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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刘光世赍着种师道的军令到达淮宁府以后的第五天,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抚使司派来的文字机宜王麟和贾评两个带着一大批随从也接踵而至。就他们的任务而言,本来没有派出这许多人来的必要,可是宣抚使是伐辽战争的最高统帅,宣抚使司是指挥这场战争的最高权力机构,这支“胜捷军”是宣抚使司直接可以调遣指挥的唯一的军队,而这道将要向这支军队传达的命令,又是宣抚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义发出的第一号军令。如果不派出这么多的人员来壮壮威势,就不足显示出这个机构的权威性。何况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机构里已经挤满了那么多的闲杂人员,他们早已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来出差一趟,既有油水可捞,又能博得个“勤劳王事”的美名,一箭双雕,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们赍着文书,带着大令,像一群过境的蝗虫一样,把他们所过之处的麦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后气焰十足飞到淮宁府。

        实际上他们赍来的命令与刘光世赍来并且已经下达的命令内容一辙,并无不同。同样都要调动这支军队“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属于宣抚使司管辖的西军统帅部没有通过宣抚司,竟然胆敢擅自调动宣抚使司的直辖部队,这在宣抚司的人员看来,简直是目无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贾评一经发现这个严重情况,立刻把刘光世找来,迎头痛斥一顿,问他眼睛里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宣抚使、有没有宣抚使司?责成刘光世当着全体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后由他们出马去传达宣抚司正式颁发的出征令。

        王麟和贾评明知道刘光世的官阶要比他俩高得多,刘光世借浙东一战屠戮人民之功,跃升为遥郡防御使,已成为当时知名的军官,他俩虽然仗着童贯之势,在外作福作威,却不过是权门下的两条走狗,还来不及弄到一个像样的官衔(人们称这批人为“立里客”,他们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能够进出“立里”之门,成为他的门客,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们也明知道童贯正在有意识、有计划地培养和争取刘延庆和他所节制的部队,曲意笼络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岂有不解之理!但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们的发威狂,发威的本身,给他们提供了一种近乎肉体享受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他们抵抗不了它的诱惑力。

        此外,他们也窥测到这次童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西军抓到自己手里来,而不像过去仅仅在名义上节制西军。他们对刘光世的咆哮如雷,实际上也是间接向西军统帅部示威。打击了统帅部的威信,也就是为“宣相”效劳。如果宣相知道了这一情一节以后,一定要击节称赞他们道:“孺子深获我心!”

        刘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诺诺连声,他老子既然连儿子一起都卖身给权门了,他又怎敢得罪这两条权门中的声势汹汹的狗?可是要纠正他的错误,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连得直接带兵的刘光国、辛永宗也感到束手无策,何况他呢!三天前,他们好不容易,把部分军官找来,由刘光世宣读了统帅部的出征令,命令还未读完,军官们就一哄而散。这几天,军官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当然找不到人,临时寄寓的处所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这大半年以来,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窑子、勾栏、赌窟、博坊中混过来的。自从这支军队从京东调驻京西以来,淮宁府干这一行的突然兴旺了,外地同行也纷纷流入,赶来凑热闹。军官们一头钻进这些老窠、新窠,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轻易不肯再钻出来。你想想,如果碰巧这个队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潋滟酒波中,或者那个队官手气大好,一下子用三颗骰子掷出一副“宝子”,这时你送了命令去,他会乖乖地跟随着传令兵应召前来开会听调吗?

        过了三天,刘光国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军官,把他们集合起来。刘光世撒消了他上次传达的军令,当众认了错。然后,敲起锣鼓,摆开全副执事,王麟带着跟班,袍笏登场。他的这副好像戴着乌纱帽的猢狲相,在自己的心目中产生了无限尊严感。他咳嗽一声,扫清喉咙,尖声地宣读起新的出征令。

        取消一个,又传达一个,把本来已经昏沉沉、醉醺醺的军官们搞得更加稀里糊涂。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他们出征。这是他们根本不能考虑、绝对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统帅部也好,宣抚司也好,谈别的还可以商量,为你们去卖命出征,老子可万万办不到。

        他们有千百个理由反对出征。

        因为他们从两浙战争和京东一战中夺来的“战利品”还没在准宁府这座销金窟里完全销化掉。这些“战利品”一定要放进这口大锅子销化掉心里才会舒服呢,彻底销化掉,才能彻底舒服。或者因为他们虽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这新的半年中又学会了许多新的谋生之道,例如克扣军饷呀、吃空额呀、勾结当地商人抛售军需物资呀……总之,他们学会了许多过去在西军中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谋生之术,因此也就适应了过去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新生活,彻底改变了人生观。他们的钱越多,谋生之道越广,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们要终老在淮宁府这一片温柔乡中,谁也不高兴到前线去为哪个卖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场,并没有使他所宣读的出征令变得更加悦耳一点。他一读完,会场下面就像踹翻了窝的黄蜂一样吵扰起来。

        继王麟以后,另一个立里客贾评登场。贾评一向自认为对军官们的心理状态作过系统研究,他和王麟两个,今天各自扮演一个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向军官们宣称:他们是宣相(这个称呼是他贾评首创发明的,后来风靡一时,确是一件杰作)特意派来向贵军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视贵军,不管其他各军多么眼红,已内定派贵军为选锋。

        贾评说到这里,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军官们感激涕零起来。然后他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当选锋军有什么好处。

        “想那燕京乃是大辽百余年来的京都,金银如山,美女如云,决非贫瘠的浙东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馋涎,继续说,“贵军担任选锋,一旦抢先占得该城,只消把一座空城报效朝廷。其余金银珍宝、子女玉帛,统归贵军所得,管教诸君一生受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贵军迟迟其行,让老种派了杨可世当选锋,一块肥肉落进别人口里,这才叫做噬脐莫及哩!唵唵,俺这话可说得有理?”

        贾评的话确像一丸金弹打中军官们的心窝,使他们忐忑不安起来。可是他们也有现实的考虑:两浙一战,死伤惨重,使他们直到今天还深怀戒心。再则贾评的话,即使句句是实,毕竟还是未来的事情,要他们放弃眼前的好处去博一场未来的富贵,这笔交易未必合算。

        实用的甲胄挡住了金弹的射击,军官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耳的议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以后,就有人首先发难道:

        “机宜的话,说得不错。只是本军军饷短绌,官兵们一贫如洗,怎得成行?”

        “这话对了!”其余的军官也一齐起哄,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军军饷奇绌,官兵们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走得脱身?”

        “走不脱身,走不脱身。”

        这话也许不假,军官们欠了酒楼、行馆、博坊、勾栏一屁股的饭债、嫖债、赔债,戏债,但这些债务不是由于军饷短绌,相反地,倒是因为军饷特别丰厚了才欠下的。胜捷军是宣相的宠儿,它的军饷向来得到优待,不仅分文不欠。一年来还多发了两个月的恩饷酬功。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贵军军饷怎生短绌?”贾评才问了一句。

        “出征打仗,报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个麻脸汉子发话道,“只是本军军粮不足,官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贾评一看在座的军官们包括这个发言的麻脸汉子在内,一个个都像钻在粮仓里舐饱了谷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满面,哪有面黄肌瘦的样子?正待再说几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马匹、马秣和武器配备问题。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使得这位军事心理专家大有接应不暇之势。

        贾评按照他们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戏,他耐下性子,满拍胸脯地保证道:

        “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是宣相门下,转运判官李邺,不仅身列宣相门墙,还与在下交好。唵唵,在下与他向来互通有无,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来证实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只鼓足了气,两边腮上吹出两个大气泡的青蛙似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壁厢,贾评满面堆下笑,继续说:

        “可知俺是掬诚相告,所言非虚了。李判官放着便宜货不给自己兄弟,倒叫别人拣去?大军此去,俺叫李判官多发一个月恩饷,让兄弟们安家开拔。唵唵,这个就保在贾某身上。大军哪天开拔,贾某哪天就把恩饷亲自送到诸君手里,决不短欠分文。”

        然后他又说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黄潜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库里储藏着足够装配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另有两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都是克敌致胜的利器。凭着区区与王机宜跟黄留守的交情,这些都可拨与本军使用。最后他又笔酣墨饱地补上一句:

        “诸君成全得这段功劳,唵唵,休忘了区区与王机宜今日为诸君的一番效劳。”

        一切可以在会场上提出来作为反对出征的借口都被打消了。热戏结束,冷戏再度登场。王麟摆出好像宣抚使亲自范止的那付架势,连得说话的声音,经过多年揣摩和练习,也有点像一只阉过的雄鸡的啼鸣。他用着这付架势和这个假嗓子,一本正经地宣布:限期五天以内,全军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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