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保姆车转了好几条街,才甩掉了跟着的记者车。
回到桃江路的别墅,已经接近凌晨。
西棠上楼,赵平津的房间仍然亮着灯。
他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早,西棠起得早,没想到赵平津更早,她下楼时,他已经在餐厅吃早餐。
等到西棠喝完牛奶,赵平津推开椅子说:“走吧。”
西棠说:“去哪儿?”
赵平津站在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回家了被临时叫来吗,我送你回去。”
高速公路一路通畅通往天际尽头,赵平津坐在驾驶座上,窗外有南方温软的早晨阳光。
他没有去过她家乡。
黄西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一年只有两个假期能短暂地回家,跟他在一起之后,大三那年的春节她还没有开始拍电影,于是有空回家去过年,原本赵平津说要送她回去,可临到头来,春节那段时间他哪里走得开,其实每一年都是如此,且不说上海那边海外的家族亲戚要回国,单是北京上上下下要走动应付的人脉关系,父亲和大伯都不再合适亲自处理,基本上都是交由赵平津代为出面,他领着三个秘书忙得不可开交,硬是一天的空也抽不出来,后来黄西棠还是自己走了。
以前一直觉得不着急,没想到转眼已是百年身。
赵平津微微侧脸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她很平静。
西棠很安静。
赵平津一路上都在专心开车,车子里只有导航仪说话的声音。
西棠坐了几次他的车后发现了,赵平津的车上只放古典乐交响曲,听得人发闷。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车上放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各种交通路况广告宣传情感节目流行音乐轮番登场,西棠坐在他身边,跟着广播里的流行曲大声唱歌,一些流行的新歌唱得跑调跑得没边没际儿,赵平津一边开车一边求饶:“姑奶奶您别唱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有时候广播里是马三立的相声,赵平津听得直乐。
明明两个人以前都是爱热闹的人。
现在都变了。
西棠探过头去看了看:“你能不能开下广播?”
赵平津冷冷地答:“坐着别动,我不听电台。”
西棠试图打破僵局:“太麻烦你了。”
赵平津说:“别说废话。”
西棠不再理他。
车子到达仙居县郊区时,导航将他们导往了一条通往镇子的主路,那条道路正赶上了中午的集市,两旁塞满了鸡笼猪笼各种农副产品,赶集的村民们骑着摩托车电瓶车将道路围着水泄不通,路面坑坑洼洼。
赵平津只能减速,在一堆人流车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这一段路走走停停,走了快一个小时,西棠坐在副驾驶,看着这样的道路都觉得崩溃。
赵平津一手扶住方向盘,腾出一只手出来在车子的前柜翻出药瓶子。
西棠看着他单手旋开了瓶盖,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赵平津说:“没事,我昨晚没睡好,头疼。”
西棠也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上次车祸什么时候出院的,沈敏联络她的时候,说他就已经上班几天了,当初在医院里他还疼成那样。
她默默地递上了水。
赵平津将她送到了镇上,自己在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
西棠看他不太对劲的脸色:“你没事吧?”
赵平津精神不好,人也蛮横不起来了,声音有点虚弱:“你自己回去吧,我上去睡会儿。”
西棠走到家门口,小妹在柜台上算账,她妈妈正在门口的桌子帮着收拾碗筷:“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跑了,怎么回事?”
西棠笑嘻嘻的:“我不是跟您说只是公司临时有事嘛,办完了还有假期,我又回来了。”
她抢着去收拾桌子:“妈,我来。”
西棠夜里给赵平津打了个电话,他电话关机了。
宾馆跟她们家只隔了一条街,西棠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他,想想还是放弃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帮她妈妈开店,将桌子凳子搬到屋檐下,铺上蓝色桌布,将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回到厨房切葱花。
她妈妈在厨房里跟掌勺师傅聊天,西棠在一边打下手,小妹在堂外帮忙招呼客人收拾碗筷。
七点钟开始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西棠今天让老妈轻松点,不让她跑堂送餐了,自己忙里忙外跑得脚不沾地,突然小妹进来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姐,外面有人找你。”
西棠一听,心底一惊,大概也知道是谁了,赶紧瞪住小妹:“别声张。”
小妹双眼泛着激动的光:“好帅好帅。”
西棠擦了擦手往外走。
赵平津穿了一件白衬衣,坐在檐下的一张桌子旁,他身边是乱乱糟糟的一群早起买菜赶工的食客,只有他一个人霸占了一张桌子,显然也没人敢上去挤,赵平津仿佛也没察觉,一个人坐了半天,实在无聊,手里拿着手机,却也没有打开,只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俊朗眉目,干净光鲜,姿态悠闲。
旁边吃面的大婶小媳们都忍不住一直看他。
看到西棠走了出来,穿一件墨绿色的围裙,她的头发慢慢长了,人显得特别乖巧,他见到她,就是忍不住的高兴起来。
西棠手上拿了个点单的牌子,走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说:“你来干什么?”
赵平津理所当然地答:“吃面。”
西棠将菜单递给他:“要什么?”
赵平津随手指了一个。
西棠说:“你胃寒,吃不了那个,我给你点吧。”
赵平津说:“好。”
西棠低头写单子,听到赵平津说:“我初来乍到,你不带我到处转转?”
西棠说:“我没空。”
赵平津撇撇嘴:“那我就一直在这坐着。”
西棠望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吃完面到街口那家的录像厅门口等我。”
赵平津笑得很愉快:“去吧,煮面给我吃。”
西棠恨恨地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西棠抿住嘴角忍住笑意,一转过头,却突然看到她妈妈就站在大厅的门后,目光幽寒,不落声色地望着他们。
西棠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去了。
忙完了早餐的高峰期,西棠找了个借口,从家里溜了出来。
赵平津仍在在那里等她。
西棠赶到时,他已经坐进店里,跟老板喝了两巡茶,末了起身告辞,赵平津走出店铺,顺手将几张碟塞进她手里。
西棠纳闷地说:“什么?”
赵平津目视前方:“老板卖我的。”
西棠低头一看那些碟片,《全裸家政妇系列》,《従顺ペット候补生顺从宠物候补生》……
她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喂!你脑筋抽风了吧。”
赵平津还振振有词:“谁让你那么久不来,要我一直站门口等啊。”
西棠脸颊都变烫:“那现在怎么办?”
赵平津塞进她的背包里:“你帮我收着,我回去卖给老高,他准儿喜欢。”
两个人往街道外走。
赵平津忽然说:“对面那是哪里?”
西棠看了一眼:“那是中心小学。”
赵平津感兴趣地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在这里读书?”
“嗯。”
“那进去看看。”
他直接往里面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喂,你不是要去景点吗?学校有什么好看。”
正好是周日,学校里静悄悄的,西棠在升旗台转了一圈,扒拉开了一方大石头上的一簇厚厚的草,石头的下方还看得到一道刻痕,西棠笑了笑:“还在。”
赵平津凑过去看了看:“哟,小时候被欺负还刻个纪念章?”
西棠蹲在低头,对他抬头笑笑:“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小时候净欺负人了吧?”
赵平津回想起自己解放军陆军大院第一恶霸的童年,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唉,别这么说。”
西棠望着那块石头出神。那天放学了,小地主跟在西棠的后面,西棠拉着他的手,用石子在这里刻下了一道痕迹,然后跟他说:“你做我弟弟好不?”
西棠到现在还记得六岁的小地主,挂着两行鼻涕,冲着他点了点头,笑得一脸憨实。
两个人坐在操场旁的树下。
诺大的操场,有几个孩子在篮球场里骑自行车,远远的传来嬉闹和笑声,深夏的风吹拂而过,赵平津手撑身后,摊直了腿:“这儿挺清净。”
西棠望着远处新建的塑胶跑道,红绿分明煞是好看,轻轻地说:“环境比以前好了。”
赵平津望着她出神的侧脸:“家里还好吗?”
西棠回过神来:“挺好。”
“生意还过得去?”
“嗯。”
她明显不欲跟他多谈家里事。
可是她家里的事情,赵平津却是多少知道一点儿的,他们谈恋爱以后,黄西棠跟他说过,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独自抚养她长大,她一直挺朴素的,白棉裙子牛仔裤就能穿一个夏天,也很少花他的钱,大四那一年,因为他的公司发展得太快,他忙得心力交瘁,为了能随时照顾他,她不再兼职打工,林永钏导演还特地提前开给她片酬,她用那部电影的片酬,支付了那一年的学费。
后来他的母亲查清了她的家世,她第一次去他家,经过铁门后的哨岗警卫员的层层盘问,终于进了那方院子,却是厅门都没得进,他母亲叫她来,却只让她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她就站在四面寒风的檐下,听着周老师冷酷的批评,原话是他从家里保姆的嘴里问出来的,周老师跟她说,她妈妈没有结过婚,她是一个非婚生的私生女,年纪小小的,还没结婚就跟人同居,赵家不要这样的儿媳妇。
赵平津记得,那是除夕的前几天,屋檐下都是一条一条垂下的晶莹冰柱,黄西棠睁大了眼,冻得发白的鼻子,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的脸。
他得了消息匆忙赶回来,只看来得及她一脸茫然地转身逃走,然后在院子里狠狠地推开了他,如一只负伤的小兽般惊惶地冲了出去。
那是黄西棠跟他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她彻底的明白,他的家庭不喜欢她,后来她开始慢慢变得患得患失,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无缘无故的掉眼泪,跟他闹别扭,一开始一次两次赵平津还哄着她,到后来渐渐也烦了,语气渐渐不好,终于有一天他开会晚了一点,原本答应好要接她下戏的结果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西棠跟他生气不理他,赵平津忍不住冲着她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别那么矫情。
黄西棠睁着眼望着他,眼底有一汪泪水,她在他面前哭,他终于觉得烦人。
他们分手前的大概一个月,周老师在他上班的时候来过他们在嘉园的家里,强硬干涉他们的生活,要求黄西棠搬出去,据说黄西棠一开始求过她让他们在一起,但周老师是什么人,最后两人谈崩了,周老师跟她说了什么赵平津不清楚,其实黄西棠根他吵归吵,但就是因为她是长辈,更是他母亲,她一直都默默忍下了周老师给她的难堪,一个字的原话也没有跟他转述过。但他母亲后来回家里跟老爷子说的,黄西棠拍着桌子指着她跟她说这是我家,你给我出去。
周老师抹着眼泪跟老爷子老太太告状:“这什么女孩儿,舟儿买的房子,她还有脸面儿说是她家!什么家庭就养出什么孩子!这么没有教养的人,倘若要真是给她进了门,那以后还得了!”
那段时间黄西棠沉不住气,后来想想,他其实更不该也一样沉不住气,吵架时互相说了那么多伤透了心的话。
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不是不遗憾的。
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不是不遗憾的。
赵平津开口说:“要是你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
整个北京城里,能得了赵家这位公子哥儿这句话的人,估计不会很多,西棠只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谢谢您。”
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了沉默。
赵平津藏在心里良久的那句话,忍了那么多年,终于缓缓说了出来:“当初调查你身世的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恰当。”
西棠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似的,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听清楚了,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性子其实还是一样,吃软不吃硬,他们两个之间,只要他肯稍微低一点头,她总是会付出更多更多的包容和爱来待他:“我后来一直都没有问过我妈,是因为我自己想明白了,上一辈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妈妈从没离开我,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我没什么可丢人的。只是以前年轻不懂事,对于家庭出身好像我应该很自卑似的,现在不会了。”
她说得很隐晦,但也很清楚。
黄西棠会自卑,他以为电影学院的女孩子,每一个都骄傲得像只孔雀,何况是那么才华横溢,充满梦想的黄西棠。
他当时不明白,黄西棠明明那么可爱那么活泼一姑娘,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的爱耍小性子,又爱哭,特烦人,现在看起来,不过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的没有安全感,赵平津心底也不好受,他当年也许很爱她,但其实并没有付出足够的耐心去了解她。
赵平津问了一句:“你妈是你亲妈吗?”
西棠翻个白眼:“我俩长得多像。”
赵平津说:“那你爸呢?”
西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妈从来不说。”
赵平津好心建议:“也许你爸还在呢,要不要找?我帮你找找。”
“好啊,”西棠冲他笑笑:“等我死的那天吧,你帮我找找,也许我那天会想见见他。”
赵平津心底触动,却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就没见过她性子这么刚烈的女人,除了自讨苦吃,又有什么好处。
赵平津说:“西棠,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西棠说:“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
她永远不再提他家庭对她的为难和羞辱,也不再提他们分手时说过那些玉石俱焚的话,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事过境迁的豁达了。
赵平津忽然问了一句:“那小子还在追你?”
西棠愣了一下:“谁?”
赵平津眯起眼:“姓郑那小子,以前在你教室,跟你表白的。”
西棠想起来近日纷纷扰扰的绯闻,解释了一句:“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
赵平津平静的声音,含着三分的冷意:“以后再来找你,告诉他——永远没他什么事儿。”
西棠笑了笑。
那一年她大三,刚刚跟赵平津谈上恋爱,郑攸同在排剧的教室跟她表白,捧出了大束鲜艳的玫瑰花,西棠实在太意外,一时口拙:“唉,郑攸同,你别这样——我有男朋友了。”
赵平津那一天刚好来接她下课,见到这一幕气都气炸了,直接冲了进去将黄西棠的手拉住了,他话说得客客气气的,脸上却是一脸京痞的坏笑:“唉,这位同学——对不住您,这姑娘我先预定了,没你什么事儿。”
郑攸同年轻气盛,指着赵平津的鼻子诅咒他们:“西棠,你少跟这种京城子弟玩,我跟你说,他们就爱玩弄女孩子,不会有真心的。”
赵平津一把推开了他:“唉唉,你骂谁呢?”
郑攸同一撸袖子冲了上来,两个人眼看要打起来。
黄西棠硬把他给拽走了。
没想到郑攸同算命倒挺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西棠跟赵平津沿着河边往回走。
路上见着小地主抱着娃娃从街市那边走回来,身边跟着他新媳妇儿。
西棠招招手:“小地主!”
小地主媳妇儿远远就瞧见他们俩,走近了看更是一脸的兴奋加好奇:“姐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西棠介绍赵平津说:“这是我朋友,来我们这儿玩玩。”
小地主媳妇儿热情招呼:“去了哪儿了,景点门票订了吗,我从我们宾馆合作的旅行社给你们定,便宜点。”
赵平津答了一句:“昨天刚到,还没有空去呢。”
那边黄西棠拉住小地主问:“公安局那边查出来没有?”
小地主将孩子放到了媳妇手上,对着她摇了摇头。
小地主家最大的那间酒店,前一阵子来了一批警察,从房间里抓出了一个毒贩子,说是酒店有包庇责任,工商局立刻来查封了,勒令他们停业整顿,现在都快两个星期了,案子还没查出个结果。
小地主媳妇儿一听这事儿也着急了:“是啊,姐姐,你说,我们这明明是冤枉的,可是谁也不听我们的,说不给开业就是不给开业,我可听说了,我们对面街新开的那间酒店,可是的公安局哪个领导的岳父开的,……我们是老招牌了,在我们店住过的客人没一个不说我们的菜烧得好,网上的顾客都冲着我们这这名声来,如今生意没有了,他们全跑到新的那家去了,这可我把我急死了!”
西棠安慰着说:“兴许再等等。”
赵平津随意地听着他们闲聊,一边凑过去逗孩子:“几岁了?”
娃娃流着口水,还不会说话,笑嘻嘻的一巴掌拍在赵平津脸上。
小地主媳妇儿注意力被孩子吸引了过来,也跟着笑了:“他喜欢你呢,小宝,来,叫哥哥好。”
赵平津掏出钱夹,取出一叠现钞:“这次来得很临时,也没想着会遇着西棠干弟弟,没给宝宝准备礼物,我身上也没多少钱,这给孩子买点玩具。”
“唉唉——这——这怎么好意思哟——”小地主媳妇儿秉承着中国传统礼仪,赶紧客气地往外推。
西棠闻声看了过去,那一叠钱不薄不厚,大概有个一两千,她对着宝宝笑:“小宝,拿着吧,谢谢叔叔,叔叔有的是钱。”
赵平津回头瞪了她一眼。
西棠抿着嘴乐。
赵平津将钱塞进她手中:“我从北京来,西棠一向多谢你们照顾。”
小地主正跟西棠说话呢,一时间话立刻停住了。
小地主望着西棠,神色完全变了——他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呜呜地叫了一声:“捏捏?”
西棠眼神犹豫了一秒。
只是这一个瞬间的犹豫,小地主已经骤然出手,一拳狠狠地砸在赵平津的脸上。
赵平津人直觉地一闪,却不小心撞了一下身边的小地主老婆的手臂,小地主老婆直觉地抬手,紧紧护住了怀里的孩子,这边两个人还在客气地推让着那叠钞票顿时飞了出去。
一大堆红色的钞票洒了一地。
赵平津被那一拳揍得退了几步,差点没摔在地上。
小地主又冲了上去,疯蛮地一把拽住了赵平津的手臂,拳头狠狠地砸进他的腹部。
西棠终于回过神来,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大声地叫:“住手,小地主!不是!他不是!”
小地主红了眼,死死地瞪着赵平津嗷嗷直叫,一个翻身又猛扑上去,嘴里叫嚷着谁也听不清不楚的语言。
赵平津左右闪躲,又挨了几下。
他媳妇儿完全懵了,手足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要上来劝,娃娃开始大哭起来。
西棠赶紧的叫了一声:“带孩子回屋子去,我来劝他!”
赵平津被他掼倒在地上。
西棠怎么也拉不住发狂的小地主。
赵平津躺在地上滚了几下,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叫:“黄西棠,你跟这小结巴说,他要再不住手,我他妈要还手了!”
小地主扑在他身上一顿乱揍,一直嗷嗷呜呜地叫,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泥四,泥妈妈说,泥要是四了,她也不活了,医院里要四了,我天天见你姑,是不是他次负你?泥妈妈天天哭……”
他一身的蛮牛劲儿,西棠拉不动他,眼泪忽然簌簌地往下落,她无法控制地哽咽着抽泣,心里却着急得不得了:“不是,不是。”
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那些往事挟持着洪流决堤而来,她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
西棠转过头捂着脸抽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小地主立刻停住了手,一把推开了赵平津,回头擦西棠脸上的眼泪:“捏捏,别姑,别姑。”
赵平津躺在地上,头发衣服都乱了,隐形眼镜掉了一只,他视力不均匀,眼前有点模糊,他愣了一下:“他说什么,什么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赵平津慢慢地坐起来,看到那个女人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中,痛哭失声,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那个小哑巴蹲在她的身边,一直在呜呜地跟她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西棠擦干了泪水,将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塞到了赵平津的手上:“你回宾馆去吧。”
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看到一整条街的人都走出来看着他们,西棠自己的妈妈也走了出来,远远地站在自己家屋子前。
西棠看清见了她的脸,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发凉,全世界最爱她宠她的妈妈,当时就那样冷漠地望着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赵平津在宾馆里住了两天,黄西棠一直没有联络他。
他从她们家的那条街道经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怯意,也不敢再借吃面之名进去找她,只能隔着条街远远看了一会儿,小面馆早上仍然照常在营业,只是再不见黄西棠的人影,他只好又走开了。
临行回城的那天晚上,他又绕到她家,想着明天接她回去,总归有点正事要说,便走近了一些。
那间小小的店铺门口关着,已经歇业,赵平津站了一会儿,悄悄走到了门口,探了探头发现门只是掩着的,赵平津正鼓起勇气要敲门,那一瞬间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细碎声响。
声音很微弱,整个屋子是长条形的,一进里房很深,仿佛一截长长的幽暗的火车车厢,不仔细的话门口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赵平津贴近了门边,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黄西棠的哭声。
屋子前厅很黑,只有走廊里悬着一盏灯,幽深寂静,他压低了脚步往里面走,心底焦灼,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了前厅和厨房,进了一个小小天井,两株石榴树枝叶茂盛,后院里有两间房,其中一间房门开门,从窗户看进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动。
黄西棠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哭得很大声,很凄凉,很无助。
赵平津快步穿过院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
西棠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身前的女儿,声音因为愤怒而绝望:“我宁愿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丢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我错了。”
女人的声音尖锐又沙哑,还夹杂着嘶嘶的喘气声,赵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边听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这样的人来往,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当年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回来的!在这个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你明白吗!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好过你再那样的回来!”
西棠捂住脸尖叫了一声:“妈妈,对不起!”
赵平津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起脚步冲过那方小天井,他已经看清了房间里的场景——黄西棠跪在房间里的地上,她妈妈站在床头,用一柄黄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赵平津那一瞬间只觉一股热血猛地冲进脑颅,脑中嗡地一声作响,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脏之间穿堂而过。
他跨上台阶时脚下发软,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黄西棠的母亲披头散发,发了狂一般的斥叫:“我跟你说的什么你记住没?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不愿你再出去!”
“妈妈!”西棠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交织着难过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她妈妈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呜呜地哭,肝肠寸断,人却一动不动,头埋在那位中年妇人的怀里,抱得更紧。
赵平津喉咙滚烫,却说不出话,咬了咬牙踉跄两步奔进去,手臂一横挡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地一声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挂着满脸的泪,同时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一个人有半个还心神碎裂,见到他只觉得害怕慌张:“你进来干什么?”
西棠妈妈望见他骤然闯了进来,反倒没有一丝诧异,眼底的泪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干涸,脸庞变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她仿佛预料到,迟早有这一面。
赵平津声音在发抖:“阿姨,您别打她了。”
西棠妈妈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扬了扬头,神色高傲不可侵犯:“这是我家里的事情。”
赵平津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他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黄西棠的母亲正抬起头,缓慢地,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电似的,从他的额头,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肤,到身体,到手臂,到脚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探照过他整个人,她母亲眼里的神色,那种刻骨的愤怒,心伤,哀怨,悲慨,激昂,那个面容娟秀却日渐枯老的妇人最终只是浑身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赵平津感觉到整个背,仿佛在滚水里烫过,又好像在冰霜里浸着,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
西棠妈妈却慢慢地平静下来,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缓缓地开口说话:“既然你进来了,那我就说几句话——西棠虽然从小没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颗明珠。”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知道……”赵平津平日里在各种交际场合的练出来的世事练达,此时却一点派不上用场,他觉得有点慌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话犹豫了几秒,立刻被她妈妈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妈妈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声调,神态却显得越来越冷淡:“从小到大她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一个女孩子,若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那只会毁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错了路,那我就得管她。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您请出去吧。”
黄西棠一句话也不敢说,仍然跪在地上,深埋着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往下落。
人却没有任何声音。
赵平津的脸色本来就不太好,此刻更是一分一分的苍白下去。
黄西棠垂手放在膝盖上的掌心,被打到红肿,殷红的血丝丝丝缕缕地蔓延。
清晨的汽车站。
西棠背着包,手里拎着两个盒子,慢慢着随着人群往外挪。
长途客运汽车站的门前,她的母亲站在人群中,穿一件黑底暗花的绸布衫,个头矮小,头顶的发,已经现了一些白。
妈妈一早起来给她做了早餐,切好了卤味放进了食盒,又送她到了车站,临别时西棠又要哭,妈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底的暗黄特别明显,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望着西棠,女儿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她,这个女儿出落得那样的美,脾气却是如此的像她,她出声叫了她:“妹妹。”
西棠立刻回头奔着妈妈而去,她听到妈妈轻声地道:“对不起,妈妈只是要你明白,这样的道路,绝对不能走,我受过这样的苦,所以绝不会让我的女儿再犯傻。”
这是她脾气强硬的母亲,忍了一辈子,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个家庭的往事,如此含蓄温和,却如此的伤痛刻骨。
西棠含着眼泪点点头。
妈妈的看她的眼神,是一种绝望到了尽处的温柔:“这样的苦,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西棠在车站紧紧地抱住了她。
去城里的小巴士走走停停,一路揽客,在镇子的分叉路口又停了下来,一个人上车来。
高个子的英俊瘦削男人,穿黑色衬衣深蓝牛仔裤,从车门处艰难地往车厢里的人群里挤,售票员递给他一个小凳子,大声地吆喝:“往后走,往后走。”
是赵平津。
他脸色有点不正常的苍白,车上已经没有有位置,他挤在过道里,那样严重洁癖的人,跟十几个乘客坐在拥挤的过道里,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半路开始有人呕吐,有人脱鞋,臭气熏天。
赵平津上车时,只默默地确认了一眼坐在后排的西棠,没有再说话,只沉默着坐了下去。
客车在杭州的客运车站停了下来,赵平津上去拿她的背包,西棠摇摇头。
赵平津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我来拿。”
西棠只好给了他。
他低头看了看她,回家几天下巴更尖了,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张脸没有化妆,无精打采的,他默默地站在西棠的身侧,手臂略微横了一下隔空放在她的后背,替她挡住了人潮。
西棠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脸色那么差。”
声音闷闷的。
赵平津温和地说了一句:“没事。”
回上海的动车是商务车厢,灯光舒适,环境整洁,四周一片安安静静,赵平津起身去上了十多分钟的洗手间,回来时候衬衣的袖子都沾了点点的水渍,大概是反复洗了好几遍手,他放下了座椅旁的桌板,打开了工作的手机,戴上他常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然后问了西棠一句:“那个小结巴的宾馆,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棠纳闷地道:“你问这干什么?”
赵平津蹙眉头:“说。”
西棠说:“福缘酒楼。”
赵平津不再说话。
一排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平津叫人给她送了热牛奶和面包咖啡,自己却什么也没碰过,一上车就开了电脑开会。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赵平津事务繁忙,临时空出了两天来她老家,他没空再停留上海,需要直接返京。
西棠随他去机场。
贵宾候机厅,赵平津不愿说话,昨夜一个晚上的胸闷和心悸,他这两天也吃不好,方才胃也不太舒服。
西棠也不多话,只静静地坐着,很快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
赵平津收起自己的外套,撑住了椅子站起来:“走了,一会司机送你。”
“赵平津。”西棠在他身边,忽然低声叫了他名字。
赵平津低头看她。
西棠低垂眉眼,声音很轻很轻:“十三爷说,如果我不跟你,我就不用在公司拍戏了,是真的吗?”
赵平津想了想,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情绪迹却令人不寒而栗,西棠很明白他这种语气的意思了。
西棠咬着唇,勇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结了婚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赵平津怔住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不愿意呢?”
西棠又低了头,声音依旧很轻:“我妈会把我打死。”
赵平津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你妈妈常常打你?”
西棠说:“没有。”
赵平津犹豫了一下说:“她的精神状态……”
西棠立刻截住了他的话,低声细语地说:“不关她的事情,是我做错事。”
她又低着头,长睫毛微微发抖,眼泪滴在裙子上面,染出一个一个圆形的印迹。
赵平津默默地看着她伶仃的身影,心里一直泛着隐隐钝重的疼痛,很久之前她还小,他跟她在一起两年多,她明明很爱笑,除了跟他吵架,平时从来不哭。
机场的地勤人员走过来,站在不远处恭敬地躬身:“赵先生,您可以登机了,请走贵宾通道。”
赵平津起身往通道走,西棠偷偷擦了擦眼泪,陪着他站了起来。
赵平津一路沉默着走到门口,登机廊桥的入口就在眼前,他回了头:“我答应你。”
西棠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什么?”
赵平津声音很平静,带了点沙哑:“你刚刚说的,我答应你。别难过了。”
赵平津在飞机上发高烧,他闭着眼睛蜷缩在座位上,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声音,黄西棠细弱的哭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听得心一阵一阵的绞痛,乘务长将毯子裹在他的身上,飞机升上天空,他身体更加的难受,刚刚在洗手间里吐了一回,却什么也吐出来,胆汁在嘴里发苦,胃也一阵一阵地抽搐着疼,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忍着,晕眩得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倪凯伦这一天刚好飞北京出公差,飞机平稳之后起身去机舱前面洗手,回来时顺带要了一杯红酒,回来看到对面过道的一个座位不远处,一动不动地守着一个年轻的空乘,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隔壁的舱位,宽敞的座椅已经被放平,上面有一个躺着的黑色人影,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
倪凯伦端了酒,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那个年轻的空乘被吩咐守着他,小姑娘固定飞这一趟航班,赵平津是头等舱的常客,她们整个乘务组的空姐都常常见到他,只是除了乘务长才能看到的那一份贵宾名单,谁也不知道客人什么身份背景,只是估摸着是一位英俊得堪比广告模特的商业精英,常常往返京沪两地,人也不难服务,除了吃东西有些挑剔并且常常不吃空餐,但从不会为难空乘,若是当天在机上能看到他,整个机组的姑娘们都高兴上一整天,却没想到却是第一次见着他生病,乘务长嘱咐她不能走近打扰,小姑娘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看都心疼得都要哭了。
倪凯伦看了半天,却直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喂,赵平津?”
赵平津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白得跟机舱顶上的灯光一样。
倪凯伦一看:“哟,赵少爷,这是病了啊。”
赵平津难受得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倪凯伦笑得分外愉快:“赵少爷,坏事做多了,来报应了吧,您金贵着呢,可得当心点啊。”
她端着酒杯转身要走。
“倪凯伦——”赵平津出声叫住她。
倪凯伦闻声回头。
赵平津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说出来的话都在飘:“她当年回老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倪凯伦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儿,把你甩了回家了呗。”
赵平津知道从她这儿问不到什么,勉强地思考着:“下一部戏,安排她来北京拍。”
倪凯伦精明的脑中立刻转了八圈:“那不成,合同上写着呢,不去北京。”
赵平津头痛欲裂,虚弱地喘息着说:“我让沈敏重新跟你谈。”
倪凯伦看他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还是躺会儿吧,高空发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赵平津再也说不出话来,点点头重新躺了下去,乘务长重新过来,蹲在他的椅子旁边,轻声细语:“赵先生,要不要联络地勤,通知您的医生?”
赵平津摇摇头。
乘务长又说:“那给沈秘书打个电话?”
赵平津知道自己身体大约撑不住,勉强地点了点头,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抽离,人慢慢昏睡了过去。
西棠回到上海,去公司试衣服,公司的造型总监Argon Lee推出两排满满的架子,西棠试长裙,短裙,牛仔裤,毛衣,又要配帽子,项链,饰品,发型师过来不断地将她的头发绑起马尾,放下,绑辫子,打散,西棠喜欢挑素净的颜色,一件圆领白衬衣,搭配一件浅蓝牛仔裤,用眼神示意李氩说:“这件过关?”
Argon翘着腿坐在试衣间外一个猩红沙发上,端着咖啡摇摇头。
西棠只好拿来一顶帽子,又配了一件黄色风衣,掐着腰转过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Argon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又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穿新衣服是件痛苦的事情,西棠强烈抗议要求收工,Argon同意了,示意助理将搭好的衣服打包,公司化妆师欣妮在镜子前帮她画眉毛:“西爷,全公司都说,你要大红了。”
西棠笑了:“你也信?”
Argon站起来,一捏兰花指:“有人捧有人气有绯闻,齐活儿了。”
女明星若是出街穿私服,个个看起来像随手一抓就出门的天真率性,鬼知道是不是像她一样事先在镜子前试过了八百遍。
西棠气喘吁吁地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倪凯伦的住所,行程表已经排满,次日就开始了繁忙的工作,首先是参加最近参演的两部剧的宣传活动,这两部剧她都不是主演,但是一露脸,还是引起媒体的高度关注,抓着她不断追问跟郑攸同的事儿,她还开始有了粉丝,在场内稀稀落落地叫了几声她的名字,还送礼物找她合影。
郑攸同的绯闻到底还是将她炒出来了。
倪凯伦安排公司的宣传给她申请了一个带V的社交账号,自注册以来粉丝就一路飙涨。
西棠自己一次也没用过,公司有宣传专门负责打理艺人的账号,宣传从她这要过几次照片,西棠没什么自拍的大头照,风景照发了一些过去,还有一些剧组同事一起工作的照片。
郑攸同对西棠告白的那则消息,她的社交账号选了一个西棠的工作日回复了。
那天西棠出席了《破剑》的庆功会,同样也是一个深夜,黄西棠的认证账号转发了郑攸同的那则消息,配了一行文字:从校服到戏服,从同窗到同事,一起加油哦。
附带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这公关文写得暧昧迂回,滴水不漏。
那一天晚上她的粉丝一夜之间涨了十万。
那时个人的网络社交媒体刚刚开始盛行,也是一切之初最好的年代,贤能草莽一夜之间纷纷投身奔入江湖,在上面评点江山针砭时弊,娱乐圈的网络营销模式还没有大规模的形成,大部分的戏剧评论都还是真正影剧迷在说话,西棠在横店的几年间拍了不少烂戏,可基本都是没有台词的角色,最新的一部是《剑破》里饰演的小尼姑,这部戏正好在进行前期的宣传准备上档播出,随后这部戏的搜索量立即蹭蹭地往上升,然后有人扒出了最早的《橘子少年》,这也引来了一批真正倾慕她的影迷,这些影迷后来一直跟随了她很多年,西棠偶尔也自己登陆上去,所有评判她演技的回复,她都认认真真都看了一遍。
公司要给她安排一个助理,倪凯伦自然重新带她,但艺人助理是要打理艺人贴身的生活琐事,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一天西棠在公司,小宁进来敲门。
自从上一部戏之后,吴贞贞弃用了她,她这一段时间都只能在公司打杂,日子并不好过。
过去她们也不过是同事,还常常在一块在剧组吃盒饭,小宁一进来,脸上带着笑,姿态很软:“西棠姐,你带我好不好,我会很努力工作的。”
小宁此人,除了年轻女孩子有点星梦,其他倒也还好,对演艺圈的工作也熟悉,大家毕竟同事一场,西棠点点头说:“好。”
当天带了她去录影,小宁端茶送衣十分周到,中途还出去跟她的粉丝聊了一会儿天,当天晚上西棠跟倪凯伦说,“就用她吧。”
回来上海隔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小地主两口子给她打电话,说家里酒店的事情解决了,公安局他们查清楚了案情,还说小地主一家举报有功,派了两个民警敲锣打鼓地过来颁发了一面锦旗,整个仙居镇都传遍了这个消息,一时间热热闹闹,他们把大门装修了一翻重新开业,还把西棠的剧照挂在了大堂。
这还招揽了不少客人呢。
西棠关切地问:“后来你们怎么打点好了关系?”
小地主媳妇儿纳闷地道:“什么也没打点好,说来也是奇怪,前一天去问见都不愿见我们呢,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西棠嗯了一声,心慢慢静了下来,她大约也知道是谁了。
西棠用手机编辑消息:小地主的事情解决了,谢谢你。
望着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会儿,又删了,换成了:谢谢你的帮忙,事情解决了。
又删掉了,最终只变成了三个字,谢谢你。
按了发送。
西棠白日里工作,半夜模糊醒过来,第一件事先摸手机,赵平津依然没有回复。
也是,赵平津什么人,他一向眼高于顶,办什么事不过一句话吩咐,怎么有空拨冗回复这种无聊小事。
西棠在黑暗的房间里,望着手机屏幕慢慢地又黑了下去。
倪凯伦带她去酒店签约,公司已经决定,她要接拍那部清末的年代历史大戏,她现在头发刚刚长到了肩膀,公司造型师给她专门配了一种洗发水,让她涂着促进头发生长,然后又请了老师专门教她唱京戏,还要学大宅门第的步态礼仪。
签完约出来,倪凯伦挽着她的手臂上车,淡淡斜睨了她一眼:“最近没见那人?”
西棠点点头,回来一直忙,好像都差不多一个月了。
倪凯伦登车,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回来的那天我刚好在飞机上见到他,好像是生病了。”
西棠迟疑了许久,晚上给沈敏打了个电话。
沈敏正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京创科技公司办公大楼的上面两层高管级别的办公层依旧灯火通明,总工程师和两个副总都还在陪着大老板加班,明天公司要参加一个新建民用机场的航空导航系统工程的竞标,整个公司为这个项目已经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加上刚好这段时间李明到了南美出差,赵平津前段时间病了一场,病方好了七八分,就回公司投入了这个竞标的准备工作。
电话在沙发边上一直响,赵平津不耐烦地示意他去接,沈敏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赶紧接通了:“西棠?”
赵平津正低头看财务部最终交上来的研发预算,听到顿时愣住了。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打扰你,我听凯伦说,他生病了?”
沈敏迅速望了一眼赵平津,也不敢多话,一整个屋子的公司领导,也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接,只好往窗边走了几步:“嗯,正在公司加班呢。”
西棠问:“他没事了吧?”
沈敏只感觉到身后赵平津的视线一直平平地望过来,他不是没接过赵平津的各种女朋友的电话,甚至连郁家那位有名有份儿的,有时候找不着人,都往他这儿打,他担任赵平津的机要秘书多年,这种事情早已应付自如,赵平津如果不想接,找理由或者不找理由委婉或直白的挡了就是,但如今这位偏偏是黄西棠,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却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现在的赵平津到底想跟黄西棠走到哪一步,只知道赵平津牵肠挂肚地在乎着这个前女友,病着的时候,手机一遍一遍地看,却从来不会和她主动联系。
沈敏紧张得声音都绷紧了,又压得极低:“没事了,你要不要跟他说话?”
那么多人在,总归不敢说他正天天熬着夜呢。
赵平津推开手边的电脑,站了起来。
西棠说:“他没事了就好,我不打扰你们了。”
沈敏赶紧叫:“唉唉,西棠,等会儿——”
黄西棠把电话挂了。
赵平津脸色一路沉下去,缓缓地重新坐了下去。
沈敏见情况不对,赶紧扔了手机,重新坐回了会议桌旁。
会议室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凌晨两点,一切确认无误准备就绪,赵平津挥挥手,让众人下班。
秘书和助理进来收拾文件和咖啡茶杯,沈敏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立在桌前等着他的吩咐。
赵平津脸上浮出一层不正常的苍白,沈敏望了望他的脸色,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了,一整天的会议和工作下来,脸上白得已经近乎发青,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赵平津眸中倦色沉沉,缓缓地开口说:“你下班吧。”
沈敏不放心地看着他:“我打电话叫司机来送您回去?”
赵平津拿过桌面的烟盒:“不用,就这么点远,我自己开车吧。”
沈敏无奈地道:“我没看好你吃饭休息,回头老爷子又该骂我了。”
赵平津一手夹着烟,一手按了按太阳穴,忍着隐隐约约的头疼:“公司事儿多,这几天你们也一样辛苦,我这孙儿都比不过你,多亏了你常常去老爷子跟前陪他喝喝茶。”
沈敏的父亲年轻时是老爷子的警卫员,后来十年动荡时期下乡去了青海,后来为了支援国家建设,便一直没返城,落户在当地娶妻生子,后来夫妇俩在工作时车子在青海湖出了车祸,当时沈敏尚在襁褓,送回了北京交由叔叔婶婶抚养,老爷子一直资助沈敏读书,逢年过节也会接来家里,外面人都知道赵平津极为信任这位心腹秘书,却很少人知道他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因而沈敏在赵平津跟前,一向能说上点家常话。
赵平津吸了口烟:“小敏,别老把自己当外人。”
沈敏笑笑:“老爷子爱护,这是我福气,我不能不知足,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敏不再打扰他,点点头离开了。
外面的会议室大灯逐一熄灭,行政秘书在走廊跟几位高管道再见,脚步声渐渐散去,一整个巨大的办公楼层,很快只余下了一片黑暗中的寂静。
董事局主席的办公室的还亮着灯。
赵平津起身走了几步坐到了沙发上,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前有点昏花,只觉筋疲力倦,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知道自己必需得回家休息,靠在沙发上躺了会儿,他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
电梯下行到地下车库,司机守在电梯口,尽职尽责地走上来:“赵先生?”
看来沈敏还是打了电话。
赵平津点点头,司机打开了车门,他坐进后座,车子驶出国贸商务区,建国门外大街和东三环的街道,国贸桥下的城市依旧灯火繁华,他闭着眼歇了会儿,拿出了手机。
黄西棠快一个月前发给他的消息,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他从上海回来的那一个多星期里,在病房里昏天暗地的睡,有力气拿到手机,已经是收到她消息一个多星期后了。
他渴念听听她的声音,尤其在特别疲倦的时候,她仿佛是深入骨髓的毒,瓦解他强硬的意志力,令他整个人脆弱到不堪一击,他只能躲着她,可是又那么地想她,想到自己心底都发慌,越是这样,他越知道自己不应该,他跟黄西棠,掐着分秒过日子,早已经是注定要分离的人。
首都国际机场航站楼。
一个班机的旅客在出站口四散,小宁取了行李车,西棠帮忙着,两个人把几个巨大的箱子搬上推车,一前一后往出口处走去,迎面倪凯伦买了咖啡回来,一人递了一杯,然后对小宁说:“先出去看看。”
小宁奉旨出去打探军情,很快回来报:“外面有粉丝接机。”
倪凯伦说:“人不多吧?”
小宁说:“昨晚通知了粉丝会,来了十多个吧。”
倪凯伦点点头:“那走旅客通道出吧。”
末了又瞪一眼黄西棠:“笑,记得亲切一点。”
西棠戴上墨镜,排场做足,助理推着行李车,经纪人跟在身后,走出机场的出口。
一行人在出口处一露面,除了明星不会有正常人大白天在机场戴个墨镜,粉丝自带的搜索系统迅速看见了西棠,尖叫立刻涌起:“黄西棠!”
“西爷!你好美!”
西棠放慢了脚步,接过一个小男生奋力递过来的大棒花束,笑着朝他们挥手示意。
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呼啦啦地凑过来一帮年轻的妹妹,举着郑攸同的牌子跟着哇哇乱叫,一个瞬间女明星与小众粉丝的温馨互动骤然变成了场面混乱的大牌驾到,噪声大到引得四周旅客纷纷张望,正当一派混乱之中,人群里传出了一个女声直拔云霄的尖叫:“黄小姐!请帮忙照顾好同哥!”
整个大厅哄地一声笑,西棠也差点没跟着噗地一声笑出来。
郑攸同同志早去了香港,此时此刻估计陪着糖心妈咪在世界哪个赌场里一掷千金呢。
小宁在挡在她的身前,带着亲切笑容不断地说话:“不好意思喔,小心点,请注意安全喔——”
倪凯伦挽住她的手走向车道旁的商务车,一大批的粉丝跟在他们身后追逐,这位圈内的王牌经纪人面色平静如湖,经她的手带红的一个又一个的艺人,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吵闹,倪凯伦看了一眼西棠,所有的话到嘴边,只变成了轻轻一句:“宝贝,一切开始了。”
西棠没有答她的话,那一瞬间,她的眼光飘向窗外,隔着茶色的玻璃窗,看到了遥远的天际外,傍晚最后一抹灰色的晚霞。
二十六岁那年的深秋,隔了整整五年,西棠重新抵达北京开始工作,带了一名助理,正式进入《最后的格格》剧组。
从后来她整个的演艺发展的道路来看,这几乎可算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戏,在那一年的十月六日在北京正式开机。
表演。
西棠几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热爱这件事情。
一辈子都在流浪的一个又一个杂乱的化妆间,色彩缤纷的粉盒胭脂四处散落,临面一方巨大的镜子,西棠坐在椅子上,看着化妆师的一双巧手,细细地在她的脸上操弄,拍打,涂抹,描画,粉白,淡红,湖蓝,黑发如云,挽成高髻,西棠看到镜子里的脸,正在慢慢地改变,渐渐把她的灵魂带进另外一个人的躯体里,从进电影学院表演系的第一天,她经过的剧组和舞台不计其数,每一次当她穿过混乱的后场,走过那一条半明半灭的通道,站在舞台幕布后黑色的那一方小小的候场地,她都会微微闭上眼,摒弃了身遭的喧哗,四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寂静,她缓缓地呼吸,吐纳,凝神,逐渐忘记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的世界。
在那一个瞬间,眼前有山岳月影,有剑雨江湖,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如大海最深处的呼啸。
西棠缓缓地睁开眼,现场导演在耳麦里倒数计时,耳边重新传来舞台配乐,或片场场记打板,清脆地喊一声a,她提裙转身,一个亮相,对上了搭戏的演员的眼神,瞳孔之中瞬间灯光炽烈,观众的掌声如云一般地涌过来。
金家的大格格金舜锦,秀丽长眉,高额凤目,韶秀哀婉,孤高清冷。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表演开始了。
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爱的一件事,为了能够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吃多少苦,她都觉得是幸福的。
《最后的格格》改编自叶广岑的小说,西棠大学时候就看过叶先生的书,很是喜欢,编剧是业内的大手,导演是曾导过和《大唐盛世》的著名导演冯甘肃,西棠在进组拍定妆照的第一天,在化妆间试衣服的时候,遇到了美术指导张弘颇先生。
谈笑之间都是鸿儒大师。
她隐隐知道,人生不一样了。
剧组的主摄影棚搭建在怀柔影视城,还将会在城区醇亲王府花园和北京郊区取景拍摄,正式开机的那天,整个剧组齐聚在院子里烧香拜神,突然间前来采访的记者纷纷骚动,西棠站在导演身后,仿佛突然看到一片亮光,定睛一看人群当中是一位大帅哥,穿灰色阿玛尼风衣,助理和经纪人拥簇着,分花拂柳迎面而来。
印南先跟导演握手,然后转头面对西棠,露出了浅浅笑意,伸出手臂喊道:“西爷,别来无恙乎?”
西棠走上一步,微微仰头微笑着,印南伸出手臂,俯下身拥抱住了她,西棠笑着轻轻地贴了贴他的肩膀:“南哥。”
两人身后媒体相机咔擦声响成一片。
印南以前是星艺娱乐的当红男星,后因为工作重心往北京转移,后来跳槽去了风华公司,西棠在公司里跟他工作过,娱乐圈待了那么多年了,男明星来来回回如走马灯的换,印南的资质仍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他身材高大高挑,长了一张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俊脸,顾盼之间天生就有一股风流倜傥的神态,用倪凯伦的话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印南早期演的多是武侠古装剧,后来转型演电影,暌违几年后重新接了这一部电视剧,他喜爱读史论道,西棠以前在横店的公司剧组里偶尔跟他喝茶。
她从未敢想过会有那么快的一天,她会跟印南搭戏,他演她的丈夫,剧中的北平警署总长的公子宋家驷。
印南在中午休息的时笑着问她:“什么时候再帮阿渊填首好词?”
印南的女朋友林渊虹,是一位台湾的流行音乐知名制作人,写的情歌及其哀婉动人,曾给圈内几名天后都做过专辑,整形等待恢复的那一段最难熬的时期,西棠人在上海,却没有任何的正式工作,当时印南在公司认识了她,两个人聊得来,西棠于是用林渊虹的曲子,填过几首歌词,未料到一介新人入行,竟然首首大红,还荣获过年度金曲。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没有再写了。”
印南有点惋惜:“西棠,唉,阿渊赞你你有天分。”
赵平津下班回家。
屋子里灯光亮着,客厅已经被收拾过,地板整洁光亮,厨房隐隐传来粥的香气,却不见人影,赵平津四处望了一圈,原来米色沙发上睡着一个小小人影。
那一刻心里忽然觉得很安宁。
连每日下班时必定带着的隐隐头痛,都减轻了许多。
他往内走了几步,这才看清黄西棠正脸朝内睡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伏在一个抱枕上,背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只原始的小动物。
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又变长了,如丝缎般的黑发散在枕上,好像上一次见她,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光头,他们之间,时间仿佛消逝得特别快,就好像她当年离开他,不知如何,一眨眼竟已是五年。
赵平津轻轻地搁下了车钥匙,只是微不可闻的一声细微声,立刻惊醒了她。
“你回来了?”西棠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然后抬手将散落的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容颜姣好的脸庞轮廓。
赵平津呆住了,甚至都忘了答她的话,真的是太少见她了,怎么会那一霎,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西棠浑然不觉,鼻子嗅了嗅,赶紧站了起来:“粥要糊了。”
两个人在餐厅吃晚饭。
西棠平时住剧组安排的酒店,赵平津平日里工作也繁忙,一般也不会特别为难她,允许她偶尔有休息时间,才过这边来,这套房子是公司搬到中央商务区之后他为了上班方便才购入的,他们当初住过的两处房子,一处被赵平津卖掉了,一处被黄西棠卖掉了,互相都做得决绝,那么轻易的,就抹去了一切痕迹。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吃完晚饭,方朗佲打电话来:“怎么不接电话?我打去你办公室,小敏说你下班了?”
赵平津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黄西棠在茶几边上切水果,拿着电话起身走开了几步:“刚刚开车呢,没注意。”
方朗佲是了解他的,关切问了一句:“这么早下班,身体不舒服?”
赵平津笑了一下:“你就盼不得我点儿好?”
方朗佲一听这口气,想也知道没事儿:“那出来喝一杯?”
赵平津迟疑了一秒。
方朗佲在那边继续说:“有女孩子一起带出来,青青她们也在,一会儿晚点去跳舞。”
赵平津挂了电话,转头问黄西棠:“要不要出去,跟老二他们?”
西棠蹲在茶几边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仰起脸犹豫着答了一句,:“我可以不出吗?”
赵平津听了她的话,脸上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那我出去一会儿,你在家里吧。”
他开车去了长安街上的娱乐会所,金色的旋转大门,红色的墙壁闪着光,烟雾缭绕纸醉金迷的风月之地,一进大厅,音浪滚烫,灯光迷离,升降舞台上正落下性感的水蛇女郎,经理早已经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赵先生,晚上好。”
赵平津矜持地微微颔首,经理躬着身给他领路,赵平津走进去,遥遥地看到高积毅在最前面的贵宾卡座上冲他招手。
这是他熟悉的夜生活,街市如昼,流光溢彩,他年轻时候爱玩儿,那时候黄西棠也还小,年轻人的精力无穷无尽,他白天上班,晚上基本上都是跟这群发小儿厮混,西棠是他女朋友,一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她跟他的一大帮子朋友关系都不错,陆晓江就一直都赞美她人很不错,那时候他们爱得如胶似漆,黄西棠待他柔情蜜意洗手羹汤,他们有过一段很是快活的日子,只是后来才发现,夜夜笙歌,也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最后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场所,在长安俱乐部的他那间长期包房,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人也没精神,但在牌桌上却一直赢钱,一直赢一直赢,越赢心情越差,脸色一路的沉下去,高积毅那晚坐他的对家,估计也看出来了,他赢下最后一把杠上花翻了数倍,高积毅哗啦地一推牌说不干了,大家纷纷附和吵吵嚷嚷——就是在那时候,黄西棠闯了进来。
当时该在的人一个没落,她就那样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将他的自尊碾碎践踏到了脚底,赵平津简直活生生地被她气到发了狂,直接掏出了枪,他真的是动了杀念,不知最后一刻理智回笼还是终究舍不得,手偏了道儿,方朗佲用手帕按住她汩汩流血的伤口,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了出去。那一晚之后他立刻出国,在美国散了几个月的心,回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陆晓江更有一年多消失在他眼前,从此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黄西棠着三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到她时,他还是发了疯,又搅在了一起。
他若是再带着黄西棠出去,只怕他就会成为所有人笑话。
赵平津坐下去,方朗佲拍了拍他的肩膀,陆晓江也在,对面座位上还有两个熟脸,从小几个大院里来回打过几架的如今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平津打了声招呼,几轮酒精下肚,就着劲歌热舞,大家渐渐放松,笑容放大,高积毅搂着的一个嫩模发出一阵阵的娇吟浪笑,青青靠在方朗佲的怀中喝酒,陆晓江的身边,也陪着一个浓妆的长发女孩子。
赵平津觉得没劲儿。
高积毅用眼神瞥了瞥,沙发里的一个女孩子慢慢地挪到了赵平津身边:“哥哥,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陌生的身体上带着的香水味熏得他一阵反胃,还未等她靠近,他目光横横扫过一眼,阴寒冰冷的,那女孩立刻吓得停住了动作。
几杯酒下肚,赵平津要走。
高积毅惊讶地道:“这么快,你什么意思?”
赵平津径自拿包。
高积毅跟在他身后嚷嚷:“唉,舟子,家里又没媳妇儿,你回去干嘛?”
赵平津冲他摆摆手,也没有发脾气,没说话走了。
高积毅喝了口酒,纳闷地问方朗佲:“瞧那样儿,好像家里有蛋等着他回去孵似的,老二,他最近好像心情挺好。有什么事儿了?”
穿过一楼酒店古典园林式的酒店大堂,进入中央主楼的专属电梯,几秒后电梯叮地一声到达52层,赵平津跨出电梯,朝家门走去,一想到家里灯光亮着,有个田螺姑娘在屋里,这个感觉令他脚步都轻松了些许。
他扭开门,走进客厅。
黄西棠洗了头发,披着头发赤着脚正站在浴室的洗衣机旁,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放的是中央电视台的音乐频道。
已经是十一月份,夜晚的温度有些凉。
赵平津站在客厅里:“进来,把鞋子穿上。”
西棠从浴室里探出头来:“我忘记带拖鞋来了。”
赵平津俯身从鞋柜给她找鞋子:“你不会自己找找?”
西棠进来穿鞋子:“不好玩么,这么早回了?”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这是我家,你巴不得我不回来?”
西棠吐了吐舌头,缩进浴室里去了。
赵平津心情终于恢复愉悦,脱了外套坐到了沙发上。
西棠从阳台晾了衣服回来,拉好了窗帘,看到赵平津坐在沙发上,穿一件灰色的细条纹衬衣,身体放松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右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弯曲,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电视荧幕上播放着音乐会,一个女高音歌唱家圆润磅礴的声音在唱:“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那一刻他的脸神色平静,带着点儿轻松的愉悦。
西棠悄悄地看那张脸,皮肤白皙,瘦削俊美,鼻梁笔直,从侧面偷偷看他,下颔的线条冷硬如寒铁,放松下来时整个脸庞如玉般的光泽却又将他的神色柔化了几分,他整个人带着的一种濯濯尊贵的傲气,那是再好的涵养和修养都掩盖不住的傲气。
西棠心底浮起悲哀,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无论多少睁着眼看过寒夜漫漫血光泼天,终究抵挡不过百看不腻的这张脸。
赵平津回头找她。
西棠赶紧别过目光,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自己这些年年岁渐长,慢慢开始变得柔软宽容,西棠也是后来才慢慢懂得他,慢慢地开始地觉得人难得有份赤子之心,赵平津是红色革命的后代,即便后来上过国外最好的大学,待过国外最好的城市,他偏偏就一直觉得祖国最好,爱吃的食物永远是中餐,喜欢的城市永远是北京,她知道这些歌曲,赵平津也知道这些歌曲,但两个人不同的是,西棠是在电视机和课堂上接受了国家的洗礼和培养,而赵平津是从孩提时代始是在大院文化和祖辈教导之中耳濡目染,西棠学会了理解和尊重他,那是他童年的记忆,更是他家庭引以为傲的烙印。
以前西棠不是这么觉得的,她小时候喜欢港台流行音乐,读中学时同桌借给了她一盒《回来》的卡带,她因为那盒绿色封面的卡带从此喜欢上了张信哲,后来读大学时候喜欢西洋流行乐,赵平津自己偶尔也听摇滚,送给她音乐会的门票,也陪她去过一两次,但最后对她的品味都只会撇着嘴评论一句,靡靡之音。西棠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和自尊,对他那个阶层带着一种天然的反叛精神,她一直喜爱读书,大学时候自认颇通民国史,动辄评述两党功过是非,认为赵平津既得利益便分不清历史清白,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本来两个人高高兴兴去看那场一秒出现一个大明星的超级大电影,结果出来后两个人在深夜的影院外就剧情历史争论不休,怎奈赵平津嘴皮子太好,逻辑清晰旁征博引头是道,那天他也真就是中了邪了就硬要跟西棠理论起来,西棠气得鼻子都歪了说他臭不要脸故意歪曲历史真相,后来说着说着说不过他,撒腿愤怒地跑了半条街,赵平津把人惹恼了,只好无奈去追她,两个人吵架吵到把在路边买的鸡蛋灌饼都摔了。
如今多年之后,她早已绝口不谈政治,也不再评述任何历史,在一个北京的清凉秋夜,看着她深爱过的男人已过了而立之年,打着拍子在沙发上听红歌,内心只剩下了一片荒凉的平静。
赵平津望了她一眼:“挺多年不住北京了,当心一下气候。”
西棠点点头:“嗯,挺干燥的。”
赵平津一整天工作下来,人明显的疲倦,声音也低了几分:“空气不好,早晚少出去。”
转眼看到他仰着头靠在沙发上,抬手轻轻地按眉心。
西棠起身:“喝了酒回来?我给你热杯牛奶吧。”
赵平津洗了澡出来,一杯热牛奶放在茶几上,他喝了半杯,向书房走去。
西棠正在房间里收拾衣服,看到他经过说:“早点睡吧。”
有人督促,生活比较有规律。
赵平津转身,把牛奶喝完了,进房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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