,婆婆还得去求她回来。在她面前我不敢开口,她遇见我娘一眼都不看她。这样的亲事只能引起两家的纠纷。她从娘家带来两个丫鬟,谁也不让进她的新房,谁也不准碰她的东西。我虽然生在贫寒之家,也见过许多有钱人家的小姐,好比你们姐妹,她怎么会仅仅因为父亲是大臣,家里有钱,就连礼貌规矩都不懂了?全家团坐说说笑笑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不声不响,好像很厌倦。她脸上涂的粉少说也有三寸厚;还有,她开口说话时,两边嘴角好像是黏住了,只有中间嘴唇在动。”

        曼妮学素云的嘴唇的动作,却装出了一张卖弄风骚的小嘴,翘起下唇好像摆出瞧不起人的样子。怎奈曼妮的脸很美,木兰笑了,说:“要是她装出的样子同你一样漂亮,那就可爱极了。我不明白一个人既然非说话不可,何不说得自然点。”

        曼妮说:“我是笨的。可是,妹妹,你哪个方面不如她,更比她聪明得多。说到钱,你们家也上百万。我等着看你过门以后怎么样。你又比她会说话,咱俩站到一块可不用怕她了。”

        木兰说:“不错,我们家有钱。可是你也不知道咱家的事。有一件事同别家比起来咱是丢脸的,那就是我大哥。”

        曼妮说:“你同我说到过。他任性,脾气急躁,可是人不算太坏。”

        “我这会儿来不及告诉你一切。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猜想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姘头,就是银屏。我想他还抽大烟。这是绝对秘密的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同自己母亲都不谈的。”

        “这也不足为奇,”曼妮还是这么说,“素云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她的两个兄弟都是最坏不过的市井流氓,放荡不检,追逐女人。这样的人家要是能长保富贵,老天敢真没长眼了。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木兰说:“我爸爸常对我说,他亲眼见到许多贫寒人家兴旺起来,许多富贵人家败落。他也常说,若不是这样,那就富的永远富,穷的永远穷了。他告诉我,最要紧的是别离不开钱;家产不妨享用,但要准备随时过没钱的日子。”

        曼妮说:“有这样的父亲,难怪你们姐妹教养有素,没有丝毫富人的气味。可是整个京城都恨贪得无厌的牛财神。”

        这个时期木兰的父亲常说要到外国走一趟。兴致好的时候他对两个女儿说他想去南洋观光,他指的是马来半岛与荷属东印度;心绪恶劣的时候他说他的家财注定要他自己来花费而不能让儿子来耗尽。姚思安老是随口谈论这些,有时就好像这是老人家在这尘世生活中最后一个尚待实现的梦想,有时又好像是威胁说要散尽家财,自己也像虔诚的道家似的辞家远游。

        可是去外国之前,他还有两件事要办。头一件,选定木兰的婚期,第二件,把莫愁许给立夫。曾家对他对婚事的意向已有非正式反应,提出在春天举办;可是姚思安因为有出游的念头而决定不了确切的日期,他当然想出席婚礼,因为由他出面意义重大,而且他挚爱木兰;可是他不愿外出之后匆匆回来,最后他答应男家婚事在来年秋季举办。

        至于莫愁订亲的事,他要等傅先生傅太太从南边回京以后,因为他俩是作为媒人去向孔太太提亲的理所当然的人选。立夫还没有毕业,可是贤明的父母总是早早给女儿物色理想的佳婿了。姚思安赞成“婚姻自由”的道理,但是事情轮到自己两个女儿时他就不能像个真正的道家那样一切听从自然,托付给自然的盲目机遇了。在道家理论里,机遇决定于不可见的诸原因,而又由一连串的事情指明的。莫愁的婚配机遇指示得再明白没有;立夫是理想的人选,机遇来了不抓住是违反“道”的。

        姚思安意识到自己走在时代的前列。别人家同一辈的女儿要找年龄相当的出类拔萃的小伙子都有父母为之预先筹划并且一手帮忙,让他的两个女儿孤零零的去找丈夫,也未免太委屈她们了。时机很重要,因为出类拔萃的小伙子往往让人抢先说了去。换句话说,“婚姻自由”在他只是一种不能当真的空想,要一个贞淑的闺女发挥自己的魅力去替自己猎取并俘获一个丈夫,她是宁可至死不嫁的。这在当时显得多么下贱、丢脸,日后他果真视为下贱和丢脸了!

        比木兰晚生的这一代人,有些最优秀的女子宁愿终身不嫁,因为时代变了。那些最优秀的女子太贞淑了,决不肯外出替自己猎取丈夫,而她们的父母已无权同称心的小伙子的父母安排亲事了。

        莫愁的订婚因傅增湘的突然回京和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发生的几件大事而加速实现了。傅先生在杭州西湖时突然接到消息说自己已升任直隶学政,于是匆匆返回,于十月十六到京。傅先生傅太太都十分愿意做这个媒,傅太太当晚就去孔太太家了。

        婚约很快订下了。两家首先交换家帖,上面开列了男女双方三代以内祖先的名字,然后交换当事人的时辰八字。

        傅增湘做成了这个媒,又觐见了皇上和太后,便去天津就新职了。他此后一直以身为两宫最后一个召见的臣下为荣,因为十月二十一日就传出了皇上和太后三天内先后驾崩的噩耗。

        在这举国惶乱之中莫愁和立夫正式订了婚,互赠礼品。男方送女方一对金镯,女方赠男方几顶帽子,几套丝绸、一枝玉管毛笔和一方古砚。也算是新派做法吧,双方还互赠了照片。金镯是孔太太自己的,为未来的儿媳保存多年了。仪式很简单,立夫的母亲没有装得和女家一般富有,国丧期间,也没有设宴。四川会馆的左邻右舍来贺喜,立夫的母亲说:“说到家境,我们怎敢同姚家比。若是不知道姚小姐是这么一个稳重、节俭、教养有素的姑娘,同别的富家小姐完全不一样,我们决不敢娶这么一位富家千金来做儿媳的。我真不知道我儿子哪来这样的福气,全是傅伯伯撮合的。”

        莫愁这方面,父亲对她说:“我们给你订了这门亲事,想来你不反对吧。”

        “我要是反对就对您直说了。”莫愁答道。女孩儿家说这话似乎有点不害操,但莫愁不是那种软弱的忸忸怩怩的人,她讲求实际,该说的话都敢说。

        姚思安爱怜地说:“你们两个女儿嫁得不一样,但在我们心里对你们两个是再公平没有的。曾家有钱而孔家穷,你在乎吗?”

        “不,爸爸,”莫愁答道。“钱不是要紧的。”

        “这话当真吗?”父亲问。

        “当真的。”莫愁含笑回话。

        “很好,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好事情,好事情,我告诉你,立夫是可以终身倚靠的人。他是独子,孝顺母亲,这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这一年莫愁只有十六岁,但心理已经成熟,天生稳重的性格。如果说她内心高兴的话,表现在外的充其量不过是唇上一丝抑制不住的安详的微笑。木兰可是高兴和兴奋之极,她向妹妹道喜时眼里竟饱含了泪水。

        举国上下谨守国丧,一切庆典宴会停止三个月。那个无知无识的老太婆统治了五十多年,阻碍进步,祸害华夏比谁都厉害。没有她,开明的光绪皇帝一定会推行他的维新事业。结果,皇上好比折断翅膀的一头鹰,只能对姨妈俯首贴耳。无知加上个性倔强是双重灾难,愚蠢与固执携手更是加倍愚蠢。她实际上已经废黜了皇上,把他囚禁在南海的瀛台。严冬之际,一名太监可怜皇上,把窗户重新用纸糊了一下抵御朔风,当即被太后撤换。她知道如果皇上死在她后面,想到她就会咬牙切齿地报复于她的亡灵,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竭,自知大限将到之际便把皇上毒死,两天之后自己也一命呜呼了。戊戌那年皇上策划的封锁颐和园之举被袁世凯临时出卖,后果十分悲惨,皇上怎能忘怀,所以在临终之际他咬破手指血书遗诏把袁革职,永不叙用。

        革命空气弥漫一时,广大汉族百姓不满满族无能、愚昧、昏聩的统治和答应立宪又多方拖延的态度。年方三岁的冲龄皇帝(日后“满洲国”的傀儡皇帝)被抱上宝座,皇父摄政王代子行使大权。如果说普通卖买人不明政治趋向,则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革命力量不可能长此压制下去,姚思安就属于这类眼光远大的人。两宫驾崩之际正是他决意去香港、新加坡和爪哇一游之时,他如今已彻悟偌大家产传给儿子只会贻害子孙,颇想用以资助革命大业,但这念头对谁也不能透露,哪怕妻子和女儿,舅爷和傅先生——因为这实即谋叛大清。

        姚思安于十一月间离家南游。他不顾妻子反对带上了阿非,因为他年事渐高,显然越加疼爱这个幼子了。这对孩子无妨,因为有父亲亲自照料。父亲走后,姐妹俩得知他带上五万元,还给舅爷留话说可能还不够。太太问他带这笔巨款何用,他不告诉她。姐妹们猜想这与他不满迪人,常说要散尽家财有关。怎奈他的买卖和家财价值近百万,除非全部变卖拿去填海,还轻易散不尽哩。他说明年春夏,木兰完婚之时归来。

        迪人觉得父亲带走了属于他和阿非的钱,有意去胡乱花费。他把这想法告诉了银屏。除夕那天他去找舅舅要一万五千元还赌债,这事提到他母亲那里。迪人一口咬定他赌桌上输了钱,不得不在新年以前还清,他答应从此戒赌,他说这回说了算数的。

        他母亲说:“这是一大笔钱,你父亲回来会知道的。”

        “妈,救我这一回吧,我答应再也不赌了。”他苦苦哀求。“等爸爸回来知道,事情早已过去了。他能让我吐出肚子里的钱吗?我自己去见他,他要揍我就让他揍,他不是也挥霍咱们家的钱吗?”

        迪人又每夜很晚才回家了。父亲出门是他的大好机会,家里他谁也不怕了。他母亲既然不管他,他舅舅自然更不便管。

        以后他又开始通宵不回家。头一次他母亲盘问他在哪里过夜的。他大发脾气,说他已成人,谁也不能关住他。他不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不归。

        这些日子在他母亲是凄凉又寂寞的。她盼望重享坐等儿子到午夜过后,知道他会回家的那种乐趣,可是如今她好像一点也管不住他了。

        第二年春季,有一回他一连五夜不归。她又问他哪里去了。他说:“妈,我不能说。您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也没有办法,我的事没错,您得相信我。”

        “是银屏不是?”莫愁一怒之下脱口而出,干脆揭穿了。

        迪人考虑了片刻,便不加掩饰吐露了一切。他很坚决地说:“是的。我知道妈不喜欢这事,所以不让她难受。”

        他母亲听到这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脏话接连出口,像个骂街的泼妇。“那个小娼妇在哪里?那个狐狸精在哪里?我这条老命同她拼了!她是阎王差来的小鬼,拿了叉子来勾我魂的!”

        秘密揭开了。正在房里的乳香奔出去告诉锦罗,又马上回来。锦罗跟随在后,少听一秒钟都不情愿。两人站在门边,听迪人讲出更加惊人的事情。

        “妈,您要理智些。”他说。“您是祖母了,却还不知道。有人给您生了个孙子,您还骂她娼妇。娼妇不娼妇的,她是我儿子的母亲,我是她一边的。”

        “什么时候?在哪里?”两个妹妹齐声问道。

        “上个月,是个男孩。所以我住在外面。我不想惹麻烦,因此没有说明为什么没回家。妈既然说话不算数,把她赶了出去,我就照看她到如今。你想知道的话,就是这么回事。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不能丢开她。人要有良心,这是最要紧的。”

        他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有了个孙子的消息使她心乱如麻,今后还会引起的更加复杂的局面尤其不是她非常实际的头脑此时可能驾驭的。此刻她只有一点感觉是清清楚楚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败了,得胜的是银屏这个丫头。

        银屏希望的正是这个局面。孙儿的出生使她大获全胜,处于谁也动摇不了的地位。居然是个男孩!母亲的欢乐,女性的胜利!孩子生下以后,她想把消息传出去,看他的母亲怎么办。可是她还是劝迪人等他父亲回来再宣布,因为她觉得他父亲比较讲理,比他母亲容易接受这个已成局面,说不定会重新给她半丫鬟半姨娘的地位。要是她能再跨进姚家的门,她的血统攀上姚家的血统,那有多么光彩体面!不料迪人捅了出去。

        他母亲赌咒再也不要见那个贱婢的面。但孙子是她的骨肉的骨肉,她是要的。木兰和莫愁劝她息怒,可是她对银屏的仇恨好似大海一般深,同她的年龄那么大。要她看在孙子面上再让银屏进这个家门看似绝无可能。她同兄弟商议,舅爷主张把事情搁下,等做父亲的回来再说。

        木兰答应迪人想方设法使母亲回心转意,套出了银屏的住址。于是有一天姐妹三个出发去看银屏和她的孩子,这是她们一生中最兴奋的冒险行动之一。

        迪人同银屏提过这事。所以她们来了以后她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仍然称呼她们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女房东知道姚家的地位,对于三位富裕的丽人光临不胜惶恐。迪人不在,银屏按老规矩亲手给她们上茶。木兰四下里看了看,感到这几间房虽小,却很整洁,陈设很是精致,只是墙上一幅西洋裸女图实在看不惯。她心里明白这一切花费的钱是何处来的了。有一点她不喜欢,就是银屏这丫鬟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绫罗绸缎,两臂各戴一对漂亮的玉镯,仿佛她是个真正的贵妇。

        “我要请几位小姐原谅,”银屏说,“这中间有点误会。太太当我是狐狸精,可是你们待我很好,大少爷更是心善,我这才能活到今天。”她话里分明流露出自满和得意之情。

        “过去的事不提了,”莫愁说,“我们不是来算旧帐,而是来看孩子的。他在哪儿?”

        “请进来。”她带她们进自己的卧室,一个胖小子躺在一个白瓷洋摇篮里。银屏抱起他来楼在怀里得意地给这几个好奇的贵客看,婴儿的翘鼻子恰像她们的哥哥。

        “给我们带回去,”木兰说,“我们去给太太看过以后抱还给你。她见了孩子会高兴的。”

        银屏无论如何也不给。可是三姐妹走后,她又觉得不该拒绝,并且担心孩子的家庭会不会来把他夺走。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迪人,说不如搬个地方隐藏起来。

        “他们夺了过去,我不会夺回来吗?”迪人说。

        “要是来夺,我也跟了去,”银屏说,“他们当然不放我进门,我就死在你们家大门外。”

        迪人还是听从劝说,把这个窝搬到前门外一处住屋去。做母亲的银屏日夜看守孩子,一刻都不让离开自己眼前。

        母性的直觉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一天罗同带了几个老妈子来到新宅,说太太要她交出孩子。

        迪人不在家,华大嫂因为那种不能明言的关系一块搬过来的,恰巧也外出了。银屏坐在婴儿的白色洋摇篮边上,猎狗躺在她脚边。这条狗现已长大,银屏起名叫姑良,即姑娘之意。

        银屏脸色变得苍白,那狗恶狠狠地对这群生人咆哮。她制止了狗吠,站在摇篮边两手护住孩子说:“你们要干什么?”

        “奉太太命,”罗同说,“这是姚家的骨肉,太太要她的孙子。”

        “为什么?”她说。“孩子是我的。少爷没说过。这孙子要归回姚家也得有个手续呀。”

        “这我管不着,命令归命令。”罗同说。

        “你敢碰一碰我的孩子,我就把命也搭上。孩子不是还有爸爸在吗?”

        “我来这里就知道按太太的吩咐办。”罗同蛮横地说。

        “我不准你抱走,”做母亲的狂喊道,“是她生的还是我生的?”

        罗同上前恶狠狠地按住银屏,盼咐那几个老妈子:“抱走!”

        银屏用出吃奶的力气来拼命并且尖声喊叫。那狗蹦向罗同,一个婆子从摇篮里抓起孩子,罗同放开银屏转过身来同狗斗,那婆子抱了孩子往门外奔去。

        “姑良!上去咬那婆子!”银屏狂呼。

        姑良冲上去,从后面咬那婆子的肩膀,婆子吓得大叫,站立不住,孩子也滑了出来,差点儿没掉在地上。他母亲又吓得尖声呼叫,另一个婆子在孩子掉下来的时候一把接住,跑出门外,狗追了上去。这时银屏惟恐伤了孩子,大叫:“姑良!回来!”狗回过身来望她,不知如何是好。银屏想自己冲出去拦住那婆子,可是罗同抓住了她,银屏咬他的胳臂,扯他的头发,才得脱身。

        孩子抱远以后,罗同才放开银屏奔出去追上他们。做母亲的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孩子被抱走而无法可想,只能凭与生俱来的母性号啕大哭,一面用一连串的宁波话咒骂:“杀千刀的!操你姐姐妹妹,姑奶奶姨奶奶,祖宗三代所有的母狗!贼骨头!我一定要夺回我的孩子,你这狗娘养的要中风死掉,滚进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翻身!”

        那些人走完以后,她泪如泉涌。十分钟以后华大嫂回来,只见她躬在床上呜咽,嘴里吐出骂不尽的脏话。

        迪人回来得知孩子已被抢走了,真是暴跳如雷。他嘴里说得仿佛要宰了母亲,可是迪人做的同他说的相差甚远。

        “你怎么办?”银屏问他。

        “怎么办?我要把孩子夺回来,杀几个人也要夺回来。”

        “慢来,慢来。常言道:‘急事缓办’,”华大嫂说,“这件大事很复杂。你先去对你母亲说说,劝她让银屏回家,这是我的忠告,只是你们小两口可别忘记我呀。”

        “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会忘记你的,”银屏说,“我要是死了,你能替我抚养孩子吗?”

        “别瞎说。”迪人说。“我有个主意,华大嫂,你随我去同我母亲说说,女的同女的有话说。反正,我需要你,我真不知道怎样把孩子弄回来。”

        华大嫂这就随迪人去他家,他带她走进母亲房间。

        “你是什么人?”姚太太没好气地问华大嫂,根本不同迪人说话。

        “我是银屏的朋友。”华大嫂说。她走进这座府第,看这家子人居住的气派便胆怯了。这会儿她提心吊胆地说到那孩子。

        华大嫂说:“姚太太,我只是旁观者,是无权干涉这事的。不过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然,孩子是姚家的,应该回家来。但母子关系是天伦。孩子既已回家,可以商定一个办法让做母亲的可以来看他。皇上也不敢拆散平民百姓的母子。您自己也是母亲,不妨替您的儿媳想想。”

        “那个不要脸的娼妇是我的儿媳?”姚太太答道。“我什么时候派花轿去接她进门过?”

        姚太太怎么劝也不肯听。她不肯给还孩子,也不让银屏进门。

        “好吧,你既然连个商量馀地都没有,我就要夺回这孩子。”迪人说。

        他走进里间,珊瑚正在照管那孩子。他问她要,她要去抱,但是迪人有力的胳臂推开了她,把吓哭了的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留神,别伤了孩子!”珊瑚喊道。

        “弄死也是我的儿子,不干你事。”他说。

        他把孩子抱出来交给华大嫂,叫她随他出来,华大嫂已经胆怯了;太太吆喝几个老妈子拦住她。迪人听到就转身斗那几个老妈子,把孩子抓回手中,华大嫂却趁乱独自逃出门去了。

        罗同跑进来,在院子里迎面碰上迪人。姚太太用家乡话喝叫罗同拦住他,迪人娇儿在手,闯不出去。

        太太大叫:“拦住他!把孩子夺回来!”那几个老妈子又冲出来了。罗同为有机会一显身手而高兴,后退堵住通往第二进厅堂的门,这是迪人的必经之路。老妈子上来围住了他,扯他的上衣,他两手抽不出来,没奈何,于狂怒中把孩子交还珊瑚,出门去了,经过通二进的门时劈了罗同几个巴掌。

        银屏看迪人和华大嫂没能带回孩子,不禁懊伤万分,大哭起来,也顾不上去听迪人叙说事情经过了。第二天迪人上铺子里去,银屏自己去姚府,到大门不让进去,就在门外大闹起来。她拉散头发,大喊大叫,号啕大哭,咒骂不停。

        “天要公道,人要良心!”她向围上来听她讲的人说。“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还不让我进门,要拆散我们母子!邻居街坊们,我请你们评评理!”

        这使姚家十分难堪。“拆散母子”是严重的罪名,即使面君也会胜诉,而且也是动摇孔门伦常的罪孽。虽然迪人的儿子依法属于他父亲的家庭,然而按照法律姚家也有责任照顾母亲。看热闹的人间这间那,很同情这个号哭的女子,罗大出来劝慰她,最后请她进去谈个明白。可是这时银屏不肯进去了。

        “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她发疯似地哭泣。“不然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她看见陷在地里的一块石碑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连撞几下,罗大把她拉开时一缕鲜血已从额头流了下来。罗大和罗同便把她强行拖进门去,她又踢又喊叫他们要把她关起来。

        大门关上了。人群看不见热闹,只听见她在里面大吵大闹,也就散去了。银屏坐在门房里又喊又哭,木兰和莫愁要母亲同银屏谈,她们说:“她要真的撞死了,说起来也不好听。她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毫不动摇,“孙子是我们的,不是她的。”她说。

        “那么让她住下好了。”珊瑚为了孩子,对银屏心软了。

        “那个泼妇拐走了我的儿子,你还指望我家里再容得下她吗?”

        最后还是锦罗和乳香出去劝说她们旧日的同伴,并且安慰她。

        锦罗说:“我和你身份一样,听我一句话吧。这里是你靠犟脾气能够得逞的地方吗?也别寻短见,你死了能得什么好处?你家里会从杭州赶来告发这样的人家吗?我劝你回去慢慢考虑,这事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

        银屏明白自己失败了。孩子本是她力量所在,现在反成了弱点的来源。

        她已筋疲力竭,锦罗护送她回家,她已经神志模糊了。迪人来时,只见她躺在床上哼哼:“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不肯起床,迪人求她也没用。华大嫂端来东西劝她吃她也不动。她成天躺着,不洗脸也不梳头,迪人绝望之馀只好走开。

        他为她深感烦恼,又为自己陷入这种麻烦的困境而愤恨。他似乎这才觉得为任何女子招来这么多麻烦都是犯不上的。

        三天之后他又来了。华大嫂告诉他银屏还是那样。他不耐烦了,去推她的房门,他用了点气力才推开了。进去以后他回头一看,银屏已经上吊死了。

        银屏是个好女子吗?是的,可是天下又哪有坏女人呢?环境和地位稍有不同的话,她便会终身享有同木兰的母亲一模一样的地位——巨大家产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慈爱的母亲——子女眼里的完人。

        迪人自己把银屏吊死的消息告诉他母亲。

        “你逼死了她!你逼死了她!”狂怒的迪人对她大嚷。“你要遭到报应的。她的咒骂要应在你身上,要应在这个家。有一天她的鬼魂要附上你的身子,紧跟你,搅得你日夜不安直到临终!”

        他母亲脸色惨白,说:“孩子!孩子!为了一个丫头你就这么咒骂你的亲娘!”

        “咒骂你和这个家的是她。妈,你是活该!”

        惊骇万状的姚太太举起两手来堵住他的嘴。

        迪人一个月不同母亲讲话。她求他也不理。银屏已死,他不能原谅她。他母亲似乎刹那间变得苍老了,可是他从此不去理会她。他偶然回家也不过是拿点东西。

        华掌柜和华大嫂帮他料理银屏的丧葬,乳香和锦罗获准到场。大家把她葬在外城。冯舅爷也想帮个忙,可是迪人不愿家里任何人参与丧事。他现在同全家作对,他母亲更加管不着他了。

        大约一个月后华掌柜死于肝炎。迪人感到华大嫂待他死去的外室不错,就住在她家。她善体人意,心也诚挚,既能让他解闷又能安慰他,他对别人从没有像对她那样言听计从。他在她陪伴下开始抽鸦片,尝到了吞云吐雾的美妙和宁静,同外面世界的嘈杂恰成对比。两人年龄相差一截,华大嫂对于他是母亲,情妇和女房东三位一体。他同往常一样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找女人寻欢作乐,华大嫂不阻止他,反倒给他提供经验之谈,使他免得陷于最糟糕不过的困境。于是她牢牢掌握了他,而他对她也始终保持一种忠实感。

        他终于回家了,但怒气未消。他到母亲那里高声嚷嚷,“你逼死了我儿子的妈。现在我不管了。父亲要不认我就由他不认我好了!姚家家破人亡也不关我事,听到没有?”

        他母亲不再答理他了。她只可怜巴巴地望望他,默不作声。这几个月里她头发变白了,夜间她会在梦中尖声叫喊起来,她怕黑,说银屏的鬼魂在跟她。

        银屏的儿子取名博亚,由珊瑚照看。博亚是姚太太的“长孙”,而且是唯一的孙辈,但奇怪的是,她现在对这孩子竟产生了一种迷信造成的恐惧。珊瑚现在必须把博亚带开去抚育,使他不在姚太太跟前,不让她见着。

        姚思安带了阿非回来后,发现这个家已经破落了。他妻子老了许多,大家都很忧伤、抑郁。他听说迪人在除夕那天提取了一万五千元的事之后只说:“很好!”这两个字在姐妹俩听来是非常可怕的。

        他听到银屏的死讯便责怪太太没有接她进门。他说:“她毕竟是我们孙儿的母亲呀。”他去看了银屏的墓,盼咐修缮一下,又说家祠里要立牌位,上书“宁波张银屏之灵位”。银屏总算在死后列入了姚家的神圣牌位,姚太太虽然面子上不好看,却也听之任之,作为对银屏的亡灵作出的一种安抚姿态。

        木兰在这种境地中准备婚事。她一直在搜罗珍珠宝玉作为婚礼珠宝。珠宝商听说,纷纷带了一袋袋最惊人的项练、手镯、指环和玉坠上门,她细心挑选自己看中的。可是家里的气氛大大变了,迪人对他母亲怀有敌意,他母亲夜间的恐惧也很反常,有时木兰出于自私动机,恨不得马上嫁出去,到比较太平的曾家去住。

        一天晚饭以后父亲用悲伤而认真的口气对全家说:“命运好坏都由天定。我只等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出,阿非成人之后,我走我的路,你们走你们的路吧。”

        姐妹俩深感恐惧。她们难以相信有朝一日父亲会离开她们大家。她们深恨迪人把悲剧的暗影带进家来。

        木兰含泪说:“爸爸,即使我们不算数,您对阿非总得公平点,现在又添了个孙儿,也得为他活下去呀。有时坏竹枝也会抽出好笋尖来的。”

        可是她父亲只向木兰反复吟咏俞曲园在他幸福的临终时写下的一首留别诗:《别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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