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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近来他们经常围坐在赵隆的病室里议议朝政,谈谈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惊可愕、可笑可愤的,却很少有可喜的。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经抚房”,虽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大权,却有着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的判断和分析。

        赵隆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时期,总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却留了不少后遗症。

        现在医官邢倞是到刘家走动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辞辛劳,心甘情愿地冒着被病人抱怨、责怪甚至还可能被斥责的风险,每隔两、三天就来为赵隆诊一次脉,一丝不苟地开方子,即使只换一、二味药,也要细心琢磨上半个时辰。

        邢倞是个表面上脾气十分温和,内心却很刚强的老医生。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个棉花团子,了解他的人却说他像块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权利选择病家,只要送上马金,他就得去诊脉。高俅、童贯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责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恶不赦的权贵们在内的病都医好;作为一个堂堂的人,他有权利在病家中间选择自己的朋友,包括没有给他送上马金的病人。

        例如师师的严师、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没有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这位何老爹时。肃然起敬地称之为“风尘中的侠士”,并且谆谆嘱咐师师,一旦有了缓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样,这位老医宫也洞察社会的疾病。他认定到了政、宣年间,这个朝代长期来患的痼疾,已成为不冶之症,变故之来,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无妻室儿女之累,他担心的只有师师。他关心师师的政治生活也好像关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样,怕她依傍宫廷,难免要遭没顶之祸,已为她预筹了后路。也许他模糊地意识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够保护师师的安全力量,不是来自自身难保的宫廷和上层,而在于风尘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一旦大风浪来到,将会出现怎样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为一个医生,开不出一张能够治好社会的痼疾的方子。

        小关索又是一个他从病家中选出来的好朋友。

        发生过这样一件凑巧的事情:李宝和高俅这一对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中,同样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个干办、虞候,后来又派来了儿子速驾。他却先去诊了李宝的病,完事后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权衡是这样的:高俅生的是富贵病,一时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误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宝的脚骨脱了骱,不先给他冶好,就会误了今晚演出的场子。

        后来高俅打听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权贵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开罪医生。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李宝身上,借故勒令他献艺的场子停演三天。

        现在,赵隆又成为他从病家中挑出来的朋友。

        他们的缔交有一段不寻常的过程。最初赵隆对他并不特别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为了取得他的友谊,邢倞不惜牺牲自己那么重视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权衡是这样的,他绝不能容忍权贵们对他有丝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权贵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饴。因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人就是药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杀死社会的蠹虫,至于他自己,对砒霜只好避着点儿。

        赵隆不能够长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医生时,就要心急地问:

        “俺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这个病算是痊愈了没有?”

        “还未!还未!哪得这样快就好起来!”邢倞耐着性子回答病人,皱起了他的满布皱纹的眼皮,“钤辖休得孩子气。俺说,再过三、五个月,钤辖也离不开床铺呢!”他知道这句老实话可能会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反应,急忙离开他,警告刘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饱,休要离床,千万莫发性子。钤辖再发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于邢倞的医道、人品,他在刘家树立起崇高的威信。这个警告被严格地、甚至是强制地执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赵隆向来是宁可把黑夜当作一床被单,把大地当作一张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闪光的战场上露宿。否则就让他伏在一步一颠、缓行着的马背上打个瞌睡(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有时使他疲倦得在马背上也睡得着觉)。再不然,就让他舒服地展开手脚在土坑上睡上一宵。总之,无论哪里都比病床上强。他赵隆的这副硬骨头是在砂石堆里滚大的,是用刀枪箭镝的熔液溶铸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头、生铁、熟铜打交道,就只怕在温暖软绵的锦茵中逐渐把生命软化掉、腐蚀掉。

        他再也没法在病床中待下去,这是他日前斗争的一个焦点。

        他焦急,愤懑,稍不称心就大骂山门,骂别人、也骂自己。邢倞是他的首当其冲的出气筒,他骂这个瘟医生从来没给他服过一帖好药,骂医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话。

        “就算妇道人家养孩子,坐产一个月也算满了月,俺已睡了这许多天,难道还没睡够?”

        这句话是他的新鲜发明。以后他看见邢倞就要问。

        “邢医官,俺还得再坐几天,才算满月?”

        “钤辖算算日子,还未坐到双满月哩!”邢倞仍然耐着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两个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几天才来一次,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挖苦欲。他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朝夕陪侍在侧的女儿。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把全副本领用来折磨女儿。他成天地想出各种理由对女儿大发脾气。有时女儿对他实在太关心、太温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没有留下一点使他可以发脾气的理由,他就因为这个对她大发脾气。

        对亲人生气是病人的特权,他滥用了这个特权,把女儿放在十分难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个月中,亸娘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爹给予她的种种折磨以及她自己心里的煎熬。

        这种折磨终于达到了这样一个顶峰。有一天,亸娘给爹喂药,一阵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颤抖把药碗泼翻了,泼得被褥上、枕头上,衣服上都是药汁,也泼上了他的胡子,烫痛了他的手。亸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邪恶的和快活的光芒,因为平时他无理尚且还要取闹,现在却真让他抓住一个可以大发脾气的把柄了。可是一颗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烫的眼泪制止了他的恶意的发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恶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点惭愧和羞恧,这是他一生中难得有过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拉起被单布胡乱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转身就缩回到枕头上睡去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经过了这次反省,他的脾气好转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跟邢倞提出一个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暂时还不能让他离开病床,那么他希望刘锜、马扩能把从庙堂、前线以及街头巷尾听来有关战争的消息全部告诉他,不要有一点隐瞒。他说,与其对他封闭消息,让他闷在鼓里,独自发愁发急,倒不如尽量告诉他,让他听个痛快,骂个淋漓尽致,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这件协议,他保证以后不再对她生气。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以前他提出种种装腔作势的要求都是虚假的,目的还是为了要了解战争。”他们想到这个老病人为了提出这样一个提议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时,一个鲁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医生更加有益的冶疗方法,因为他比医生更了解自己。邢倞听了他的提议后,权衡轻重,斟酌利害,认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医理,值得试试看。于是刘锜、马扩开始把一些估计起来不会大伤他脾胃的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后是邢倞自己也带来一些经过精选的、可以收到补血养神之效的幕后消息,诸如张迪最近多次向人公开表示蔡京的圣眷已衰,官家有意责令他回乡致仕之类。初步的反应还不错,后来他们透露的范围扩大了。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好手,她一个人提供的新闻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虽然她的来源不一定可靠,内容也不一定配赵隆的胃口,但凭着她的生花妙舌,着意渲染一番,却也解了他的闷气,有时也会逗他破颜一笑,这确实有裨于他的病体。

        这样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在他病榻前畅谈一切,使这里成为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并且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经抚房”。

        赵隆果然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他对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样质朴的人才能有的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谢本来封闭在自己心里,并且在封口上浇上一股怨气的蜡。一旦怨蜡溶化了,封口打开了,感谢就从他心里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他对女儿的脾气也显然好转了,有时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女儿为他煎药,为丈夫缝补衣服,眼睛里充满了爱抚的感情,似乎要用一个沉默的忏悔来表示对女儿的歉意。

        他总是欢迎,并且用心倾听他们给他带来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认真的,即使刘锜娘子讲的明明是个无稽的笑话也好。

        一天,刘锜娘子讲到王黼自居政府以来,家居生活穷奢极侈,每天从阴沟中流出的淘米泔脚中,要带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问壁普济院的一个老和尚,逐日从阴沟中捞起白米,晒干了贮藏着,不到一年功夫就贮满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贮满四大缸。有人问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为什么着?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诸于王,还诸于王。”那人笑起来说:“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费千万,难道要吃你这被水浸涨了的陈米?”

        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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