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克莱拉早早地起床了。她穿上橡胶靴,睡衣外披上一件毛衣,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后花园的一把户外沙发椅上坐下。
酒席承办商已经把花园清扫干净了,这里现在丝毫看不出昨晚大型烧烤和舞会的痕迹。
她闭上双眼,感受着初夏的阳光洒在仰起的脸上。她听到鸟鸣声,还听到贝拉河从花园后面哗哗流过的声音。牡丹花上,黄蜂忙着爬进爬出,迷失了方向,嗡嗡地叫着。
克莱拉手里握着温热的杯子,闻着咖啡香,还有刚刚割过的青草的清香。丁香花,牡丹,还有初绽的芬芳玫瑰。
这就是克莱拉从小就居住的村子。薄薄的木门通往她的卧室。门外,她的父母在争吵。兄弟们不理她。电话响了,但不是找她的。人们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别人身上。他们比她好看,或者更有趣。人们交谈着,对她视而不见;或者直接打断她,就好像她没在说话。
但是,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克莱拉总是闭上眼睛,把床单拉起来罩住脑袋,她能看到山谷里一座美丽的小村庄。那里有森林、鲜花,还有善良的人们。
在那里,笨拙是一种美德。
从记事起,她一直想要一种东西,甚至比个人画展还令人渴望。不是财富,不是权力,甚至不是爱。
克莱拉·莫罗想要归属。而现在,将近50岁时,她做到了。
这场画展是个错误吗?办了这场画展,她是否将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
她坐在那里,昨晚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的朋友们,其他的画家们。还有奥利维耶与她目光对视,然后肯定地向她点点头。与安德烈·卡斯顿圭等画商见面时的激动。馆长那快乐的脸庞。回到村子后的烧烤派对。食物、酒水,还有那些焰火、乐队、舞蹈和笑声。
解脱。
但是现在,大白天里,那种焦虑又回来了。并不是狂风暴雨,却像是遮蔽了阳光的薄雾。
克莱拉知道为什么。
彼得和奥利维耶去买报纸了。他们将带回她等了一辈子想要阅读的文字。评论。评论家们的文字。
妙极了。有远见。杰作。
枯燥乏味。缺乏创意。毫无新鲜感。
到底会是哪种呢?
克莱拉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努力不去注意那拉长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爬到脚下。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克莱拉在椅子里抽搐了一下,像是从梦中醒来。
“我们回家——啰。”彼得哼着歌。
她听到脚步声从房子的另一侧传来。她站起身,准备迎接彼得和奥利维耶。但这两个人却没有向她走来,他们站住了,好像突然变成了花园里的雕塑。
他们没有看她,而是在盯着一个花坛。
“怎么了?”克莱拉问,加速向他们走去,发现他们的表情不对劲,“发生什么了?”
彼得转过身,手上的报纸掉在草地上,不让她靠近。
“叫警察来!”奥利维耶喊道,前挪了一下,向花坛望去。那里种着多年生的牡丹、荷包花和罂粟花。
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加马什探长直起身来,叹了口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谋杀。
他脚下的女人脖子被拧断了。如果她躺在一段楼梯下的话,他也许会认为是事故;但是现在,她仰面躺在花坛边柔软的草地上。
女人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上午的太阳。
加马什甚至觉得她该眨下眼。
他望了望这令人心旷神怡的花园。他太熟悉这里了,有多少次,他站在这里,和彼得、克莱拉还有其他朋友在一起,手持啤酒杯,伴着烧烤的炭火,东西南北地闲聊。
但今天不是。
彼得和克莱拉,奥利维耶和加布里,都站在河边,看着。在加马什和他们之间,是黄色警戒胶带,是分界线。一边是调查者,另一边是被调查对象。
“白人女性。”验尸官哈里斯医生说。她蹲在被害者身边,探员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也蹲在一边。波伏瓦正在指挥魁北克警察局犯罪现场小组的工作。警员们有条不紊地检查现场,收集线索,拍照,认真地做着一切细节工作。
“中年。”法医冷静、肯定地继续说道。
加马什仔细听着,信息一点点展现在面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事实的力量,但他也知道,几乎没有哪个凶手在事实中就能轻易现身。
“金黄色染发,灰色发根刚刚长出来。略微超重。无名指没戴戒指。”
事实是必要的。它们指出了方向,并且帮助人们构建思考网络。但是对凶手追踪靠的不仅仅是事实,还得靠感觉。是一些恶意的情绪把一个人变成了凶手。
“脖子在第二脊椎处被拧断。”
加马什探长边听边看。熟悉的流程,但依然可怕。
一个人的生命被另外一个人夺去,这从来都让他震惊。即便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负责魁北克警察局的刑事侦破,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凶杀案,遇到了那么多的凶手之后。
他仍然惊叹于一个人夺去他人的生命。
彼得·莫罗盯着那双从花坛后伸出的红色鞋子。它们穿在那死去的女人的脚上。那具尸体,此时正躺在他家的草坪上。他现在看不到尸体,因为它被高高的花丛遮住了;但是他能看到那双脚。他移开视线,试图转移注意力。加马什和一干警员们正弯腰曲身,低声说着话,好像在一起祈祷着什么。
彼得注意到,加马什从来不做笔记。他倾听着,尊重地点点头,不时问几个问题,若有所思。他把做笔记的事留给了别人。这次,是探员拉科斯特。
彼得努力移开视线,去欣赏花园的美丽。
但是他的眼睛不时地被拽回,回到花园里的那具尸体身上。
正当彼得盯着尸体的时候,加马什探长突然一个急转身,看着他。彼得随即本能地垂下眼睛,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马上后悔了,于是又抬起头。但是此时探长已经不再盯着他的眼睛,实际上,探长走向他们。
彼得考虑要不要走开,以一种比较自然的方式,仿佛他听到贝拉河另一侧的森林里有只鹿在奔跑。
他挪了下脚,又停下了。
他不需要躲避,他告诉自己。他没做错什么。看着那些警员当然是很自然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
但是平日很自信的彼得·莫罗,此时却感觉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显得自然,不知道如何放置自己的双手,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他甚至感觉不到身边妻子的存在。
“克莱拉。”加马什探长打招呼,向克莱拉伸出手,然后吻了吻她的双颊。如果其他警员很奇怪探长怎么会吻嫌疑人,他们也没表露出来。很显然,加马什也没有在意。
他走到人群中间,与他们逐一握手,最后来到奥利维耶身边,很显然是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过来。加马什伸出手,每个人都在注意看。那一刻人们似乎忘记了那具尸体。
奥利维耶没有迟疑,握了握加马什的手,但是没有和他对视。
加马什探长冲大家微笑了一下,几乎略带歉意,好像那具尸体是他的过错。难道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吗?彼得想。没有雷声,没有尖叫,没有警笛,却是个微笑?可怕的事情已经到来,却在优雅的举止和文明的包裹下。
但是那可怕的东西已经来过,又走了,留下了一具尸体。
“你好吗?”加马什问,目光又回到克莱拉身上。
这并不是随口一问,他看起来真心关切。
彼得感觉放松下来,仿佛这具尸体终于从他的肩膀上卸下,交给了这个健壮的人。
克莱拉摇摇头,“很震惊。”她瞟了一眼身后,“她是谁?”
“你不认识?”
他的目光从克莱拉身上转向彼得,然后转向加布里,最后是奥利维耶,每个人都摇摇头。
“她不是派对上的客人?”
“应该是吧?”克莱拉说,“但是我没有邀请她。”
“她是谁?”加布里问。
“你们刚才看到她了吗?”加马什继续问,并没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点点头。
“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后就回到花园,想去看看。”克莱拉说。
“为什么?”
“我得知道我是否认识她,看她是不是哪个朋友或者邻居。”
“不是。”加布里说,“我当时正在我们的B&B旅馆给客人们准备早餐,奥利维耶打电话来告诉我出事了。”
“然后你就过来了?”加马什问。
“难道你不会吗?”大块头男人反问。
“我是刑事侦探。”加马什说,“我无论如何也得过来,你则不必。”
“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加布里回答,“我无论如何也得过来。跟克莱拉一样,我也得看看我们是不是认识她。”
“你们告诉别人没有?”加马什问道,“有别人来这个花园看过没有?”
大家都摇摇头。
“那么说你们都仔细看了,但没人认出她是谁?”
“她是谁?”克莱拉再次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加马什承认,“她倒在了自己的手提包上。哈里斯医生现在还不想移动她。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
加布里有点踌躇,转向奥利维耶,“看见她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奥利维耶沉默着,但是彼得开口说话了。
“女巫?”
“彼得,”克莱拉马上说,“这个女人被害了,而且就在我们家的花园。你这么说话可真不厚道。”
“对不起。”彼得说,也为己有那样的反应而感到震惊,“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西方女巫,红色鞋子就那样伸出来。”
“我们并没有说她是女巫,”加布里赶忙说,“但是你不能否认,她那身打扮绝不像从堪萨斯来的。”
克莱拉翻翻眼睛,摇着头喃喃道:“上帝啊。”
但是加马什必须得承认,他和警员们都谈到了相同的事情。倒不是说这个女人让他们想起了女巫,而是说她的打扮很显然不适合乡间的烧烤派对。
“昨晚我没看到过她。”彼得说。
“如果看到了,我们肯定会记得的。”奥利维耶终于开口了,“想不注意她都难。”
加马什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女人那身耀眼的鲜红色裙子在人群中绝对独领风骚,她身上的一切都在喊“快看我!”。
他回头看了看她,搜寻着记忆。那天晚上在博物馆他见过谁穿着鲜艳的红裙子吗?也许她是直接从那里过来的,就像很多客人一样?但是他想不起来。大多数女人,除了显眼的默娜以外,衣服的颜色都比较柔和。
随后他有了个想法。
“对不起。”他说完快速穿过草地,和波伏瓦简短地交流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折回来,思考着。
“我刚才读过报告了,但我还是想亲耳听你们讲讲发现她的过程。”
“彼得和奥利维耶最先发现了她,”克莱拉说,“当时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她指了指那边两把黄色户外沙发椅中的一把,一个咖啡杯仍然放在木扶手上,“男人们去诺尔顿取报纸了,我在等他们。”
“为什么?”探长问。
“我要看评论。”
“啊,对对。那就说明了为什么……”他挥手示意草地上那摞躺在黄色警戒胶带之内的报纸。
克莱拉也看了看报纸。她希望能说自己被这件事震惊得已经完全忘记了看评论的事情,但是她说不出来。《纽约时报》,多伦多的《环球邮报》,还有伦敦的《泰晤士报》,一整摞都被彼得扔在那块草地上。
她够不着。
加马什看着克莱拉,有点疑惑,“如果你那么着急想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上网呢?网上应该提前几个小时就有了,不是吗?”
彼得也问过她完全一样的问题,还有奥利维耶。怎么解释呢?
“因为我喜欢报纸捧在手里的感觉。”她说,“我希望和阅读我喜爱的所有艺术家们的评论一样阅读关于自己的评论。手拿报纸,闻它的油墨香,还有翻页的感觉。一辈子我都在梦想这一刻,似乎为此多等一个小时也是值得的。”
“那么说今天早上你独自待在花园里大约有一个小时?”
克莱拉点点头。
“从几点到几点?”加马什问。
“从早上7点半到他们回来的时候,8点半。”克莱拉看了看彼得。
“对。”彼得附和道。
“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加马什转向彼得和奥利维耶。
“我们下车后,因为知道克莱拉在花园里,所以决定直接绕到那儿。”彼得指了指房子的拐角。那里有棵老丁香树,枝头上还有些春末夏初最后的花朵。
“我跟着彼得,突然他停下了。”奥利维耶接着说。
“就在我们绕过房子时,我看到地上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彼得接过话茬,“当时我还以为是一朵掉下来的罂粟花。但是它太大了,所以我慢下来仔细看过去。就在那时我发现原来是个女人。”
“然后你做了什么?”
“当时我以为肯定是哪个客人喝多了,然后晕倒了,”彼得说,“睡在了我们家的花园里。但是我看见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然后她的头——”
他歪了下头,但是显然他做不到那个角度。没有哪个活人能做到,只有死人可以。
“你呢?”加马什问奥利维耶。
“我叫克莱拉给警察局打电话,”他说,“随即我又给加布里打了电话。”
“你是说你们有客人?”加马什问,“派对上的客人?”
加布里点点头,“从蒙特利尔来的一对画家夫妻决定住在我们的B&B旅馆,还有几个人住在温泉旅馆。”
“这都是临时订的吗?”
“在我们的B&B旅馆是这样的。他们有时候就是在派对上临时决定订房的。”
加马什点点头,转身向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招招手让她过来。她听着探长的低声指示,又快速走开。她对两个年轻警员说了些什么,两人点头离开。
克莱拉一直很感兴趣加马什是怎样轻松地发号施令,他的手下又是怎样平静地接受指令的。从来没有大声喊叫,从来没有严声厉色;从来都是冷静镇定,甚至是彬彬有礼。他的命令几乎是以请求的形式表达出来,却没有一个人错误理解。
加马什转过身,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到四位朋友身上,“你们有谁动过尸体吗?”
他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然后看着探长。
“没有。”彼得肯定地说。他现在感觉地面结实起来,下面填满事实。直截了当的问题,清晰肯定的回答。
没什么可怕的。
“你们不介意吧?”加马什走向那把户外沙发椅。即便他们介意,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在他们回来之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的时候,没注意到什么奇怪之处吗?”他边走边问。很明显,如果克莱拉注意到花园里有一具尸体的话,她早就会说些什么了。但是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关于那具尸体。这是克莱拉自家的花园,她很熟悉,非常熟悉。也许有其他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哪棵植物被折断,哪里的灌木丛被弄乱了。
也许警员们会忽略掉一些细节。那些细节可能细微到克莱拉自己都不会注意到,直到他直接问她。
不错,她没有给出一个自作聪明的回答。
但是加布里却聪明了一次,“比如说尸体?”
“不。”探长说。一行人来到椅子旁。他转过身,从那个角度观察花园。没错,在那个角度女人的尸体被花坛遮住看不到。“我指的是别的东西。”
他看着克莱拉,若有所思。
“今天早上花园里有什么异常吗?”他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加布里,加布里竖起一根手指挡住嘴,“比如说有什么小东西?小细节?”
克莱拉环顾四周。屋后草坪上有一些花坛,有圆形的,也有长方形的。河沿上的大树洒下斑驳的影子,但是草坪大部分暴露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克莱拉扫视着花园,其他人也在环顾。
有什么异常?现在太难说了,这么多人,这些报纸,这场活动,黄色警戒胶带。报纸。尸体。报纸。
一切都与往常不同。
她回视加马什,显露出呼救的眼神。
加马什不愿意帮助她,不想提示她什么,也许那会导致她看到原本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
“凶手可能曾藏在这里,”他最后说道,“等候着。”
加马什不再说什么,可以看出克莱拉已经明白了。她转身面向花园。曾经有个凶手藏在这里?在她的私人庇护所里?
他曾经藏在了花坛里?在高高的牡丹花丛后面蹲伏着?他在爬满了牵牛花的邮箱后面向外窥视?他曾跪在蓬勃生长的夹竹桃后面?
等候着?
她看着每一棵植物,每一丛灌木,希望能看到什么东西被碰掉了,什么东西又被碰歪了。折断的树枝?碰掉的花蕾?
但是一切都很完美。默娜和加布里忙乎了好些天打理花园,让它干净整洁地为派对服务。的确很整洁,昨晚是,今天早上还是。
除了此时像害虫一样趴在草地上的警员们,还有那具色彩鲜艳的尸体。真是煞风景。
“你看到什么了吗?”她问加布里。
“没有。”他回答,“如果凶手藏在这里的话,那不应该藏在花坛里。也许在树后面?”他指了指那些枫树,但是加马什摇了摇头。
“那太远了。如果要穿过草地,来到花坛这边,得花很长时间。那她就能看到他走过来。”
“那么他藏在哪里了呢?”奥利维耶问。
“他没藏。”加马什说,在沙发椅上坐下来。从这个角度,仍然看不到尸体。不,克莱拉看不到那死去的女人。
探长直起身,“他没有藏起来,他就在明亮处等着。”
“然后她径直走向他?”彼得问道,“她认识他?”
“或者说他走向她。”加马什补充道,“不管哪种方式,她都没有惊恐或者害怕。”
“她来后院干什么?”克莱拉说,“烧烤派对在那边。”她手指向房子远处,“食物,酒水,音乐,所有东西都在草地上,酒席承包商把桌子和椅子都摆放在了房子前面。”
“但只要愿意,人们就能随意走到后院里来吗?”加马什问,努力在脑中想象当时的画面。
“当然了,”奥利维耶回答,“如果他们愿意。这里没有什么栅栏或者绳子挡着,但是没有必要啊。”
“嗯——”克莱拉说。
大家都转向了她。
“嗯,昨天我倒是没有来这里。但是在别的派对上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就是想清静几分钟,明白吗?”
令大家惊奇的是,加布里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也这样,就是想安静一下,远离人群。”
“昨晚呢?”加马什问。
加布里摇摇头,“昨晚太多事情要做。我们虽然有酒席承包商,但是你还得监督一下吧。”
“那么说有可能是这个女人想到这里清静一下,”加马什推测,“她也许并不知道这是你家。”他看了看克莱拉和彼得,“她就是想选一个静谧的地方,远离人群。”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想象着那个女人穿着“请看我”的鲜红色裙子,悄悄走到这栋老砖房的一侧,远离音乐、焰火和众人的目光。
为了找到片刻平和与安静。
“她看起来不是那种害羞的人。”加布里说。
“你也不是。”加马什微笑着,看着花园。
有个问题,实际上有好几个问题,但是目前最让探长困惑的是,此时在他身边的这四个人,没有谁曾经在派对上看到过这个女人活着的样子。
“你们好。”
波伏瓦走过来。就在他走近时,加布里脸上绽露出笑容,伸出手。
“我在想你可真是灾星啊。”加布里说,“每次你来三松镇,这里总会有具尸体。”
“我也在想,是不是你弄的这些尸体,就是为了让我来陪你?”波伏瓦反击。他热情地握着加布里的手,又接过奥利维耶的手。
他们昨天在预展上见过,只不过那时在画廊里彼得和克莱拉是主人;现在在犯罪现场波伏瓦则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艺术让他恐惧。但是把一具尸体的照片钉在墙上,他却能神态自若。或者,像今天这样,尸体在花园里。这他能理解。很简单,一直都很简单。
有人非常憎恨被害者,以至于杀了她。
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个人找出来,关进牢笼里。
这里没有什么主观因素。没有什么好坏问题,也不是什么视角或者细节问题。没有什么遮蔽的东西。没什么需要去理解。情况就是这样。
收集事实。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序。找到凶手。
当然,事情虽然简单明确,可并不总是很容易。
但是,任何时候,他都会选择去侦破谋杀案,而不是去看什么画展。
不过,和今天在场的任何人一样,他怀疑这次谋杀案和画展是一回事,是紧密交织的。
这个想法让他很沮丧。
“这是你要的照片。”波伏瓦递给探长一张照片。加马什仔细研究着。
“谢谢,好极了。”他抬起头,身边的四个人正在盯着他,“我想让你们看看死者的照片。”
“但是我们已经见过她了。”加布里说。
“我怀疑这个说法。当我问你们在派对上是否见过这个女人的时候,你们都说她穿着那件显眼的红裙子,想不被注意到都难。我本来也这么想。当我努力回忆昨天在预展上是否见过她时,克莱拉,我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穿着鲜红裙子的女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衣服上,而不是她本人。”
“所以?”加布里问。
“所以,”加马什回答,“假想这条红裙子是刚换的。她可能就在预展上,只不过当时穿得更保守一些。她甚至可能来过这里——”
“然后在派对间隙换上了红裙子?”彼得问,显得难以置信,“谁会这么做呢?”
“谁会杀掉她呢?”加马什反问,“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出现在派对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存在。我并没有说这就是答案,这只是一种可能。你们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裙子上,却没有真正注意她的脸。”
他举起照片。
“这是她的样子。”
他最先把照片递给了克莱拉。女人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看起来很平静,或者说缺乏生机。即便是处在睡眠状态,人的脸上也该有某种生机。这,就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空白,没有任何思想或感情。
克莱拉摇摇头,把照片递给彼得。照片在四个人中间传递着,大家的反应都一样。
什么也没有发现。
“验尸官要把尸体移走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点点头,把照片放进口袋。他知道波伏瓦、拉科斯特以及其他警员都有一张。大家向尸体走去。
两个助手站在担架旁,准备将女人抬到旁边等候的面包车里。摄影师也在等着。大家一齐看向加马什探长,等他发号施令。
“你知道她死了多久吗?”波伏瓦问验尸官。她正站起身来,准备移动死者僵硬的腿。
“约在12到15个小时之间。”哈里斯医生回答。
加马什看了眼手表,计算着。现在是星期天上午11点半。这意味着昨晚8点半她还活着,午夜前就已经死了。她没有看到周日的阳光。
“没有明显遭到性侵犯的迹象。实际上除了折断的脖子,其他部位根本没有被侵犯过。”哈里斯医生说,“死亡应该是瞬间的事情,没有挣扎。我怀疑凶手是站在她身后,直接拧断了她的脖子。”
“那么简单,哈里斯医生?”探长问道。
“恐怕是的,尤其是如果被害者当时没有处在紧张的状态。如果她很放松,没有警惕的话,那就没有反抗。就是拧一下而已,咔嚓一下。”
“但大多数人知道如何拧断他人的脖子吗?”拉科斯特拂了一下宽松裤问道。像大多数魁北克人一样,她长得很娇小。即使穿着适合乡间的服装,她也努力保持一种随意的优雅。
“这用不着多大劲,”哈里斯医生说,“就是拧一下而已。但凶手可能有备用计划,如果没有拧断的话,就勒死她。”
“你说的像一套商业计划。”拉科斯特说。
“有可能。”验尸官说,“冷漠,理智。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从体力上来说可能不会很费劲,但相信我,从情感上说会很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的被害方式或者是遭枪杀,或者是被棍棒击打头部,或者被刀砍。但是你用双手去做?不是在争斗中而是用一种有意蓄谋的冷血动作?不。”哈里斯医生转身看了下女尸,“只有很特别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说的‘很特别’指的是什么?”加马什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探长。”
“但是我想知道得更确切些。”
“凶手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应该是个疯子。或者非常非常在意,他想用双手亲自做这件事情——亲手夺去她的生命。”
哈里斯医生盯着加马什,后者点点头。
“谢谢。”
他看了眼验尸官的助手们,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将尸体抬到担架上。一块布盖在了女尸的身上,她被抬走了,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摄影师开始拍照,取证组继续工作,收集尸体下面的证据,包括她的手包。里面的东西被仔细地归类、检查、拍照、压印,然后送到波伏瓦那里。
口红,粉底,面巾纸,车钥匙,房子钥匙,还有一只钱包。
波伏瓦打开钱包,看了里面的驾驶执照,然后递给探长。
“上面有名字,探长,还有地址。”
加马什看了眼驾照,又看了看此时正在望着他的四个村民。他穿过草坪,向他们走去。
“我们已经知道了死者的姓名,”加马什再次确认了一下驾驶执照,“莉莲·戴森。”
“什么?”克莱拉惊呼,“莉莲·戴森?”
加马什转向她,“你认识她?”
克莱拉难以置信地看着加马什,目光穿过花园,越过蜿蜒流淌的贝拉河,向树林看去。
“当然不认识。”她喃喃自语。
“她是谁?”加布里问。但克莱拉似乎陷入恍惚之中,眼神迷离,望着树林。
“我能看看她的照片吗?”她最后问道。
加马什把驾照递给她。这显然不是死者最漂亮的照片,但无疑比今天早上照的那张要强多了。克莱拉细加端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了一会儿,然后呼出。
“应该是她,头发不一样了,金黄色,老多了,胖了,但应该是她。”
“她是谁?”加布里再次追问。
“当然是莉莲·戴森。”奥利维耶回答。
“我知道。”加布里转向他的伴侣,“但她到底是谁?”
“莉莲是——”
彼得停下了,因为加马什举起了手。不是威胁,是一种指示,让他不要说下去。彼得照做了。
“我需要先听克莱拉怎么说。”探长说道,“我们私下里谈好吗?”
克莱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什么?不带我们?”加布里问。
“对不起,亲爱的加布里。”克莱拉说,“我想私下告诉他们。”
加布里看起来很受伤,但只能接受。两个男人绕着屋角离开了。
加马什与拉科斯特对视了一下,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两把户外沙发椅,“我们能再找两把椅子吗?”
在彼得的帮助下,另外两把椅子被搬了过来,四个人围坐成一圈。如果中央再点上篝火的话,他们就像要讲鬼故事了。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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