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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世界的赠礼-(1987)-A Gift from the Culture

        (英国)伊恩·M. 班克斯 Iain M. Banks——著

        伊恩·班克斯(1950——2013)是一位人气很高的苏格兰作家,涉足主流小说和科幻小说——出版科幻作品时使用笔名“伊恩·M.班克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文明”(Culture)系列小说,该系列包括《想想弗莱巴斯》(, 1987)、《游戏玩家》(, 1988)、《艺术国度》(, 1991)、(, 1990)和其他作品。他重要的非系列小说,包括令人毛骨悚然的《捕蜂器》(, 1984)。虽然班克斯的这些小说很少获得重要科幻奖项的提名,但它们均成为这个类型里的经典作品。2008年,伦敦《泰晤士报》将班克斯列为“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50位英国作家”之一。他还写过一本有关威士忌的书,书成后没几年就因癌症去世。在创作这本书的过程中,班克斯驾车环游苏格兰,采样各式美酒,引得世界各地作家羡慕不已。

        “文明”系列小说展现了一个恢宏的星际文明,它的300亿居民不仅以星球为家园,还旅居在巨大的星际飞船上,甚至有叫作“轨道人”的太空栖居者。这些栖居者由叫作“智脑”的巨型人工智能管理,本质上来讲,很难将智脑和飞船、居民辨别开来。班克斯创造的世界里有个独特的元素,即它是基于“后紧缩”时代的想象:它不包含——因此没有讲述以下故事——内部或外部的阶层划分,或是阴谋策划,通过控制有限的资源来维持掌控权。因此,在“文明”世界内部,没有国家,没有涉足各个领域的大公司,没有文化飞地来将隐秘的知识传授给它们的居民,以此为优势获取独立,也没有神秘高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伊恩·M.班克斯描绘的“文明”居民,就像一群精力充沛的先驱者,住在一个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专为他们设计的乌托邦里。他们时常被人见到在监视宇宙,或是乘坐接入庞大网络的巨型AI控制的飞船里,探索宇宙。“文明”系列小说因此摆脱了一种预设——在20世纪的科幻小说中广泛且心照不宣存在的——一个资源丰富的社会,它的居民自然而然是不思进取的。此处,“后紧缩”时代并不完全意味着“反乌托邦”,并不是堕落或衰退的标志——“在‘文明’世界里,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体验任何事情,一切都是自由的。”

        然而,这种设定绝不会排除内在冲突或复杂的政治机制——“文明”系列小说通篇点缀着天才般的情节设定和冲突驱动的剧情线。更进一步说,班克斯创造的这个世界允许他去深入讨论AI的本质问题、邪恶的本质问题,以及后人类时代交互行为的本质问题。

        《文明世界的赠礼》是班克斯这个系列里唯一的短篇小说,可以让读者一窥这套卓越系列的精彩之处。

        金钱是贫穷的标志。这句“文明”世界的老话我时刻铭记在心,特别是当我被引诱着去做些本不该做的事,同时又有金钱插手其间的时候(什么时候没有呢?)。此刻,它又在我脑海浮现。

        我盯着这把枪,握在科鲁兹疤痕累累的大手中显得小巧而精致,第一个钻进头脑里的念头——他们到底他妈的是怎么拿到这种枪的?之后是:金钱是贫穷的标志。这句话不论多应景,也对此刻的境况毫无助益。

        我那时正站在莱克西斯低地城里一间黑赌场的外面,湿冷的周末时光进入了下半夜。我看着这把漂亮得似玩具的手枪,与此同时,我欠了很多钱的两个大块头债主要求我去做一些极度危险的勾当,远远不只是违法。我掂量着利害关系,是一逃了之(他们将开枪射我),还是拒绝(他们会痛扁我,可能接下来几星期会产生巨额医药费),或者完成卡杜斯和科鲁兹要我做的事,也许能侥幸不被逮到——毫发无损,无债一身轻——最可能的结果是,我搞砸了,步上通往死亡的慢车道,还得配合安全部门的问询。

        卡杜斯和科鲁兹承诺会将所有债务一笔勾销,外加——一旦执行成功——一笔可观的尾款,为了表示友好。

        我猜他们并不指望需要付尾款。

        所以呢,理智告诉我,应该推开他们设计时髦的手枪,坦然接受一顿理论上疼得要死却不会致死的挨打。妈的,我可以把痛感关掉(有些“文明”的背景确实占优),但医院的账单怎么办?

        我已经负债累累了。

        “怎么啦,罗毕克?”站在赌场屋檐下的科鲁兹拖长调子,逼近了一步。而我,背靠着温热的墙壁,鼻腔里充满地面潮湿的气息,嘴里一股金属味。卡杜斯和科鲁兹的豪华轿车在路边转悠,我能看见里面的司机,他正透过洞开的窗口望着我们。外面狭窄的巷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警用巡逻飞艇掠过头顶,高高在上,警灯穿过雨帘,勾勒出城市上空低垂的乌云。卡杜斯向上扫了一眼,无视这架飞行器。科鲁兹把枪往我怀里一送。我试着后撤躲避。

        “拿着枪,罗毕克。”卡杜斯的语气透出厌烦。我舔舔嘴唇,低头看着手枪。

        “不行。”我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你当然行。”科鲁兹说。

        卡杜斯也点头附和:“罗毕克,别让自己陷入不利之地,拿好枪。你先碰碰它,看我们的情报是否准确。快点,拿起它。”我死死盯着那把手枪。“拿起枪,罗毕克。记住,枪口瞄向地面,而不是我们;司机手里的激光枪瞄着你呢,他可能会以为你要用枪对付我们……快点,拿起它,碰碰看。”

        我身体动不了,脑子也转不动。我只是呆站着,像被催眠了。卡杜斯捏住我的右手腕,把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科鲁兹把枪举到我的鼻尖,卡杜斯把我的手推向手枪。我的手在毫无生命迹象的枪柄周围合拢。

        然后枪就活了。几道昏暗的光闪动数下,枪柄上方的小屏幕亮起来,边缘闪烁着,科鲁兹松开手,让我独自拿枪,卡杜斯的笑容不易察觉。

        “看吧,并没有那么难,不是吗?”卡杜斯说。我拿起枪,试着想象将它用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但不论有没有司机监视着,我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卡杜斯,”我说,“我办不到。提别的要求吧。我可以做别的任何事,但我不是职业杀手,我不能——”

        “你不需要是个行家里手,罗毕克。”卡杜斯轻声说,“你只需要做……他妈的你自己。此外,你只需要瞄准、发射:就跟干你男朋友那样。”他咧开嘴笑,朝科鲁兹眨眼,后者露出白牙。

        我摇摇头:“这太疯狂了,卡杜斯。只是因为我能激活这东西——”

        “没错,这不是很有趣吗?”卡杜斯朝科鲁兹转过头,仰头看着高个男人的脸,灿烂一笑,“这不是很有趣吗?这个罗毕克是个外星人,而且他跟我们长得一样。”

        “不光是外星人,还是酷儿。”科鲁兹嘟囔着,脸皱缩成一团,“狗屎。”

        “听着,”我盯着手枪说道,“它……这个东西,它……它可能不好用。”我心虚地说。卡杜斯笑了。

        “它很好用。一艘飞船可是个大靶子。你瞄不歪。”他又笑了。

        “但我想他们有防御——”

        “激光枪和动力武器他们可以对付,罗毕克,但这玩意儿不一样。我不清楚技术细节,只知道我们激进的朋友花了大把票子才换回这个东西。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我们激进的朋友。这话从卡杜斯的嘴里说出来可真有趣,可能他是指“光明路”那伙人。那些他一直都认为不适合与其做生意的人,都是恐怖分子。我可以想象到,他会基于普遍性原则,将他们供给警察,就算他们已经给他大笔钱财也不管用。他是孤注一掷干一票,还是仅仅因为贪婪?他们这儿有个谚语:犯罪低语引诱,钱财催人行动。

        “但那飞船上有人,不仅是——”

        “你看不见他们。其实吧,他们都是些安保人员、舰队乐手、一些官方走狗和秘密机关的人……你关心他们干吗?”卡杜斯拍拍我被雨水淋湿的肩头,“你能做到。”

        我的视线从他灰暗、疲惫的眼睛收回,低头看枪。它静静握在我拳头里,小屏幕发着微光,被我自己的皮肤、自己的触摸出卖了。我又想到那张医院账单,我感觉自己快哭了。但这里的男人都不会哭泣,我能说什么呢?我曾是个女人,我曾是“文明”人。可我抛下了这些,如今我是个男人,生活在自由之城莱克西斯,一个没有免费午餐的地方。

        “好吧,”我说,嘴里品尝到一丝苦涩,“我干就是了。”

        科鲁兹看起来很失望,卡杜斯点点头:“好极了。飞船周九抵达。你知道它的样子吗?”我点了点头。“那么一切会很顺利的。”卡杜斯浅浅一笑,“你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能望见它。”他抽出几张钞票,塞进我的外衣口袋,“给自己叫辆车,最近地铁不安全。”他在我脸颊上轻拍几下,手上有昂贵香水的味道,“嘿,罗毕克,开心点,好吗?你即将射下一艘天杀的飞船。这将成为一件壮举。”卡杜斯大笑着看着我,然后又看向科鲁兹,后者也放声大笑,却是出于职业需要。

        他们走回轿车里,嗡嗡驰进夜色中,轮胎在积水的街道激起涟漪。我在车后看着水洼飞溅,手枪从手中垂下,像一个犯罪的标志。

        “我是一把光能等离子发射器,LPP91型号,二系列,组装于欧沃乐斯星系团西班萨奇-丘菲乐轨道第六制造厂的A/4882.4流水线。序列号是3685706。大脑等级1,AM电池驱动,电量:无限。一次发射可达的最大功率为3.1×810焦耳,充电时间14秒。最快射速:260转/秒。只限于通过表皮基因测试的“文明”居民使用。戴手套或是光能防具时,需要按下控制按钮,进入“模式”界面。禁止未经授权强制使用,否则将受到惩戒。技术要求12%?75%C。接下来是完整的使用指导。按下控制按钮和屏幕来重放、搜索、暂停或停止……

        “指导,第一部分:介绍。LPP91是一种可操作的复杂‘和平’武器,它适合于一般用途,不适合用于战争;它的设计和效果参数取决于介绍……”

        手枪躺在桌上,用尖锐的高音喇叭向我介绍它自己。而我则疲软地瘫在躺椅上,眺望莱克西斯低地城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地下运输车每隔几分钟经过一次,将脆弱的公寓区摇得噼啪响,街道水平线上的交通制造出喧嚣,天际线上富人和警察乘坐的飞行器和巡逻飞艇如织,在所有东西的上方,星际飞船在扬帆起航。

        它们的行动都有既定的目的地,而我却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交叉路口。

        我能看到在城市遥远的另一端,耸立着纤细、闪亮的“提升道”,它直插云霄,连接外太空。舰队上将为什么不去用“提升道”,非得乘自己的飞船从群星返航,弄得兴师动众?可能他认为使用一条受人过分吹捧的升降机不够庄重。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们都是一个样。他们都该死(如果你想抱持这种激进的态度的话),但为何非得是我去干掉他们?星际飞船都是天杀的阳具崇拜。

        并不是说“提升道”就不像根阴茎,毫无疑问,就算舰队上将是乘管道下来的,卡杜斯和科鲁兹也会让我把它射下来,他妈的见鬼了。我摇了摇头。

        我端着狭长的玻璃杯,里面盛满乔尔酒——莱克西斯城里最廉价的烈酒。这是第二杯了,可我还不够尽兴。手枪继续喋喋不休,声音回荡在我们家具稀疏的主卧里。我在等莫斯特,比任何时候更想念他。我看了眼手腕上的通信端,根据显示时间,他随时可能回来。我看向室外湿漉漉的黎明的熹微,这一夜都未合眼。

        手枪的声音继续。当然,它用的是马利语,“文明”世界的语言。我差不多有8个标准年没听过这种语言,如今听来,我感到既悲哀又愚蠢。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的同胞,我的语言。全隔着八年的时光,八年蛮荒之地的生活。我伟大的冒险,我为了投入到活力四射的社会,而对自己呆板无趣的生活的抛弃,我那高贵的手势……算了,现在似乎是个空洞的手势,做出来显得又傻又任性。

        我又喝了些涩口的酒。手枪还在唠叨着光束半径、回转样式、反重力模式、瞄准线模式、曲线射击、喷射和刺穿设定……我考虑吸收些让人身心舒缓、酷劲十足的腺体激素,但并没去做;我八年前就发誓再也不用这些改造过的唬人腺体,其间只违反了两次,都因为痛得太厉害了。我要是有足够的勇气,就该把整个腺体移除,回归到它们在人体内正常的状态,我们初始的生物遗传状态……可我并不勇敢。我怕疼,没法像这里那些人一样赤裸裸地面对它,我佩服他们、畏惧他们、依旧无法理解他们,甚至连莫斯特也是。事实是,莫斯特最难捉摸。可能你对一个人彻底理解后,就无法产生爱情吧。

        八年的放逐生活,在“文明”世界音信全无,从未耳闻这种微妙、既复杂又简单、听起来像蚕丝一样顺滑的语言;如今我再次听到马利语,却是来自一把枪,告诉我如何开火、去杀戮……什么?上百人?也许上千人,取决于飞船坠毁于何处,是否会爆炸(落后的星际飞船会爆炸吗?我不知道,我对这个领域的知识不了解)。我又喝了一口,摇着头,我办不到。

        我是罗毕克·塞恩基,莱克赛尔居民编号……(我总是忘记,我的文件上有)男性,基本种族,三十岁,兼职的自由职业记者(此刻没有工作在身),全职赌徒(输钱是家常便饭,可我自得其乐,或者说,直到昨晚我都很享受)。可我也是,依然是,巴林-乌切莎·罗比奇·莱斯·琴妮儿·丹·福莱希,“文明”世界居民,出生性别,女,种族血统太复杂记不清,68岁标准年龄,一度是“接触”机构的一员。

        还是一个叛徒,我选择实践“文明”引以自豪的、赠予自己人民的自由精神,彻底与她断绝来往。她放手让我离开,甚至助我一臂之力。虽说我并不领情。(但仅凭自己,我能伪造文件和办理所有手续吗?不行,但至少,在我熟悉了莱克赛尔的经济共同体之后,在我望着漆黑的独立舱无声地升起,飞回夜空,眼前只剩一艘等待的飞船的那一天过后,我仅有两次求助于“文明”遗留下的改造生物学,一次也没用过它的制造物品。直到现在。手枪还在嘀咕。)我放弃了自认为无聊的天堂,来到一个残忍又贪婪的社会系统,它四处充斥着生命力和事故,一个我以为自己能寻得……什么?我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懵懵懂懂,至今也没想明白。可至少我在这里寻得了莫斯特,而与他在一起,我对生活的探寻就没那么孤单了。

        直到昨晚,这种探寻依然显得意义非凡。现在,“乌托邦”送来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一条看起来随随便便的意外消息——毁灭。

        卡杜斯和科鲁兹是从哪儿搞到这玩意儿的?“文明”对自己的武器守卫森严到让你醋意十足,好像提防着所有人,叫人感到尴尬。你买不到“文明”的武器,至少没法向“文明”购买。我猜东西会遗失,在“文明”世界里,东西不小心被放犯错地方的概率很大。我又喝了一口,听着手枪的絮叨,望着水汪汪的雨季天空高悬在屋顶、塔楼、飞行器、飞碟和伟大城市的圆顶上方。可能手枪比其他“文明”世界的物品更容易从他们精心保养的双手里流出来,它们预示着危险,能摆出胁迫的姿态,如果不是他们故意弄丢,你根本没法搞到手。因此它们作为贵重物品,时常不翼而飞。

        正因如此,它们内部装有抑制电路,只有来自“文明”世界的人(理智的、无暴力倾向的、毫无贪念的“文明”人,当然,他们只有在自卫的情况下才会用枪,举个例子,如果被哪个野蛮人……哦,自得意满的“文明”世界:它的自负帝国主义倾向)才能启用武器。这把枪是个老古董,并非说它过时(“文明”世界并不认同这个概念——它制造的是永不淘汰的物品),就是式样陈旧;不比一只家养宠物更聪明,如今的现代“文明”武器是有知觉能力的。

        “文明”世界可能已经不造手枪了。我见过那种私人用的“防卫贴身无人机”,如果这东西通过什么方式落入像卡杜斯和科鲁兹这样的家伙手中,它会马上发求救信号,试图利用自身动力脱身,射伤任何想要使用或捕获它的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若它认为有被拆卸或改装的危险,就会启动自毁程序。

        我喝了更多的乔尔酒,又看了眼时间,莫斯特还没有来。因为警察突袭检查,俱乐部总是突然打烊。他们不被允许下班后与客人交谈,他总是直接回家……我开始有点慌了,但把这种感觉压制下去。他当然没事。我需要思考其他问题。我要把事情想明白。我喝了更多的乔尔酒。

        不,我不能这么干。我离开“文明”世界是因为无聊,但同时也有“接触”机构里传教式的内政干涉主义的原因。在那里工作意味着做一些与我们要阻止的行为毫无二致的事:挑起战争、暗杀……这类事情,全是坏事……我从未直接参与“特殊情况小组”的行动,但我知道内情。(“特殊情况小组”又名“肮脏的戏法”。这是“文明”世界生动、独特的委婉叫法。)我拒绝跟这些伪君子共处,选择了这个明目张胆展示自私与贪婪的社会,它不装好人,时刻野心勃勃。

        但我在此地也跟原来一样,试着不去伤害别人,试着仅仅是做自己。如果我摧毁了一艘满载乘客的飞船,就算其中有些是这个冷酷无情的社会规则的制定者,我就不再是我了。我不能用这把枪,也不能让卡杜斯和科鲁兹找到我。我也不会回去,向“文明”世界低头。

        我将杯子里剩下的乔尔酒一饮而尽。

        我得逃离这里。除了莱克西斯,还有其他的城市,其他的星球。我只需要跑路,跑走藏起来。但莫斯特会跟我一道走吗?我又看了看时间,他迟了一个半钟头了,不像他的风格。他为何晚了?我走到窗边,俯瞰下方的街道,搜寻他的身影。

        一辆警用自动巡逻车穿越过车流。这是一辆定点巡逻车,警笛没开,机枪收起。它径直朝“异界客社区”驶去,最近那里是警察展示武力的地方。拥挤的人潮中,没有莫斯特曼妙的身影。

        总是担心他。担心他被车撞了,担心他在俱乐部(下流,腐蚀社会道德,还搞同性恋,这简直是罪恶滔天,比吃霸王餐还可耻!)里被警方逮捕,还有,当然了,担心他喜欢上了别人。

        莫斯特,平安归来,回到我怀里。

        在变性手术的尾声,当我发现自己依然被男性吸引时,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那是很久以前,我还快乐地生活在“文明”世界,跟很多人一样,好奇爱上跟自己的初始性别一样的人是什么感觉,但我的生理性别变了,欲望却没跟着改变,这似乎极度不公平。是莫斯特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欺骗。莫斯特让一切好转了,莫斯特是我的生命之息。

        总之,我不愿以女性身份活在这个社会里。

        我觉得还得满上一杯。我从桌边走过。

        “……将不会影响武器瞄准线的稳定性,但开启或关闭动力时,后坐力会增加——”

        “闭嘴!”我冲手枪嚷道,然后笨拙地试着按下“关闭”按钮。我的手撞到短粗的枪管,手枪从桌面滑过,摔到地板上。

        “警告!”手枪咆哮着,“用户不准触碰内部元件!任何企图拆卸的尝试都将导致不可挽回的功能失活——”

        “闭嘴,你这小杂种。”我说(它真的安静下来)。我把它拾起来,塞进搭在座椅上的一件夹克口袋里。该死的“文明”世界,所有枪支都该死。我又灌了些酒,再次看时间的时候觉得昏昏沉沉。回家吧,请快回家吧……然后,离去,跟我一同离去……

        我看着视频里的新闻,同时担心着莫斯特,胃里的一阵阵恐慌和脑子里的眩晕轮番上阵,最后沉沉睡去。新闻里遍布处决恐怖分子的消息,以及宣传在遥远地域跟外星人、异界种族和次人类爆发的小型战役中我方取得的众所周知的胜利。我记得的最后一条新闻,是关于另一颗星球的城市暴乱。里面没有提及人员伤亡,我却记得某个镜头里,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散落着履鞋。新闻的最后,一名受伤的警员在医院接受采访。

        我又做了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重温三年前的遭遇:我吓坏了,注视着像墙幕一般缓慢移动、如日光将人包围的眩晕毒气里冲出一大队警员,比武装汽车甚至坦克还要可怕。可怕的原因并不是穿护甲的骑兵手里拿着长长的警棍,而是他们高挑的坐骑也全副武装,套上了防毒面具,仿佛来自某个现成的、大规模生产的噩梦中的怪兽,让人不寒而栗。

        几小时后,莫斯特回到家,在屏幕前找到我。俱乐部被突击检查,他不允许与我联系。我哭起来,他将我抱住,安抚我重新入梦。

        “罗毕克,我不能。瑞圣瑞德准备下个季度开个新秀场,在寻找新面孔。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赚个盆满钵满。这是高地城的交易。我现在分不开身,已经一只脚踏进门了。请你理解。”他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握住我的手,我甩开了。

        “我不能干他们叫我干的事。这里不能待了。我必须离开,别无选择。”我的声音很低落。莫斯特开始收拾餐盘和保鲜盒,摇晃着修长、优雅的脑袋。我没吃下多少,一半是因为宿醉,一半是因为紧张。这是个闷热得让人无精打采的早晨,公寓的空调系统又罢工了。

        “他们的要求真的那么过分?”莫斯特把睡袍裹紧了些,端盘子的身手一看就是专家级。我看着他苗条的背影走进厨房里。“我是说,你都不肯告诉我。你不信任我吗?”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求你了,莫斯特。你不知道比较好。”

        “哈哈,”莫斯特笑得很冷漠,那悦耳的声音,此刻刺痛了我,“真他妈戏剧化呀。你在保护我,真他娘勇敢。”

        “莫斯特,这事很严肃。这些人想让我去做一些我不愿做的事。如果我不动手,他们就会……至少,他们会弄伤我,伤得很厉害的那种。我不知道他们将怎么对付我。他们……他们可能通过你来伤害我。所以当你回来晚了,我担心得要死,我以为他们把你绑走了。”

        “我亲爱的罗毕克小可怜,”莫斯特从厨房探头出来,说道,“我今天过得很糟糕,我猜干最后一单的时候我把一块肌肉拉伤了,突袭检查后,我们可能领不到薪水——就算那群垃圾没有把收银全缴了,斯德莫还是会把这个当借口——而且我的屁股还在疼,有一个变态酷儿肥猪把指头在我里面乱捅。这可没你跟暴徒和小混混打交道的时候浪漫,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要担心的事多了去了。你反应过激了。吃片药或别的什么,再去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朝我眨眨眼,消失了。我听到他在厨房里走动,头顶上传来警笛的嘶叫,楼下的音乐声滤进耳朵里。

        我走到厨房门口,莫斯特在将手擦干。“他们叫我射下一艘这个星期九返航的飞船,上面载着舰队上将。”我告诉他。莫斯特呆滞了一秒,然后哧哧笑起来。他向我走来,手搭到我双肩上。

        “真的吗?然后呢?顺着‘提升道’外壁向上爬,然后乘坐你的魔法自行车飞到太阳上?”他被逗乐了,用宽容的神情看着我笑。我把双手放到他的手上,缓缓把它们从我肩上拿下。

        “不,我只需要射下那艘飞船,就是这样。我必须……他们给了我一把枪来完成任务。”我把手枪从夹克里掏出来。他皱起眉,摇了摇头,有一瞬间看起来很困惑,接着又大笑起来。

        “用这个吗,我的宝贝?我怀疑你能不能干掉一根自动跳跳棒,就用你那个小……”

        “莫斯特,求你了,相信我吧。这东西能办到。我的族人制造了它,那艘飞船……这个国家没有防御这个的设备。”

        莫斯特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从我这儿夺过手枪,它的灯光熄灭了。“你怎么把它打开的?”他在手里鼓捣着。

        “触碰它,但只有我能做到。它能读取我表皮上的基因信息,知道我是‘文明’的人。别那样看着我,这是真的。你看。”我操作给他看。手枪重复了它的第一段台词,小屏幕转换成全息屏。我拿着枪,莫斯特仔细研究它。

        “要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可能很值钱。”

        “不,这对其他人没有价值。它只能为我服务,你没法绕过它的认证,否则会失活。”

        “真是……忠心耿耿啊。”莫斯特说着坐了下来,同时死死盯着我,“在你的‘文明’世界里,所有东西肯定都精巧得很。你告诉我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并不全信,这你知道吗,我亲爱的?我以为你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现在,我想我相信了。”

        我蹲在他面前,把枪放到桌上,双手抚上他的膝头:“那就请相信我,我没法做他们叫我做的事,我现在处于危险中。可能我俩都有危险。我们得远走高飞,马上。今天或明天,赶在他们想到另一种逼迫我的办法之前。”

        莫斯特笑着搓揉我的头发:“怕得要命,对吧?焦虑到绝望。”他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罗毕克,罗毕克,我不能跟你走。如果必须离开,那你走吧,但我不能同行。你不明白这个机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个机会我等了一辈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无论如何,我要留下。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法利用我了,对不对?等尘埃落定,再通过一个朋友联络。然后从长计议。也许你能回来,也许我没抓住这个机会,我就去找你。没问题的,我们可以想出办法来。”

        我让自己的头靠上他的大腿,悲从中来:“我不能离开你。”

        他抱住我,轻轻摇晃:“哦,你可能发现自己很乐意接受这种变动。你去哪儿都会受欢迎,我的美人。可能为了赢回你,我还得杀掉哪个耍刀子的对手。”

        “求你了,求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埋在他的睡袍里啜泣不已。

        “我不能,我的爱人,我真的不能。我会去跟你挥手道别的,但我不能同行。”

        我在他怀抱里哭泣。手枪安静地躺在他那边的桌上,被我们的残羹冷炙包围。

        我上路了。黎明之前从公寓的消防通道离开,抓着旅行包翻越两堵院墙,然后搭乘一辆出租车,从瑟秋浦西斯大街去往洲际车站……之后我会登上一辆管道火车去布莱密,搭乘那边的“提升道”离开。希望计划中的一切,不管是洲际车站还是火车,都已经各就各位。莫斯特将他自己的积蓄借了我一些,我自己的信用卡里还剩一点高利率的额度,应该够用了。我将通信端留在了公寓。虽然能派上用场,但传闻是真的,警方可以追踪到它们。我不相信卡杜斯和科鲁兹在警方的相关部门里没有安插人。

        车站里人头攒动。走在回音阵阵、天顶高高在上的车站大厅里,被人群和各种交易包围着,我觉得相当安全。莫斯特从俱乐部下班后就会来送我,他发誓会确保自己不被跟踪。我时间不多,只能将手枪放在“行李寄存处”,我会把钥匙邮寄给卡杜斯,试着平复一点他的杀戮之心。

        行李寄存处前排着一条长龙,我站在几个军舰实习生后面,心急火燎。他们跟我说,延误的原因是搬运工们正在一个包裹、一个包裹,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搜查炸弹,这是最近的新规定。我离开队伍去见莫斯特。我必须找别的办法把手枪处理掉,把这该死的东西邮寄了,或者直接扔进垃圾桶。

        我在酒吧里等候,小口喝着寡淡的劣质酒。我时不时看一眼手腕,然后觉得好傻。通信端留在公寓了。打电话就用公共电话,看时间就看挂钟,莫斯特迟到了。

        酒吧里一块屏幕上正播放着新闻快讯。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通缉犯了,自己的脸很可能出现在新闻节目里,接着又把这种荒谬的想法甩开。我观看着今日份的连篇谎话,把思绪从时间上转移开。

        他们提到归航的舰队上将,将于两天后到达。我看着屏幕,紧张地笑笑。没错,你们绝不会知道,这个狗杂种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被临空炸个稀巴烂。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几乎是个英雄了。

        然后是一颗重磅炸弹。新闻里随口一提——仿佛只是附加说明,从节目里剪辑出几秒的段落——那个上将带了一位客人回家,来自“文明”世界的大使。我被呛了一口酒。

        如果我照办了,那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目标吗?

        “文明”是在干什么?一位大使?“文明”世界对莱克赛尔经济共同体了如指掌,而且还一在观察、分析,对它的病态一直放任不管。莱克赛尔的居民对“文明”的进步程度和辽阔疆界一无所知,但高层和军方知道得不少。他们掌握的情报会带来稍许(就算他们知道一点,却远远不够)担忧。大使带着什么任务?

        准备击落飞船的到底是谁?“光明路”对单个异界客的命运不感兴趣,他们更看重击落一艘星际飞船的宣传效果。但如果枪不是他们给的,而是高层里的某个集团,或者是来自军方的人?莱克赛尔面临种种难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可能总统和他的政治党朋们正在考虑向“文明”寻求帮助。代价可能是某些改革、某些贪腐官员发现他们奢华的生活方式将受到致命威胁。

        妈的,我不知道。可能击落飞船的计划来自安全部的哪个疯子,或者是军方的人在算旧账,或者是在社会改革的阶梯上妄图一步登天。我还在想着这些可能性,他们传呼我了。

        我在座位上僵住了。车站广播系统在呼叫我的名字,叫了三次。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我告诉自己是莫斯特,打电话告诉我自己弄晚了。他知道我把通信端扔在公寓了,所以不能直接联系我。但知道我正试着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前提下,他会在人潮汹涌的车站里高喊我的名字吗?他依然不当一回事?我不想接听那通电话。我连想都不愿想它。

        再过十分钟,我的那趟车就要出发了,我拾起自己的包裹。广播系统再次叫了我的名字,这次还提到莫斯特,这让我别无选择。

        我来到咨询台。是一通视频电话。

        “罗毕克。”卡杜斯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他在某间办公室里,这地方毫无特征,看不出是哪儿。莫斯特站在卡杜斯的座椅后面,脸色苍白,吓坏了。科鲁兹站在莫斯特右手边,冲着他苗条的身板咧嘴而笑。科鲁兹稍微一动,莫斯特就哆嗦一下。我看到他咬着嘴唇。“罗毕克,”卡杜斯再次开口,“你这么快就想走了?我记得咱们有个约会呢,不是吗?”

        “没错,”我轻声回答,看着莫斯特的眼睛,“我太傻了。我准备……到附近……溜达几天。莫斯特,我——”屏幕变成灰色。

        我在电话亭里缓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装有手枪的包。我提起包,之前都没意识到它有这么沉重。

        我站在公园里,周围是滴水的树木和磨光的石头。步道延伸到泥泞的土地,通向四面八方。泥土闻起来温热而潮湿。我从悬崖的斜坡边朝下望,平静的水面有小船悠闲地泛游其中,湖面将黄昏的光线反射。城市隐没进昏暗的部分,远远看去就像朦胧之光铺展的平台。我听到鸟儿在周遭树林间啾鸣。

        “提升道”中,飞行器向上飞升,它们的灯光因此汇聚成一道红色的光束,探入蓝色的夜空。在“提升道”的最高离岸口,就是港口所在地,那里处于100千米的高空,尚未入夜,依然笼罩在阳光下。议会厅和内城大广场的上空被激光灯、普通探照灯和化学烟花照得雪亮,特意欢迎凯旋的上将,可能也包括来自“文明”的大使。我还没看到飞船的踪影。

        我坐在一段短树桩上,将外套裹紧。手枪被我握在手中,开启、上膛、射程设定好。我试着将事情办得周密、专业,就好像我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我把借来的摩托车藏在悬崖远端的灌木丛里,在下面靠近车来车往的停车场的地方。我可能真的不会被逮到。反正,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看着这把手枪。

        我曾想用它去救莫斯特,或者用它自杀,我甚至想过把它交给警方(另一种步上死亡慢车道的方法)。我还想着打电话给卡杜斯,告诉他我把它弄丢了、它坏掉了,或者我不能杀“文明”的居民……之类的理由。但到头来,一件也没付诸行动。

        如果要救回莫斯特,就必须去做我应承下的事。

        城市上空,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是一组金光在不断下降。正中间的灯光比周围的更亮、更大。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没了知觉,但此刻我的嘴里涌出辛辣的味道,双手也不住地颤抖。也许击落飞船后,我会变得狂暴不已,顺带袭击“提升道”,使整个管道垮塌下来(它的一部分可能会坠入太空吗?仅仅为了见证一下,我也该这么干)。从这里我能炸毁半个城市(妈的,别忘了曲线射击,从这儿我能炸毁整座城市);我能把护航舰也射下来,袭击飞机和警用巡逻车;我能给莱克赛尔一个史无前例的痛击,在他们逮到我之前……

        飞船出现在城市上空。没有阳光的照射,它们的激光防护镜面外壳看起来暗淡许多。它们的高度还在下降,距地面5000米的样子。我又一次检查了手枪。

        它不一定奏效,我想。

        激光穿过城市上空飞扬的尘垢,在高层的薄云上打下密集的光点。探照灯聚拢的光柱减退为铺展开的光雾,同时烟花绽放开来,闪耀着缓缓划过天际。飞船队伍井然有序地降落,透着威仪之态,迎接欢迎的灯火。我环顾树木葱郁的山脊,周围没有一个人。一阵温暖的清风,将林荫道上交通的喧闹声,吹进我的耳朵。

        我举起手枪,瞄准。飞船的方阵在全息投屏上出现,画面明亮如白昼。我调节了一下镜头放大倍数,手指触动控制按钮,手枪立马锁定旗舰飞船,握在手中稳如磐石。一个白色的闪光点标示出飞船的核心部位。

        我再次环顾四周,心跳如擂鼓,锁定的手枪控制住了我的手。还是没人过来阻止我。我的眼睛刺痛。飞船悬浮在内城国家政府大楼上方几百米处。外层的船只停留在那里,中心的飞船,那艘庄严、庞大的旗舰飞船,朝大广场降落,它如一面高擎于空中的镜子,将城市映照得熠熠生辉。手枪在我手中下坠,跟着它的轨迹。

        可能“文明”世界的大使不在那该死的船上。这整件事可能是“特殊情况小组”的自导自演,也许“文明”已经准备好干涉了,让我这个异端将事件触发,那些计划部门的智脑一定觉得很有趣。那名“文明”的大使可能仅仅是一颗棋子,只是为了打消我的怀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漂浮在一片由各种可能性组成的海洋上,抉择让我煎熬。

        我扣动扳机。

        手枪向后一跳,一团光将我笼罩。一道足可致盲的光线即刻射向万米开外的星际飞船。我脑袋里什么地方发出尖锐的爆裂声,我被从树桩上甩下来。

        等我再次坐起来时,飞船已经坠毁。大广场上充斥着火光和浓烟,还有发出诡异的、让人汗毛倒竖的声响的可怕闪光,相比之下,剩余的激光和烟花黯然失色。我站起来,瑟瑟发抖,耳鸣不止,看着自己干下的事。连锁反应接踵而至,仅仅因为等离子束的冲击波,护航舰的自动化装置就受到影响,纷纷冲地面坠落,给天空留下一道道十字光迹。它们搭载的导弹头在林荫大道和内城建筑群间爆炸,火光四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第一批爆炸声猛地冲来,在公园里回荡。

        警察和护航舰终于开始做出反应。我看到警用巡逻车的探灯在内城里频繁闪烁,护航舰在剧烈燃烧的、火光摇曳的残骸上空缓慢转轨。

        我将手枪装兜,顺潮湿的小道向下,冲摩托车跑去,远离悬崖边缘。在眼睛后方,那个刺痛的地方,我依然可以看到那道将我和飞船连线的光的轮廓,真是一道耀眼的光,我想着,差点放声大笑。在头脑那块柔软的黑暗里,存有一道明亮的光。

        我绝尘而去,加入所有其他可怜的人,一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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