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官家过去从别人的口传中得到师师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个“艳”字之中,后来他亲自见到师师时,才知道那个“艳”字不切,应改为一个“韵”字,后来去了几次一再尝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体会到那个“韵”字尚不足尽师师之生平,另外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的“冷”字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风。从此以后,他联系到师师时,就摆脱不开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贵、一家子之亲,是他事前认为可以决战制胜的三门重炮,没想到在冰冷的师师面前,这些热火器全然失效。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抵抗力。失败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改变战略,从速决战改变到拉锯战,希望以旷日持久的“韧功”来争取她。可是改变的结果也没有使他的处境好转。这件事似乎一上来就形成僵局,以后也不可能变得顺溜起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想得到她,就越发不能得到她;他越发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这个恶性循环使他完全失去主动权,并且越来越发展成为他私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有一天,郑皇后酸溜溜地问了一句:
“何物陇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恋于她,为她烦心不释?妾等深为不解。”
这句措辞欠慎重的话,惹得官家十分火恼,他顿时发作道:
“你怎能与她相比,你们又怎能与她相比?”他显然轻蔑地把郑皇后以下的宫人们一概都贬下去了,“假使你们宫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艳妆,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姿态,幽致逸韵,迥出尘表,决不与你们同调。”
官家的话说得重了,不仅当场使郑皇后下不了台,并且也引起了宫廷的公愤。但他绝不让步。她们很快就明白,官家平常虽然气性好,对她们不轻易发脾气,唯独这个钉子碰不得,谁碰上了,准得倒霉。
有个不识相的谏臣名叫曹辅的,上了一道奏章(很可能是出于郑皇后的授意,因为曹辅是枢密使郑居中的门下士,而这个郑居中又与皇后联了宗,被皇后认为本家。曹辅为了讨好皇后与枢密使,却得罪了皇帝,真可谓贪小利而忘大害),竟敢暗示到这件事,还威胁说:“长安人言籍籍”,意思是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官家的名誉大有妨碍了。官家读了这道奏章,龙颜大怒,立刻把他贬谪到远恶小州去当个吏司。还间接警告郑居中,叫他少管闲事。
这个小小的言官,浊气一涌,就得到应有的惩罚。官家希望以此来讨好师师,可是他仍然不能从她的心里攫取得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他以帝王之力,也无法强迫她献出自己的心。十多年来,他只取得有限的进展。她似乎要把他们的关系冻结在一定的距离中。他只被允许在这个幅度中自由活动。她答应他在相当的间隔日期以后,前来探访她一次,他可以跟她谈谈诗词书画。她可以为他鼓琴鸣曲,在她心境良好的时候,甚至还愿意绰起檀板歌唱一阙他为了取悦于她而填制的小词。这样的歌唱是比较接近他的欣赏水平的,因此她也能够接受他的鼓掌称赞。而当她的心境比较深沉,歌唱着另外一种曲调的时候,他也变得聪明起来,不再愚蠢地鼓掌,而是以一种深沉的凝思表示他完全理解她的感情。为了刻划这种对于音乐感情理解的深度,他甚至还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听琴图》,画出了鼓琴者与听琴者思想感情上的谐和和默契。可是她十分明白他的理解毕竟是十分有限的,她只是假装出在接受他的假装出来的欣赏罢了。任何伪装都不能突破心灵上的距离。
这已经达到她能够给予他的最高限度。如果他要鲁莽地去触动她不许碰的一根琴弦,暗示到他们之间的来来,她就会用种种办法阻止他进一步谈下去。他要保持既得权利,只好就此收兵,别无他法,否则,生怕连这点权利也要被取消了。
这是一场多么艰苦耐磨的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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