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行大面积倒闭,李湖决定招商增行,朝思暮想开办洋行的伍国莹竟逃避招商会;官员官商皆对商欠十分困惑,馨叶决定破解商欠之谜,与殷无恙进行探讨;殷无恙提出应该跳出商欠谈商欠,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中国人妄自尊大,拒绝外来文明;殷无恙也无法做出商欠结论,商欠问题的牵涉面太广太复杂,但有一点却十分明确:中国在退步,英国在进步。
发配伊犁
泰禾行、广义行、会盈行、裕民行破产,不仅是十三行有史以来最大的破产事件,亦在广东商界史无前例。房产及贵重物品由藩司衙门主持拍卖,最抢手的当然是十三行的夷馆。
广义行的所有房产共卖了三万二千大洋,存货拍卖筹集三万四千三百五十大洋,仅广义行的房产浮产便偿清了陈寿年所欠的外债,还多出五千三百五十鹰元。陈寿年不再是商欠户,藩司陈用敷请示巡抚,暂且不抄陈寿年的府邸;至于量刑,格木善打保票可以从轻发落。
谁都没想到的是,关押在臬狱里的陈寿年交代了一个细节,乾隆三年,在他父亲陈焘洋手中,广义行收了西班牙商人卡蓬两万鹰洋的茶叶款,为卡蓬采办武夷茶,卡蓬从此杳无音讯,为防茶叶霉变,陈焘洋在朝贡期快结束时转卖给红毛商人。格木善按照陈寿年的交代,果然在陈府书房的木匣子里找到陈焘洋与卡蓬签订的契约。
陈用敷、格木善都觉得陈寿年的行为不可理喻,不是恶意欠债,在这节骨眼上道出这个机密,岂不自找麻烦?李湖听闻后也惊呆了一瞬,叫格木善去核实。据大吕宋大班普里奥说,卡蓬是西班牙裔的南美商人,他具体是南美何地人,有什么后人,何时发生海难,他们均不知晓。格木善向李湖禀报后,李湖指令格木善重罚陈寿年。
外洋贸易仍在进行。因洋行锐减,剩余的洋行分外繁忙。潘振承去佛山采办了价值三十万两的丝货回到广州,臬司衙门已经审结商欠案。严知寅、章添裘抄家入官,本人及家人流徙伊犁与披甲人为奴,永世不得回原籍;陈寿年、黎南生抄家入官,本人流放伊犁戍边服役,永世不得回原籍。
潘振承赶到高华里,在臬狱外叫了几个酒菜,提着食盒探监。
“商欠案引发之初,我就提醒过你,把未清账的货款立即偿清,不够银两,尽管向我开口。你明明还欠外商的货款,却瞒住我说还清了?”潘振承一边倒酒,一边怨陈寿年。
“欠就是欠,欠你的是欠,欠夷商的也是欠,好汉做事好汉当。”陈寿年一仰脖子喝下杯中酒。“那不同——”潘振承没往下说,陈寿年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二者的利害,官府只关心外债,无视行商间的内债。陈寿年端起酒杯又要喝,被潘振承按住:“你别急着喝,卡蓬那笔货款,你为何要这个关口提起?”
“人死不赖账,你是行首,不,是皇上钦点的总商。你平时是如何教导我等的?”
“我没叫你赖账,你可把这笔账交给我。我是老焘官的义子,老焘官是我的救命恩主,我替老焘官接下这笔债务天经地义。”
“爹临终前交代我,不要跟潘启提这笔银债。爹说潘启报恩早就够本了,说潘启才是陈家的救命恩人。”陈寿年泪水盈眶,潘振承也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老焘官临死托孤,要他带好寿年。寿年落到这种下场,潘振承感到万分愧疚。
“寿年,卡蓬的银债,我去跟藩司和臬司说,挂到我的账上,这样你就不是商欠户。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那个澳门来的杂番奴里,明明是你的女仆,你怎么信口开河,说和她勾搭成奸?这种玩笑开不得,如今公行复立,官府可按朝廷命官的规条来要求行商。前广州将军秦璜纳汉人奴婢为妾掉了脑袋,臬司判你流罪,算是高抬贵手。”
陈寿年笑道:“我是得好好谢格臬司。”陈寿年举起杯,“借花献佛,你我都敬格臬司一杯。”
“寿年!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翻供,实话实说,奴里仅仅是个厨娘。”
“我早就跟格臬司实话实说了,奴里白天是我的厨娘,晚上是陪我睡觉的伴娘。”
“你这是自暴自弃!”潘振承气恼地叫道。
陈寿年泣不成声:“我活得窝囊,呆世上有何意思?”
潘振承安慰道:“你不要哭,我去求李大人从轻发落。寿年,你好好想你这一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来得及。”
三更时,李湖刚入睡,听毛豆禀报潘启官有要事求见。李湖着一身土布内褂走进茶室,“潘翁,三更半夜,有何要紧事?”
“本商为四名受重罚的商欠户陈情,恳请李大人从轻发落。”
“不行!四个害群之马,不仅把十三行搞得乌烟瘴气,损害广东口岸的声誉,更是我大清的耻辱!”
“你没有到严府去看,老小上百口人,哭声恸天,前总商夫人严老太太哭得晕死过去。严知寅赖账不还,罚他一人足矣,为何要罚全家老小流徙伊犁,世代为奴?”
李湖斩钉截铁:“杀一儆百,便是本官的缘由!”
“黎南生实际上是商欠案的受害者,皮尔父子联手设圈套让他钻。”
“他不贪婪,不心存侥幸,会落入圈套吗?偷鸡不成反蚀米,没黑到夷商的钱,反倒黑了自己。”
“就算黎南生有一万个不是,资债相抵,最后只欠一万银元啊?”
“欠一万也是欠,皇上下旨参照倪宏文案处置,倪宏文也是欠一万。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向夷商借贷,又有倪宏文为前车之鉴,你们还置若罔闻。若不重罚黎南生,别的行商能汲取教训吗?”
“陈寿年主动交代大吕宋商人卡蓬那笔两万番银的货款,主动坦白理应从宽发落。何况陈氏父子根本就没有欠债之意,备好银两,随时准备偿还卡蓬及卡蓬的后人。这不应该归于银债,就算是银债,这笔债务由我接下不成吗?”
“你想抹掉陈寿年的商欠?陈寿年自己说,这笔银债跟潘启官无关,是他陈家父子的事。”
“还有,那个澳门杂番奴里,相貌丑陋,不堪入目。陈寿年妻妾成群,还时常上花船风流,他怎么会同奴里有奸情?陈寿年带她来广州,纯粹是喜欢她做的西餐。”
“这是陈寿年自己说的,格木善也说难以置信,可他信誓旦旦。”
“就算是真的,处罚也过重。就在去年,香山县有个在澳门开货栈的商人,跟葡萄牙寡妇有奸情,澳门同知发现后,也只是杖五十,枷号二十天,罚银三百两。陈寿年仅仅蓄了个做厨娘的杂番,数万家财罚没入官,人还要流放到万里之遥的伊犁。”
“陈寿年是官商,就得按惩治官员的律条严处。你想想前广州将军秦璜的下场,仅判陈寿年流罪,算是便宜了他。启官,你一心为陈寿年开脱,是因为他父亲是你的义父吧。”
“严家父子是我几十年的仇人,我仍要为严家求情。”
李湖叫毛豆去下两碗面条,招呼启官坐下:“我们都别站着,坐下聊。”李湖把茶移到潘振承面前,叹道,“启官,希望你能理解本抚做的一切,这都是为了解决十三行的商欠难题。”
潘振承口干舌苦,喝了几口茶道:“李抚台,恕末商直言,你这样做,并不能解决商欠。”
“何出此言?”
“询商会上,抚台要众行商谈商欠的原因,商欠的症结虽未找到,但有一个原因,都不敢当大人的面谈。”
“你也不敢谈?”
“老夫今夜无所畏惧。”
“本抚洗耳恭听。”
潘振承犹豫片刻道:“只怕大人听了会暴跳如雷。商欠的一大原因,是官府勒索无度,派捐随心所欲,从不体恤商人。”李湖厉言道:“本抚不怕众口非议,李湖行得正,站得稳,横征暴敛乃为社稷苍生,未为自己牟一丝一毫利益。”潘振承满腹怨气道:“未牟一己之利,就可以对行商敲骨榨髓?这多年,你想过行商的捐输负担吗?你在行商普遍亏损的情况下,仍不肯减少派捐。如此重轭,再多的商盈行也会变成商欠行。”
李湖改用稍缓的口气:“本抚今后会酌情处事。”
“你做不到,你说过多少次竭泽而渔,非募捐之道。你做到了吗?你虽是廉吏,却是酷吏!”
李湖气得脸色发青,叫道:“潘振承,你今夜来的目的,就是来教训本抚?”
潘振承毫不示弱:“老夫来的目的,为四位行商求情。若你还有一点怜悯之心,就该从轻发落!”
“本抚做事,要你来说三道四?”
“老夫是十三行总商!”
“你已经不是总商了!”
潘振承哈哈大笑:“正中下怀,正中下怀啊!老夫做不了酷吏手下的总商!李抚台,你还想怎样处罚老夫?难道你还想褫夺老夫的行商官帖不成?”李湖冷笑道:“你想激本抚,既然你连行商都不想做,本抚成全你。”潘振承起身拱手一拜:“多谢李抚台开恩。”潘振承拿出一叠纸:“这是十三行仅存八名行商的退办申请,请抚台大人恩准。”
李湖接过看,凸暴眼瞪得像牛眼,一时愣住:“你们怎么想到这一招?”
“洋行难以生存,商欠处罚太重,前车之鉴,心存余悸。”
李湖生气又无奈地叫道:“潘翁,你这是在逼我。”
这时,格木善神色慌张而入:“李大人,出了两件大事,严知寅老母悲痛气绝,陈寿年在狱中撞墙而死。”李湖惊骇不已,许久说话不出。
陈寿年不想活,潘振承早有预感,自从强迫他戒断鸦片,陈寿年就萌生出厌世的意念。商欠案发生后,陈寿年信口雌黄给自己加罪,潘振承尽最大的努力打消陈寿年厌世的念头。潘振承竭力说服巡抚从轻发落陈寿年,一有结果,潘振承就会立即去臬狱跟陈寿年长谈,让他振作起来,重新做人。
“陈寿年留下话没有?”潘振承忍着悲痛问道。
格木善道:“听当值的狱卒讲,陈寿年举着酒杯,高喊道:‘谢承哥给小弟送来饯行酒,小弟这辈子欠承哥太多,先走一步!’他喝光杯中的酒,撞墙当场毙命。”
潘振承泪流满面,无声地啜泣。
李湖与格木善商议改判:严知寅、章添裘本人流徙伊犁,行产家产罚没入官;黎南生发往伊犁戍边,行产罚没入官,保留一座老宅和两百亩田地,俾资赡养眷属。陈寿年已死,免予处罚,行产罚没入官,家产启封归还陈氏遗眷。
流犯启程日,流犯的家人、潘振承等八名行商及伙计,早早赶到五仙门码头。天低云暗,江风幽咽。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在解差的押送下,缓缓走出五仙门。三人均戴着枷板,身穿酱红色的号衣,乱蓬蓬的头发在风中飘颤。
家人抱着或拉着流犯号啕大哭,解差大声叱喝,催促流犯上路。
潘振承等八名行商在趸船上等候,木台摆着一只酒坛和一排酒碗。伍国莹捧着酒坛朝碗里倒酒,解差为严知寅等暂时卸枷。
潘振承端起一碗酒走到严知寅跟前:“严济官,请饮一碗饯行酒。”
严知寅没去接酒,眼里透射出敌视的光:“潘启官、潘总商、潘大人,看到严家的下场,你心中窃喜吧!”潘振承用低沉的话音答道:“何喜之有?古人云:兔死狐悲,芝焚蕙叹。”
蔡世文道:“商欠行尚有四十六万银债未偿清,这笔巨债由仅存的八家洋行负担,八家中有过半债台高筑。明年还能剩几家洋行?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潘振承浊黄的梭子眼闪烁着泪光,诚恳道:“昨日公行订立了新规,向破产行商家眷实行救助,严家和章家已一贫如洗,公行有义务赈济,直到后人能维持生计为止。老夫这样做,也是为自己留有后路。”
严知寅眼里闪烁着泪光,章添裘叫道:“谢潘恩公。”
“来,接住老夫奉上的饯行酒。”潘振承把三碗酒分别递到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手中。三人含泪将酒一饮而尽。
解差重新给流犯戴枷,把流犯押上船。
流犯家人哭声震天,船只缓缓远去,潘振承无限伤感道:“但愿我们不会再有人步他们后尘。”
招商遇冷
李湖巡视惠州回广州,潘振承闻讯后,心急火燎赶到巡抚衙门。
李湖戴一顶草帽在后院侍弄菜地,浑身油津津的汗水。他摘下一只拳头大的番茄递给潘振承:“潘翁,尝尝我种的番茄……嗯,你身上汗水比我还多,有何急事?”
“确有急事,必须让四户行商立即破产。”潘振承咬着番茄,焦虑地说道。
李湖的突暴眼满是狐疑:“我没有听错吧?迫令行商破产,此话出于总商之口?”
“正因我是总商,为了商欠行本人及眷属,为了十三行,我必须这么做。”
“离处罚严知寅等,不到两个月啊。”李湖把菜篮递给毛豆,叫他送厨房。
“若不及早处置,他们就会步严知寅等人的后尘。”潘振承说仁义行、兴昌行、聚丰行、广顺行等四家商欠行,在甄别之时,借债还债,暂时逃过一劫。可他们得承受两头的滚刀子利息,这比饮鸩止渴还可怕。
“你当时怎么不说?”李湖责备道。
“我说了,你还不把他们流放到伊犁服苦役吗?”
“不止这个原因吧?”
“我当时抱一丝侥幸,希望他们的生意有转机。可现在,朝贡旺季已过,他们的生意未有丝毫起色。”
李湖和潘振承坐到榕树下,毛豆端来两碗凉茶放石桌上。李湖大口地喝茶,眉头拧成一团:“真的回天乏术?”
“不能再抱侥幸,越拖欠银越多。按前后两次商欠案的处置,欠银越多,处罚越重。而对公行来说,将来要负担的欠债,也会越加沉重。如此下去,整个十三行都会被拖垮。”
“他们已经资不抵债?”
“现在清盘,他们在十三行的资产恐怕得全部罚没,而家产或许能够保全或部分保全。”潘振承端起茶碗又放下,“不是我逼他们破产,是他们惨淡经营都维系不下去,自己提出关门歇业。”
“破产这个名目不成,得另换名目。官商破产就像地方官亏空地方钱粮,要受到重罚。这样吧,给他们退办。偿清所有债务,缴清所有税饷,交藩司退办,收回他们的行帖。清盘还是由你配合臬司官差进行,不要让藩司衙门的人参与,否则剩余的财物还得入官。”李湖苦涩地笑了笑,“潘翁,老李还算是通情达理吧?不像过去的李抚台,恨不得从行商的骨头缝里榨出油来。你刚才提到的四个行商,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年老的卢东升恐怕都快七旬了吧,做洋货生意做了一辈子,退办后若还有剩余钱财,桑榆暮景就不会太凄凉。”
“剩下的四户商盈行,也一致请求退办,他们想的是全身退办——”
“万万不可!”李湖急躁地打断潘振承的话。
“我还没说完,我已经将他们的退办申请扣住。皇上刚钦准复立公行,集体退办,比拖欠外债的罪名还大。”
听潘振承的口气,行商对外洋贸易彻底丧失了信心。李湖感慨万千道:“过去,行商申办是大热门,捐输加报效最高抬到二十多万两银子。如今,已有好些年没有人提出申请了。”
潘振承无比伤感道:“十三行兴旺时,有二十六行,现在,十三行即将成为四行了。”
“抚院出面招商,条件优惠。”
潘振承不由想起他申办行帖时的情景,严济舟为了阻挠他进十三行,绞尽脑汁说服抚院下抚谕联保甘结,众行商为了一己之利,拼命反对再增加行商……
“潘翁在想什么?你看多少家洋行合适?”
潘振承掐断思绪,模棱两可道:“行数不宜多,亦不宜少;多了,会摊薄生意;少了,应付不来。”
“新旧共九行,图个吉利。”李湖干脆利落道。
三天后是每旬一次的例会,偌大的公堂,包括总商在内共五名行商。自从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打入臬狱,每次例会清静多了。前一次例会眼前还有八人,多少有些人气,现在放眼过去只有四人,一把把红木座椅空在那儿,往昔热闹的情景不时在眼前晃动,潘振承油然生出一股凄怆感。
小山子开始加第二道水,潘振承的梭子眼黯淡无神地看了看同仁,慢腾腾道:“这是十三行成为四行后,首次议事。议事主题是配合抚院招商。抚院拟增五家洋行,招商条件极为优惠,捐输可减到最低限度。”
石如顺问:“何为最低限度?”
潘振承道:“一两都不用捐,这得有一个前提,申办者不足五人,才有可能免捐。如果申办者踊跃,可能会采取拍卖方式,捐输多者为新行商。李抚台要求我们五位行商,每人至少动员一名商人参与申办竞标。另外,抚院还会在广州街头广贴公告,吸引殷商积极参与。”
陈原全问:“结果会热闹,还是冷场呢?”
潘振承道:“很难说。我们还是办好自己的事情吧,每人至少动员一名行内散商或行外殷商参与。”
会议非常简短,散会后,行商分头去物色申办对象。潘氏父子心中都有合适的人物,潘有度瞄准了做盐商的叔叔,叔叔曾发过话,在南海学宫读书的长耀如果考不上举人,就让他做行商。有度来到叔叔家,没见到叔叔,有度把话直接说给堂弟长耀听,长耀听说行商帖子这么容易办,立即就答应参加巡抚召开的招商会。
潘振承的人选则是跟随他三十余年的伍国莹。
自从潘振承安排有度做同文行的总办,伍国莹慢慢从同文行脱身。伍家六年前就在十三行街开了一家经营瓷器的散货档,由他的大儿子伍秉铎打理,大事由伍国莹决断。伍国莹完全脱离同文行后,伍国莹放老大出去跟启官的胞弟潘振联做盐商,自己带着次子三子经营瓷器。
伍国莹最初追随潘振承时,潘振承还是个经营瓷器散货档的散商。潘振承把瓷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里面也有伍国莹的一份功劳。伍国莹另立门户做散商,自然选择老东家经营过的瓷器生意。伍氏瓷器档立即在百多户散商中崭露头角,前来看货买货的外商络绎不绝。
伍国莹家住西关西来街,街北是著名的华林寺。南朝时期,印度高僧菩提达摩远渡重洋,于南朝梁武帝普通七年来到中国传教。他最初登岸的地方被后人尊崇为“西来初地”,达摩在广州建筑的寺庙叫西来庵,顺治十一年西来庵重建,改名为华林寺。伍国莹不信佛,老大秉铎铤而走险贩私盐,弄得伍国莹心神不宁,打烊后绕道来到华林寺烧了一炷晚香。
回到家,次子秉钧、三子秉鉴坐饭桌旁等。秉鉴抢着给爹爹倒酒,喜不自禁道:“爹爹,孩儿下午上河南的瓷厂,回来时,在渡口看到抚院公告,招商充实十三行公行。爹爹,我们也去申办吧,有了官帖就可以开洋行,爹爹还可以戴红顶子。”
秉钧不以为然道:“我当什么好消息,还要等到爹爹回来才说。十三行街贴了好些张抚告,爹爹早就看到了。”
“爹爹,我们申不申办?”秉鉴急切地问道。
“吃饭吧,吃完饭做功课。”伍国莹冷淡地说道,慢慢地喝酒。
伍国莹三个儿子,长子秉铎二十四岁,次子秉钧二十二岁,老三老四是女儿,三子秉鉴十二岁。伍国莹原本就打算让秉铎早点跟自己学做生意,读了五年私塾就让他辍学,担保他进逢源行做学徒。伍国莹指望次子秉钧博取功名,秉钧读到二十岁,没考上秀才,心灰意冷,弃学从商。伍国莹最后把宝押在三子秉鉴身上,秉鉴聪明好学,学馆先生都说伍秉鉴是块读书的材料,没想到秉鉴才读了五年私塾,死活不肯再读下去。伍国莹问秉鉴辍学的原因,秉鉴振振有词道:“爹爹说过,满世界爹爹只佩服一个人——东家潘启官。爹爹还说,功名是张皮,真正有货色的人不多,举人也好,进士也好,没几个比得上启官的才学。潘爷爷连学馆门都没进过,我好歹还读过五年私塾,我将来要做像潘爷爷一样出类拔萃的行商。”
吃过饭,伍国莹坐竹椅上,捧着一杯香茗,呆呆地想心事。
秉钧秉鉴在温习英语。秉钧报“棉花”,秉鉴念“Cotton”;报“玻璃”,念“Glass”;报“珐琅”,念“Enamel”;报“香料”,念“Spice”……
潘振承在门边静静地听。
仆人朝伍老爷使眼色,伍国莹慌乱站起来,拱手施礼:“东主屈尊光临寒舍,国莹受宠若惊。”
潘振承走进屋抚摸秉鉴的脑袋:“方才听你念英语,好像是那么回事,比那些老通事说的英语好听多了。”伍秉鉴扑闪着机灵的眼睛问:“潘爷爷懂英语?”
“我不懂,但听多了,依稀辨得出是英语还是法语,也知道哪个通事说的夷语标准。嗯,你是怎么学的?”
“我跟在英吉利人后面,一边偷听,一边默记,然后像和尚念经不停地念。潘爷爷,在我的带动下,十三行好些徒仔都在偷师学英语。”
潘振承笑道:“好哇,一代比一代强。”
伍国莹指着儿子:“你们犯傻了不是?”
秉钧、秉鉴急忙下跪磕头:“愚孙祝愿潘爷爷万福。”
潘振承坐下喝茶:“国莹,虎门无犬子,你的三个儿子,个个能干。老大做盐商;老二是你散货档的台柱;老三小小年纪,守内会做账,跑外会采办。你的散货档,生意做得比洋行还火。”伍国莹谦恭道:“全靠东主关照我,我还得了东主几十年真传。”潘振承顺着伍国莹话茬道:“凭这点你不做行商就屈了才。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国莹,想不想开办洋行?现在是极好的机遇。你想想过去,多少散商削尖脑袋也进不了十三行,眼下一下子加五个人,等于敞开大门招商。”
伍国莹犹豫良久道:“想是想,可是一旦开了洋行,退办就不那么容易。我就怕落到商欠行一样的下场。”
“有了行商身份骑虎难下,可也如虎添翼。凭你的心机手腕,还会亏损不成?”
“可是那些商欠行,也都不是庸常之辈。散商是民商,官府管得少;行商是官商,事事受制于官府,尤其是复立公行,实行联保共赔制,做行商的风险比以前大多了。”
“你这些话不无道理。是否申办,请慎重考虑。我不能包办,但我奉劝你一句,机遇难得,要是往年,做梦都不敢想。”
“不瞒东主说,三十年前小伍子在东主的散货档做伙计,就起念有朝一日做行商。商欠案发生后,十三行人心惶惶,我咬咬牙盘下一座夷馆……怎么说呢?我现在都说不清当时为何要盘下夷馆。”伍国莹满眼茫然,看着东主同样迷茫的梭子眼。
潘振承站起来,抚着秉鉴的头:“潘爷爷不打扰了,你继续温习英语。”
伍国莹带儿子秉钧、秉鉴送启官出院门,目送启官的轿子隐没在蒙蒙的夜色中才回屋。
“你们认为可否申办?”伍国莹把儿子招到跟前问道。
秉钧道:“孩儿认为不可。肥田有人争,瘦田无人耕,越容易申办,越没有做头。”
秉鉴道:“孩儿认为可申办。阿爸老说潘爷爷深谋大智,潘爷爷想要我们伍家申办,就可以申办。”
“潘爷爷说话模棱两可,可见他内心极矛盾。”伍国莹沉吟道,捧起茶杯不喝也不放,久久无语。
秉钧秉鉴呆一旁轻声念英语,秉铎春风满面进了堂屋。
“大哥回来啦!”秉钧秉鉴叫道。
伍国莹打量着长子:“看你的神色,这单生意成了?”
“赚了三万。”秉铎喜不自胜道,“不过还得拿出一万酬谢盐务官,否则吞到肚子里都要吐出来。”
“两万的本钱,净赚两万也算够狠了。”伍国莹说罢又叹,“私盐生意赚头虽大,风险也大。这些天爹爹魂不守舍,傍晚还上华林寺烧过香。”
“告诉爹爹一个好消息,振联叔(潘振承胞弟)已经说服盐行总商,答应帮我们伍家办盐引。”
伍国莹果断道:“我们伍家今后就做盐生意。”
招商如期举行,李湖和陈用敷准时来到公行,大门内外都是人。然而,步入公堂一看,竞标席只坐了四个申办人,其余的都是看热闹的人。潘振承领着四个行商与四个申办人向巡抚藩司行礼。
李湖颇感失望:“启官,就来了四位?”
“四位行商,各说服一名商人参与竞投。”
李湖怫然不悦道:“潘总商邀请的人呢?”
“本商已经同伍国莹讲好,他应该来参与投标。”
“人呢?”
“本商不知他为何迟迟不到?”
“去叫他来,就说抚台大人有请。”
小山子和毛豆先去十三行街的伍记散货档,铁将军把门。接着,两人赶到西来街的伍家大屋,用力拍打黄铜门环。
过了许久,大门吱呀呀地开了一道缝,一个老仆人伸头出来张望。
毛豆道:“叫你家主人立即上十三行公所,巡抚大人有请。”
老仆人露出稀疏的牙齿道:“老爷全家上能仁寺拜佛消灾。这是老爷留下的信,给东主潘启官的。”
小山子和毛豆赶回公所,潘振承接过信看,脸色十分尴尬:“李大人,伍国莹在信中说,有个叫张仙人的道士,说伍家与盐有缘,与洋无缘,若为洋行商人,必有七灾八难。”
李湖狠狠道:“他想做盐商,本抚成全他。”
“这里的行帖投标?”
李湖气哼哼道:“还投什么标?五个标位,只有四人参投。”
李湖扫一眼四名申办商,站起身拱手道:“四位商彦,本抚感谢你们前来捧场。朝贡贸易乃皇上钦准,洋行生意大有可为。本抚特准你们官商身份,可立即开办洋行。至于红顶子,可缓一步办。”
一位申办商问道:“抚台大人,要不要捐输报效?”
“现在不必。以后你们赚了钱,相信列位不会忘记报效社稷苍生。”
申办商起身躬身行礼:“谢大人,我等定不辜负大人期望。”
李湖大声说道:“列位皆是识时务之俊杰。错失此次机遇者,将后悔莫及。”
灾难降临到盐商伍国莹头上。
伍国莹凭盐政官发放的盐引贩运一船官盐上粤西,盐船停在肇庆的西江码头。船老大和船工上岸喝酒,到天色昏暗还没回。伍国莹上岸买了酒菜,和二子三子坐船头吃。突然感到不对劲,舱底冒水泡,盐船迅速往下沉。父子三人弃船逃生,眼睁睁看着一整船的盐沉没江底。
伍国莹伤心道:“破财还欠了人情,好在人都安全。”
秉鉴道:“爹爹,孩儿觉得这船沉得奇怪,新船怎么会沉?”
秉钧道:“我们上饭铺找船老大。”
伍国莹道:“不用去了,他们肯定不在饭铺。我当时没用脑子想,又不是节庆喜日,船老大怎会带船工上饭铺吃饭?”
秉鉴道:“我说过,还是听潘爷爷的,做洋行生意。”
伍国莹抚着三子的头:“还是老三说得对。可是十三行招商已过,阿爸后悔莫及啊!”
伍家倒霉的事还在后头。长子伍秉铎跟原先一帮做私盐生意的朋友贩运私盐去韶州,在清远盐卡被截获,其他的私盐贩在盐役眼皮子底下溜走,伍秉铎衔一根芦管潜在水里,还是给盐役逮住。伍国莹闻讯后,花了两万银子才把事情抹平,否则就会发配伊犁充军,还会连累全家。
人倒霉,盐罐都会生蛆。伍国莹这才知道官府的严厉,今后不仅做不成盐生意,做任何生意都没有好果子吃。
潘振承上抚院为伍国莹求情。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现在方知后悔。”李湖微笑道,“是本抚跟他们打的招呼,但他们使出小人伎俩,本抚未曾料到。”
“伍国莹逃避申办洋行,我始终觉得惋惜。凭伍氏父子的本事,他们会成为最优秀的行商。”
“本抚也认为伍国莹比另四个申办商更能干。”
“李大人,是否考虑让伍国莹开办洋行?”
“可以,但要捐三万两官银。”
申办行帖,伍氏父子的表现最具戏剧性。伍国莹的最后选择,改写了一口通商后期的中国外贸史。从十九世纪初开始,伍氏怡和洋行迅速上升为十三行首行,伍秉鉴长期担任总商,成为十三行的灵魂人物。
纵议商欠
馨叶的母亲圆寂,有智回到母亲身旁。
有智十八岁,跟着外婆虽然长了不少见识,却没有功名。潘振承主张有智进官学,凭有智的才学,别说考秀才,就是举人都不在话下,倘若革去玩性,像当年有为一样发奋,金榜题名也很有希望。
馨叶为儿子指了两条路,一条路是博取科举功名;一条路是向殷先生学西学。有智毫不迟疑选择了西学,他说走第一条路的人太多,未必是社稷之福;而学西学,大清国仅他一人,未来必定是国家栋梁。
为避人耳目,潘振承安排有智到同文夷馆做买办。有智大部分时间呆在殷无恙的房间里,从ABCD学起。星期天放假,有智邀请殷先生来馨园做客,一道品尝母亲和月姨做的菜。馨叶在浙江住了八年,做的是带甜味的宁波菜;时月是惠州客家人,做的是带粤东风味的客家菜。殷无恙不愧是个中国通,竟然凭口舌分辨出是谁做的菜。
一饱口福后,馨叶邀请殷先生上绣房看刺绣。殷无恙出于礼貌赞叹二位夫人的刺绣,他不像西洋妇人那样,见到刺绣爱不释手,惊叹声全然发自内心深处。馨叶的目的不是请殷先生欣赏她们的刺绣。馨叶请殷先生坐下,说道:“殷先生,启官洋行里忙,不能赶来陪你。我想趁这个机会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馨夫人有话尽管吩咐。”殷无恙接过时月递上的茶,谦恭地说道。
“这些时,商欠案搅得十三行天翻地覆。商欠为何这么严重?启官很困惑,我和时月就更困惑。我们谈了许多原因,总觉得不着边际。我劝启官跟你长谈一次,你不知道洋行锐减后启官有多忙,经常弄到三更天回家,坐在轿子上打呼噜。”
“商欠也是我近来苦苦思索的问题,我非常乐意与你们一道探讨。”殷无恙毕恭毕敬说道。
馨叶扯了时月一把:“你坐下,我们一道听殷先生的高见。”
殷无恙笑道:“高见谈不上,我有一点陋见,我觉得探讨商欠不能只在债务上兜圈子,跳出商欠谈商欠,或许更有意义。”
馨叶道:“我们愿同殷先生探讨所有问题。”
“你们认为洋人是蛮夷吗?”殷无恙严肃地问道。
馨叶微笑道:“我们请教殷先生,就能证明我们的态度。”
时月俊俏的脸蛋带着几分稚气,用赞许的口气说:“我和馨姐常在一起议论,洋货越做越精巧,洋人其实也很开化,也很聪明。”殷无恙忍不住笑了:“这个‘也’字用得很微妙,可见在你们的意识深处,仍是天朝第一。不过,比起那些把西洋制品比作奇技淫巧的中国人,有这样的认识,算是一大进步。”
馨叶凝神思索着,幽黑的丹凤眼忽地一闪:“现在形势已经发生变化,这个变化不仅仅是西洋制品。殷先生,是这样的吗?”殷无恙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过去,中国长期居世界第一,文明程度最高;而现在,英国后来者居上,以现代文明和发达程度相论,处于世界最前列。”
馨叶陪伴启官接触过好些行商,他们有意无意都把西洋人看作蛮族。就是精通西班牙语,在大吕宋的洋人圈子里生活过的启官,内心深处仍顽固地保持着天朝人的骄傲。馨叶问道:“中国人对西洋的变化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结果成井底之蛙了?”
“还夜郎自大。”殷无恙说着歉意道,“对不起,我的狂妄不会惹二位生气吧?”
“殷先生不狂妄,是直率,我们希望听到逆耳忠言。”
“中国人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拒绝外来文明,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兴趣。如此下去,不仅康乾盛世难以延续,大清帝国还有可能堕入深重的危机。而英国,发生了两场伟大的变革,一场是改变社会制度的政治变革,一场是正在进行的产业变革。”
馨叶道:“听启官说,英国人早期输入中国的商品,大都是棉花、香料、铜锭等原料,后来制品越来越多,越做越精巧,价格也一路走低,这些是否与产业变革有关?”
“英国的大工场,效率高,成本低。而十三行的官商,根本不了解国际市场。”
“捆住对手的手脚打对手,结果打输了。”
“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有意思。正是因为在国际贸易中的愚昧无知,十三行的官商虽然占尽垄断的优势,却常常处于劣势。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中国茶在西方市场价格节节走高,十三行过了好多年才明白过来。当然,最早反应过来的是启官。”
时月惊讶道:“这么说,十三行还是吃了大亏?”
殷无恙道:“中国商人有句行话,在商言商,我不在商,就不能言商。否则,就是泄露商业机密,出卖国家利益。现在,事情过去了好些年,就不成为机密。”
皓月当空,园子里笼着一层白纱般的银晖。仆人在花坛边支了一张茶桌,馨叶时月陪殷先生喝夜茶。有智过来问候过殷先生,又回到书房画静物。
殷无恙慢悠悠呷着放有柠檬片的茶,继续刚才的话题:“中国的官员官商为商欠所困扰,而英国政府和商人却为贸易逆差焦灼万分。”
馨叶和时月都对贸易逆差这个词非常陌生。殷无恙解释道:“中国不会有人研究这个问题,中国的贸易官恐怕很少有人能解其义。简单地说,就像两个人互做买卖,无论哪一方,都得拿出银子买货。假设一个商人年终结算,卖货的价值多于买货的价值,就叫出超,反之就是入超。而相对两个人讲,收对方的银子多于付给对方的银子,就叫顺差,反之就叫逆差。”
馨叶琢磨了好一瞬,说道:“十三行虽然商欠严重,却是出超,出口货多于进口货。”
“馨夫人一点即通。严重时,约有六七成的洋船净载白银来中国购货。大量的白银经十三行净流入中国,多的时候一年有几百万两,少时也有百多万两。”
“这与商欠有关系吗?”
“有一定的关系,净流入的白银,少数成为十三行的债务;多数成为中国外贸的净收入。”
时月惊诧不解道:“东印度公司不是在做亏本买卖?”
殷无恙微笑道:“贸易盈利和贸易逆差是两个概念。东印度公司垄断了英国的对华贸易,它即使是净输出,比如洋船不载货而净载白银来广州购买中国的丝绸茶叶,都是在可能盈利的前提下进行的。那么对英国来说,无论公司盈亏与否都会造成巨额逆差,也就是说白银大量流失进入中国。”
“英国朝廷一定很焦急?”馨叶推论道。
“焦虑万分。所以麦克的压力很大,英国政府和东印度公司要求他尽快想办法解决逆差问题。”
“他有良方吗?”
“没有,麦克遇到的难题,不亚于十三行总商遇到的商欠。”
东印度公司获得鸦片专卖权,却无法把鸦片打进中国市场。麦克碌碌无为受到公司的训斥,麦克经常向殷无恙倒苦水。鸦片涉及到东印度公司的机密,殷无恙不便谈,转了个话题,谈中国和英国风土人情的异同。
“殷先生,英国的老百姓见到官员,会下跪磕头吗?”时月好奇地问道。
“不会,英国的百姓可以站着跟国王说话。不过英国等级也很森严,平民家的姑娘长得再漂亮,都不可能做贵族夫人。就像中国的旗人,不可跟汉人通婚。”
“殷先生,能不能谈你对中国官员的印象,拿他们跟英国官员相比较。”馨叶把西洋灯的灯芯往上旋转,注视着殷无恙灰蓝色的眼睛。
“这个话题太大了。”殷无恙犹豫了片刻,说,“我还是直言吧,我对中国官员的总体印象是傲慢保守,他们瞧不起商人,对外国商人就更加蔑视;他们极端保守,认为中国的一切都是先进的,都是对的,外国的一切都是落后可笑的。”
时月道:“巡抚李大人好像不是这样,启官说李大人总是标新立异、别出心裁。”
“那是过去,去了一趟北京后,听启官说他变多了。巡抚不再提外洋贸易互通有无、互惠互利了,常把朝贡贸易挂在嘴上,口口声声万国朝贡,四海臣服,乃我天朝的无尚荣耀。”殷无恙模仿李湖带南昌口音的汉话,逗得馨叶时月咯咯地笑。
殷无恙继续道:“李湖是跑十三行跑得最勤的督抚,茶铺的那些老夫子说李抚台重商。启官说巡抚重商的目的是要行商多捐输,在这点上,我跟启官不谋而合。重农轻商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李湖不可能跳出窠臼。募捐之道,应是富庶者多捐,受益者多捐。事实却不是这样,比如兴修水利,主要是农村受益,田地越多的庄主受益越大。可筹银却完全落在商户头上。在李湖的骨子里,仍是农事为本,商事为末。”
馨叶不由想起李湖勒捐的日子,启官给巡抚逼得走投无路。像有些大庄主的财富绝不逊于大商家,可是,不论是官员还是黎民,都认为向商家摊派天经地义。
殷无恙沉默良久道:“我这样评价你们的巡抚大人,不会惹你们生气吧。我其实不是说他个人,而是说普遍的现象。李湖的行为并非他个人的偏好。在中国,官府对商人的压榨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义捐变成了索捐派捐逼捐,往死里逼。官府动辄查抄商家财产,实施赤裸裸的掠夺。中国缺乏尊重工商的空气和土壤。”
“尊重工商?”馨叶和时月都觉得不可思议,目光中透露出诧异。
殷无恙看着两位美妇的靓丽眼睛,说道:“你们的眼神告诉我,商人在中国是不值得尊重的。启官获得那么多的财富和荣誉,应该对皇帝和官僚感激涕零。商人捐输报效再多,皇帝和官僚都不必感激商人。你们的皇帝和官僚对商人抱有相当大的成见,把工商看成末业,认为追逐末业的人多,不但损害了农业,而且对国计民生毫无益处。”
馨叶问道:“英国发展这么快,原因就是重视工商?”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英国,私有财产是受法律保护的。而中国的官员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百姓的财产,皇帝可以剥夺任何人的生命财产。中国的官员和百姓顽固地认为,天下的臣民的一切都应该是皇帝的。”
馨叶第一次听卑恭卑谦的殷先生纵议天朝,说了许多在外人听来大逆不道的话。馨叶生出丝丝寒意,转过话头道:“殷先生,照你看来,经李抚台大刀阔斧整治后,十三行还会不会发生商欠?”
“短时期不会。你们的皇帝下了旨,严禁行商向外商借贷;李湖还在十三行重申联保制,设立赔偿基金,行商要把每笔交易盈利的十分一缴纳赔偿基金,外商要加征进口货百分之三的规礼,用来充实赔偿基金。这笔专门用来偿清外债的行用,只有未偿清的外债超过十万元方可动用。看起来,今后不再会发生商欠,其实不然。所有的措施仍是治标不治本,达不到根本效果。”
“殷先生所说的治本的本,是什么?”馨叶问道。
“本就是朝贡贸易,就是天朝意识。欠外商的钱,有损天朝尊严,朝廷和官府会毫不顾忌地牺牲行商的利益,去顾全天朝的体面。标好治,本难治,要天朝人放弃天朝意识,好比叫他们不承认自己是万国崇敬的天朝。”
馨叶惊奇道:“殷先生,你说找不到商欠的症结,这就是商欠的症结呀?”
“天朝意识不是这些年才有,为何前几十年商欠虽有发生,但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范围也没有这么大?说是捐输和办贡的负担太重,以前其实也很重,那时洋船来得少,贸易额和盈利相对较少,朝廷和官府横征暴敛从程度上讲和现在差不多,现在的商欠几乎要把整个十三行拖垮,连白送的行帖都没人愿要。”殷无恙说罢没吭声,目光定定看着青花茶壶上的山水画,陷入沉思。
许久,馨叶打破沉默问:“是不是启官没当好这个家?”
“不是。”殷无恙摇头道,“没有比启官更优秀的大当家了。我想种种原因中,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没有探讨过,行商的对手慢慢地变强大了。从形式上看,他们仍是中国人眼里可怜巴巴的贡商,其实他们身后有日益强大的国家,尤其是英吉利。”殷无恙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奕奕的神采,脸上呈现出参悟透彻的兴奋感:“西洋第一个强大的海国是西班牙,有人做过统计,在十六世纪末——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明朝末年吧,西班牙控制的南美,白银产量占全世界的八成,财宝船成群结队运载银锭和冶铸好的墨西哥鹰元回西班牙。那时好些西洋国家和西洋商人都欠西班牙的银子。近半个多世纪来,英吉利迅速成为最强大的海国,英吉利成为世界最大的债权国,不断传出西班牙人欠英吉利人银子的新闻。”
殷无恙说到这忍俊不禁:“西班牙国王可不像中国皇帝这样好面子,欠就欠,那是你们个人的事,跟我西班牙国王没关系,我才不会强逼我的臣民或掏纳税人的钱还你的债。”
“纳税人的钱?”时月不解地问道。
馨叶道:“殷先生说的是国库或藩库的钱,这笔钱是通过征税来的。”
殷无恙赞许道:“馨夫人的推断没错。掏纳税人的钱,就是叫所有的百姓都来还债。这些天我写商欠的杂记,翻旧邸报看到乾隆七年一条新闻。浙江慈溪人邵士奇到吕宋附近的苏禄国,骗取采购货款三千七百三十两白银而卷逃回籍,结果被苏禄贡使告发。中国皇帝得悉后雷霆大怒,下旨将邵士奇缉拿归案,但邵士奇已将所骗银两花个精光,家徒四壁,浙江巡抚常安为维护天朝颜面,便从浙江藩库提取银子偿还给苏禄国贡使。”
“殷先生,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馨叶问道。
“若从天朝意识这个角度去理解,就不会觉得奇怪。绝大部分西洋人理解不了天朝意识,也就不理解中国的君臣为何如此积极地偿还外债。最大的债主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麦克到现在还在怀疑,中国的皇帝和官员脑子出了问题。”
“殷先生,你方才讲西班牙人欠英吉利人的银子。西班牙人却有大银矿……”馨叶思索片刻,说道:“可不可以这样推断,这是西班牙国力衰退的表现?”
“没错。”
馨叶寻根究底道:“照此推断,中国的国力也在衰退?”
“可以这样理解。始于康熙朝的盛世到乾隆朝达到极盛,问题是英吉利以惊人的速度富强起来。此涨彼消,盛衰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强盛的中国维持着现状,而别人朝前迈出一大步,还在继续朝前飞跃,原先的强者最终会变成弱者。”
“言多必失,就此打住。”殷无恙掏出怀表看,“都九时多了,我该打道回府。”
“殷先生不等启官回来?”时月说道。
“启官在场,我说话还不敢如此放肆。启官是钦点的十三行总商,正三品通议大夫。”殷无恙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我的那些厥词可不好当朝廷命官面前讲,否则,长一百个脑袋还不够杀。”
馨叶和时月送殷无恙出院门,殷无恙一本正经道:“殷某拜托二位夫人,今天我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不要跟启官讲。许多事,启官心底很明白,他不会说出口。殷某得保持良夷形象,良夷惟有恭顺天朝,岂可妄议天朝。”
馨叶道:“殷先生放心,那些话我们听起来都胆战心惊,吃了豹子胆都不敢说出口。”
殷无恙抱拳拱手,消失在迷蒙的夜幕中。
馨叶和时月都没向潘振承提到殷无恙谈话的内容,相互间也没再聊起这方面的话题。然而,由于有智执意要去英吉利求学,馨叶不得不违背她的承诺。
潘振承举了一千条理由反对有智出洋求学。馨叶也不放心有智远渡重洋,这关系到全家人的安危。然而有智铁了心非出洋不可,馨叶奈何不了儿子,试图说服潘振承。
潘振承比有智还固执,当馨叶说起殷无恙和她们长谈的内容时,潘振承长叹一口气:“好吧,我们尊重有智的选择,我想办法让有智瞒天过海出洋。”
“殷先生说,学西学最好是上英吉利的著名学府,一个人的学识有限,有智到英吉利可以听好多教授讲课。”
潘振承忧心忡忡道:“只怕有智学成回国,无用武之地。”
“没用武之地,让有智做通事,全广州还有谁比他更精通英语?我若是年轻二十岁,我都想去西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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