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如德马里翁先生所预料的那样过去了。没有新闻,也没有舆论。
各种事件和事情都无人在意。巨富银行家埃萨莱斯的葬礼也无人知晓。
但是在葬礼的第二天,贝尔瓦上尉在警察局的支持下,与军事当局进行了交涉,在雷诺瓦街的公馆,作了新的部署,它被改作香榭丽舍野战医院的第二附属医院,由埃萨莱斯夫人监护。除贝尔瓦上尉以外,还有七名残废军人也住进了里面。柯拉丽不再用女仆和厨子,一个人住着。各种活计,七个残废军人就足够了,一个看门,一个当厨子,一个管家。亚邦被分配做随身仆从,料理柯拉丽妈妈的私人事务,晚上他就睡在柯拉丽房门外的走道上,白天他就守在她的窗前。
“这样,就没人从门口或窗户靠近她啦!”帕特里斯说:“谁也进不去!即使飞进一只蚊子,我也要找你算账。”尽管如此,帕特里斯还是不放心。
那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他见得太多了,他不相信有什么绝对的防范措施。
危险总是出人预料地无孔不入的,而且人们无法知道威胁来自何方,防范就更难。埃萨莱斯死了,下一个轮到谁呢?由谁来实行他在最后的信中提到的针对柯拉丽的复仇计划呢?
德马里翁先生马上开始了调查,但他对那些戏剧性的事件漠不关心。因为找不到那个死前在电话里向帕特里斯呼救的人的尸体,也搜寻不到袭击帕特里斯和柯拉丽的凶手的任何踪迹,以及无法判断凶手使用的梯子从何而来,因此他不再考虑这些问题了,他只是忙着调查一千八百袋黄金,这是他的头等大事。“我们有理由肯定,黄金就在这里,”德马里翁说,“就在花园与房屋之间的这个正方形的四边之内。显然一袋五十公斤重的黄金,体积要比同样重量的煤炭小得多。可是不管怎样,一千八百袋黄金可能也有七八立方米的体积,这样大一堆东西是不好隐藏的。”
两天以后,他作出结论,黄金既没有压在房子里,也没有藏在房子底下。
以前,埃萨莱斯的汽车司机晚上把法兰西—东方银行保险柜中的黄金运到雷诺瓦街以后,埃萨莱斯同司机和叫格雷戈瓦的人,再用一根粗铁丝把它从气窗塞进去,这是上校的一个同伙说的。
铁丝上有滑动的铁钩,用它挂袋子,这些袋子就堆在图书室底下的大地下室里,铁丝和挂钩都已找到。
德马里翁先生同他的警察们,使尽浑身解数,以极大的耐心,寻遍这个地下室的角角落落。通过他们的努力,至少可以说,这里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更没有秘密。只有从图书室到地下室去的梯子,还有在楼梯口上有一块翻板,上面铺着地毯。除了雷诺瓦街的一个气窗外,另一个气窗开在花园上面,同第一层的平台一样高,两个气窗内都有根笨重的铁护窗挡着,成千上万根金条可以从这里塞进去,又可以从这里运出来。德马里翁先生心里纳闷,这黄金究竟是怎么运走的呢?真是一个谜。为什么要送在雷诺瓦街的地下室作转移站呢?这又是一个谜。而法克西,布尔赖夫及其同伙,都一致肯定这批黄金没运走,还在这里。那么就应该发现得了。我们已经找遍了这所房子,就只剩下花园没找。走,到花园去找找看。
这是一个美丽的旧式花园,从前是一个大庄园的组成部分。十八世纪末,有人来整修帕西区排水渠,从雷诺瓦街到堤岸两百米宽,从花园下去有四层平台,与绿草如茵的草坪相连,草坪中排列着树丛和灌木。
站在花园的任何一层平台上,可以眺望塞纳河风光,左岸是一抹平川,远处是重峦叠嶂的山丘,真是美不胜收。四层平台之间由二十级台阶,二十步小路相连,台阶就开在护坡上,常常被长得很茂密的常春藤覆盖着。
花园里到处都是塑像、断柱和柱头碎片。最上一层平台的石栏杆,是用很古老的陶土装饰的。这层平台上还有两处圆顶庙宇式建筑的废墟,那是从前饮酒喝茶的地方。图书室前面,有一个环形水池,中间站着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个流着水的海螺。这个水池的水太满,溢出来形成涓涓细流在岩石上穿过。头天晚上,帕特里斯就跌倒在这里。
“总之,有三四顷面积要搜寻。”德马里翁先生说。这项工作动用了帕特里斯的伤员和十二名警察。这工作相当容易,而且应该有结果。正如德马里翁先生说的,一千八百袋黄金不可能看不见,总会留下痕迹的。不管是运进去,还是运出来,总该有个出入口。然而,草地也好,沙石路也好,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常春藤、护坡、平台,所有的地方都察看过,都一无所获。
人们从通往塞纳河的旧排水系统和帕西区的引水渠中,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仍然没有发现可以隐藏黄金的地方。帕特里斯和柯拉丽也参与了搜寻工作。尽管他们都明白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并且他们对刚刚发生的悲剧还心有余悸。可是实际上,他们只热衷于他们那无法理解的命运,他们的谈话内容几乎没有不是关于以往的痛苦的。
柯拉丽的母亲是法国驻萨洛尼卡的一位领事的女儿,嫁给了当地一个十分富有的塞尔维亚家族的奥多拉维兹伯爵。这人年纪很大,柯拉丽出生一年后就去世了。那时孤儿、寡母正在法国,确切地说,就住在雷诺瓦街公馆,奥多拉维兹通过一个年轻的埃及人埃萨莱斯买下了这所房子,当时埃萨莱斯是他的秘书兼管家。柯拉丽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童年生活。接着母亲去世了,她孤苦伶仃一个人,由埃萨莱斯把她带到萨洛尼卡,她的外祖父让比他小得多的妹妹照看她。不幸这个女人在埃萨莱斯的控制下,代替侄女签了一个协议,使得孩子的全部财产交给了埃萨莱斯掌管,并且一点点地被他弄走了。
在柯拉丽十七岁的时候,她遭受了一场灾难,给她留下了最可怕的记忆,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天早上,她在萨洛尼卡的乡村,被一帮土耳其人劫走,把她关在一所省长所垂涎的宫殿里过了两个星期。埃萨莱斯救了她,但这次营救非常奇怪,致使柯拉丽经常怀疑,这是土耳其人和埃及人玩的诡计。从那以后,她总是生病,情绪消沉,害怕再遭到劫持。一个月以后,由于姑妈的逼迫她嫁给了这个埃萨莱斯。他曾向她求过爱,而现在又以救命恩人的面貌出现在她跟前。这是一次可悲的结合;在她看来,那是一个恐怖的日子,她受尽了折磨。柯拉丽成了她所憎恨的男人的妻子,这种关系相反地激起了她的仇恨和蔑视。
结婚的当年,他们定居到雷诺瓦街公馆。埃萨莱斯很早就在萨洛尼卡建立并领导着法兰西—东方银行分行的工作,他几乎统揽了这家银行的全部股票,买下了拉法埃特街的房子,成为巴黎金融界巨头之一,并在埃及享有国王的封号。这是有一天在美丽的帕西公园,柯拉丽告诉帕特里斯的。他们回忆过去这段暗淡的生活,并与帕特里斯同时期的生活进行对照。然而不论是帕特里斯,还是柯拉丽,都没有找到任何共同之处。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中没有一个人是两人同时都认识的。没有任何一点能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他们各自都拥有半颗紫晶球,为什么他们的照片会出现在同一个颈饰里,或出现在同一本影集中。
“就按这样解释,”帕特里斯说,“颈饰是埃萨莱斯从那个关照我们并被杀害的陌生人手中夺走的,那么相册呢,他放在自己内衣的口袋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帕特里斯又问:“西蒙呢?”
“西蒙一直住在这里。”
“是从您母亲在世时起吗?”
“不,是从母亲去世一两年后,我到萨洛尼卡了,埃萨莱斯委托他看管这些房产。”
“他是埃萨莱斯的秘书吗?”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秘书吗?不是。心腹吗?也不是。他们从来不在一起谈话。有三四回他来萨洛尼卡看我们。我记得有一次,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听见他非常粗暴地对埃萨莱斯说话,并且好像还威胁他。”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了解西蒙。他住得离我们远,差不多总在花园里抽烟斗,或是在沉思,或是同他经常请来的两三个花工一起整整树木花草。”
“他待您怎样?”
“这个,我说不清楚,我们从不交谈,他由于工作忙没有机会接近我。不过,有时我感到,他总透过黄眼镜盯着我,可能是一种关心。另外,最近一段时间,他很乐意陪我去医院,在那里,或是在路上,他显得更关心,更热情……所以这两天来我在想……”
她犹豫了一阵后继续说:“哎!这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不过,有件事我还没同您说……
“为什么我进了香榭丽舍野战医院。您受了伤,住进了这家医院,是吗?为什么?是西蒙领我去的,他知道我愿意当护士,他指给我看这家医院……他料到我们会相见的……
“那么,您再想想……后来颈饰中的照片,我们两人的,您穿着军服,我穿着护士服,可能就是在这医院照的……这所房子里的人,只有西蒙去过。
“我还要提醒您一下,他到过萨洛尼卡,他看见我从孩子长成姑娘,他是有可能连续地拍下这一本相片的。因此,如果我们认为,他派了个通讯员跟随您,那么,有可能,您认为,他想在我们之间进行干预,还有给您寄花园门钥匙的陌生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西蒙是吗?”帕特里斯打断她的话说,“这种假设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这个朋友死了,这个正如您所说的,他试图进行干预,给我寄来花园钥匙,想在电话里告诉我真相,这个朋友被杀害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听见有人掐住这个人的喉咙后的叫喊……垂死的叫喊……临终时发出的呻吟。”
“能肯定吗?”
“绝对地肯定。我毫不怀疑。我说的这个陌生的朋友没有完成他的任务就死了,被人谋杀了,而西蒙还活着。”帕特里斯又说:“另外,这个人的声音同西蒙的声音不一样,一种我从来没听见过的,也永远不会再听见的声音。”
柯拉丽不再坚持,她相信帕特里斯的看法。
他们坐在花园的一条凳子上,沐浴着四月的春光。栗树的嫩叶和枝杈在阳光中摇曳。花坛中的桂竹花有黄色、金褐色,飘着浓郁的芬芳,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花枝招展。突然,帕特里斯一惊,柯拉丽毫无顾忌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注视着她,看到她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怎么啦?柯拉丽妈妈?”
柯拉丽这时低下头俯在上尉的肩上。帕特里斯不敢动,他不敢在这亲热的举动中,加上半点抚爱的表示,他怕触犯柯拉丽。他只是不停地问:“怎么啦?您有什么事?我的朋友。”
“噢!”她喃喃地说,“真奇怪!您瞧,帕特里斯,您瞧这花。”他们站在第三个平台上,俯视第四个平台。这是最后一个最矮的平台,它没有桂竹香花坛,而是开放着春天的各种花朵的花圃,有郁金香等,中间是一大片蝴蝶花。
“您看那里,那里!”她用手指着中间那大片蝴蝶花说,“您看……您看见了吗?……字……”
果然,帕特里斯慢慢地看明白了,那些蝴蝶花丛在地上组成了几个字,并不是一下就能辨认出来的,要看很久,才能看出来。那些字母拼起来就是:帕特里斯和柯拉丽。
“啊!”他说,“我明白了!……”
的确很奇怪,很感人,一只友好的手把蝴蝶花组成了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人总是由一只神秘的手把他们连在一起,而现在又通过辛勤的劳动,让小花生长起来,井然有序地开放!柯拉丽站起来说:“这是西蒙干的,他管理花园。”
“很明显,”帕特里斯有点动摇地说,“我的看法不变,我们不认识的朋友死了,但西蒙认识他。可能在某些方面,西蒙同他有默契,他一定知道很多。哎!要是他肯说,我们的事就会很顺利。”一小时后,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上到平台上。在最上层的平台上,他们看到了德马里翁先生,德马里翁向他们招手,要他们过去,并对他们说:“我向你们宣布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一件关于你们,夫人……和您,帕特里斯的特别有趣的新发现。”他把他们带到平台的一端,连着图书室的无人居住的房子前面。那里有两个警察,手里拿着十字镐。德马里翁解释说,警察在刨土之前,首先扒开覆盖在有陶土饰物的围墙上的常春藤。一个细节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堵只有几米长的小墙涂了一层石灰,这层石灰看起来比墙本身要新一些。
“这是为什么?”德马里翁先生说,“应该考虑这是不是一种标志?我叫人把这层石灰剥去,于是我发现,下面又有一层,比上层薄些,里面掺有高低不平的石子。往前走,靠近些……不要太近,退一点……你们好好地看看。”
里面这层的确是用白色小石头抹的,中间嵌有黑色小石子,组成了笔划很粗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仍然是:帕特里斯和柯拉丽。“您有什么想法?”
德马里翁先生问,“请注意,这组字可能已有很多年了……,根据常春藤生长情况看,至少有十年……”
“至少十年……”帕特里斯单独同柯拉丽在一起时说,“十年,也就是说,您还没有结婚,还住在萨洛尼卡,而那时候没有人来过这花园,没有人,除了西蒙以及西蒙叫他们进来的人。”帕特里斯归结说:“这些人中有我们的友,柯拉丽,这个陌生的朋友死了,西蒙知道真相。”
下午,他们见到了西蒙老头。自从发生悲剧以来,他们就看见他总那样在花园或房子的走道上走来走去,一副惊慌失措和不安的样子。脖子上围着围巾,眼镜架在鼻梁上。他老是嘀咕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话。夜里,住在他旁边的残废军人好几次听见他唱歌。
有两次,帕特里斯想让他说话,他只是点头而不说话,或者就一阵傻笑。
问题变得复杂了,无法预料能否解决。是谁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就根据不可更改的法律指定他们成婚的呢?又是谁当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在去年秋天种上了蝴蝶花呢?又是谁在十年前把他们的名字用小石子嵌在墙上的呢?
这许多的问题困扰着这对突然萌发了爱情的恋人,同时忽然使他们发现,他们曾经拥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他们在花园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遗忘的记忆里朝圣,他们每转悠一次都期待着发现连结他们的新证据。
果然,几天之中,有两次在一棵树干上,有一次在一条椅背上,看见了他们名字的缩写。还有两次,他们的名字出现在爬着常青藤的白粉旧墙上。
这两次除了名字外,还附上两个日期:“帕特里斯和柯拉丽,1904”,……“帕特里斯和柯拉丽,1907”。
“一个写于十一年前,一个只有八年,”帕特里斯说,“总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帕特里斯和柯拉丽。”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神秘的过去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爱情使他们陶醉,他们无需用语言来表达。
但他们还是想要单独在一起。在埃萨莱斯被杀的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他们走到小街的侧门前,决定出去看看,他们一直走到塞纳河河岸。没人看见他们。这道门的周围以及他们经过的路旁的高大的老黄杨树掩蔽着他们。
德马里翁先生正和他手下的人在检查花园另一端的暖房以及发信号的壁炉。
然而,一走到街上,帕特里斯就站住了,几乎就在他对面的那堵墙上有一道同样的门。他正在思考,柯拉丽告诉他:“这没什么奇怪,这堵墙是一个花园的界墙,从前是我们花园的一部分。”
“是谁住在那里?”
“没人住。靠雷诺瓦街我房子前有一间小屋,那里一直是关着的。”
帕特里斯喃喃地说:“一样的门……甚至可能是一样的钥匙?”
他把别人寄给他的那把生锈的钥匙插进锁孔,锁就打开了。“我们进去吧,”他说,“奇迹在继续,这个花园会更好。”这是一片很狭小的地方,长着杂乱无章的植物。可是在茂密的草丛中,从门口到平台有一条土路,这条路像是有人经常走过。在那个唯一的平台上有座小屋,已经破烂不堪,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没有楼层,上面只有一个像顶塔一样的小亭子。这花园有个门专门通向雷诺瓦街,一个院子和一堵高墙把它隔开了。这门被用木板和木头钉死了。
他们绕到房子的右侧,那里的景象使他们大吃一惊,那里青枝绿叶,是个像长方形内院似的地方,维护得很好,黄杨和紫杉修剪成拱廊一样,这个如画的袖珍花园显得静谧、安详。这里也有桂竹香花,有四条小路从院子的四角连接院子的中央,院子中央竖着五根柱子,周围用碎石、砾石粗制滥造地垒起来,像个露天教堂。
这个小教堂里有块墓碑,墓碑前有一张木制的旧跪凳,周围有木栏杆,栏杆左边挂着象牙雕塑的耶稣像,右边是一串用金丝托架固定的紫晶球念珠。
“柯拉丽,柯拉丽,”帕特里斯激动得声音颤抖地说,“是谁埋在这里啦?……”
他们走过去,墓碑上摆着一些珍珠花圈。他们数了数,一共有十九个,标志着已经有了十九个年头。把花圈拿开,便看见已经被风雨剥蚀的碑文:
两人于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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