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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忙完了一天的精神病学门诊,在晚上回到家里时,黄昏正融入夜幕之中。

        在战前,派克大街底部的这间小屋,就像是对他在巴尔的摩的童年生活的一种粗劣的替代。现在,经过多年的海外生活,这里成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家,并将一直都是。他开始喜欢邻居们,尤其是这个时候——车流带着连续的汽车轮胎声音,向住宅区涌去。罩着宽敞的旧式街道两侧的旧式房屋的,美丽、柔和的灯光,中心大楼的闪烁光亮,以及深蓝的夜空中,飞过的透明发光物。

        经过了一天注意力持续集中的工作之后,在舒适的家中放松休息,成了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而一旦朱尼佩听到门锁上传来声音,他就会着手准备餐前的马丁尼酒。

        只有今天晚上不会如此。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前厅黑白相间的大理石棋盘地板时,内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朱尼佩那张布满了皱纹的棕脸出现在门口。

        “有人在图书馆等你,威灵医生。”他低声说,“是蔡斯夫妇和瓦伊宁先生。想溜上楼吗?我可以说你还没有回来。”

        “不用,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忘记片刻前的劳累感。这个新的进展,重新激起了他原已有些衰弱的活力。

        他走上一段宽浅的台阶,前往用长长的白色隔板装饰的图书馆,那里也是他的客厅和书房。朱尼佩已经拉上了草莓红的窗帘,白色的灯光亮起。随着拜佐尔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迅速打开了拱门。灯光照过他的头,小小的头上,卷曲的浅金黄色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吗?请原谅我们的打扰,但是,事态很紧急。我是雷蒙德·瓦伊宁,玛格丽特的哥哥。莱特富特夫人建议我应该来请教你。我擅自把蔡斯夫妇也一起带来了,他们是伊丽莎白的父母。”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拜佐尔·威灵医生花了几秒钟,来辨识这两个响亮的女孩名字,是贝丝和梅格,在布里尔顿告诉他,同时看见了福斯蒂娜和她分身的那两个女孩。

        另外的一男一女处于灯光的阴影下。女人坐在空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脸部被一顶时尚帽子的影子遮住了。她的深色服饰和昏暗的背景融合在一起,灯光只照亮了她肩膀上的毛皮,和她粗糙小手上的翡翠。男人背对着壁炉站着,两腿张开,这个姿势显出矮小结实的身影下的某种粗野,闪闪发光的秃头,就像打过蜡一样。

        就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拱门口时,他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熟悉气息——马鞭草的香味。他来到房间中央时,气味早已褪去。他不能判断是这三个人当中的哪个带来的。

        多萝西娅·蔡斯抱怨道:“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布里尔顿所发生的这起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我应该把伊丽莎白从这所学校带走?”

        “我认为,贝丝应当立刻离开那个地方,”蔡斯先生跟进说,“我希望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威灵医生。我不能独自下这个决定。我们已经离婚了,而多萝西娅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我已经决定,要把梅格从那所学校带走,”瓦伊宁补充说,“但是,我想更清楚地了解,她在那里遇到的事情。我很担心。”

        他看上去毫不担心。他随意地站着,一只手臂搭在一个书架上。他的脸窄窄的,身型苗条细长,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们称之为“高贵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已经在农民和工人的家庭中,见过太多同样的消瘦,以至于他相信:人类的骨架在经过几代的财富和空闲之后,是能够改变的。

        “但是,这真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多萝西娅发着脾气,“弗洛伊德——我的丈夫——不明白伊丽莎白在那里遇到的女孩们,对她会是多么大的优势。假如我现在带走她,这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

        “还有其他的学校,不是吗?”蔡斯先生厉声说道。

        “而你也知道,只有一个布里尔顿。它在美国就像英国的罗丁一样。”

        “对,空前绝后!……”

        “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可怕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已经永远离开了布里尔顿。”

        瓦伊宁插话说:“这个克蕾尔小姐有这么可怕吗?我仍然不理解,她在梅格告诉我的这个特殊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请告诉我们,威灵医生,克蕾尔小姐是策划者还是受害者?”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答道:“受害者看起来该是爱丽丝·艾奇逊小姐。”

        一阵沉默,带着沉重和压迫感。

        多萝西娅是第一个恢复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当艾奇逊小姐看见,克蕾尔小姐出现在一个她不可能出现的时空时,意外就发生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至少,那是你女儿的故事。这很可能是意外,因为是那次跌倒,害死了艾奇逊小姐,但是,是什么令她跌倒的?是她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了克蕾尔小姐,所受到的极大惊吓吗?”

        “你是指克蕾尔小姐故意惊吓艾奇逊小姐?”瓦伊宁问。

        “很显然,那根本不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拜佐尔回答,“她可以证明,那时她正在纽约。”

        “那么,那会是谁?”蔡斯先生大叫,“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房间,来到了一个书架前,那里摆放的书籍,都是关于变态心理学最前沿的内容,甚至超出这些范畴之外。他取下一本棕黑色布料装帧的书。这本书差不多出版于一百年前,也就是一八四七年。他回到火炉旁的台灯下,打开这本书。

        “这里有件事情,据说发生在一八四五年的立窝尼亚,一位名叫埃米尔·莎吉或是莎吉特的女孩儿身上。这件事从那以后,已经由很多人记录出版了很多次,包括基尔德斯图比、欧文、阿克沙科夫、弗拉马里翁。”

        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大声朗读,那些边缘破碎、发褐的黄色页面。在他朗读的过程中,周围一片寂静。威灵医生感觉听众们的神经都绷紧了,甚至濒临断裂。

        他所朗读的故事,和福斯蒂娜·克蕾尔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女校的名字是距离里加五十八英里远的沃尔玛,而教师是一位从第戎来的法国女孩儿——三十二岁,虚弱文雅。

        一开始只是有简单的故事说,莎吉小姐被不同的人目击到,她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而她没有时间从一处赶到另一处。这些故事在目击者中引起了争论,人们互相指责对方看错了。但是,最后,一件无法如此简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剌绣班上的四十二名女孩,看到同时出现了她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在教室中间的椅子上,出现了几分钟;而可以看见,另一个身影此时就在窗外的花园里摘花。当在椅子上出现分身时,窗外的女孩的动作变得“缓慢、沉重,像是一个困乏或是疲惫的人”。

        “啊,就和贝丝所说的,那个叫做克蕾尔的女人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合上书本,望着他的听众。

        多萝西娅·蔡斯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椅子上,戴首饰的双手依然叠在一起。只有她的嘴唇可见——一处鲜红的撅起。蔡斯先生的食指抚摸着唇上的一小撮胡须,他的眼神严肃、困惑。瓦伊宁依旧优雅地倚靠着书架,尽管他的姿态依旧,态度却有了微妙的转变。他专注地听着,仿佛不想漏过每一个词。他的双眼和他妹妹的很相似——都是一双蓝色明亮的大眼睛,像颗星彩蓝宝石那样,似乎罩上了一层迷雾。

        “还有其他的事件,甚至更加占怪。”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最后那四十二个女孩中,有十二个被她们的父母带走了,莎吉小姐被解雇了。那时,她哭着大喊道:‘从我十六岁以来,这已经是我第十九次,因为这个原因丢掉工作了!’她离开纽维尔克之后,就从历史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其中一名学生,十三岁的朱莉·基尔德斯图比女伯爵,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从事精神研究的哥哥。通过他,这个故事进入了这一主题的著作中,对少数学生而言,这成为了‘分身’的经典案例,尽管如今普通大众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一八九五年,弗拉马里翁在第戎好奇地寻找一八一三年的出生记录——假如莎吉小姐在一八四五年,的确是三十二岁的话,那么,她必定是那一年出生的。那一年的记录里,并没有提到莎吉的家庭。但是,在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三日,一位名叫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女婴,出生于第戎。在法语里,莎吉和莎吉特当然是同样的发音。没有看过的人听到名字时,无法知道它是怎么拼写的,尤其是像朱莉·基尔德斯图比那样,一位母语并非法语的十三岁女孩。看起来她不可能把‘奧克塔维’弄错为‘埃米尔’。但是,‘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出生记录后的一个单词,或许有点儿重要,这个词是:私生儿。”

        “不正规的出生,或许能够解释埃米尔·莎吉或是奥克塔维·莎吉特背井离乡的流浪生活。她在德国和俄罗斯担任法语教师。第戎是个小镇,没有人会比乡下的法国人,更加正经、传统,在十九世纪更是如此。可想而知,埃米尔·莎吉可能故意改变了姓氏的拼写,并更改了名字,以掩饰自己的出身。假如其中在纽维尔克发生的无法解释之事,有什么精神病学基础的话,这可能源自这个敏感女孩儿,由于非嫡出的情绪压力,造成的精神崩溃。那当然是纯粹的推测……”

        多萝西娅·蔡斯挪动了身体,并转动了她的头。灯光现在照亮了她的脸。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出了她浓妆下的表情,那是一位任性姑娘被忤逆时的格外不悦。

        “真的,威灵医生!……”一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敏锐感,增强了她的怀疑,“你是要让我们相信: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和这个法国女孩儿,的确制造了某种幽灵吗?这很荒谬,而且……”她搜索着用词,然后成功地用了——“不现实。”

        “关于所有这些,有一点相当现实。”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

        “真的吗?”瓦伊宁微带讽刺地问,“是哪一点儿?”

        “两个案例之间的完全相似。在各个细节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案例,事实上是对莎吉案例的一种剽窃。”

        “除了私生女这一点。”瓦伊宁低语。

        多萝西娅·蔡斯紧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我想克蕾尔小姐不是私生女,对吗?”

        拜佐尔忽略了这个问题:“假设某个想伤害克蕾尔小姐之人。碰巧读过或听过莎吉小姐的故事,并因此决定再现它。那就能够解释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了。”

        “但是,这又如何能伤害克蕾尔小姐呢?”瓦伊宁质问。

        “这已经使她丟了两份工作。”

        “两份?”多萝西娅·蔡斯很吃惊。

        “对。更糟糕的是,我相信这正破坏着她的精神健康。这很可能驱使她,去做——任何事情。只有一处不符合莎吉的模式——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除非艾奇逊小姐不知为何,妨碍了某些原本针对克蕾尔小姐的作用。”

        “我想你的意思是,当克蕾尔小姐离开学校后,她的分身出现在布里尔顿,是为了惊吓肯定能够听到这个消息的克蕾尔小姐。”瓦伊宁说,“这个计划是想吓到某个碰巧看见的人,但是,并不想把人吓到跌下石阶、摔断脖子的地步,那真的是一场意外。”

        蔡斯先生的脑子,转得要比瓦伊宁慢:“我直说了吧,雷伊。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分身只是某种东西的伪造?”

        “当然了。”瓦伊宁很不耐烦地说。

        “但那时……”蔡斯先生从瓦伊宁望向拜佐尔,又再次望向雷蒙德·瓦伊宁,“那是怎么做到的?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相像地,伪造克蕾尔小姐的出现,在大白天还能吓到爱丽丝?”

        瓦伊宁把问题抛给了拜佐尔:“你说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但愿我能知道。”

        “假如那个身影,的确和克蕾尔小姐很像,我认为那是用某种反射装置完成的。”多萝西娅建议。

        “克蕾尔小姐在屋外草坪上作画,而分身却坐在屋内的扶手椅上?”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根据你女儿所说的,克蕾尔小姐和那个映像,看上去极为相似,但是,她们并未在同一时刻,做着同样的事情。没有哪种反射装置,能够制造出那样的影像。”

        “那真的很奇怪,”蔡斯不情愿地承认,“我自始至终都在考虑镜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银幕,就投放一个运动的影像?”

        “在大白天?”瓦伊宁笑了,“恐怕不能,弗洛伊德。此外,我也无法想象,有人能够随身携带一大堆机器,随便进出布里尔顿。在这样一所寄宿学校里没有秘密。”

        “好吧,那么,那是怎么回事?”蔡斯质问,“肯定有什么东西。”

        “我甚至无法提出一个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拍着两手,一脸苦涩地说,“正如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却遇到了一些不符合的细节。在其中一个场合里,这个所谓的‘分身’,好像实现了一种在楼梯上,越过莱特富特夫人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刚刚被克蕾尔小姐所压制,仿佛这个‘分身’,就是克蕾尔小姐潜意识的可见投影。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或是在艾奇逊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克蕾尔小姐在电话中的声音,变得十分缓慢……”

        “她那时有没有可能,被什么人下药了?”蔡斯问。

        “假如如此,那一定得计算得相当准确,”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假如我是莱特富特夫人,我会很高兴见到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像克蕾尔小姐一样离开学校。而且,我也会解雇那名叫作阿琳·墨菲的女佣。”

        瓦伊宁生气了:“你是在说梅格?”

        “不管解释如何,其低层必定存有人为因素。假如所有混入其中的这些因素,可以分开的话,事情也许就停止了。”

        “或者不会停止,”瓦伊宁毫不客气地说,“我决定了,威灵医生。我妹妹会立刻离开布里尔顿。”

        “我对变态心理学一窍不通,更何况,我也不想知道。”蔡斯咆哮着说,“但是,我想要贝丝离开那所学校。你听见了吗,多萝西娅?如果有必要,我会上法庭的!”

        “好吧……”多萝西娅摸着翡翠,“或许明年可以去帕廷顿。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里,我会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但是,所有的这些,看起来如此——如此不切实际。你、我还有伊丽莎白,和一百年前立窝尼亚发生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

        多萝西娅·蔡斯站起身来,拿出了手套。男人们跟着她进入走廊。吊灯上投下的灯光,使她更清楚地显露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面前,她像是个美容品——棕褐色的头发、砖红色的脸颊、鲜红的嘴唇和指甲、黑色涂抹的睫毛,以及在这之下,浓妆艳抹的苍老、干燥的皮肤。

        这矫揉造作的一切,令拜佐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幕古怪的法国闹剧。在新婚之夜,新娘返回幕后脱衣服。首先是她的衣服被扔到幕前。然后是假发、假牙、假睫毛、玻璃眼珠、人造指甲、木制手臂、木腿……最后,新郎等不及了,望向幕后——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椅子,和光地板上的一堆衣服。这种高卢式的荒诞,是否也是弗洛伊德·蔡斯的新婚之夜的一种象征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多萝西娅的眼晴——那是她身上可见的表面处,唯一未被修饰的东西。虹膜微显棕色,就像透过几英尺深的水,所看到的呆滞、泥泞的河床一样。他不能从中得知任何事情。

        当他们差不多抵达前厅之际,多萝西娅装作忽略她前夫的样子,对瓦伊宁说:“我的车子在外面等着。你愿意随我一同,驶往住宅区吗,雷蒙德?”

        “我很荣幸。”

        他跟随她穿过了人行道,来到一辆深色豪华轿车前面。一名司机打开了车门。

        蔡斯停留在拜佐尔身旁,手上抓着帽子:“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了看手表:“很抱歉,我和一位朋友在一间餐馆有约。”

        “让我开车带你过去吧。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拒绝,但是,蔡斯困惑与恳求的表情,令他改变了决定。

        “好的。请稍待片刻,我要把餐馆的电话号码留给朱尼佩。今天晚上医院那边,可能会打电话找我。”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返回时,蔡斯正站在路边,旁边停着一辆时髦的敞篷汽车,用褐色皮革布置成灰色——正是他该拥有的那种车。

        “你在烦恼些什么?”随着汽车融入车流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爱丽丝。”蔡斯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闪烁的灯光。

        “你指的是爱丽丝·艾奇逊?死在布里尔顿的那名年轻女教师?”

        “是的。你瞧……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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