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淡咖啡色的,好像卡布奇诺,泛起了春意的泡沫。
我不认为我应该和你相识。
你是个很邪恶的人,你曾经“上过山”,这是个通俗的说法。官方的说法是,你曾经是个“两劳分子”。
我们是个形式主义实践昌盛到泛滥的国家,形式永远大于内容。我认识你,是因为一种叫作“心连心”的形式。我和阿健还有一些纯真和不纯真的少男少女,去老虎桥监狱和你们这些罪犯心连心。
那天阳光普照,我们坐在台底下举着一些彩色的气球。
台上是一些曾经堕落过的人,是一些已经获得新生或正在获得新生的人,在表演,在向我们展示社会主义劳动改造的成果。
他们在合唱一首歌,一首曾经很流行的歌。这首歌没办法不红,因为唱红它的那个公益歌手很红。歌词也煽情,终于有人唱着唱着流下泪来。我相信他是歌由心生。
歌曲平稳地走向圆满结束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意外。一个声音颤抖着拐出来,好像脱了轨的赛车,又拖沓了几秒。寂静,然后是遏制不住的笑。狱警愤怒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制造事端的人。我看到了你那双没有躲闪的眼睛,慌张是看不到,甚至是带着笑意的。
我当时想,这真是个坏蛋。
辅导员要求我们在这些人中间选一个笔友,我选了你。那双眼睛,阿健说我注定不幸了,那是一双桃花眼。
我注定不幸了。
我没有想过你的文字会那么老练。你二十五岁,你语气平和地对我说你的事。
你涉嫌参与一起很大的贪污案,后来定罪被判了两年。公司老板先是被双规,后来终于枪毙了。
“对,你说得没错,他教唆我,他是个坏人。但是他对我很好。”
你对我说,“我没有父亲。”
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刚刚理了发,头皮泛着浅浅的青蓝色。你对着我笑。
你突然告诉我,其实你和我是校友,你是九四级的。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又笑,说罪犯也是有自尊心的。
“那你现在又告诉我?”
“因为我快要出狱了。”
那天我和阿健去接你,你干干净净地穿着一件水洗布的大衬衫出来了。阿健胡子拉碴地套着缀着亮片的夹克。
我笑了,我说,跟你比起来,阿健更像个罪犯。
你突然不笑了。
阿健收留了你。
阿健的爸妈去了新西兰,留了这套大房子给他。房间里到处都是阿健有意无意创作的行为艺术,这是他保持肮脏的借口。
你犹豫地在沙发上掘出一块地方,坐了一会儿,终于提出帮阿健收拾房间。
我来的那天,阿健对我大声抱怨,说你毁了他的美山岩画。我知道那是他经常向我们炫耀的东西,tOtO浴缸里经年沉积的象形污垢,被你清理得很彻底。
你帮阿健做饭,收拾房间,然后就开始研究报纸上的招聘版。
我看见你很仔细地在阿健的电脑上做出Excel(表格)文件,然后分门别类地整理求职信息。你看到我笑了,“没办法,职业病。”你告诉我你在大学读的是信息管理。
你的头发长出来了,还是短,但是很绵密很服帖地盖在额上了。
那天午夜阿健打电话来说不得了了,说他听见你和谁用家乡话大声地争吵。
虽然我知道阿健善于大惊小怪,但是我还是担心了。
你告诉我没什么。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是你母亲。她坚持要妹妹上职高然后去工厂里接她的班,她不让她去考大学。
老人有时候总有自己的想法,你应该……不,你粗暴地打断了我。
“她说,”你咬紧了嘴唇,“她说我是个罪犯,我没有资格管家里的事情。”
你努力地去找工作,你的档案让所有对你有兴趣的单位望而却步。
你问我你还是不是个罪犯,我说当然不。
“可他们说我是个有前科的人。”
你在街道找到一份送煤气罐的临时工,每天干九个小时,没有休息日。一个月给八百块钱。
以后你经常被太阳晒得黑红,脸上却挂着喜色。你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打电话给我要请我吃饭。在“蓝磨坊”门口我踌躇了,你把我推了进去。
我说,太贵了。
可你说只有在这里请才衬我。我没办法拒绝你。
你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淡咖啡色的,好像卡布奇诺,泛起了春意的泡沫。
终于,你丢了工作。
你又开始疯狂地翻起报纸的求职版。
终于,你对自己失去了耐心。
你开始凶猛地抽烟,你开始在深夜和阿健一起去泡吧。
阿健说,你以前也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凭什么给那些人卖苦力还要看他们眼色。哥们儿,工作可以慢慢找,我有钱,够咱们花一阵儿……你血红的眼睛让阿健收住了嘴。
有一天你突然对我说,你是多么需要钱。
有了钱你就可以自己开公司,然后可以供妹妹上大学,出国读书。
我说你要多少钱,我和阿健可不可以帮你。
你摇了摇头,你说,“我要好多好多钱。”
我保留了那张报纸。
你发E-mail勒索一个刚刚发迹不久的人,一个还没在中国财富榜上站稳脚跟的乡镇企业家。
“互联网恢恢,疏而不漏。”报纸上的标题太自以为是。其实抓住你没有那么大的手笔。
你是在阿健家附近的网吧发的那些邮件,你没有用阿健的电脑,因为你不想连累他。可你在同一间简陋的只有三台电脑的网吧里发出了那些致命的邮件,IP简简单单地出卖了你。
报纸上称你,愚蠢的冯犯。
报上有逮捕你时的照片,你的目光迟钝而狰狞,和所有的坏分子没什么两样。
阿健嚷嚷着要给你作伪证,证明你不在事发现场。你只是偶尔去那间网吧,当时发勒索信的窗口没有关上。总之一切都是偶然。
我说不用了,你已经全承认了。
那天我去看守所看你,没有叫阿健,他太冲动。
你冲着我笑了,笑得很疲惫。
一审下来了,你放弃了上诉。
你说,“就当我是故意犯事的,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可能还是回去比较好。”
我说你进去了我不会再去看你了。
你说你知道。
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叹了口气,又对我笑了。你说哭什么,为一个罪犯哭,不值。
我知道我不值,你在这里兜了一小圈,终于又回去。
你们都选择了离开。
我也该考虑我离开的方式了……
这张纸被小π写满了,没有空白可以填充了,反面也不再有字。
找不到字。我觉得眼睛看得很吃力,天色暗下去了。
我把这几张纸重新折好,夹进了巴甫洛夫。我想小π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些。我也不会让别人看到。我没有必要和别人合作,因小π说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等待我的,也许是个意外的死亡,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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