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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一夜,默里山医院的主管和理事们,在主席——一个新闻出版者的办公室里,召开了一个会议。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离开医院的大楼时,已经过了半夜,他沿着百老汇大街,走向第七大道的停车场。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宁静使得百老汇大街,再次显得如同科尼岛那般俗丽。拜佐尔·威灵医生累坏了,那些闪耀的霓虹灯或电灯的巨大标志,令他的注意力,不时转向这家公司的香烟、或是那家公司的威士忌。它们毫无艺术感可言——只是一些巨大的机械玩具罢了,取悦着那些时尚、主流、早熟的小鬼们。

        所有这些标志的灯光结合在一起,照着脚下肮脏的沥青路面,犹如白屋一般。当一名报童把一份明日的早报,塞到拜佐尔·威灵医生手上的时候,他透过这些恶心的非自然灯光,看见了头版的标题:一名教师死于颈骨折断。时间与地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布里尔顿,星期三,十一月十七日……

        拜佐尔·威灵医生停了下来,开始阅读报上剩下的部分: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布里尔顿女校的戏剧指导,下午五点时被另一名教师——格里赛尔·霍恩埃斯坦小姐发现死于学校里。尸体位于通往花园的石阶底部。根据警方的调查,艾奇逊小姐死于从台阶摔下来时的颈部折断,当时她三英寸高的高跟鞋,踩住了她穿着的那条及踝长的、淡蓝色的塔夫绸便服的边缘。

        据说其中一名学生——十三岁的伊丽莎白·蔡斯小姐,目击了这场意外。她随后跑去通知她正在拜访学校的母亲。就在这之后,霍恩埃斯坦小姐也独自发现了尸体。弗洛伊德·蔡斯,女孩儿伊丽莎白的父亲,拒绝让记者们采访自己的女儿;但有传闻说,就在悲剧发生前,她看见艾奇逊小姐正和学校的前教师——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进行交谈。克蕾尔小姐目前住在曼哈顿的一间市中心旅馆里,今晚无法接受询问。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是老斯坦利·莫多特·艾奇逊的女儿。他是一位银行投资者,在一九四五年的华尔街金融危机之后自杀。葬礼不会公开举行。

        拜佐尔·威灵医生把报纸塞入外套的口袋里,匆匆走向自己的车。假如“格里赛尔·霍恩埃斯坦”是记者对于吉塞拉名字的误拼的话,那么,这个故事里的其他细节,恐怕也未必可信,而且……

        拜佐尔·威灵转动着方向盘,汽车摇摆着汇入了车流中。

        他抵达“枫丹白露”旅馆时是凌晨一点,大厅里空无一人。他向夜间职员出示了名片:“我不是记者,我必须立刻见到克蕾尔小姐。你可以告诉她我在楼下吗?”

        “她的电话从下午六点就被切断了。”职员回答,“她现在很可能睡了,而且……”

        “这件事很紧急。”

        职员再次看了名片,然后拨通了内部电话:“克蕾尔小姐很快就下来。”

        在福斯蒂娜·克蕾尔穿过大厅之际,拜佐尔·威灵医生藉由明亮的灯光看清楚了她。她看上去依旧纤瘦脆弱,但不再显得浪漫飘逸——只有憔悴与面无血色。她浅棕色的头发纤细干燥,蓝白色的眼睛,看上去茫然而心不在焉。她穿着一件微棕色的羊毛衫,灰黄的皮肤被一侧面颊上的微红丘疹所玷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平静与温和,保持着一种幽灵般的魅力。

        他们在大厅的角落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拜佐尔·威灵医生递出香烟,但她拒绝了:“你见到了莱特富特夫人?”克蕾尔小姐问道。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独自点起了一根烟,背靠着椅子说,“克蕾尔小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楼上的房间里。”

        “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只有我一人!……”福斯蒂娜·克蕾尔毫不掩饰地点头承认。

        “你在干什么?”

        “五点那时候?我正在给吉塞拉打长途电话。我已经对一个从纽约警察厅来的男人解释过了。康涅狄格的警察今天晚上,派他来讯问我的。然后,记者开始给我打电话,我就把电话切断了。”

        “你知道警察为什么讯问你吗?”

        “因为爱丽丝·艾奇逊死了。他们说这只是例行公事。”

        “他们总是说这是‘例行公事’,但是,却从来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从口袋里掏出报纸,“请你读这篇。”

        她快速看完了第二段,报纸从手中掉了下去:“那不可能!我今天下午没有在任何靠近布里尔顿的地方。我打给吉塞拉的电话,可以证明这一点。”

        “很可能正因为这一点,你并没有受到进一步的讯问。”

        “很幸运,我可以证明,自己一整天都待在这儿。‘枫丹白露’只有这里一个出入口。电梯操作员、房间职员、门卫们都认得我。他们知道我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外出过。”

        “逃生梯呢?员工通道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警方都检査过了。只有通过餐厅的厨房,才能够抵达员工通道。一名厨师以及两位帮佣,整个下午都在那里。逃生梯面对厨房走廊。没有人能够不被目击地通过那里。”

        “你结束了和吉塞拉的电话交谈之后,又去做了什么?”

        “之后……?呃,我……我去睡觉了。”

        “在下午五点?”拜佐尔·威灵医生很吃惊地问。

        “是的,我在给吉塞拉打电话的时候,就感到了困意。自从我来到了这里,我就形成了下午小憩的习惯,尤其在我喝完茶之后。”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领会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克蕾尔受到学校解职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如此倦怠、挫败、枯燥——以至于她在白天的睡眠中,寻求逃避现实,就像一个老女人或者婴儿,无法承受任何长时间的意识负担。

        拜佐尔·威灵医生所感到的寒意,并不完全来自于十一月的夜晚。一名梦游者将会把清醒状态受到的压抑,在睡梦中以冲动的方式释放出来……

        “你是否有过想杀死爱丽丝·艾奇逊的冲动?”

        “噢,没有!……”克蕾尔小姐似乎很震惊。但这样一种冲动,总是被压抑而且无意识的。她不可能知道。

        “你不喜欢她,对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对!……”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点头承认,“我不能说我喜欢她。她很粗暴,总是对我很不友好。有时候我恨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点了点头。他可以看得出来: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恨着爱丽丝·艾奇逊——弱者恨着强者,所以,她称自身的弱小为“文雅”,而称对方的强大为“粗暴”。他们无法在肉体上打败自己的敌人,就在自己的意识里,安全、自由地攻击敌人的幻影。恨一个人就会去消灭他,而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一个人——死亡。

        孩子们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会这么喊:“我恨你!我希望你去死!”

        福斯蒂娜·克蕾尔今天下午躺下的时候,是否也在自己的脑海中,肆虐般的幻想着爱丽丝·艾奇逊的死亡呢?她是否带着清醒时刻的这种死亡诅咒,陷入睡梦之中的呢?然后她转为梦游者的状态,然后?……

        不对。这一切在时间上是不可能的。不管福斯蒂娜·克蕾尔是熟睡还是清醒着,她都不可能不被察觉地离开“枫丹白露”旅馆,也不可能从打完电话之后,到爱丽丝·艾奇逊死亡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内,就从纽约来到康涅狄格。除非……

        一个潜意识思想,能够自我聚集起足够的必需能量,以产生某些纯粹的可见影像、或是空气中的映像……彩虹和海市蜃楼并不存在于正常的时空中……

        意念杀人——这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女巫的犯罪。拜佐尔·威灵医生对这个古老而古怪的想法,感到十分好笑,而返袓现象却给予他的意识底层,强有力的一击,就像海浪一样……

        “毫无疑问,康涅狄格警方认为:伊丽莎白·蔡斯看错了人,或是歇斯底里发作。毕竟,她只有十三岁。但是……她看见了一些东西,克蕾尔小姐。那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或者是怀疑。”

        福斯蒂娜·克蕾尔的蓝色眼睛,因为失去了焦点,而变得模糊了。她坐着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仿佛她刚刚脱离了躯体,进入了比现实更舒适的梦境之中。

        布莱克·安蒂的父亲是怎么说托德·立普瑞克的?我认为:人们像远方的人那样渴望梦想……在辽阔的苏格兰,这更令人印象深刻:我认为,人们像远方的人那样,渴望梦想……而且,事实的确如此。以前,无数个福斯蒂娜·克蕾尔被活活烧死了。她们蠕动着、尖叫着,充当人类因无知和恐惧,而献出的祭品……

        “说吧,克蕾尔小姐!……你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昨天你就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会告诉我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缓缓地说,“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为什么去年你要离开梅德斯通学校?”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欲言又止,仿佛回到躯体中,亲自与外界交流,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依旧保持着沉默,无法说出事实。

        “你是要我相信,你并不知道有关分身——那是关于一个活人的幽灵幻影——的古老英格兰传说吗?或是德语中‘分身’这个词,确切地说,两个一样的人?如果你的确不知道,你就不会从吉塞拉那里,借走歌德的书。”

        拜佐尔·威灵医生预期了各种不同的反应——惊讶、愤慨、否认。但出乎意料的,福斯蒂娜双手捂着脸,哭了:“威灵医生,我该怎么办!”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扫过大厅,望向前台。职员距离这里有四十英尺远,正绝望地盯着账本。福斯蒂娜平静地哭着。但是,他对此茫然不觉,他甚至忽视了这个昏暗角落里的一切。

        “为什么你不在让我去见莱特富特夫人之前,先告诉我?”

        “我没有让你去!……”她无力地抵抗着,“是你自己坚持要去的。而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双手垂下,转头面向拜佐尔。她的脸上充满痛苦的忧伤,并未察觉到自己眼皮红肿、脸颊失色,“我从未见过……那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在梅德斯通时,人们告诉我的事情,现在——我觉得它又在布里尔顿发生了。但是我不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不肯告诉我,我也不能问她。而我也不能在你去见她之前,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你会笑话我的,或者认为我神经质。一年之前,我会觉得:任何一个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人都很愚蠢。但是我知道,一旦你从莱特富特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你就笑不出来了。即使你不相信她所说之事,你也会听她讲述。至少你会认为,她是神经质,而不是我。”

        “你认为莱特富特夫人神经质?”

        “难道梅德斯通小姐神经质吗?难道两所学校的所有其他老师、学生、佣人都是神经质?威灵医生,当你因为同一件事情,两次丟掉你的工作,你不会笑着说这些都是阴谋。我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虽然很可能不像她们所说的那样,但是那并非虚构。有东西——我指的是,某些真实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骗子:你不知道那一点,当然。你也无法知道,因为你只有我的一面之辞,但是,我的确知道。再然后呢?我在潜意识下,做出了这些事情?那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甚至在梦游的状态下,我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而那就是她们告诉我的事情——不止一次。难道是她们合谋,布下了这个针对我的骗局?我不认为远在弗吉尼亚的梅德斯通小姐,会和康涅狄格州的阿琳·墨菲,共同参与了同样一个无意义的阴谋,花了十二个月时间,郑重其事地搞一出无意义的闹剧,只是为了为难我。那现在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望着他后方灯光闪耀的大厅:“你知不知道,我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我总是绝望地问着自己,这个古老而无解的问题:生命是什么?为什么要创造人类?为什么我们如此坚信:上帝是个好人,而事实上他更像一个恶魔?我们是否只是化学的偶然产物,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或是目的?这一切是否只是超级胶体,上演的一场无情喜剧?我们是否只是上帝的一个梦,就像佛教徒们信奉的那般?那是否就像我们年幼的时候,总会紧紧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望着自己的手脚,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我,我是福斯蒂娜·克蕾尔,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是的,不管你多么费劲地,去认识你自己的内在属性,你会一直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那就是,你只是暂时且局域地是福斯蒂娜·克蕾尔。那样你就可以很容易成为其他人。这使生命变得如此梦幻——你意识到自己的不真实……

        “我已经读过了所有的哲学、科学和宗教方面的权威著作。它们和现实生活、以及私人的急迫问题毫无关系。这些同自己玩智力棋的人们,知不知道普通人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正在期待着一个能够满足身心的解释?你索要面包,他们给了你——言语。我怎么可以伴随着这个度过余生呢?我的结局会是什么?”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说着,再次开始温柔地哭泣起来。拜佐尔·威灵等到她恢复了情绪,才耐心地说:“告诉我在梅德斯通发生的事情。”

        就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掏出手帕、擦去眼泪之际,拜佐尔·威灵闻到了一股熏衣草的香气。

        克蕾尔小姐装作镇静,但声音依旧低沉、战栗:“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当我前往梅德斯通时,我感到高兴、自豪。那是一所寄宿学校,就像布里尔顿一样,只不过它更大,而且是在弗吉尼亚州,而非康涅狄格州,女孩们也不用穿制服。那里更加充满活力,所有的女孩子们都远足、骑马与游泳。但是,那里也像布里尔顿一样严格,甚至更严。除了星期日下午,其他时间,学校里不允许有男性访客,别的更不消说了。

        “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开始有种被注视、被议论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其中一名女孩儿,在好奇地看着我,而当我转身看她,她会把脸转开。当我进入一个正在交谈着的房间时,每个人都会停下交谈,然后以不同的语调继续交谈。我因此知道,她们在议论我,但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其他教师们似乎在避开我。女孩儿们和我在一起时,会心神不安,沉默寡言。佣人们看上去很害怕、很恨我,就像后来在布里尔顿那样。但是,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因此我也不十分上心。我想她们仅仅是不喜欢我本人或是我的某个方面——服饰、谈吐,或是举止。

        “渐渐地,一种局面出现了。我会在楼梯上或走廊里遇到某人。然后那人会惊讶、困惑地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刚刚还在楼上看到你。’我会坦率地回答:‘你一定是弄错了。我一下午都在花园里。’或是在图书馆,或是任何我曾经在的地方,然后惊讶会转为怀疑。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之后,我开始问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人们总是认为,她们看见我在某时某刻,出现在了某个我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困惑,我不敢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也没有人对我提起。但是这件事如此费解,从一开始就令我担忧,最后它使我感到害怕。

        “因此,当人们惊讶地看见我时,我不再告诉她们,我刚刚在哪里……然后从梅德斯通小姐那里,来了一个通知——带着一张一年薪水的支票解雇了我。

        “我那时要比现在更加勇敢。而梅德斯通小姐是一位好说话的弗吉尼亚州人,比起美国清教徒式内心的莱特富特夫人,她要亲切得多。我带着通知来到梅德斯通小姐的书房。她起先找了各种说辞,但是最后,我的悲伤打破了她的抵抗。她从一个锁住的壁橱里取出一些书,让我读读看。

        “我读着那些书,彻夜未眠。我无法理解书里面的内容。我总是嘲笑唯心论者,也知道他们被宗教和科学所鄙视。但是,这些人不是唯心论者,他们不相信鬼魂或是个人永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无神论者,但是,他们确信存在一些传统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他们也并非无名的怪人。其中有一位名叫威廉·詹姆士的心理学家,私底下调査了这些事情。因为如果他公开调查的话,他的职位将会不保。另一位是个名叫查尔斯·里歇的心理学家,他对此做了公开调査,并忍受着随之而来的、狂轰滥炸般的嬉笑,就如一个打破禁忌的人,受到了正统的重压一般。

        “很快,我就明白,为什么梅德斯通夫人让我读这些特殊的书。这其中有些关于所谓‘分身’的枯燥、冷漠、却很显然的事实报道——也就是醒者的梦,生者的魂魄。其中提到了歌德的例子。那就是我借阅吉塞拉的《歌德回忆录》的原因。而一百年前,在立窝尼亚,有一名年轻的法语教师,竟然和我格外相似。

        “就在那一刻,我把所有的书推向一边,独自坐在位于梅德斯通的房间内,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猎户座和北斗七星。几个星期之前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了我的脑海里:克蕾尔小姐,你在楼上做什么?刚刚我望向窗外的时候,还看见你在散步……克蕾尔小姐,刚才是你在阳台那里吗?我还以为你在音乐室弹钢琴……这些事情不止发生了一次,而是总计有五、六次之多。

        “我不想再读了,因为那些收集、引用这些极少数案例的人们,并没有试图解释任何事情。他们都是科学家,在性格上则是不可知论者。他们仅仅是简单地记录了目击者的证词,然后说:事实上,这些人说这件事发生了。我们认为,他们更有可能都在撒谎。但为了进行辩论,让我们假定他们没有说谎。在这些事件中——假如他们所讲述的,都是亲眼所见的事实的话——这是由什么引起的?又是如何实现的?而且,这意味着什么?

        “假如他们所讲述的是事实——那个‘假如’困扰了我。我和他们一样不知道真相。但是至少我知道,梅德斯通的人们在说我什么,又是如何看我的。

        “那时,我本人并不十分相信这件事情,但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也许只是个无聊的圏套或是玩笑,但仍然——是对我不友善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我前往梅德斯通小姐的书房,还给她这些书。她告诉我,她对这些秘密有兴趣,尽管作为一名女校长,需要有严格的正统信仰。她很友善,相当严肃地谈论了我的‘精神力量’。她确实深信这些东西。但是,因为那些特殊原因,她无法再让我待在梅德斯通。你瞧,莱特富特夫人解雇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或者是一个骗子,或是某个圈套的受害者,但是,梅德斯通小姐解雇我,则是因为她很确定,我不是一个骗子。那反而更令她困扰。对我而言,假如她指控我耍了花招,我很可能会予以否认,并证实我的否认。我对除此之外的其他指控,却毫无抵抗之力,我无法证明任何事情,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梅德斯通小姐为我感到抱歉,因为她不觉得我应该在什么方面受到责备。出于片刻的脆弱,她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后来因此得到了布里尔顿的这个职位,然后……”

        “我在这里打断一下,”拜佐尔·威灵医生插嘴说,“‘分身’在梅德斯通,被目击的频率有多高?”

        “一开始发生的几件事,我没有计入,因为我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后来,当我和梅德斯通小姐交谈之时,她说‘分身’被目击了七次。有两次是夜里有人从楼上的房间里,目击到了位于草地上的我,而那个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熟睡。有三次是早晨出现在楼上、前面的阳台上,那时候我正在楼下的教室里上课。还有两次是下午,闪过前走廊尽头,一扇开着的窗外,但是我正站在门口。”

        “当时,你穿着相同的棕色帽子和蓝色外套吗?”

        “我戴着同样的帽子,但并非同样的外套。我当时有一件骆驼毛大衣,这种衣服在梅德斯通很流行,正好适合那里冬天的气候。”

        “然后,这些事情之后,你就前往了布里尔顿?”

        “在那时,我想比起害怕来,我更多的是感到困惑。即使这整件事情,并不是个精心计划的骗局——即使所谓的‘分身’,是某种集体幻觉——我以前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我想可能是梅德斯通的某些特殊之处触发了它一气候方面的东西或是这所学校里,与心理学相关的情况,而不会发生在其他地方。

        “我知道我如此不光彩地离开梅德斯通后,还能获得布里尔顿的这份工作,是相当幸运的。我竭尽所能地取悦那里的每一个人。在第一个星期,我似乎成功了。我记得那一个星期,是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那是我去年里,第一次如此开心,然后……

        “一天,我在楼上走廊那里,遇见了老歇莉斯小姐,她说:‘克蕾尔小姐,莱特富特夫人不介意教师们使用后楼梯。’我说:‘不好意思,但我并没有用过后楼梯,歇莉斯小姐。’她回答:‘是吗?我刚刚看见你在花园里。然后我从前楼梯上来,在走廊上发现了你。你并没有在前楼梯上超过我,那么……’

        “那时候我知道,那一切又再次发生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到害怕。除非它是真实的,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在将近一年之后,跟着我从梅德斯通来到布里尔顿呢?我自己是两所学校之间的唯一关联,因此,我一定就是那个原因。假如这是个圈套的话,那我一定要和那个骗子拥抱一下。那将会是一种安慰……”

        “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之间,至少还有另一个关联。”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爱丽丝·艾奇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假如吉塞拉要我调査关于你的谣言的话,她会后悔的?”

        “我认为爱丽丝·艾奇逊指的是,莱特富特夫人会对吉塞拉生气,假如她告诉一个局外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艾奇逊小姐是不是梅德斯通目击分身的人之一呢?”

        “噢,不,但是,她在那里听说了一切关于我的故事。梅德斯通的每一个人,都听过了这些事。当我今年秋天,在布里尔顿发现爱丽丝时,我很害怕她会在这里,复述发生在梅德斯通的那些故事。当我们首次独处时,我恳请她答应我,不要告诉布里尔顿的其他人。她答应了我,我也的确认为,她会遵守承诺。但是,她却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了这些事情——以一种只有我能够听得懂,而其他人无法理解的神秘方式。她知道那会令我提心吊胆,而她乐于见到我局促不安。我离开的那天,她甚至说,看见我出现在楼上的窗畔,而我那时正在花园里。但是,我知道她只是装作看见了,以使我烦恼,并惊吓其中一个女佣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那一点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问。

        “因为她不害怕。当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神在嘲笑我。你看,爱丽丝认为,我应该对整件事情负责。那天她答应我,不会告诉在布里尔顿的任何人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然后她继续用残酷的语调说:‘你这个害羞、内向的女孩儿,总是变得歇斯底里。但假如你想保住这份工作,你就需要学会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冲动。’

        “我相当震惊。我质问她,她告诉我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我是那个耍把戏的人——我在某种梦游状态下,做出了这些事,而事后一无所知。也许,那就是为什么,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总是如此瞧不起我,从不像其他人那般怕我,以及……”福斯蒂娜·克蕾尔犹豫着,更缓慢地说道,“也许就是那一点,才害死了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吃惊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想看吧,拜佐尔医生——爱丽丝是怎么被杀害的。不是被任何实体的东西一绳子、匕首或是子弹。她从一段石阶上绊倒,摔了下去,折断了脖子。虽说是一场意外,但是,难道所谓的‘意外’源于外部因素的次数,不是和内部因素一样频繁吗?保险公司难道没有统计过,某些人是有‘意外倾向’的吗?”

        “对!……弗洛伊德解释过这个重要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同意,“他有一个理论,‘意外’倾向于发生在那些,有种自我惩罚的罪恶冲动的人身上。一双高跟鞋与一条长裙,很可能是意外的时机,但并非起因。那将更深层次地,存在于受害者的叛逆思想中——一种潜意识的自杀。”

        “好了,加上一个人潜意识的思想,侵入了另一人的潜意识中,并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植入自杀冲动——那将会是谋杀,不是吗?一种不可探的崭新谋杀——凶手甚至和被害者一样一无所知。诗人已经诉说了好几个世纪,所有的憎恨都是谋杀,他们可能是对的。”

        “通灵杀人?……”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那样我们没有一个会是安全的!幸运的是,迄今为止,没有真实证据表明,一个人的思想能够在一定距离内,不通过催眠的手段,来影响他人的意识。”

        “我所考虑的并不是通灵或是催眠这类事,”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回应,“我是在想……”

        “嗯?”拜佐尔·威灵医生鼓励她。

        “我在想,小贝丝·蔡斯的证词可能是对的,人们受到惊吓时,失足跌倒。一只脱落的鞋与撕破的裙边,通常既是跌倒的起因,也是结果。什么东西一定会吓到爱丽丝·艾奇逊呢?一个我的幻象,站在布里尔顿的花园台阶上,而她知道,吉塞拉正和身处纽约的我,在长途电话里做着交谈。”

        “你瞧,爱丽丝的确知道关于我的所有故事,而她从来不相信它们。由于那个特别的原因,假如她在布里尔顿白天的阳光下,突然面对着我,而她毫无疑问地,知道我事实上在纽约,震惊会变得尤其严重。她发现自己一直嘲笑的事情是真的,这会是相当可怕的冲击。假如那个东西伸出一只手来碰你——很显然,你会相当害怕,失足跌下台阶……”

        “那么,你开始认为,爱丽丝·艾奇逊看见了你的那个幻象,是因为你憎恨爱丽丝,因此,你在毫不知情的沉睡状态下,送了那个幻象给她?”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绝望地回答:“还有其他的、能涵盖所有事实的解释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研究着福斯蒂娜的脸。因激动产生的微红,使这张脸显出了新的特性——浅色脸上的明晰皮肤,意外地闪现着光芒,随后又褪去。假如她拥有更多活力的话——更高速率的新陈代谢——更温暖迅速的血液——她也许会变得更加吸引人,甚至更加漂亮。骨架和外貌基本上很不错。克蕾尔的性格天生内敛、温柔,使她沉静如水,屡屡被人忽视。但是,他如今渐渐对她有了一些认识。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肯定,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所感到的这种绝望是真实的。但他同样肯定,这种绝望在某些方面,很反常地混入了愉悦,既惬意又不同寻常。她并未要求力量,但现在她相信,这一切已经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没有感到,比这种纯粹的恐怖更复杂的东西的话,她就不是一个人。恐惧就在这里,但伴随着的是其他更加微妙的感觉。她,福斯蒂娜,虽然寻常胆小、容易受忽视,却已处死了那个傲慢、野蛮地嘲弄她过失的,傲慢、漂亮的女人,她并未对此感到完全沮丧。

        拜佐尔·威灵医生首次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十七世纪的女巫和术士,当被指控有罪时,会那么愉快地承认。那并非单独由于拷问,所获得的扭曲的假招供。甚至当他们濒临垂死之际,他们还享受着恐吓虐待者们的快感,这是他们唯一可用的复仇方式。毫无疑问,更多的蛊惑甚至使他们相信,自己有神秘力量,如此一来,信徒便不复察知其自身的愚昧,变得开心、快乐。很明显的,这些女巫总是那些缺乏某种健全的发泄途径的人。

        有很多次我曾经问过我自己,为什么女巫和术士们,应该都是一些年老、破烂、充满皱纹的老太太或老头,软弱蹒跚的人们……或者布莱克·安蒂会补充说,那些相貌平常,身无分文、对生活充满迷茫的、孤独的年轻女孩儿也是女巫。从心理学上讲,女巫和囚犯、以及歇斯底里者一样,来自于同一阶层——都是失意的流浪者,通过对社会采取秘密且有悖常理的复仇,来得到一丁点儿愉悦或自豪的机会。

        但是,即使承认所有这些,最大的问题依然无法解释:他们的复仇,仅仅是一种自我欺骗吗?或是一个人在极端的精神压力下,出于某些特殊原因,能够施展常人所未知的特殊精神力量,来引导普通生命?世界上的各种宗教,都采用了三大挫败——禁欲,斋戒与放弃财产——以这种物理上的办法,来砥砺灵魂,这也是巧合吗?

        “我不觉得你需要为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承担责任。”拜佐尔·威灵医生最后说,“在科学上,所需的‘证据’与你试图证实之事的可能性之间,存在着一个比例。这不需要什么证据,就能够很好地建立起,与其他已知事实相符的解释。但是,当你试图证明一些,与各种公认的事实和理论相悖的东西时——那时,你自然需要大量的、完美的证据,而那要花很长时间去收集。”

        “毕竟,警方认为艾奇逊小姐之死,是纯粹的物质因素造成的——一只高跟鞋,一条长裙以及一条石阶,摔断了她的脖子。这其中并无特别神秘之处一一除了贝丝·蔡斯的证词,而一名十三岁的女孩儿作为证人,并不十分值得信任。我相信布里尔顿存在危害——但是,我还无法确信,这是非实体的危害。而那提醒了我——你立有遗嘱吗?”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没有。”

        “为什么不立遗嘱呢?”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我没有任何家人,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想继承我那么一点财产。”

        “那么,随便选一个人——随意一个熟人,或是任何人。假如你结婚了,或者有了新朋友,你将来总可以更改它。但是,似乎没有人会在受到未知来源的威胁时,不留下遗嘱。那样的话,你就不知道谁会从你的死亡中获益。”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苍白地笑了:“假如我有财产的话,那的确是如此。事实上,不管我是否留有遗嘱而死去,都不会有人从中获益太多。”

        “明天我会去见你的律师——沃特金斯先生,看看他是否知道,你家庭关系方面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即使他保持着如此古怪的工作时间,我也会在清晨五点起床去见他。然后明天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

        “但是,我明天晚上不在这里。”

        “为什么?”

        “我需要休息和隐私。我必须离开这些记者,而且,我已经计划于明天,前往位于‘明亮之海’的别墅,度过冬天剩下的日子。”

        “你不要去,现在还不能去。”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说道,“假如你不喜欢这家旅馆,那就换另一家。但是,请务必待在旅馆里——一家像这样庞大、明亮、喧闹的旅馆,有很多门卫和电梯工。你要在大餐厅里吃饭,不要一个人出门,待在人群里,夜里请锁好门,直到你再次接到我的电话为止。”

        “锁好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笑声干涸、嘶哑,“你觉得锁不锁门有区别吗……”

        “对什么而言?”拜佐尔·威灵医生迫使她往下说,相信这会把她脑中的恐惧,化为言语拽出来。

        “你猜不到我在害怕什么吗?”

        “告诉我。”拜佐尔·威灵医生诚挚地说。

        “我害怕看见……我自己,就像歌德那样。”

        “那么,你从来没有见过你自己吗?”

        “只有一次,而且仅是一瞥。现在我更确信,我那时看见的东西。那是我离开布里尔顿那天晚上,我正站在前楼梯的上头,莱特富特夫人在我的下方,我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楼梯底部的阴影里移动——仅此而已。但莱特富特夫人的行为,令我怀疑她看见了更多,不管那是什么,那……那一定使她不安。”

        “那你呢?”

        “我不太害怕。就像从未有过那样的东西,我可以忍受它。不过是灯光下阴影中的一个闪动而已……我甚至能够忍受,看见与我相像的背影,出现在远处昏暗的灯光下好一会儿,而我正和其他人在一起。那可以是任何的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比如说,一种视觉错觉。我甚至能忍受一瞬间,看见远处身影的脸部。那当然也可以说是某种把戏或是幻象。但是……假设它没有停在那儿呢?”

        “其他还能发生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福斯蒂娜的声音低沉颤动。她瘦弱的双手,突然紧张地抓住了椅臂,“假设,某一天,或者是某个晚上,当我独自待在自己房内之际,所有灯都开着,房门锁上,我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与一张脸靠近我,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脸,脸上每一处细节和每一处瑕疵,都与我一模一样,甚至我左颊上的这个丘疹,那不可能是伪造的或是幻象。假如这件事情发生了,我会最终相信,我,或是我身体的某些部分,正在一个未知国度里旅行。

        “……我不知道我如何到达那里,或是为什么去了那里,或是我在那里做什么……我只能知道我在那里……而我很害怕内心的未知。你能想象得出来,这种临终的震惊吗?然后我就会知道那是真实的,我相信我该死了……”

        “别沉迷于那种想法!……”拜佐尔·威灵医生坚决地,把命令灌入声音,“你知道,那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比起其他受过科学教肓的人,对自己的内心更加坦诚。片刻之后,他走入街道,抬头望向不眠的繁星——明亮、沉寂、冷淡,假如天文学家的猜测,有任何现实基础的话,那将会是无法想象的遥远。在大学里,他曾经学过,距离地球越远,宇宙就变得越发寒冷。现在,近期的研究表明,在测量范围内,存在着冷热相间的交替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宇宙并不都是寒冷的,就如同假设的那样。他颤抖着,翻出自己的外套领子。在寒冷寂静的夜晚,他的鞋跟猛烈地落在人行道上。

        就在他走向角落时,拜佐尔·威灵医生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世界充满了未知,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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