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视网膜电流图,医生在上面指点了很久,她终于听出了大概。“就是说,我会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有些无措。他太年轻,还不懂得熟练地应付这些直截了当的问题,终于不忍地告诉她,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同时退化,会引起夜盲和辨色能力减退,而这些都是初期症状。“依你现在的情况,发展到法定失明也还会有相当一段时间,而完全失明的概率是很小的。”“什么叫法定失明?”“就是采取防护措施以后,较好的那只眼睛视力达到20/200,可以在20呎内看到正常人在200呎看到的物体。”她感到自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还不就是瞎了。”
阳光从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间筛了下来,她掏出墨镜来戴上,遵了医嘱。她的病叫作视网膜色素变性(Retinitis Pigmentosa),简称RP。凡事有了简称,就不得已地特立独行起来。要特立独行总需要些主张,可她偏是个没什么主张的人。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公司的人事秘书,告诉她还有半个月的薪水没有领。她这才想起,原来近日也很为自己主张了一件事,辞了职。
大半年前她觉出了眼睛的异样,这份工作是最需要眼睛的。她终于对色彩没有了把握,连着几单CASE做得险些在业内失去了口碑。她的自尊心又是极强。无奈之下,为一间电器公司的商标设计了几款比亚兹莱风味的黑与白,竟在年初获了大奖,于是又有了些成为焦点的意思。然而,她的去意是十分坚定了。老板一留再留之下,她终于失去耐性,斩钉截铁地走了。
从公司出来,她拐到药店买了深海鱼油。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循着家的方向走去。到了村口,远远看见屋檐下有几个老人在着棋,就有些慢下步子,想起“解甲归田”这个词。
一场暴雨下得突然,踏着两脚泥泞回到家,她记起刚才的情形,觉得好笑:这样一个村子,竟也让自己感时伤怀起来。她在窗前琢磨起那丛爬山虎。雨洗过了的,该是比自己眼见的鲜亮才对。绿色喑哑地摇曳,她心底又生出些婉约的凉意。这时那个男人走到阳台上,朝大桶里注起水。她就开始暗暗地管起闲事,这样的雨天还浇水,的确是有些迂了。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看着,绿色和那个男人都在暮色中隐去了。
他脱下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诅咒这场没来由的雨。不经意瞥到镜中的自己,轮廓竟已有些松弛。三十岁是个坎,以后如何,他觉得有些不堪设想。昨天和中学时的班主任饮茶,他是带着些憧憬去的。在他自负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举手投足,有些老师当年的影子。一见之下,竟有些愕然。仅仅一个招呼,就嗅得出扑面而来的江湖气。他这才想起,多年未见,听说老师已是在宦海里沉浮几番的人。记忆中沉静清隽的青年人终于被眼前这个胖大身形挤出了局。老师的唇愉快地翻动着。他低下头,将那怜悯和不屑一点点地在心里揉碎了,然后就着一杯茶吞咽了下去。
他的内里,总是模模糊糊地浮动着某些暧昧的愿望。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无所谓的,不是无所求的,而是,而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其实,他是很挑剔的,然而又自卑。因了怕被人看轻,心里就先把别人贬低了去。可是,始终是有些怅然。其实,他是要得更多,也要得更强的。可是,他觉得自己要不到,要不到,索性就放弃了。
他擦干了头发,就这样裸着,将自己舒适地窝进沙发里去,又翻了张唱片出来。是西贝柳斯,琴声着些尖锐的流畅,在他心上软软地划了一道。
出了会儿神,他忽然急急地穿了衣服,走到阳台上。爬山虎已经长得很大了,叶子层层叠叠的,有些绕在栅栏上,更多的爬去了阳台外面寻找出路。没错,这植物的生命是极旺的。他已经换过一只大盆,可是它那样迅猛地长,仿佛茎叶里有使不完的气力。他觉出了根在盆里的挣扎,于是索性将它们移到装纯净水的大桶里。
这叶子一味地生长,性情单纯得可喜。他竟在心里有些溺爱了,每天总要找些方式表达这份爱护。外面下着雨,他还是找来水壶。淅淅沥沥地淋了些水在桶里,仿佛才会觉得踏实。
如今这爬山虎,踏踏实实地长着,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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