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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帝之城

        摄影机已经就位了。空军C-5B银河运输机已经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把最新型的尖端科技地面站转播车载上飞机,而后把它们运送到了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其实把它们运来并不全是为了签字仪式——协议是否签得成,评论员表示担忧——更多的倒是为了仪式之前的表演。电视台的制作人觉得,用这种刚刚生产出来的全数字化高清晰度器材进行拍摄能够更加清晰地显示装点在梵蒂冈墙壁上的各种艺术品,梵蒂冈在这些艺术品的装点下仿佛成了一片树木成行的国家公园。当地的木匠和来自纽约、亚特兰大的专家一直在大钟附近忙着修建专用的拍摄棚,网络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将在这里发布新闻广播。美国三大新闻网的清晨新闻播报都是从梵蒂冈发出的。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日本广播协会、英国广播公司和几乎世界所有的电视新闻网全都加入了这一浩大阵容,争先恐后地在教堂前面宏伟的广场上争取一席之地。这座教堂由布拉曼特于一五〇三年开始设计,后来由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贝尔尼尼接手建筑而成,而早在教堂建成之前广场就已经在那里了。一股短暂但强劲的风暴卷着中央喷泉喷洒出的水雾扑进了德意志浪潮电视台的演播棚,价值十万德国马克的仪器顿时短路报废。梵蒂冈的官员最终不得不抱怨说这里已没有空间可供人们目睹整件事件的始末——他们正在为这件盛事祈祷——只是他们的抱怨也已为时太晚。有人回忆说,罗马时代这里曾经是圆形大竞技场,大家也普遍认为这是近代气势最磅礴的竞技场。不过罗马人的“竞技场”主要是举办战车赛事的。

        电视圈的人们在罗马住得心旷神怡。《今日新闻》和《早安美国》的工作人员不必像在美国一样,每天得起得比报童还早,可以在午饭之后播报新闻——!!!——下午工作结束后还来得及去购物,然后在罗马城里诸多幽雅的餐厅里享用晚餐。电视台的资料调查员到处搜集当地名胜古迹的有关资料,比如罗马圆形大剧场——正确的名称应当是弗拉维安圆形大剧场,后来人们还发现了一间精心设计的密室——罗马人在这样的地方观看比赛释放着狂热的情感:角斗,直战斗到死,人和人斗、人和野兽斗、野兽和基督徒斗,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组合,这些殊死搏斗等同于今天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赛事。然而他们罗马之行最具有代表性的焦点是古罗马大广场。这里有古罗马市中心的废墟,西塞罗和小西庇阿都曾经在这里漫步、聊天、会见自己的支持者和敌对者,几百年来游客都要来参观这个地方。不朽的罗马,广阔帝国的母亲,如今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着另一个角色。罗马市中心就是梵蒂冈所在地,方圆只有几英亩,但却是一个主权国家。“教皇究竟拥有多少支部队呀?”一位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引述着斯大林的话,谈起了这座教堂及其价值观是如何超越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而长存不朽,以至于苏联居然决定与这位教皇圣座开创外交关系。此外他还谈到梵蒂冈也有自己的晚间新闻节目,他们的播报台距离这位主播不足五十码远。

        新闻界格外关注参与和会的另两大宗教。在迎接到会代表的仪式上,教皇回忆了伊斯兰教早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天主教大主教派出一支考察团曾经走到了阿拉伯,他们实际上只是担负着搜集情报的任务,观察穆罕默德究竟想干些什么。热诚的首次会面之后,地位最高的主教询问可以在什么地方和自己的同事们举行弥撒仪式。穆罕默德当即提供了他们所驻足的那座清真寺任对方使用。先知这样评论:这里难道就不是侍奉上帝的殿堂吗?教皇向以色列人表达了同样的美意。在教皇分别对这两大宗教表示欢迎时,在场的比较保守的教士们心中多少有点不快,但是教皇别具特色地分别用三种语言发表了一番演说,使这份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我们都知道上帝在我们各自宗教中的圣名不同,但对所有人而言上帝都是同一位神圣。让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奉上这座城池来盛情招待友善的来客。我们拥有如此繁多相似的信仰。我们共同信仰一位仁慈博爱的上帝。我们坚信人性本善。我们坚信忠诚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同时也相信应当把对上帝的忠诚表现在仁慈善念和兄弟情谊上。我们向来自遥远国度的兄弟们致以问候,奉上我们的祈祷,愿你们的忠诚指引你们获得上帝的公正与和平,对上帝的忠诚将指引我们达到目标。”

        “哇,”一位早间新闻的主持人摘掉麦克风评论道。“我开始相信这场马戏恐怕不是开玩笑。”

        新闻报道的内容当然不仅止于此。为了公允平衡,为了激起争论,为了让人们对事态有适当理解,同时也为了把商业广告卖出去,电视节目的内容里还安排了犹太准军国主义团体的领袖讲话,他大声疾呼地回顾了费迪南和伊莎贝拉把犹太人赶出伊比利亚的旧事、沙皇统治下的几百年黑暗岁月,当然还有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政策——由于两德统一他还特别强调了这件事——他的最后结论是如果犹太人相信除了手中握有强悍的武器之外的任何人,那就是天大的傻瓜。来自库姆城的伊朗宗教领袖阿亚图拉·达亚耶长期以来一直和美国对着干,他痛骂所有异教徒,诅咒这些人都该下地狱。但是因为翻译不到位,美国观众依旧听不懂他的意思,而且他那慷慨激昂、措辞浮华的讲演被删剪了许多。来自美国南部的一位自封为“受上帝召唤的基督徒”,他占据了大多数播报时间。他首先公开谴责罗马的天主教是典型的反基督组织,而后重申他那著名的宣告,声称上帝听都不曾听过犹太人的祈祷,更不要说异端的穆斯林了,他又徒劳无益地把穆斯林称作穆罕默德的崽子,好进一步羞辱人家。

        不过,这些煽动者多少被观众忽视了——更精确地说,没人重视他们的观点。电视新闻网接到成千上万个愤怒的电话,抗议根本就不应当让这些偏执狂占据新闻播报时间。这当然让电视台的主管欢欣鼓舞。这意味着人们下次还会调到这个节目,继续看那些让自己义愤填膺的新闻。那位美国偏执狂立即发觉自己捐款袋的行情下跌。布奈·布瑞斯跑去声讨那些离开圣职的犹太拉比。伊斯兰国家联盟的领袖本身也是一位卓越的传教士,他谴责伊斯兰激进派阿訇是异教徒,居然胆敢违抗先知的指点,他长篇大论地引用了先知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电视新闻网还播发了所有那些相互抵触的评论,以示平衡,抚慰了某些观众的心情,偏偏又激怒了另一些观众。

        还不到一天,新闻报纸上已有一篇专栏文章特别提出,因为圣彼得大广场的构造呈圆环形,参与大会的成千上万的驻外记者已经开始喜欢把这次和会称作“和平杯”了。更加敏锐的人则意识到,这恰恰证明记者们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加以报道。大会的安保简直固若金汤,与会者来来回回都由军用飞机通过军用机场接送。记者和举着长焦镜头的摄影师都被尽量阻隔在距离接送地点很远的地方,而且多数人都在夜间到达。守卫梵蒂冈的瑞士卫队虽然还穿着文艺复兴时代的连衫裤,但毕竟是全副武装,哪怕一只老鼠也跑不进他们的防线,当有意义重大的事件发生时他们就分外警惕——瑞士国防部长小心翼翼地步入一扇边角的小门——没有人注意到他。

        为数众多的国家都进行了民意调查,调查表明人们普遍希望这次和会成为真正有效的和会。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纷争,近年来东西方关系的改善不禁又在人们心中燃起了希望,全世界都感觉到这次和会一定会见成效。新闻评论员警告大众说,这次和会要解决的恐怕是近年来最难搞定的一次争议,但是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祈祷,用上百种语言、在上百万家教堂里祈祷结束这颗星球上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争端吧。值得赞扬的是,电视新闻网也报道了这一情况。

        职业外交家们感到如此沉重的压力是他们见所未见的,虽然其中有些人无可置疑地是那种从幼年时起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的最愤世嫉俗的人。在梵蒂冈观望事态变化的记者们粗略地写了一些报道,声称有人深夜独自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中央广场上散步,提到有人在星光灿烂的清朗之夜沿着外间阳台闲逛,还说起有些与会者和教皇长谈,但再没有其他消息了。收入颇丰的电视台新闻主持人们面面相觑、一片死寂。报章杂志的记者们则拼命寻找、甚至窃取他们所能找到的新闻素材,以便交上一份稿子了事。自从卡特总统在戴维营里进行那场马拉松式的谈判以来,再也没有哪次重大谈判居然像这次那样只透露这么一点点消息。

        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企盼会议的结果。

        老人头戴一顶饰以白色的红色土耳其毡帽。坚持穿着这种特色服装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这位老人仍旧因循着祖先的着装特色。这位德鲁兹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他把惟一的安慰寄托在宗教信仰上,穷其一生六十六年都在寻求这样的安慰。

        德鲁兹人是中东地区一个宗教流派成员,这一支融合了伊斯兰教、天主教和犹太教各个层面的流派,是在十一世纪由埃及的一位哈里发艾尔-哈金姆·比阿姆瑞拉西创办的教派,他自称是上帝的化身。这一教派的人多数居住在黎巴嫩、叙利亚和以色列,在三个国家的社会中占据着一小块动荡多变的领地。他们获准在犹太国家的武装部队里服役,这一待遇和信仰伊斯兰教的以色列人还有所不同,但是这也不能让叙利亚政府信任本国的德鲁兹人。可还是有几个德鲁兹人终于在叙利亚军队里爬到了指挥官的位置,人们清晰地记得有一位指挥一个团兵力的陆军上校在一九七三年那场战争之后被军方处死了,理由是他被敌军赶出了战略要塞。虽说严格地以军事角度看来,他在战斗中表现得英勇果敢,而且幸运的是他居然有条不紊地把剩余的部下带了出来,但是丢失那块战略要塞使得叙利亚损失了两个坦克旅,于是这位上校最后被处以极刑……他运气实在不好,恐怕也是因为他是德鲁兹人。

        这位老农并不清楚故事背后的所有情节,但是他了解的内容已经足够多了。从那以后,叙利亚的穆斯林又杀了一名德鲁兹人,此后杀的人更多。于是他再也不相信叙利亚军方或者叙利亚政府的任何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以色列人怀有丝毫情感。一九七五年,以色列的一门一百七十五毫米口径的长筒火炮在轰击叙利亚弹药库时,一批散落的弹片重伤了他相守四十年的妻子,是致命伤,于是他那悲惨已极的生活更平添了寂寞。这样的惨剧在以色列历史上一直是永恒不变的史实,而对于这位头脑简单的老农来说,它就是生活中一段直接而悲惨的遭遇。命运决定了他必须居住在两个仇敌之间,而两者都把他视作多余的讨厌鬼。他不是那种对生活要求良多的人。他只有一小块耕种的土地,几只山羊和绵羊,一间式样简约的石造房屋,那些石料都是他从自己那块布满石块的田地里背回来的。他所有的渴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他曾一度这样想,不该要求太多,然而六十六年的动荡岁月证明他错了,一次又一次的错了。他曾经向自己的上帝祈求怜悯、公正,祈求些许的舒适生活——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财富永远不会落到自己手中——这样自己和妻子的命运或许能稍微轻松一点。然而这样的祈祷从来没有应验过。妻子为他生的五个子女之中只有一个长大成人,而一九七三年的时候这个十几岁的儿子也被招募进了叙利亚军队。这个儿子的运气真是好得超乎全家人的想象:当他驾驶着BtR-60载人运输车被以色列坦克击中的时候,人从车顶甩了出去,居然只丢了一只眼睛、一只手。他活了下来,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他结了婚,给父亲添了几个孙儿,身为一名商人和放债人,他的生活大体上还算成功。这也算不上是天赐之福,但是与他一生中发生的其他经历相比,这似乎已经是老农所知的惟一幸事了。

        老农那块遍布石头的窄小田地毗邻叙利亚和黎巴嫩两国交界,他在田里种植蔬菜,放养那几头牲畜。他不是个刚毅的人,也不是真的能忍受痛苦,即使是幸存这个词也不过是夸大其词地表示他还活着。对老农而言,活着不过是他无法改变的一个习惯,是一连串让人日渐郁闷的日子罢了。每当春季母羊分娩小羊的时候,他就平静地祷告希望自己不要活到眼巴巴地看到它们被人宰杀的那一天。不过他同样不愿意看到那些驯顺愚蠢的动物比他自己活得更长久。

        又是一个黎明。这位老农从来没有闹钟,也不需要。每当天亮的时候,绵羊和山羊身上的铃铛就开始叮当作响起来。睁开双眼,他又一次感觉到四肢酸痛。他在床铺上伸了伸懒腰,慢慢起身。不过几分钟工夫,他已经洗好了脸,还把脸上灰白的胡子茬儿刮了个干净,吃完味道已经不新鲜的面包,喝光味道醇厚的加糖咖啡,开始一天的劳动。早晨,趁酷暑还没有蔓延开来,老农就在园子里精耕细作了。他拥有一片面积相当可观的园子,把园子里多余的产品卖到当地的市集上换来现金,才能购买在他看来属于奢侈品的几样东西。要完成这点活计也并不轻松,他的老胳膊老腿患有关节炎,这下子受苦不少,而且把牲畜哄开,不让它们啃食农作物的嫩芽也成了生活中更加艰苦的劳作,但是山羊、绵羊同样可以卖了赚钱,没有这笔钱他早就饱受饥饿之苦了。事实上,多亏皱纹堆积的额角流下了汗水,他才得以果腹,若不是日子过得这样孤单,他本可以多吃一点。就像现在这样,因为独自一人度日,他生活非常节俭,连耕作的农具都是旧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就吃力地出门到田里去清除野草,每天都有野草从他种植的蔬菜中间冒出头来。他暗想,要是有人能训练会干这种活计的山羊就好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经产生过这样的奇思妙想。这只羊只吃野草,但绝不碰蔬菜,那就太了不起了。然而山羊除了偶尔会顽皮一下之外,它们的智慧和一堆脏土没什么两样。他拎着鹤嘴锄掘起野草,忙了三四个小时,他总是从菜园的同一个角落开始除草,步伐稳健得根本看不出年纪和衰老的迹象,一条一条垄地清理杂草。

        “当”的一声闷响。

        那是什么东西?老农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汗水。清晨的工作才干完一半,他已经开始盼望着看羊时能休息一下了……不应该是块石头。他用农具把四周的土刨开——噢,是那个东西。

        人们经常对这种现象感到不解。自人类开始农耕时起,全世界的农民就都会开玩笑说农田里会长出石头来。新英格兰乡间小路边有那么多石头堆砌而成的篱笆,它们就能证明这样的超自然神秘现象确实存在。这都是水干的好事,雨水落在地表浸入了土壤里。冬季水都结成了冰,而水由液态变为固态时体积会膨胀,这种膨胀过程就把石头向地面上拱,而不是向地下压,因为向上推挤容易得多。这种作用使得土壤里面的石头来到了地层表面,于是田里长出了石头。从地质学角度说,叙利亚的戈兰高地地区的土壤是近年来由火山作用生成的土壤,而且令人惊诧的是,戈兰高地在冬天严寒刺骨、容易霜冻,于是这种现象格外突出。

        然而这块东西不是石头。

        他把土拨开才看出这是金属物体,呈沙褐色。噢,对了,就是那天,就在那天,他的儿子——

        我该怎么处理这个鬼东西?老农问自己。这当然是一颗炸弹。他还没有傻到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份上,它究竟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当然是个谜。他从没看见有哪架叙利亚或者以色列的飞机在离自己的农庄不远处扔过炸弹,但是这并不重要。无法否认的是它已经在这儿了。在这位农民眼中,它本来也就是一块石头,不过是一块巨大的褐色石头,巨大得难以挖掘出来,无法运到田边,而且肯定要影响两垄胡萝卜的生长。他倒不怕这东西,毕竟它一直没有爆炸,也就是说它已经失效了。正常的炸弹从飞机上坠落后,击中地面时一定会爆炸。而这颗只给自己刨了个弹坑,那弹坑第二天就被他填平了,当时他因为儿子受伤心烦意乱,没有留心还有炸弹。

        为什么它不乖乖地待在地面以下两米深的地方呢,它原本就该待在那里嘛?他心里暗想。但是他的生活模式从来没有平静可言,难道不是吗?对,但凡能伤害他的情况都发生过了,难道不是吗?老农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对自己如此残酷。难道他没有祷告过,难道他没有恪守德鲁兹人严格的行为准则吗?他提过什么要求吗?他在替谁赎罪呢?

        算了,老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他有工作要做,他继续清除杂草,站在炸弹露出地表的弹头上拔了几根,而后沿着田垄继续干活。一两天之后儿子就要来看他了,到时候老人就能欢快地见到自己的孙儿孙女,这是他一生无需任何条件就能享受的乐趣。他该问问儿子的意见。儿子当过兵,他懂得这种东西。

        这个星期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人人都痛恨的日子。另一时区正在发生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那里距离杰克有六小时的时差,对杰克来说自己哪儿都没去,却遭受着时差反应的折磨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那里的情况进展得怎么样了?”克拉克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问。

        “顺利得见鬼,”杰克飞快地翻动着文件。“昨天沙特和以色列确实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们都希望改变某种现状,双方的提议其实是一回事。”杰克吃吃地笑起来。这一定是事出偶然,如果早就知道对方的意图,他们肯定会改变立场。

        “那肯定让某个人尴尬得要死!”克拉克大声笑起来,他和上司的想法一致。天色尚黑,大清早出发的一个好处就是道路上空无一人。“你确实喜欢沙特人,是吧?”

        “去过那儿吗?”

        “你是指除了打仗以外吧?去过不少次呢,杰克。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〇年间,我在那里休整后转道去伊朗,和沙特人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还学习了当地的语言。”

        “你对那个地方怎么看?”杰克问。

        “我挺喜欢那儿的。在那儿还认识了一个家伙,是沙特军方的少校——实际上和我一样是个间谍。实战经验不多,可是学识非常丰富。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该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每当我说起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侧耳倾听。他曾邀请我去他家玩过两三次。他有两个儿子,小东西们很可爱。如今有一个在军队里开战斗机了。不过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实在可笑。桑迪从来不主张这种态度。”克拉克顿了顿,换了个车道好超过一辆卡车。“从职业的角度上说,他们是极佳的合作者,就我所见到的情况我都觉得不错。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可那又如何呢?世界上并不只有美国人啊。”

        “以色列人怎样呢?”杰克一边合上文件箱,一边问。

        “我和他们共事过一两次——哦,恐怕还不止,博士,主要在黎巴嫩。他们的谍报人员真是专业,都是些傲慢自负的混蛋,不过我见过的那些人确实有值得自负的资本。有种防御心态,就好像是——就是‘我们跟他们’的那种心态,你明白吗?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克拉克转了一下头。“那是个不小的心理障碍,不是吗?”

        “你指什么?”

        “让他们断绝这种心态,不太容易。”

        “是不容易,希望他们能醒悟到当前世界是什么情况,”瑞安发牢骚道。

        “博士,你必须理解他们的心理。犹太民族的思想人人都像火线上的士兵。你期望他们该怎么思想呢?见鬼,老兄,以色列人就好比是别人的射击目标。他们的想法就和过去我们在越南杀红了眼的士兵一样。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约翰·克拉克摇着头说。“你知道这些事我给农庄的孩子们解释过多少次吗?他们只有基本的求生存心态。以色列人之所以这样思考问题,是因为他们无法用其他方式思考。纳粹杀害了成百万、上千万犹太人,可我们他妈的一点忙都没帮上——算了,好吧,也许我们无能为力是因为当时情况不允许。然而,我又在想如果当时我们真的很认真的话,说不定希特勒也就被暗杀掉了。”

        “无论怎么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确实得把眼界放宽点了,不过你得记住,我们要求的也太高了。”

        “也许我去见阿维的时候你要是在场就好了,”杰克打了个哈欠说。

        “是本·雅各布将军吧?那个婊子养的应当是个严肃难缠的家伙。他手下的部队非常敬重他,这就说明不少问题。真对不起,当时我不在,老板,不过我太需要那两个星期的垂钓生活了。”火线上的官兵还需要度度假呢。

        “我批准了,克拉克先生。”

        “嘿,今天下午我要去匡蒂科基地接受手枪资格复核。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说你看上去需要稍微疏解一下压力了,老兄。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去呢?我有一支小巧精良的博莱塔给你玩。”

        杰克想了想,听起来这主意不错。事实上,听起来太棒了。不过,不过他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我没有时间,约翰。”

        “是啊,是啊,长官。你没时间锻炼,而且酒喝得实在太多,看上去太糟糕了,瑞安博士。这是我的专业见解。”

        卡茜昨天夜里不正是跟我说的那番话吗,不过克拉克并不知道我的状况究竟有多么糟糕。杰克凝视着窗外房子里的灯光,住在里面的政府工作人员们刚刚醒来。

        “你说的没错,我应当采取点措施了,不过今天我确实没有时间。”

        “明天午餐的时候一起跑跑步怎么样?”

        “午餐得和各部门的局长一起吃,”杰克推脱着。

        克拉克不说话,集中精神开车了。这个愚蠢的可怜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学点教训?他脑子虽然聪明,但是已经让工作彻底吞噬了。

        总统一觉醒来,发现一蓬如云的金发散落在胸膛上,一条女性纤弱的手臂横亘在身体上。醒来时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还有的是呢。他心底暗想为什么他会等了这么久,显而易见,这女人他唾手可得——上帝,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她四十出头,但依旧优雅而美丽,正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模样,而总统也有身为男人的需要。他的妻子玛丽安缠绵病榻多年,勇敢地和多发性硬化症抗争,但病魔最终还是夺去了她的生命。在福勒的记忆中,她曾经是那么活力充沛、迷人聪慧、富于幻想,她一度是总统生命中的亮点,而去世之前这些美好的性格都已经彻底粉碎了。福勒的特殊性格多半出于她的创造,而今这些个性也拖拖拉拉地消磨光了。他明白这是心理的自卫机制所致。那些无休无止的岁月啊!为了妻子,他必须坚强起来,才能给她补充坚韧不屈的能源,没有这样的支持她早就活不下去了。然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把鲍勃·福勒打造成一个机器人。他的身体里只保留了那么多男子汉的个性、力量和勇气,而他的仁慈则伴随着玛丽安生命的渐渐枯竭而消减。恐怕还不止这些,福勒心里暗自承认这一事实。

        有悖常情的是,这居然把他塑造成一名更加优秀的政治家。他在州长任期内以及竞选总统过程中无不表现出镇静自若、心平气和、理智聪慧的特色,这些都是投票公民所期待的素质,大大出乎政治评论家和业内人士的意料,你也可以依照自己的看法去称呼这些自认为知识广博、但是从未尝试过亲自发现新知的评论员。前任总统的竞选活动愚不可及也对他大有帮助,但是福勒认为无论怎么说他都会赢得大选。

        差不多是前年十一月的胜利让他成为——克利夫兰有史以来,难道不是吗?——第一位单身总统,同时也是惟一没有个性的总统。社论把他称作“技术专家型总统”。新闻媒体似乎认为他原本是一名职业律师的情况并不重要。一旦新闻界认可了某一个简单的标签之后,他们就不管这标签是否精确,认定这就是事实了。他的标签是“冰雕”。

        如果玛丽安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就好了。她肯定知道他不是冰块雕成的。有人记得鲍勃·福勒曾经是什么样子:激情勃发的出庭辩护律师、人权的倡导者、鞭笞有组织犯罪的斗士。是他清除了克利夫兰的罪案。当然为时不太久,所有这些胜利都像政治上的成功一样短暂。他记得每个孩子出生时的情况,身为父亲的自豪感,妻子对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关爱,还有烛光摇曳的餐厅里宁静的晚餐。他记得在一场高中橄榄球赛中遇到玛丽安时的情形,她和福勒一样一直喜爱这项运动。两人还在上大学时就成了家,共同度过了三十年的婚后生活,其中最后三年简直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噩梦。在她三十多岁时病症就已出现了,到四十岁时病情急转直下、急剧恶化,最后,姗姗来迟的死神终于带走了她,而当时福勒已经身心疲惫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此后的岁月只剩下了孤独。

        哦,或许那一切都结束了。

        感谢上帝给了我特勤处,福勒心想。要是在哥伦布市的州长官邸,事情恐怕早就传出去了,但是这里不会。他门外守卫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特工,走廊下面还有一名军事保障官员拿着一只被称作“橄榄球”的皮公文包,总统对这个名称并不太满意,但是世上有些事即便总统也不能改变。任何情况下,他的安全事务顾问都可以和他同床,白宫职员自会保守秘密。他认为那真是太妙了。

        福勒低头看着自己的情人,伊丽莎白的美丽是无可否认的。因为工作习惯的缘故,她无法接触到阳光,使她的肌肤有些苍白,但是他喜欢皮肤白皙得有些苍白的女子。被褥歪在一边是因为昨夜的辗转厮混,他可以看到她那露在外面的脊背,肌肤是如此细腻柔滑。福勒感受着她轻松的呼吸吹到自己胸膛上的感觉,还有她左臂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他一只手沿着她的脊背抚摩着,换来一声“呣呣”的娇哼,她梦中的拥抱也稍稍加了几分力量。

        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总统把被单往上拉了拉,咳嗽了一声。五秒钟之后,门开了,一名特工托着一个咖啡盘和几份文件打印件进了门,而后退了出去。福勒知道不能那样信任普通的白宫成员,但特勤处确实是美国版的禁卫军。这位特工从不表露出个人情感,只肯对“老板”点个头表示清晨的问候,特工们用“老板”这个词代表他。他们的献身精神简直达到了奴性的地步。虽然都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却简单直白,福勒知道这样的人世上总有不少。总得有人——通常是富于技巧的人——执行上级的决策和命令。携枪特工们都得发誓保护他,甚至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总统与危险之间——这种动作人称“截获子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把自己训练成如此大公无私的傻瓜真是让福勒惊诧不已。但是这对总统有利。这也是特工们自己的选择。不过,好笑的是如此完美的服务可不是轻易就能到手的。这一点也不假,因为要想拥有那种仆人你首先必须是位总统。

        福勒一只手取过咖啡,倒了一杯。他没有加糖和奶就喝了。啜了第一口之后,他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定在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频道,头条新闻——下午新闻播报时间是两点——当然是罗马。

        “呣呣。”伊丽莎白的头动了动,头发掠过他的身体。她总是比总统醒得慢些。福勒一只手指描画着她的脊梁,赢得了最后一个拥抱,伊丽莎白这才睁开眼睛。她的头猛然昂起来。

        “鲍勃!”

        “怎么了?”

        “有人进来过吗?”她指着摆着咖啡杯的茶盘,她知道福勒不曾亲自取咖啡。

        “想喝咖啡?”

        “鲍勃!”

        “你瞧,伊丽莎白,门外的人都知道你在这里。你觉得我们在掩藏什么,我们要瞒着谁呢?他妈的,说不定在这间屋子里还安装了扩音器呢。”这件事他从没说过,因为他没有什么把握,也故意没有询问,但这样推理还是符合逻辑的。特勤处里的那些偏执狂绝不允许特工们信任伊丽莎白或者其他任何人,只能相信总统一个人。因此,如果她试图刺杀总统的话,他们必须知道这个情况,以便门外的特工可以携枪破门而入,把老鹰从他的情人手里救出来。屋里恐怕真的安放了扩音器。那也有照相机吗?不会,大约不会有照相机。不过扩音器显然是不得不安置的。福勒确实觉得这个念头非常刺激,这种事社论记者恐怕是绝不肯相信的。这座“冰雕”不可能有这等韵事。

        “我的天呐!”莉兹·埃利奥特从没想到还有这等事。她坐起身来,一对乳房在他眼前诱人的摇晃着。不过福勒并不是那种喜欢清晨做爱的人,清晨是用来工作的。

        “我是总统,伊丽莎白,”福勒在她从被单里爬出来的时候指出事实。她也突然想到了或许屋里有照相机,于是迅速用被单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福勒对这傻傻的举动感到好笑。“要不要咖啡?”他再次问。

        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几乎吃吃地笑出声来。她像只小鸟一样身无寸缕地躺在总统的床榻上,门外还守着两名持枪的警卫。可是鲍勃居然让人进来过!这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他有没有遮盖好她的身体呢?她可以发问,然而决定还是不问的好,她惟恐总统会展示他那扭曲了的幽默感,即便他发挥到极致也还是多少有点残忍的。而且,以前她何曾拥有过像他这样优秀的情人呢?第一次——肯定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他是那么有耐心,那么……恭敬有礼,那么轻易就能驾驭,埃利奥特在心底暗笑。她能随心所欲地驱使着他一丝不苟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每当她想要的时候,他总是做到尽善尽美,因为他喜欢给女人带来快感。为什么呢?她不明白。也许他渴望有人把自己铭记在心。他毕竟是一名政客,政客最渴望的是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几笔。哦,他已经设法留名青史了。每一位总统都能留名,即便格兰特和哈丁都能和当时的史实一起载入史册……即使在卧室里他也期望被人怀念,因此他满足女人的期待,只要这个女人有足够的智慧提出期待。

        “把声音开大一点,”莉兹说。福勒立即按命行事,看到他这么听话,莉兹心满意足。这么急于取悦女人,即便是如此小事。那么他干什么放用人进来送咖啡呢!这个男人真是搞不懂。他已经开始阅读来自罗马的电报了。

        “亲爱的,该工作了。希望你的行囊已经整理好了,伊丽莎白。”

        “噢?”

        “昨夜沙特和以色列在一个大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据布伦特报告——天呐,简直难以置信!他分别单独会见双方代表,居然促使两国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为了不让两国知道内情,他反反复复地绕圈子说这个主意恐怕对方能接受……而后到下一轮单独会谈时才说对方确实接受了贵国的建议!哈!”福勒用手背弹了一下电报稿。“布伦特大功告成了,还有那个叫瑞安的家伙。虽然那家伙自命不凡、令人讨厌,不过他的主意还真是——”

        “算了,鲍勃!那根本不是他的创见。瑞安只不过重复了别人说了多少年的老话而已。对阿尼耶而言,这主意是新奇,可是阿尼耶的兴趣只局限在白宫围墙之内。为这个给瑞安授勋就好比告诉人们,是他替你安排了美好晚景一样。”

        “也许吧,”总统承认道。他认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概念建议应当不止于此,然而不值得为此搅乱伊丽莎白的心情。“瑞安在沙特的工作还是完成得不错的,记得吧?”

        “如果他把自己的嘴巴闭严实点,工作会更有成效。好吧,就算他给沙特送了一份不错的简报,那也算不上美国外交政策的伟大时刻,不是吗?送简报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布伦特和丹尼斯才是真正控制大局的人,瑞安可不是。”

        “我想他也不是,你说的没错。布伦特和丹尼斯才是最终负责这次和会的人……布伦特说会议还要再开三天,也许要四天。”总统把电报递过去。该到起床为全天工作做准备的时候了,不过在起身之前,他伸出一只手抚摩着被单里裹着的那具身躯的曲线,只是想让她明白……

        “不要这样!”莉兹吃吃地笑着,努力让笑声听起来仿佛很顽皮。他当然会乖乖地照自己的话去做。为了缓解临阵脱逃对总统的打击,她倾过身去等福勒来吻她,福勒抓住机会和她接吻,尽管早上刚醒嘴里的味道不怎么样。

        “这里正在干什么?”一名卡车司机在木材场办公楼前问。四辆巨型拖车排成一溜,旁边是准备运往日本的伐倒的树木。“上次木料也放在这儿。”

        “就要送到日本去了。”车辆调度员一边说着,一边审查着卡车司机的出货清单。

        “那么,这儿还有不送日本的木料吗?”

        “这些比较特殊。他们付了钱要我们把原木原封不动地保存好,还租了拖车和所有的东西。我听说这些原木要用来造教堂或者神殿,或是什么东西的大梁。你看,原木都用锁链绑在一起。还用一条丝绸的绳索捆着,不过锁链是为了确保木材不会散开。这是造神殿之类建筑的传统。要是照这样运上船恐怕还真他妈的费劲呢。”

        “租借拖车只为了把原木存在一个专门的地点?还把木头捆在一起。上帝!他们的钱肯定多得没法数了,是不是啊?”

        “关我们什么事?”调度员问,每逢有司机经过他的办公室就必然问这个问题,总回答同样一个问题真是让他烦透了。

        木料都堆在那里,调度员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想让原木干燥一点。可不管是谁想出的这个主意,当时他肯定脑子并不太清醒。目前这个夏季的降水量很大,是历史上最潮湿的一个夏季,在伐倒这批树木的时候由于树干水分很多,原木分量不轻,而今躺倒在地上偏偏又吸收了更多的水分。虽然树木的枝杈已经在林地里砍去了,但并没有解决多大问题。雨水依旧从暴露在外的细小枝杈渗透进去,进而渗入树干。现在这些原木的分量肯定比砍伐时更加沉重。调度员心想,也许应当在原木堆上铺一块防水油布,不过那样一来恐怕会把湿气裹在油布里面散不出来,再说,人家的指令就是把原木放在拖车上。现在正下着雨,院子立时会变成一片泽国,每一辆卡车、每一架带载机组经过时都会激起一片泥浆。好吧,也许日本人对木料的风干和处理有自己的想法。人家给他们的指令里不包括在本地风干的任务,再说花的也不是他们的钱。即便装运上船的时候也要求把这些原木放在最上层,因此得在装完其他货物之后才能装这批原木。在横跨太平洋的航路上,原木肯定会吸潮。调度员心想,如果原木更加潮湿的话,必须有人当心着它们一点。如果掉进水里,这些原木肯定很难浮在水面上。

        当爷爷的很清楚孙儿们对于他的穷困感到尴尬。他们推拒爷爷的拥抱和亲吻,在父亲把他们带走之后恐怕还抱怨过几句,但是老人不介意。如今的孩子对他这一代人并没有什么敬意。也许这就是赋予孩子们更多机会享受生活之后的代价。世代承袭的循环已被打破,他与自己前十代祖先的生活几乎毫无差别,但他的儿子虽然肢体受过伤,生活却优越得多,而儿子的儿子可能更加优越了。孩子们以父亲为荣,假如同学对他们的德鲁兹宗教信仰发表不利的言论,他们可以指出他们的父亲曾经为抵抗可恨的以色列人而奋战流血,甚至还杀死过几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对这些受过伤的老兵,叙利亚政府并非全无感激之心。老农的儿子亲手创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生意,而政府官员们也没有刁难他,若非情况特殊这些人肯定要跟他捣乱的。他成家很晚,在当地晚婚并不常见。妻子长相还是挺可人的,待人也谦恭有礼——她对老农态度不错,也许是因为老人从没表现出有兴趣搬进她的小家同住的意愿,她以此表示感激之情吧。老农为孙儿们感到非常自豪,那几个孩子强壮健康,像所有男孩子一样任性而不听话。老农的儿子同样感到自豪,他的生意日见兴隆。午饭后他和父亲走出家门,儿子望着他曾经除过野草的菜园,一想到老父仍然每天在菜园里劳作,他心中生出一阵阵愧疚。但是他难道不曾提议把父亲接到自己家来?他难道不曾提出给父亲一点钱?他的好意全都被拒绝了。老父拥有的东西虽然不多,却保有倔强的傲骨。

        “看起来今年菜园子长势不错啊。”

        “今年降雨好,”父亲表示同意。“而且新生了不少小羊。今年年景不错。你怎么样啊?”

        “这是我最顺利的一年。父亲,我希望您不必这样辛苦。”

        “啊!”老农摆了摆手。“我还过得了别的生活吗?这才是我待的地方。”

        男人的勇气,儿子心想。老人确实有勇气。他肯隐忍痛苦,虽然事事不如意,他能够送给儿子的东西并不多,但是把坚忍的勇气传给了儿子。当他发现原来自己昏倒了,躺在戈兰高地上,而二十米以外就是冒着浓烟的运兵车残骸时,儿子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倒在那里等死,因为他的一只眼睛已经掉出来了,左手血流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医生后来不得不给他截肢。他大可倒在原地等死,但他知道放弃可不是他父亲的作为。于是他爬起来步行六公里找到部队救护站,到的时候手里还拖着枪,而且非要汇报完情况才肯接受治疗。他因此获得了一枚勋章,他的部队司令为了让他的生计轻松一点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开个小店铺,还嘱咐当地官员必须待之以礼。团长给他的是钱,而父亲给他的是勇气。假如老人肯接受一点点帮助就好了。

        “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给我出个主意。”

        这倒是新鲜事。“当然没问题,父亲。”

        “跟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引着儿子走进菜园种胡萝卜的地方。他用脚拨开泥土——

        “住手!”儿子几乎尖叫起来。他抓住父亲的手臂,向后拉开他。“我的上帝——那东西在这儿有多久了?”

        “自从你受伤的那天开始,”父亲答道。

        儿子伸出右手摸了摸眼罩,刹那间那一日的恐怖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令人目眩的强光,被抛向天空,垂死的战友被战火烧死时的惨叫。是以色列人干的好事,他们的大炮杀死了他的母亲,如今又——这个?

        这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让父亲留在原地别动,自己转回去查看。他动作非常小心,好像在穿过雷区。他在部队里曾与工程兵一起工作过;虽然他这个营一直和步兵一起作战,他们的工作却是布雷。这东西个头不小,看上去好像是一颗一千公斤级的炸弹。肯定是以色列人的;从颜色上就可以分辨出来。他转过头去看父亲。

        “这东西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儿吗?”

        “是啊。它自己砸出一个弹坑,我把它填在坑里了。肯定是霜冻把它拱上来的,有危险吗?它已失效了,是不是啊?”

        “父亲,这些东西从来都不会真正失效,它非常危险。个头这么大,一旦爆炸足以把您和房子一起摧毁。”

        父亲对这东西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如果它想炸,那么掉下来那天早就爆炸了。”

        “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你得听我的。你千万不要靠近这该死的东西!”

        “那我的菜园怎么办?”老农头脑简单地问。

        “我想办法把它挪走,到那时你就可以种菜了。”儿子这样考虑。它真是个问题。问题还不小。叙利亚部队里精通拆除未爆炸弹的人员并不多。他们的方法通常是原地引爆,这办法非常明智,但是这样一来父亲的房子必然毁于一旦,没有了自己的房子父亲可能也活不久了。妻子恐怕不会轻易受得了把父亲请到自己家住,而他自己也无法用一只手帮父亲重建家园。必须拆除这枚炸弹,可是谁能办得到呢?

        “您必须答应我绝不进入菜园!”儿子语气严肃地说。

        “听你的,”老农答道。他根本没打算遵从儿子的命令。“你什么时候请人把它拆走?”

        “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几天时间想办法。”

        老农点点头。或许他应当听从儿子的话,至少别去接近这颗失效的炸弹。虽然儿子说它还没失效,炸弹肯定炸不了了,老农对命运的了解至少有这么多。假如炸弹想炸死他的话,现在事情早就发生过了,还有什么不幸他没经历过啊?

        新闻界的人终于找到一点可以替明天塞牙缝的东西了。君士坦丁堡东正教的总主教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在晴朗的白天乘车抵达——他拒绝乘直升机前来。

        “怎么是个留胡子的修女?”摄影师推进镜头的时候对着扩音器问。门口守卫的瑞士卫队行礼致敬,奥图尔主教引路把新近光临的来客带进去,离开大家的视线。

        “希腊人,”新闻节目主持人评论说。“希腊东正教,肯定是一位主教之类的人物,他来干什么?”主持人沉思着。

        “你对希腊东正教有什么了解?”制片人问。

        “他们不替天主教教皇效劳,他们允许牧师结婚。以色列人曾经把一名东正教的人丢进监狱,我认为是因为他们向阿拉伯人赠送武器,”另一位记者发表评论。

        “这么说希腊人和阿拉伯人交好,和教皇却不能和睦相处喽?以色列人怎么样呢?”

        “不清楚,”制片人承认自己并不知道内情。“查明真相兴许是个好主意。”

        “那么现在卷进来四个宗教团体了。”

        “梵蒂冈究竟是参与其事,还是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中立地点呢?”主持人问。他和其他主持人一样只擅长照着台词提示器上的文字念。

        “以前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盛况呢?如果你渴望‘中立’,你就得去日内瓦,”摄影记者回答,他喜欢日内瓦。

        “你们看到了没有?”一位研究员走进摄影棚问。

        “那个该死的顾问在哪儿?”主持人咆哮道。

        “可以把录像带倒回去看一下吗?”研究员问。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马上倒带,她把屏幕的画面定了格。

        “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他是君士坦丁堡——瑞克,对你来说就是伊斯坦布尔——的东正教总主教。他是东正教教会的总领袖,类似教皇的角色。希腊、俄国还有保加利亚的东正教教会各自有其宗教领袖,但是这些人都听命于总主教,情况大体如此。”

        “他们允许牧师结婚,不是吗?”

        “他们的牧师,是可以……不过就我所知,如果你成为主教或者更高层次的神职人员就必须独身——”

        “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瑞克评价道。

        “去年斯塔瓦科斯领导了一场和天主教教会争夺基督诞生教堂的战役——在我记忆中,这场争夺他是赢家。他当真激怒了几位天主教的主教。见鬼,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应当由你告诉我们啊,安吉!”主持人故意刁难她。

        “你给我少啰唆,瑞克,”安吉·米瑞利斯已经厌倦和这位大脑空空的无知家伙打交道了。她啜着咖啡,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声称:“我想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

        “欢迎!”德安东尼奥红衣大主教亲吻了斯塔瓦科斯的双颊。他发觉这人胡子的味道实在不好闻,不过也没有办法。天主教的大主教给东正教总主教带路,步入会议室。会议室里有十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子末端有一张椅子空着。斯塔瓦科斯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感谢您参加我们的会议,”国务卿塔尔博特说。

        “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一份邀请,”总主教答道。

        “您已经读过简报资料了吧?”简报早已由使者送过去了。

        “非常富于雄心,”斯塔瓦科斯谨慎地承认。

        “您愿意接受在本次和约中的角色吗?”

        东正教总主教心想,这也太快了吧。不过——“是的,”他还是简要地答道。“我要求获得圣地内所有基督教圣殿的全部管理权。如果大家同意的话,那么我将非常乐于参加这项和约。”

        德安东尼奥努力做到不动声色,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底里暗暗祈祷,盼望上帝能出手进行干预。他无法确定上帝是否答应了他的要求。

        “天色太晚了,无法讨论如此横扫一切的大要求。”大家转过头来,说话的是苏联外交部第一副部长迪米特里·波波夫。“而且当在座各位都做出这么多让步的时候提出单方面有利的条件未免太欠考虑了吧。难道您出于这样的考虑就想独自阻挡和解的进程吗?”

        斯塔瓦科斯对如此直截了当的斥责很不习惯。

        “关于基督教圣殿的问题与本次和会没有直接关系,阁下,”美国国务卿塔尔博特评论道。“我们认为您在附加条件的情况下才乐于参加和会真是让我们非常失望。”

        “也许我误解了简报材料的意思,”斯塔瓦科斯赶紧解释道,防护好自己的致命弱点。“可否为我说明在本次和会中我的位置究竟何在?”

        “绝对不可能。”主持人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可能?”安吉拉·米瑞利斯回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讲得通吗?”

        “这太离谱了。”

        “是很出奇,”米瑞利斯表示同意。“可是还有什么别的适合的理由呢?”

        “亲眼目睹我才肯相信。”

        “你恐怕永远见不到。斯塔瓦科斯根本不喜欢罗马的天主教教会。去年圣诞节他们之间的那场交锋相当凶险呢。”

        “我们当时为什么没有报道那件事?”

        “因为我们当时忙着讨论圣诞节销售额下降的问题了,”你这个恶心的白痴,不过她没有加上最后这句。

        “那么说是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委员会了?”斯塔瓦科斯不喜欢这个想法。

        “大主教希望派出自己的代表,”波波夫说。波波夫仍然坚信马克思主义,而不信上帝,但俄国东正教教会都是俄国人,无论这一点多么不重要,俄国人必须真的投入本次和会。“我想说这种争执有点儿古怪。难道我们会因为基督教教会中究竟哪一方更有权势的问题,让这次和会停滞不前吗?我来此的目的是拆除引发犹太人与穆斯林战争的雷管,怎么基督教反而当了拦路虎呢?”波波夫冲着天花板问。德安东尼奥心想,这个人还真会表现自己。

        “这是次要议题,最好留待基督教牧师专门委员会解决吧,”德安东尼奥大主教最终忍不住说。“我在上帝面前起誓,宗派之争就要结束了!”

        我以前也听过这句话,斯塔瓦科斯提醒自己。不过,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如此见识短浅?他提醒自己《圣经》给他的教诲,提醒自己他可是坚信《圣经》上的每一个字。我居然表现得像一个白痴,还当着罗马人和俄国人的面丢人现眼!第二个念头就是土耳其人只不过是勉强容忍他出现在伊斯坦布尔——也就是君士坦丁堡!——这就让他有机会为自己的教会和圣事礼仪赢得广泛威望。

        “请原谅我的卤莽,我竟然让一些令人遗憾的事件扭曲了判断力。是的,我一定会支持这一协定,同时我也坚信我的教友兄弟们会信守诺言。”

        布伦特·塔尔博特仰靠在椅子里,低声祷告感谢上帝。这位国务卿并没有祷告的习惯,但是此时此地,在如此环境中谁又能回避得了呢?

        “如此说来,我相信大家已经达成了共识,”塔尔博特环顾桌边的人们,在场人士一个个地点了点头,有人是兴冲冲地,有人是俯首顺从而已。不过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达成了协议。

        “阿德勒先生,文件何时可以草签?”德安东尼奥问。

        “两个小时即可,主教阁下。”

        “亲王殿下,”塔尔博特站起身来说,“主教阁下,先生们——我们完成了一件大事。”

        令人惊奇的是,谁都没有意识到大家居然成功了。这次和会与类似的洽谈一样也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过程,大家都很重视开会的过程,对开会的目标反而显得淡漠了。而今,大家突然之间发觉目标实现了,尽管大家都为制订并实现这一外交目标做出了努力,心中的疑惑反而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他们的感悟力。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领会到他们究竟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确已经大功告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大事居然办成了。

        大卫·阿斯金纳兹绕过桌子走向阿里亲王,阿里亲王负责代表本国参加本次协商,大卫向阿里亲王伸出手,这还不够亲热。亲王像对待兄弟一样亲热地拥抱这位以色列外交部长。

        “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们之间将拥有和平,大卫。”

        “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办到了,阿里,”这位以色列军前坦克手答道。一九五六年,阿斯金纳兹还是一名陆军少尉,参加过苏伊士运河之战,一九六七年以上尉身份再次参战,一九七三年他所在的后备队还支援过戈兰高地战役。四周响起的掌声让两个人吃了一惊。这位以色列人的热泪夺眶而出,他自己真是不好意思,而且也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流泪。

        “不要感觉羞愧,您本人的勇敢尽人皆知,部长先生,”阿里态度优雅地说。“一名战士原本就应当创造和平,大卫。”

        “可是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些优秀年轻的小伙子,双方都一样,阿里,所有那些小伙子。”

        “不过再也不会有人战死了。”

        “迪米特里,您的大力帮助真是非同凡响,”塔尔博特对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俄国外交部副部长说。

        “当我们通力合作的时候成果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不是吗?”

        刚刚发生在塔尔博特身上的情况又在阿斯金纳兹身上重演了:“整整两代人的生命都耗尽了,迪米特里,那些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我们无法弥补失去的时间,”波波夫答道。“但是我们有智慧可以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这位俄国人狡猾地笑着。“为了庆祝这样重大的时刻,真应当准备点伏特加酒。”

        塔尔博特把头扭向阿里亲王一边。“并不是所有人都喝酒的。”

        “没有伏特加酒他们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波波夫吃吃地笑道。

        “这就是生命的奥妙之一,迪米特里,我们两个都得去发电报。”

        “确实如此,朋友。”

        让驻扎在罗马的通讯记者们怒火中烧的是,第一个透露新闻的居然是待在华盛顿的《华盛顿邮报》记者,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记者得了个信息来源,那人是负责维修总统新座机VC-25A的空军女中士,这架飞机是波音747型改造的军用飞机。记者早就做了埋伏,收买了这位中士。人人都知道总统要去罗马。问题是究竟什么时候出发。中士刚一听说这架飞机要出发,她就假装打电话回家,打听那套送洗的制服是否已经取回来了。她有意拨错了电话号码,那位记者从自己的电话应答机里收到这条信息。万一事情暴露她因此被抓的话,就可以用打错电话的说辞来搪塞,当然这一次她并没有被抓到,她料定不会被人抓到。

        一个小时之后,在总统新闻秘书和白宫通讯记者例行会面的晨会上,《邮报》记者宣布了一条“未经确认的报道”,福勒总统要去罗马——此行究竟意味着协商会议已经陷入僵局,还是已经取得了成功呢?新闻秘书一下子被问住了,无话可说。十分钟之前他才听说总统要飞往罗马,他照常宣誓要保守秘密——有如多云天气中出现的阳光微乎其微一样,这句誓言的分量也微不足道。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但在心底里这事也的确让他大吃一惊。这条消息原本该由他来透露,而且还要等到午饭后下午简报的时分。他的那句“无可奉告”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白宫记者们像鲨鱼一样嗅到了水中的血腥味。他们手中都有汇编好的总统行程安排,当然,他们都认识一些人可以查证这些情况。

        总统的助手已经在打电话取消总统和他人的约会以及出席安排。哪怕贵为总统也不能事先不给人家一点提示就爽约,给重要人物添麻烦,而且即便那些人能够守口如瓶,他们的助理、秘书也未必人人都能保密。这是自由的新闻界所依赖的泄密现象中的经典场面。知情人无法守口如瓶,尤其是机密要务。一个小时之后,记者们分别从四个广泛的信息来源确认了这个消息:福勒总统取消了几天内的约会。总统要前往某地,然而地点并非皮奥里亚市。这些消息已经足够让所有的电视新闻网播发新闻快报,取消了形形色色的娱乐表演片段,而代之以仓促写就的声明,而后迅速切入商业广告,虽然没对数百万观众说起总统要去哪里,但是这也已向公众暗示,将有重大事件要发生。

        在一个闷热潮湿的罗马夏日午后,记者团被告知只有三架摄影机可以获准进入这座几星期以来一直监控森严的大楼,谢绝所有通讯记者进入。每一座新闻主播棚附近的“绿房”拖车里,值班的新闻节目主持人都让人给自己化好了妆,然后急急地赶回自己的座椅,戴上听筒,等候着导演的命令。

        摄影棚监视器和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都呈现出会议厅的画面。那是一张巨大的桌子,桌边座无虚席。首席坐的是教皇,他面前摆放着一份对开本大小的文件夹,是红色牛皮制成的——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清楚那文件夹是由哪种皮革制成的,必须向供货商询问,记者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瞬间慌了手脚的恐惧,幸好没人反对文件夹是由牛皮制成的说法。

        与会代表已经达成共识,不在这里发表任何声明。初步声明将在与会诸国的首都分别发布,而要在正式签约仪式上发表的辞藻华丽的讲话稿也正在草拟之中。一名梵蒂冈发言人向全体电视通讯记者发放了一份书面材料,大体上讲有关最终解决中东争端的协议草案已然经过商榷,相关国家的代表已准备好草签该协议。近几天内,各国的国家元首以及/或者外交部部长将在正式协议文件上签字。协议文本目前尚不便公布,其中条款同样无法提供。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通讯记者们心惊肉跳——主要是因为他们知道,协议的具体内容肯定能从相关各国首都的外交部泄露给其他记者。

        那个红色文件夹在会议桌上从一个地方传到下一个地方。梵蒂冈发表的声明中宣称,草签者顺序是抽签决定的,结果是由以色列外交部长开始,接下来是苏联、瑞士、美国、沙特以及梵蒂冈的代表。每个人都使用钢笔,负责传送文件的牧师用曲面吸墨纸在每份草签协议上都吸了吸。仪式上没有多少繁文缛节,于是很快就大功告成了。接下来是彼此握手,而后长时间地相互鼓掌致贺,然后就结束了。

        “上帝!”杰克一边关注着电视画面的变化,一边说。他低头看了看记载着协议纲要的传真,其中的内容和他的原始概念没有多少出入。沙特做过一些改动,以色列、苏联、瑞士,当然还有美国国务院都在上面做过修改,但最原始的思想还是他的——只不过他本人的想法也是从诸多其他人身上借来的,世上没有什么真正原创性的思想。他实际完成的任务是把这些思想组织起来,选择了一个恰当的历史时刻提出,不过如此而已。即便如此,如今也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遗憾的是没有人向他道贺。

        在白宫,福勒总统手下最出色的讲稿撰写人员已经在为总统拟稿了。这位美国总统在签字仪式中将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因为这毕竟是他提出的思想,是他在联合国发表的演说把大家都聚到了罗马。教皇会发表演说——见鬼,人人都要讲话,讲稿撰写人员心想,对她而言这真是麻烦,因为每个人的讲稿都必须有创新思想,不能雷同。她意识到恐怕乘坐25A型飞机飞越大西洋的时候还得忙着在她的便携式电脑上写这份讲稿。不过,她明白人家雇用她就是干这份工作的,“空军一号”上配备了激光打印机。

        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里查阅仓促修改过的日程安排。老鹰与童子军新兵委员会的会面要取消了,此外威斯康星州奶酪皇后——也许这位年轻姑娘的头衔是个别的什么名目——恐怕也要失望了,还有一群生意人,当他们步入总统工作间的侧门时,会发现自己的重要性顿时褪色了。替他安排约会的秘书已经把取消日程的话通知了他们。如果某约会极其重要,那就只能安排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里,恐怕总统每一分钟的空闲都会被挤得满满的,这样一来,总统在未来的一天半时间里将忙得不可开交,然而,这也是总统职责的一部分。

        “怎么?”福勒抬头看到伊丽莎白·埃利奥特隔着秘书接待室的大门向他开口一笑。

        好啊,这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不是吗?因为中东矛盾在你这一届任期内得以最终解决,你将名垂青史。如果——莉兹在这难能可贵的客观清醒的一瞬间在心里承认——真能解决问题的话就好了,面对类似的争端,这可并非一句假设而已。

        “我们为全世界做出了一项贡献,伊丽莎白。”他所谓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埃利奥特心里很清楚,但是这么说很公平。毕竟是鲍勃·福勒在哥伦布市完成行政职责之后又紧接着忍受了长达几个月的大选活动,要亲吻小孩子,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还要迎合记者大军的喜恶,那些记者脸翻得比他们提出的残忍的重复性问题还要快。进入这个狭小的房间、登上主宰强权宝座的过程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耐力比赛。经历这一过程之后,安全抵达这里的男人们居然没有被摧垮——真遗憾仍然只有男人,莉兹心想。但是经历所有这些努力、这些无休无止的辛苦之后获得的战利品是占据了这个宝座的男人可以拥有的无上荣誉。荣膺总统宝座的人理当指导乾坤、运筹帷幄,这在历史上已经是惯例了。正因为如此,赞美和讽刺才都丢到了总统一个人身上。事情进行的顺利或不顺利总统都必须为之负责。他要负责的事大多是国内事务、失业人口数据、利率、通货膨胀(批发业和零售业),以及全能的主要经济指标,但是在罕见的情况下,还要负责过问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些必将改变全世界格局的问题。埃利奥特自己承认,历史将把里根记述为在俄国决定把押在马克思主义上的筹码全部兑换成现金时适逢其会的人,而布什则是直接享受这一政治成果的人。尼克松是向中国敞开大门的人,卡特的举措和福勒流芳百世的壮举已经非常相近了。美国选民有可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来选择心目中的政治领袖,但史书记载的都是更为重大的事件。能让一个人在通史教材上占据几段文字、使得学术研究领域有人为他专门著述几个卷册的是他给政治世界带来的根本性变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历史学家会牢记塑造历史事件的人物——如俾斯麦,而不可能是爱迪生——他们认为社会的技术进步是政治因素的结果,反之则绝不成立。而她认为反过来同样有可能。史料编纂有自己约定俗成的惯例,这些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因为现实范畴太广,即便事件过去之后研究许多年,还是无法掌握。政客们都遵循这些规则游戏江湖,这样的做法很适合他们,因为遵循规则就意味着但凡发生了什么值得纪念的大事,历史学家一定会记载他们的名字。

        “为世界做贡献?”埃利奥特停顿了好久才做出回应。“为世界做贡献。我喜欢这句话的声音。他们把威尔逊称作让我们免于战争的人。你将被当作结束战争的人而永远被人纪念。”

        福勒和埃利奥特都知道在威尔逊再次当选总统之后没有几个月,他就带领美国参加了第一次真正的国外战争,据乐观主义者称这是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此后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人们也面临着核武器的梦魇。但是这一次,两人都认为绝不仅仅是乐观的判断,威尔逊对世界未来的见解真是超凡脱俗,他的见解最终将掌握在政治人物手中,他们将把世界塑造成他们亲自选择的局面。

        这是个德鲁兹人,而且是个异教徒,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受人尊敬。他身上留下了与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战斗的伤疤。他参加了战斗,还因为作战英勇获得了勋章。那些犹太人发射的残忍的武器让他失去了母亲。无论何时要求他帮忙,他都肯定支持他们的行动。卡提这个人从不丢弃原则性。他从孩提时起就阅读过《毛主席语录》。那位毛先生当然是最不敬神的人。革命者是一条在农民的海洋中畅游的鱼,而维持与农民——或者在目前的情况下,和一位店主——的亲善关系是他获得一切胜利的基础。这位德鲁兹人曾经尽己之力捐过钱,还曾经把一名受伤的自由战士藏匿在自己家里。这些恩情他都没有遗忘。卡提从桌边站起来热情地和他握手,还敷衍了事地亲了亲他的脸。

        “欢迎你,我的朋友。”

        “感谢您接见我,指挥官。”店主似乎非常紧张,卡提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请坐。阿布杜拉,”他叫来了下人,“能不能给我们的客人端杯咖啡来?”

        “您太客气了。”

        “没什么,你可是我们的同志啊。对你的友情我从未动摇过——多少年了?”

        店主耸了耸肩,心底暗笑当初的付出现在要见到回报了。他很惧怕卡提及其手下——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肯反对这些人的原因。他同样不断向叙利亚人汇报他都为这些人做过些什么事,因为他同样戒备着叙利亚人。在世界的这块角落里求生存真是一门艺术,同样也是争夺机会的游戏。

        “我来找你请教些意见,”他啜了一口咖啡后说。

        “当然可以。”卡提坐着身躯向前倾。“如果我能帮上忙将不胜荣幸。你遇上什么麻烦了,朋友?”

        “是我父亲遇到了麻烦。”

        “他现在高寿?”卡提问。那位老农偶尔也给过他的手下一些礼物,多数情况下送的是小羊。他只是个农民,还是个异教徒农民,但他的仇敌也是卡提及其手下的敌人。

        “六十六了——你认识他的菜园吗?”

        “认识,几年前你母亲被那些复国主义分子杀害之后我去过,”卡提提醒他。

        “他的菜园里埋着一颗以色列炸弹。”

        “炸弹?你是说弹壳吧。”

        “不是,指挥官,确实是炸弹。你可以看出来它的直径有半米。”

        “我明白了——如果叙利亚人知道了这事……”

        “是的。你知道的,他们肯定会原地引爆这类东西。我父亲的房屋就会彻底坍塌。”这位来访者抬起左边的上臂。“重建房子我帮不上多大忙,我父亲年纪太大也不可能独立建房。我到这儿来是想问问我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该死的鬼东西挪走。”

        “你来这儿就算对了。你知不知道炸弹放那儿多久了?”

        “我父亲说就在我被炸伤的那天,它从天而降。”店主又一次挥舞着那条伤臂。

        “那天真主一定对你家微笑了。”

        笑得不多,店主心里这样想着,他点点头。

        “你一直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我们当然可以帮助你。我手下有个人非常精通拆除和搬运以色列炸弹的工作——而后他会把炸弹的肠子掏出来,制成炸药给我们自己用。”卡提停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警告他。“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来访者坐在椅子里稍微抽搐了一下。“在我来说,指挥官,你可以杀光所有你想杀的人,如果用那些蠢猪扔进我父亲菜园里的那颗炸弹杀掉他们,我还要为你的安全和成功而祈祷呢。”

        “请原谅,我的朋友。我可不是要故意羞辱你。这些话我必须说,你应当明白。”卡提的意思他完全理解。

        “我绝不会背叛你,”店主掷地有声地说。

        “我明白。”现在就是和农民的海洋保持彼此信任的时候了。“明天我派个人去你父亲家。真主保佑你,”他说。

        “指挥官,你的人情我欠着。”这位德鲁兹人希望年底前还清这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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