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振承在运河边救下小馨叶姨侄俩,这为他们续一段生死情缘埋下伏笔;潘振承赶到京师,获悉陈寿山在刑部大狱自杀;少东主死得蹊跷,迷雾重重,更可怕的事情在后面,呈献地球仪成了钦案;图尔海假惺惺表示愿意去刑部斡旋,要潘振承去筹四十万两银子解救主人;潘振承疑窦丛生,图尔海这般关心陈氏父子,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馨叶姨侄
日薄西山,挂在天边的霞云由红转紫,渐次泛青,悠悠地一缕一缕洇化成水墨状。白天还黄水浊流的运河,给暮气染成乌青颜色,如一条巨蟒横卧在广袤的北国大地。河面依然行船如织,渔火星星点点,像萤火虫在水面飘浮闪烁。
右岸的官道,行人车辆渐稀。潘振承趴在骡子背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耳边依稀萦绕着哒哒的骡蹄声和行船的橹桨声。潘振承太困了,一个月的旅程,没敢睡一个囫囵觉,他常用坐骑打盹的方式缓解疲劳,使自己不至于累垮,又不会耽搁行程。
潘振承有个老乡在沧州驿站做驿丞,老乡说广东贡船十二天前路过沧州码头,护贡使只拿勘合签字,没要驿站的供给,他们在码头食铺打尖后,便匆匆解缆北去。照日期推算,此时少东主已经到了京师。潘振承希望贡船发生小小的意外,搁浅或者塞船。他贩茶也曾遇到过塞船,南来北往的漕船互不相让,足足困了三天。潘振承果然看到贡船,看到少东主,他惊喜万分,朝少东主奔去。突然天塌地陷,耳边轰隆作响,“少东主!”潘振承猛喊一声,醒了过来。
原来骡子失蹄,他和骡子一道摔倒在官道边。潘振承急忙检查贡品,算是万幸,玻璃彩球完好无损,贡品盒也没损坏。背篓用硬藤编织,既有柔性,又有韧性。潘振承贩运过瓷罐茗茶,知道怎样包装才经得起颠簸摔打。
骡子死了,这一路上跑死三头骡子一匹驽马。潘振承悲戚地合上骡子眼睛,摇摇晃晃站立起来。天很黑,乌云遮月,夜风一阵一阵吹来,带着北方的干土气息和丝丝的凉意。运河大概离得很远,官道两旁是荒滩和庄稼地。潘振承背着藤筐朝北走,这才感觉到浑身筋骨痛。没走多时,前面来了一辆空马车,潘振承拦下马车,承诺多给钱,要车夫快马朝北奔跑。
潘振承躺了下来,伴着马车的摇晃很快坠入梦乡。
不知何时,摇摇晃晃的马车慢慢停下,正在打呼噜的潘振承陡然惊醒,叫道:“车把式,怎就停了?”车夫答道:“人要进食,马要喂料,要想抢快就得填饱肚子。”
天色大亮,北方的旭日橙黄透明,天边没一丝霞云。官道的左侧是运河,河面照旧行船如织,岸边泊着十多条船只,大多是当地的筒篷小船,小船冒着袅袅炊烟,散发出小米粥的香气。
堤上有一个简陋的凉亭,亭盖披着厚厚的芦苇,亭柱没有油漆,柱子还残留着没有剥尽的树皮。陋亭名叫未名亭,粗工简造,前后也不靠村镇,在北运河却小有名气,相传圣祖皇帝曾在这个凉亭喝过茶。皇帝未给凉亭赐名,静海县的官员和乡绅都不敢给凉亭取名。亭子几经翻新,旧貌始终没有改变。帝王遗风加上乡野情趣,南来北往的旅客,都喜欢在未名亭小憩。凉亭外有几个小食摊,还有游贩拎着烙饼馒头叫卖。潘振承不敢耽搁,到小食摊买了双份烙饼卤菜。车夫忙着给马喂料饮水,潘振承不便催促,坐在堤岸的石块上大口嚼着烙饼。
堤岸另一侧是大片灌木丛和芦苇滩。芦苇摇曳,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妇人拽着女孩,跌跌撞撞朝堤岸跑来。
“老爷……救救我们……”女孩扑通跪在潘振承跟前,气喘吁吁。
潘振承目光倏闪:“出什么事啦?”
女孩神色惶恐,瑟瑟颤抖道:“有人追杀我们。”女孩母亲没吭声,她浑身汗水淋淋,目光充满乞求。
潘振承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看不见追赶的人,但能看见灌木和芦苇在摇曳。这时,车夫已经套好马车,催潘振承上车。女孩哭泣着朝潘振承磕头:“老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女来世当衔环结草报答恩公!”潘振承不再犹豫,拽起女孩:“同你娘快上马车吧。”
三人疾速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赶着马车飞驰。
“恩公,您上京师,对吗?”小女孩坐在车篷一侧,亮着乌黑的眸子问道。潘振承点头微笑,这小女孩十分机灵,方才求潘振承救她们,那番话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能说出的。
“方才是什么人要追杀你们?土匪?强盗?地痞?流氓?”潘振承关切地问。
女孩脸上显出惶恐,犹豫地看她母亲。妇人歉意说道:“官人,请宽恕,民妇有难言之隐。”
车篷里气氛令人压抑,这对母女俩似乎藏掖着什么秘密。潘振承没再问,他重任在身,虽不能抢在少东主交验贡品前换回地球仪,但正如他和东主在广州商议的那样,只要尽快带去玻璃彩球,事情就有转机。潘振承在心里设想两种可能,一种是内务府堂官没发现地球仪触犯大忌,只是实纳贡品与贡单不符,总管大臣仅仅口头斥责护贡失察,便原谅了少东主;还有一种可能是少东主被打入大狱,贡品失窃,地球仪描有明黄,无论哪项都是不轻的罪名。那么,送去玻璃彩球,一切都能说清楚,十三行错送贡品,仍属失察之罪。
小女孩不时伸出脑袋朝外面看,看是否有人追赶,看马儿扬蹄奔跑。马儿汗水涌流,越跑越慢,小女孩叫起来:“马儿跑不动了,在行走。”
潘振承炯炯发亮的双眼黯淡无光,焦灼道:“没办法,是匹驽马。”
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恩公,车把式怎不买一匹骏马?”
潘振承向她解释朝廷禁止民间养马,民间用马都是官家淘汰的军马或驿马。沉默无语的女孩母亲插嘴道:“官人您上京师有急事,多两个人,马跑得更慢,我们这就下车。”
女孩接着母亲的话茬说道:“恩公,您到前面骡马店买一匹骡子,骑着去,比坐驽马拉车更快。”
“好聪明的小姑娘,跟大哥心里想的一样。”潘振承的双眼充满慈爱,抚着女孩的脑袋,转过脸对妇人说话,“夫人,您女儿聪明伶俐,叫人好生羡慕。”
“她不是民妇的女儿,是民妇老爷家的女儿。”妇人答着话,拉着女孩的手匆忙下马车。
车夫赶马继续前进,馨叶跟在马车一侧奔跑,大声叫道:“恩公,您没告诉小女尊姓大名。”
潘振承掀开帘子:“免尊姓潘,名振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馨叶,馨香的馨,树叶的叶。潘恩公,我们还能见面吗?”
“有缘就能,无缘便见不着。”
“不管有缘无缘,我都会去找您!”
车夫扬鞭,马车加速奔跑。潘振承看身后的官道,小女孩仍跟在马车后面奔跑,不停地朝潘振承招手。马车卷起尘土纷纷扬扬掀到天空,又飘飘洒洒落到女孩的脸上身上,马车越跑越快,渐渐地,除了漫天的尘埃,什么都看不见。潘振承心里好感动,这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他不曾想到,十多年后,运河边营救过的女孩,同他续了一段爱恨交织的情缘。
斩草除根
关在京城大狱的陈寿山,不会想到父亲会派人万里迢迢送来玻璃彩球。陈寿山坚信,只要刑部派人去广东调查,就能证实他说的是实话,地球仪确实是失察误送。
然而,第二次过堂,刑部堂官的口气变了,他不再逼供偷盗贡品,而是追究欺君辱国罪。
陈寿山心中骇然,这个罪名比偷盗贡品要严重得多,他急促答道:“梁大人,家父与草民非但没有勾结英夷,收到英夷贡物地球仪时,还怒斥过英夷大班。”
梁汉桢声色俱厉:“你还会狡辩?英夷本不知道明黄是我中土的皇家专用色,是陈焘洋叫他们特意描上去的!”
陈寿山昂起头,压住心头的怒火道:“梁大人,家父乃四品候补广东道,十三行行首,协助海关操办朝贡数十年,他万不会如此糊涂,做出有负皇恩的事情。”陈寿山伏地磕头,“草民恳请梁大人派员前往广东彻查。”
审了半个时辰,梁汉桢不耐烦了,令狱卒往寿山身上压沙包。沙包先压三袋,肩头一袋,胸腹一袋,下身一袋。寿山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供认勾结英夷欺君辱国之罪。梁汉桢气急败坏,叫狱卒加压沙包,沙包如小山似的压在陈寿山身上,陈寿山大口地吐血。
图尔海躲在值房遥控,他想,不能让陈寿山就这般死去。图尔海赶忙出了值房,朝梁汉桢眨眨眼睛,惊叫道:“梁尚书,你这是干吗?”
梁汉桢答道:“下官奉旨办案。”
图尔海生气道:“有这样审讯疑犯的吗?分明是刑讯逼供嘛。”
梁汉桢吩咐狱卒搬掉沙袋,替陈寿山卸去脚镣手铐。
图尔海戳着梁汉桢的鼻子骂:“梁汉桢,你草菅人命,本官绝不相信陈氏父子会勾结英夷欺君辱国。”图尔海拿出手绢,给陈寿山擦嘴角的血水。陈寿山感激涕零,泪水夺眶而出,失声痛哭。图尔海安慰他:“别哭,别哭。有冤屈跟本官说,本官奉皇上的差遣过问此案。”
在图尔海的监督下,梁汉桢重新审讯,刑名师爷坐一旁的小桌笔录。陈寿山把误送地球仪的全过程叙述一遍,刑名正好写满三页纸。
图尔海的视线从刑名案前移开,走到陈寿山面前:“陈兄台,你敢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陈寿山发誓道:“以上供词,句句属实,驽商可用身家性命担保。”
图尔海指着刑名:“蒋师爷,把这句话录上。”
刑名取第四张纸,飞笔录下陈寿山说的话。梁汉桢坐着发愣,不知图尔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他不是想借刀杀人吗?这些口供,不是为陈氏父子开脱罪名吗?
图尔海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第四张笔录,说道:“陈兄台,有何陈情,也可道出来。”陈寿山感激地点点头:“草民泣求皇上和列位大人,饶恕家父陈焘洋与草民陈寿山不慎失责之过。”
刑名又笔走龙蛇地把这句话写上。梁汉桢猛然醒悟,暗惊图尔海这手果然阴险老辣。他知道图尔海下一步要怎么做了,他把狱吏招到另一侧,密授机宜。
图尔海从刑名案前拿起笔录,走到陈寿山面前:“陈兄台,你看个仔细,如无遗漏,就请签字画押。”陈寿山坐直身子,捧着笔录看,确认准确无误。图尔海亲自捧来笔墨,请陈寿山签名,要他连衔头也签上,陈寿山在第四张笔录空白处写上“八品候补盐道大使,广东十三行广义行总办陈寿山”。
陈寿山手蘸印泥,郑重其事地在四张笔录纸上摁手印:“图大人,草民的案子?”
图尔海微笑道:“供词已说得很清楚了,你与乃父只是小小失察,估计皇上御览过审讯笔录,最多斥责几句,便会叫刑部放人。”
“谢图大人,谢梁……”陈寿山一语未尽,话哽在喉头,脖子给一条绢带勒住。
梁汉桢叫道:“往上提,不要横勒,像上吊人那样套脖子。”一个彪形大汉抓住绢带两头的结往上提,两个狱卒按住陈寿山的身子。陈寿山憋得一脸紫红,随即泛青,猛地挣扎一下,断了气,两只眼珠突暴,充满愤怒和惊恐。梁汉桢合上陈寿山眼睑,合上又弹起,透射出怨恨的余光,梁汉桢试了几下,用手指捏着眼睑不放,许久缓缓松手,眼睑又缓缓睁开。梁汉桢气恼地朝眼球啐了一口,蓦然打了个寒战。
图尔海取了前三张笔录,扔进火盆烧掉,要刑名重写前三张供词笔录。蒋师爷按照图尔海口述的大意,写满三张笔录,与第四张笔录的语句正好连贯。
梁汉桢捉着陈寿山的手指,在每张供词的纸页上重新摁过手印。
狱卒脱去陈寿山的囚服,撕成布条,绑在栅栏上方,然后抬陈寿山的尸首套脖子。
做干净手脚,已是午未时分。梁汉桢大叫饥肠辘辘,图尔海说他已经叫人安排了宴席。
两顶四人抬肩舆行至老东兴酒肆,图尔海和梁汉桢出轿来,在堂倌的引领下上楼。包厢备好了酒菜,一个四十岁上下、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侍立在帘子旁恭候。
此人是严济舟的心腹,泰禾行账房魏顺元。雍正巳酉年乡试,广东英德县生员魏顺元来广州考举人,在清风桥西的龙门客栈外徘徊。泰禾行东主严济舟恰巧路过,他猜测到这名学子为何事犯愁。严济舟下了轿子,邀请魏顺元上茶铺饮茶,提出代出龙门客栈的食宿用度。魏顺元囊中羞涩,顾不得读书人的清高,下跪谢恩,说若能入仕拜官,定会厚报恩公。然而秋闱不利,魏顺元又一次与举人失之交臂。魏顺元心灰意懒,断了仕进的鸿愿,进泰禾行做账房,成为严济舟忠心不二的心腹。
六月三十日,贡品启运由陈寿山护押进京。只有严济舟和跟班巢大根知道四十四号贡品盒装的是地球仪。人多手杂,巢大根趁乱调包,搬上贡船的是另一只四十四号贡品盒。
可以想象,贡单上注明的玻璃彩球失窃,护贡使陈寿山一定会招惹麻烦。至于这个麻烦有多大,严济舟不敢妄加猜测,如果内务府堂官发现地球仪上那块犯忌的明黄,陈寿山还得罪加一等。但是,很有可能内务府根本就没注意到那块明黄。
必须修一封密信给总管大臣图尔海。严济舟领教过图尔海的贪婪,图尔海未必就会满足严济舟的心愿,把陈氏父子往死里整。
该派何人给图尔海送信送银票,严济舟思前虑后下不了决心。正在严济舟犹豫不决之际,魏顺元的父亲中风猝亡。严济舟同魏顺元一道阖夜守灵,面授机宜。魏顺元视严济舟为再生父母,一口应承下来。七天后,魏顺元护送灵柩回籍安葬,在新墓旁搭了一个茅草棚。结庐守灵,是极尽孝道的举动,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三年。按当地的孝俗,守灵的孝子不见外人,家人把斋食放到庐边,便悄然离去。其实,魏顺元只在草庐里呆了三天,便由一个远房亲戚做他的替身,魏顺元瞒天过海,连他的家人族人都不知道。
魏顺元带着主子的密信和银票,走旱路赶往京师,比陈寿山早七天到达。魏顺元恭候了三天才见到内务府总管大臣图尔海。图尔海接过魏顺元呈上的密信,看到“愿出十万银子买仇家的项上人头”,不由怦然心动,惊喜之色表露无遗。
魏顺元住进离图府不远的小客栈,足不出户,以免被在京的广东熟人发现。魏顺元呆在小客栈焦虑不安地等待,九月十二日巳午时分,图尔海的长随捎来话,叫魏顺元正午时在老东兴酒肆候着。魏顺元猜想事情有了初步结果,立即赶往老东兴,叫了一席丰盛的酒菜恭候。
魏顺元躬身立在帘子旁边,听到官靴踏着楼板的声响,不等小二掀开帘子,人已跪下。图尔海、梁汉桢踏进包厢,魏顺元正向他们行大礼:“愚钝魏顺元代主子叩拜二位大人,谢二位大人为愚钝主子铲奸除恶。”
入席就坐,图尔海拿陈寿山签名画押的供词笔录给魏顺元看。魏顺元熟悉陈寿山的笔迹,供词的关键证据是陈焘洋父子三人勾结英夷借地球仪欺君辱国。魏顺元心喜不已,猜想陈寿山受到严刑拷打,不然不会这般糊涂。
“他事后翻供怎么办?”魏顺元心底生疑,正欲开口,图尔海递来一张仵作出具的尸验,“陈寿山死了,仵作的结论是畏罪自缢。”
魏顺元有个县学同年做刑名师爷,同年说牢狱之黑,无可复加。魏顺元猜想陈寿山死得蹊跷,但他不同情陈寿山,因为陈寿山是他恩主接任行首的绊脚石。
“这是主子叫愚钝给大人您的酬银,加上已经预付的两万,共五万两。”魏顺元拿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着献给图尔海:“谢图大人!剩余的五万银票,愚钝当抓紧筹措,筹齐后一次敬奉。”魏顺元的潜台词是,一俟陈焘洋人头落地,十万银票才会付齐。
满桌美酒佳肴,魏顺元举起酒盅:“愚钝先干为敬,谢二位大人!”魏顺元将酒一饮而尽,双手抱拳:“愚钝讲好了上一位粤籍富商府上借银子,愚钝告辞,二位大人请慢用,愚钝已经付了账。”
魏顺元出了包厢,图尔海冲着晃荡的帘子骂道:“耍什么花招?人头落地付足银子,干脆明挑得了,胡扯什么上粤籍富商府上借银子!”
“恩兄,京城钱庄的银票?”梁汉桢瞪着眼看银票,甚为不解。
图尔海不以为然:“都是广东带来的银票,一共带了十万两。”
银票不是通兑的钱币。异地兑付银票在道光初年才成为一种经营方式,为山西祁县、太谷、平遥的商人所创。但在乾隆年间,广东暗行一种兑换银票的做法。每年都有北方客商下广东采购洋货,带银子不方便也不安全;而广东也有商人北上做生意,也不便带现银。于是,商人与商人之间,在充分信任的前提下兑换银票。有时不是现时兑换,比如京师粤籍商人来广州采办洋货,凭信用可赊欠;下次广东商人赴京师需要银子,凭欠据到对方手中取得现银或银票。无论哪种方式兑换,掮客的作用不可忽视,掮客专门收集这方面信息,提前把供需关系写信告诉外地的客商,他们来广州采办洋货,就知道该不该带现银,带多少现银。
图尔海在内务府多年,对广东商人兑换银票的方式略知一二。他取了一张银票递给梁汉桢:“两万两聚义庄银票,你先拿着,等事成后,还有一万。”
“我不要。”梁汉桢像被火炭烫了手,急忙放下,“恩兄,愚弟全程督办魔球案,是为报您的大恩。”
“你收下吧。”图尔海笑着把银票再次塞给梁汉桢,“你在甘肃熬那么多年苦日子,家里穷得丁当响。”图尔海举起酒盅,笑吟吟道,“来,喝酒,喝酒,别辜负了严大人一番美意。”
梁汉桢举起酒盅:“恩兄,此事还是到此了结吧,把供词笔录给皇上,由皇上圣裁。”
图尔海收敛了笑容,厉狠地说道:“不,既然做了,就要做绝,先斩后奏,让陈家灭门!”
梁汉桢赫然惊骇,手一颤,酒泼了出来。
图尔海欲将陈焘洋置于死地而后快,不全是为了得到严济舟孝敬的十万银票,还有泄私愤的成分。
内务府是掌管皇室钱财、为皇帝服务的庞大机构,下辖广储司、会计司、掌仪司、都虞司、慎刑司、营造司、庆丰司等七司,上驷院、武备院、奉宸院等三院,以及造办处、敬事房等众多衙门。总管大臣无员限,有专职总管大臣,也有宗室王公大臣兼职的总管大臣,其中以专职总管大臣实权最大。三年前,身居广储司总办郎中的图尔海,只不过是众多司院官员之一。补总管大臣缺,此类不上不下的司院郎中遴选升迁的机会微乎其微。专职总管大臣苏都满年迈多病,致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图尔海一直觊觎苏都满即将腾出的肥缺,想走几位王公和辅臣的门子,让他们去影响皇上。
图尔海派心腹奴才田地专程去广东,将主子采办洋货的单子和一千两银子交给陈焘洋。陈焘洋粗略算了算,没有一万两银子办不下来。
陈焘洋气得在心里直骂:“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勒索吗?苏都满做那么多年总管大臣,从未开口索要过西洋方物,现在图尔海还只是个郎中!”陈焘洋敷衍田地:“今年番商带的洋货,该贡的贡了,该卖的卖了,恐怕办不齐。”
陈焘洋拖延不办,严济舟却让田地满载而归,连一千两采办银两都没收。严济舟把赌注押在图尔海如愿以偿做上总管大臣。
消息传到陈焘洋耳中,陈焘洋非常后悔,他知道宦海凶险,但他刚愎自用的性格,促使他未采取任何补救措施。翌年,苏都满未等致仕便病故,图尔海如愿以偿坐上内务府总管宝座。
图尔海和严济舟心照不宣,都在等待时机。
陈焘洋察觉到严济舟想抢班夺权,严济舟有内务府总管做他的后盾,一旦做上行首,陈家就没活路。陈焘洋不甘心束手就擒,一不做二不休,趁他健在时造成寿山掌门的事实。然而严济舟比他出手还狠,使出卑劣的手法陷害陈焘洋。严济舟这一招,恰好迎合了图尔海的心愿。原本,图尔海只想扳倒陈焘洋,严济舟十万两酬谢银的承诺,促使图尔海痛下毒手,欲将陈家灭门。
却说梁汉桢同图尔海散席分手后,本该赶回刑部签发斩杀令。但他下不了手,独自坐在值房,越想越害怕,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早朝后,梁汉桢回府用过早膳,径直上桂花园。
桂花园是内务府的房产。内务府在京城有上百处房产,光当铺就有七八间。桂花园在皇城西安门外斜胡同,原是一个绸缎商的宅子,抄家后被内务府接管。图尔海做上专职总管大臣,常来这里处理大内不方便办的事情,故而桂花园有内务府偏堂之称。桂香斋在桂花园后院,是昔日主人看书品茗的地方。图尔海占据后,四壁仍摆满了书,但图尔海平时根本不看书,书斋只是他的私人茶室。桂香斋不乏贡品茶,出茗茶的地方官员进贡茶叶,还必须捎一份给内务府总管,否则,总管大人使坏将贡茶霉变,地方官员邀宠不成,还会鸡飞蛋打。
图尔海坐在摇椅上品茶,看到黑糊着的脸的梁汉桢,直起腰问道:“汉桢兄,刑部斩首令发出没有?”
梁汉桢昨晚没睡好,嗓音嘶哑:“还没有,愚弟担心广东臬司拒不从命。”
清代的六部九卿,无权向地方官发号施令,即使是对口的下级衙门也不成。比如刑部和按察司分别是中央和省级司法机构,它们却无隶属关系。六部要向地方发令,必须通过军机处和皇上本人,以谕旨的形式下达。为了绕过这道障碍,图尔海煞费苦心,提出钦案专办的大胆设想,昨天在老东兴酒肆,两人连斩杀令的措辞都想好了。
梁汉桢仍踌躇不定,图尔海怫然道:“汉桢兄,别再瞻前虑后了,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恩兄,人命关天,得三思而行啊。”
“你怎么老是优柔寡断?陈寿山已经供认陈氏父子勾结英夷欺君辱国,你还担心个啥?”
“既然是钦案,理应奏报皇上,遵照圣意行事啊。”
图尔海笑着拍拍梁汉桢的肩膀:“老兄放心,到时候皇上会为我们先斩后奏嘉奖我们的。话该怎么说,我早想好了。”
梁汉桢佩服图尔海的心机,但觉得他过于心狠手辣:“恩兄,满门抄斩是否重了些?愚弟想,只斩陈焘洋一个,家人流放云贵烟瘴地。”
图尔海恶狠狠道:“斩草务必除根,留下他小儿子,没准将来寻我们复仇。你赶紧去办,加急飞递广东。”
再设圈套
梁汉桢离开桂花园,在仪门外看到几个戈什哈推一个衣衫邋遢的汉子:“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还想拜见总管大臣?”
那个汉子是潘振承,他看到梁汉桢,没细辨他补服的品秩,急忙下跪行叩礼:“大人,小的是广东道台大人府的门人,有一件宝物要献给内务府堂官。”潘振承隐去陈焘洋的十三行总商身份,还隐去了候补广东道中的“候补”二字。
“本官在刑部当差,内务府总管在里面。”梁汉桢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跪在地上的潘振承。潘振承风尘仆仆,面容憔悴,胡须拉杂,前额的毛发有半寸来长,衣衫发辫沾满黄色的尘土,估计有十多天没洗澡。他的身后驮着一只粗藤背篓,大概是送给图尔海的宝物。梁汉桢不清楚图尔海的人脉关系,以为广东的道员是图尔海的挚友,对图尔海的戈什哈道:“你们让他进去。”
图尔海则要奸猾多了,他不等戈什哈禀报完,立即跳出不祥的念头:“莫非陈焘洋发现错送了贡品,派专人疾驰京师送来玻璃彩球?”图尔海问还有何人知道广东来人,戈什哈报了一串名字,都是内务府职官和太监,其中还有图尔海的对头。图尔海叹一口气:“把他带进来吧。”
潘振承来京师,东主没提起桂花园,是赶驴车的老汉带他上桂花园拜访内务府总管大臣。幸亏遇到刑部大人,否则连在仪门外恭候的权利都没有。潘振承等了片刻,一个戈什哈带潘振承进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潘振承随着戈什哈进入一个散发着浓郁桂花香的小院,桂树簇拥着一间精舍,匾额上写有“桂香斋”三个字。平日,图尔海只与挚友在桂香斋饮茶聊天,体味皇上喝贡茶的感觉。允许潘振承进桂香斋,是出于保密的考虑,图尔海不想让外人知道广东送来了玻璃彩球。
“粤海关协办、代护贡使陈寿山跟班潘振承,叩见图大人。”潘振承把藤篓放地上,伏地行大礼。
图尔海冷冷地打量着潘振承凹陷憔悴、黑亮有神的梭子眼,懒洋洋道:“起来吧。”
潘振承起身问道:“图大人,草民的主子是否交验贡品了?”
“早就交验过了。”图尔海低头吹碗面的茶叶,没看潘振承。
“他人呢?”潘振承的语气充满焦虑和期盼。
图尔海放下盖碗茶,语气平淡得仿佛同内务府毫不相关:“他被刑部请去了。”
潘振承内心咯噔一下,急问道:“为的是何事?”
图尔海不急着回答,慢悠悠呷了一口茶,含嘴里半眯着眼睛品尝滋味,吞下去后,眼白像鱼翻肚皮似的忽地一轮,用出奇平静的口气道:“他送来一只欺君辱国的地球仪,皇上见了,龙颜大怒,刑部奉旨拿人。”
“图大人,地球仪纯属误送,贡单注明得很清楚,第四十四号贡品是玻璃彩球。十三行总商陈焘洋发现差错后,立即派草民快马送来京师。”潘振承急辩道,把贡品盒从藤篓中取出,打开盒盖,小心翼翼捧出玻璃彩球。
图尔海忽阴忽阳的老驴脸,刹时聚满怒容:“你们现在送玻璃彩球来,说得清楚吗?这好比郎中下毒害死人,事后送来一包补药给办案的官差,说他搞错了,说他本意是给病人滋补。哼,再糊涂的判官,都不会相信杀人郎中的谎言!”
潘振承不清楚图尔海、陈焘洋、严济舟三人间的微妙关系。潘振承同东主的关系远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发现错送地球仪,潘振承和东主根本没时间深谈。听图尔海的口风,广东送来地球仪是蓄意策划的阴谋。“这位总管大臣论事怎么这般武断?”潘振承思量着,不敢跟图尔海争辩,病人跟郎中打斗,十有十输。
“刑部如何处置陈寿山?”潘振承问道。
“那是钦案,本官没过问,也不便过问。当然,本官通过关系,或许能知晓一点眉目。”图尔海说着,端起茶碗,瞪眼看着潘振承,心想你再不走我就要逐客了!
潘振承没有动桩,顺着图尔海的话茬说道:“草民万谢图大人为草民主子垂询讯息,图大人,草民何时再来晋见大人您?”
“未时二刻吧,你去老呈祥茶园。”图尔海皮笑肉不笑,他心里已有主意,要设个套让潘振承钻。
图尔海再一次端起茶碗,潘振承仍没走的意思,他指着玻璃彩球:“图大人,这玻璃彩球?”
图尔海笑容满面:“你留这,本官找机会给皇上看,倘若龙颜大喜,满天的乌云都会消散。”
潘振承目光炯炯,恳切地道:“图大人,劳您大驾写一张收据。”
图尔海倏然收敛笑容,脸色一沉:“你不想给皇上看了?”
“草民不是那意思,陈总商反复叮嘱,交验了贡品,得拿回收据。请图大人体谅草民的苦衷,草民实在没法向主子交差啊。”潘振承跪了下来,双眼释放出殷殷的亮光。
图尔海很不情愿地写收据,盖上印章递给潘振承。图尔海气哼哼道:“你收好了,掉了收据,可别埋怨内务府没了献圣的方物。”
潘振承叩谢过,退出桂香斋。
图尔海瘫了似的,坐椅子上发呆,一副落败的神态。“这个狗奴才,还真厉害!”图尔海忍不住大骂。骂过一阵,心里的气泄了稍许,去看玻璃彩球。平心而论,这绝对是一件珍品,玲珑剔透,晶莹放光,色彩极为柔和,尤其是内壁镂有“天朝皇帝万寿无疆”一行字。图尔海在内务府当差三十余年,见识的玻璃器皿不知凡几,还没见过制作如此精妙的彩球。
“皇上见了定会爱不释手。”想到这点,图尔海心虚意乱。像地球仪、耶稣画像等洋贡,只管直接打入暗无天日的库房。可奇珍异宝,瞒住不敬呈皇上御览,一旦追究起来,顶戴都可能摘掉!“这件贡品一定得敬呈皇上御览。”图尔海几乎不敢设想敬呈后的结果:皇上见到玻璃彩球,龙颜大悦,极有可能会宽恕误呈地球仪的过失。陈焘洋不但死不了,陈寿山“畏罪自杀”之事还可能要彻查,而斩杀令已经加急发出,绕过军机处斩杀一名正四品候补道员,这个罪名也不小……
“玻璃彩球才是真正的魔球,有可能将我精心谋划的棋局彻底颠覆。”图尔海不敢往下设想,他浑身直冒冷汗,寒意侵骨。
图尔海诨号“宦海泥鳅”,鬼点子多,变化快,人滑头。他像绿头苍蝇似的在书斋转了两圈,计上心头,忍不住开怀大笑。
“哼,跟爷斗心眼,你还嫩了点!”图尔海把玻璃彩球放进贡品盒,捧在手上,哼了一声道:“潘振承,你这个狗奴才,以为大爷不敢送给皇上御览,大爷这就送去!”
此时,乾隆皇帝在南书房,正同领班军机鄂尔泰、户部尚书阿尔赛商量军国大事。
云贵改土归流,鄂尔泰功不可没。他是满洲镶蓝旗人,二十岁中举人,长期在内务府任小吏。雍正四年,云南巡抚鄂尔泰向朝廷上疏,力主在西南全面推行改土归流。在雍正帝的支持下,以裁撤土官派遣流官为核心的改革轰轰烈烈展开,雍正末年改土归流大体完成。然而,仍有土民在昔日土司的煽动下滋事。剿嘛,云贵山高林深,土寨分散,必须调集各路官兵齐剿,打仗就是打银子;抚嘛,更需要银子,土民头领每每得到皇帝老子的赏银,稍稍安分了几天,又隔三差五寻机滋事。鄂尔泰主张剿抚并行,恩威并重。阿尔赛管国家财库,国库充盈非前朝可比,但用度也逐年增大,无论是剿是抚,阿尔赛总是哭穷。
图尔海乘轿,至西华门前下轿,抱着贡品盒前往南书房,在心里琢磨着觐见皇上的措辞。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总管太监蓝卑行禀报后,图尔海获准进入南书房,看到皇上满脸乌云,好像在为啥事怄气。图尔海正欲下跪,乾隆盯着图尔海怀抱的贡品盒,斥道:“你怎么又抱来了?”
乾隆气糊涂了,前几天还叫蓝卑行把图尔海收验的地球仪当众烧毁。也难怪,这两件贡品用的都是紫色包装,都标有四十四号。鄂尔泰和阿尔赛都没吭声纠正皇上的错误,眼睛也都盯着贡品盒,在心里猜想是什么贡品。
图尔海匍匐道:“禀皇上,此乃广东十三行又派人送来的一件洋贡,一件圆圆的贡品,英吉利东印度公班夷目敬送。”
“英吉利东印度公班夷目?”乾隆满脸不快,显然还没从地球仪的怨怒中走出来。
图尔海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刺痛乾隆,把贡品盒捧到跟前,手搭盒盖作出欲开的架势:“皇上,奴才可否打开盒盖,恭请皇上御览?”
乾隆勃然大怒,戳着图尔海:“你给朕拿走,英夷的东西,朕不想看到!”
图尔海心里暗笑,假装惊慌,抱起贡品盒后退不迭出了南书房。这种结果,比图尔海设想的情形简单顺利得多,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
图尔海略施小计,化解了随时可能引发的危机。他回到桂香斋,兴味盎然地欣赏玻璃彩球,良久,恋恋地把它锁进柜子里。图尔海没叫仆役进来侍候,自己沏上一壶贡品龙井,一边有滋有味地品茶,一边设计钓潘振承上钩。
未牌时分,图尔海迈着方步在老呈祥茶园现身,潘振承正坐在雅座里恭候。
潘振承像换了个人,一身蓝色夹层衫,前额和下巴削得光溜溜,一根乌油的长辫子还是湿的。他的面颊格外瘦削,下巴尖得像锥子,梭子状的眼睑泛青,眼珠布满血丝却炯亮有神。图尔海猜想他日夜兼程,多日没睡觉;估计这一个多时辰,只够他吃饭、泡澡、剃头、换衣。
“潘先生下榻何客栈?”图尔海坐下便问。
“暂时还没有。”潘振承这话说得极含糊,他不想让图尔海摸清他的底牌,转口问道,“图大人,玻璃彩球是否呈献给皇上御览?”
“呈献过,可皇上对英夷恨之入骨,拒绝御览。”图尔海说的是实话,但他省略了全过程,一下子就把潘振承寄予的幻想打消。
“这么说,皇上那儿没一点回旋的余地?”
“别对皇上抱有奢望了,还是想想刑部那头吧。”图尔海凑近潘振承,高深莫测道,“本官颇费周折,总算打探到一点内幕。刑部尚书梁汉桢初来乍到,难以断案,案子由旗人尚书来保手下的人包办。”
清代六部均设满汉尚书各一名,通常是旗籍尚书坐大。旗籍尚书来保奉旨去热河查办贪墨营建款项案,使得梁汉桢有机会独断。
“结果怎样啦?”潘振承焦急地问。
图尔海悠然喝了一口茶,说道:“潘先生,事情不妙哇。陈寿山什么都招了,勾结英夷,合谋送地球仪欺君辱国。”
潘振承感到震惊:“这绝不可能,少东主不会信口雌黄。”
图尔海长吁短叹:“本官也不敢相信,可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拿出了陈寿山签字画押的供认状。这下事情闹大了,牵扯到陈焘洋大人。”
潘振承看着图尔海隐含着阴毒的老驴脸,用肯定的语气说:“少东主绝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他们一定用了酷刑。”
图尔海重重放下茶碗,忿愤然道:“本官当时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他们酷吏。他们拍胸声称不曾用刑,只是搬出刑具吓唬他,不料陈寿山不经吓,脚像筛糠尿裤子,问啥他招啥。招后懊悔不迭,畏罪自杀了。”
“啊?!”潘振承惊骇万分,泪水夺眶而出。悲痛、懊悔涌上潘振承心头,责备自己来晚了,有负恩公的重托。
良久,潘振承昂起头:“他们会把我家主人怎样?”
图尔海故弄玄虚道:“本官私下问过他们,陈焘洋会判何罪,他们的话语模棱两可,一会儿说罪当凌迟,一会儿说还得继续查实。令人费解又可解,潘老弟,明白他们话中的玄机吗?”
潘振承看着图尔海飘拂不定的眼神:“他们想要银子?”
图尔海抚掌微笑:“对,你是个聪明人,一提便明白。他们问本官,陈家有人在京师没有,本官不便明说,只说大概会有吧。他们开出盘口,十万银,可保完尸;二十万银,判斩监候;三十万银,流徙戍边;四十万银,无罪释放。”
潘振承冷静下来,察觉到图尔海绝非善类。他联想起上午在桂花园仪门外遇到刑部尚书梁汉桢,猜想他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潘振承不敢直指图尔海,含沙射影道:“图大人,他们怎么把国法当儿戏?”
图尔海在心里琢磨潘振承的话,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道:“潘老弟,你身在其外,不知现在的吏治有多糟糕。刑部的爷们暗示本官,陈焘洋是被人陷害,是失察不慎,还是图谋不轨,全靠银子说话。”
潘振承答应去筹借银子,尽力而为。
“本官跟你提个醒,银子少了,那帮吃人不吐骨渣的爷们,看都不会看一眼。凭陈焘洋在京城的人脉声望,筹措百把万两银子都不在话下。不然的话,你就等着刑部那帮爷们请旨砍你主子的脑袋吧。”
“图大人,你不是说是钦案吗,他们怎能这样办钦案?”
图尔海嘿嘿冷笑几声:“没错,是钦案。但是,彻查出什么结果,皇上日理万机,根本没办法去核实。是黑是白,全凭办案吏员的两片如簧巧舌。”
送走了潘振承,图尔海叫田地去请梁汉桢来老呈祥茶园。
申牌时分,梁汉桢赶来,看到图尔海搁手架腿,摇头晃脑唱着京曲。
“恩兄,叫愚弟来有何急事?”
图尔海直起身子微笑:“好事。陈焘洋的门人来京师了,我开出盘口叫他去筹银子。假如他想保他主子无罪释放,得交四十万两银子给那帮办事的爷们。”
梁汉桢吃了一惊,像火钳烫了手似的手掌乱动:“我不要,一两都不要。”
图尔海笑得直不起腰:“不要白不要。放心,兄弟没出卖你,我说你初来乍到不管事。”
“可是,斩立决的饬令,已经四百里加急发往广东臬司了啊!”梁汉桢脑门直冒汗,忍不住把外套脱下。
“坐坐坐,汉桢兄。”图尔海按梁汉桢坐下,招呼小二上茶。小二上了茶,图尔海晃晃手,叫小二出去。“汉桢兄,喝茶,喝茶。”图尔海轻松愉悦,笑吟吟道,“那边照砍陈焘洋全家的脑袋;这边等潘振承筹来银子,就让他在京师蒸发掉。”
梁汉桢端茶碗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泼了一桌,“这、这样……太黑了吧?”
图尔海冷笑道:“要说黑,是那个买他项上人头的人。财是身外之物,既然陈家要灭门,万贯家财也带不走,不妨拿几个用用。”
梁汉桢双眼瞪得滚圆:“恩兄,这……这有谋财害命之嫌哇!”
“什么谋财害命?这叫忠于皇上、为国除害。不管陈焘洋父子是否图谋不轨,转送地球仪已经招惹龙颜大怒,欺君辱国是不争的事实。不破其财,不殁其命,怎能解皇上的心头之恨,又怎能捍我大清尊严?”
事已至此,潘振承命若悬丝,随时都有性命危险。他不能逃避,只能半睁着眼睛往图尔海精心设置的圈套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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