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姥姥正在师师的阁子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个王府尹,带着几十名差役闯进门来,说要找李师师说话。”
这分明是个凶兆,闹得昏头昏脑的李姥却只听说来的是大官儿,顿时转嗔为喜,换上一副准备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门去。来人们不理会她这一套,打头的虞侯一把把她推得老远,口中嚷嚷,谁是李师师,快出来听王府尹宣读圣旨。然后,在一派和声中问,板起铁青面孔的王府尹走进房来,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脚而让从人们十只手把他抬进房里的,作为奉圣旨前来抄家的执法官、监督官理应有这样的一副气派。
被人们叫得山响的王府尹原来就是户部侍郎王时雍,为了折价变卖首饰之事,昨天他与李师师还见过面,当时他巴结讨好,一付热络的样子。今天刚奉旨兼了开封府尹,还不到三个时辰,就来执行抄家任务,忽然变得人都不识了,打起官腔要从人问谁是李师师。
做官的要会变,变得越快、越及时越好,王时雍当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读起文告来:
“尚书省直取金银指挥奉圣旨。李师师、赵元奴等曾经只应倡优之家并箫管袁绚、武震等逐人家财藉没。若敢徇清隐庇,并转为藏匿之家,许日下自首,如违并行军法。诸人所隐匿之物,一半充赏。”
他越读越得劲,读到“如违并行军法”等语简直是声色俱厉。宣读后,在室内环行一周,东看看,西望塑,不断对自己点头,表示什么都已知道了,然后冷笑一声,对虞侯们道:“幸是早来一步,哪个耳报神走漏了消息,眼见这里的箱笼衣柜都已整好,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来,岂不耽误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时雍这股气焰,师师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认得咱李师师,咱倒有幸识荆,只昨天还在户部与你相会,渥承优遇,拜茶赐酒。怎一夕之间,你都忘了?真所谓贵人多忘事。咱倒要问问你王侍郎,你今天这等气派。是那个派你来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众人前来你李师师家抄籍财物,输送金营。你知趣些,把贵重物事自己先取出来缴与本府收管,省得差役们动手,面子上不好看。”
师师不跟他多谈财物之事,单单问:
“哪个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说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师师,你休装痴作傻,那个误国的奸贼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长流衡州,你身在京师岂能不知?”
“怪了,怪了,这王黼相公前为太宰时,声势垣赫,一时无两,咱分明记得你王侍郎为吏部郎时,曾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称作‘相父’,何等亲热?曾几何时变成误国的奸贼?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鸡鸡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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