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说一下照片的事了。
黄绢说,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不过应该是在那场事故发生的前一两天,她就已经发现了照片的问题。她偶然看到了照片,不排除是那个孩子故意让她看到的。
母子三人的合照,妈妈居中,一边一个,搂着哥哥和弟弟的脖子。黄绢咧嘴大笑,哥哥微微露齿,弟弟则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照片一共冲洗了三张,妈妈、哥哥和弟弟一人一张。哥哥那张放在钱包里,文成会把身份证和各种卡片井井有条地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妈妈那张放在化妆台前的相框里,黄绢不喜欢随身带着儿子的照片,如果有人看到肯定要问来问去。弟弟那张放在一本书里面,他当作书签用,偶尔会拿出来看一眼。
三张照片,黄绢在事故发生之前看到的是弟弟那张。
很多人都说,那个孩子不但长得像她,而且性格也与她一模一样。黄绢会把自己的房间锁上,那个孩子也跟她学。不过,无论是弟弟还是文成的房间,在他们10岁以后,黄绢从来没有私自进去过。那天,黄绢看到有几本漫画书随意地丢在沙发上,不用问便可知是弟弟的。她本来懒得收拾,但是因为那几本书妨碍到她看电视,所以她捡起来丢到一边,那张照片就从书的夹缝里掉了出来。
照片原本是长方形,现在少了一截,变成了正方形。三个人的合照,弟弟那部分被剪掉了,变成只有妈妈和哥哥的合影。黄绢把照片夹回漫画书里,当作没看见。
事故发生以后,黄绢在哥哥带血的钱包里找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被剪去一截,三人照变成了两人照。这一次,她忍不住把照片从钱包里抽出来,偷偷丢掉了。
儿子伤愈回家后,问妈妈有没有看到他钱包里的照片,黄绢回答,没看到。儿子欲言又止,黄绢觉得他肯定早已发现了那张照片被弟弟剪过。黄绢想,如果不是自己的房间总带锁,弟弟说不定连她持有的照片也会剪去一截。
那个孩子太像她了,尤其是刚烈的性格与她如出一辙。
除了儿子问她的那一次,黄绢后来再也没提过这张照片。黄绢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她很强势,大多时候看来非常坚强,但是对一些事情从不愿意直接面对,并寻求解决之道。你要说她慵懒也好,害怕也好。总之,她也有别人所不知道的软弱。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弟弟在调查什么,她也猜到那个孩子在调查什么。这件事并非毫无迹象。譬如,她有几个老同事告诉她,弟弟跑去找她们,孜孜不倦地追问十几年前的事。不过,那些老同事最多也不过与黄绢认识十年,黄绢总觉得事情不会露馅儿。她很担心,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直到她看到那张照片时,才确认了那个孩子的心思。
但是,她还是选择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她还需要一些时间下定决心——可是上天没有给她充足的时间。几天以后,那场事故改变了一切。
事故发生以后,她也考虑过将这件事永远藏于心底。但是,事情始终避无可避,那个孩子所实施的惩罚又一次命中目标。如果说黄绢终于承认自己为一件事感到后悔,我想,应该就是这件了。
事情变得避无可避,其实和我有关。
1999年年底,接近年终盘点的时候,我所在的公司,也就是奇幻森林乐园,接受了一个由国家审计总局统筹部署、各地审计局交叉执行的现场检查,审计区间为最近三年。两年前那场事故,使得公司在财务报表列支了一笔金额不小的营业外费用,检查组在仔细审查各项资料以后提出,关于事故的情况报告有一个重要瑕疵:对事故的成因没有详加说明。具体来说就是那两个孩子为什么会钻进乐园第三期工程的基建现场,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上来。
“唉,就是两个小孩一时贪玩,谈不上什么原因。我们主要考虑的是人道主义……”公司财务老总皱眉作答,但检查组的工作人员不依不饶。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出具‘若干重要决策事项没有深入研讨’的意见了。”
在此情况下,公司只好再次到苦主家问话,对当时的情况予以补充了解。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我的头上。
我带着一本A4打印纸大小的谈话记录簿和一个助理,去找黄绢母子俩。
“抱歉了,就是走一个形式,你说已经记不清即可。”趁我的助理上厕所,我偷偷支招儿。
那时候,事故已经过去两年多,黄绢母子俩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慢慢地接受了对方,我实在不愿再次搅乱他们的心湖。
但诚如我所说,有些事情如果不直面并寻求解决方案,终究会以某种形式影响你的人生。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的每件事都是伏笔。
被问话的时候,那个孩子听从我的建议,表示由于所受创伤太重,对当时的情形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当我们完成任务离开,他们母子俩坐在饭桌前时,那个孩子忽然放下了筷子。
“妈,你从来没问过我呢……”
“嗯?问什么?”
“我和弟弟为什么要爬进工地,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有什么好问的?是你弟弟又突发奇想了吧?”
黄绢心里自然有一种警惕,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那个时候,她还无法将那场事故和那张照片联系起来。
“其实,那天弟弟不是要去游乐场玩,他想带我去看一样东西。”那个孩子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那里——我是说游乐园围起来的大片荒地,我们以前住的家不是在里面吗?”
听到这里,黄绢心头开始抖动,她很想阻止儿子往下说,但是开不了口。就在她犹豫的那一刻,那个孩子就全部说出来了。
“弟弟之前溜进过那里,他说我们以前租的房子还没拆,但是被锁起来了。他说趴在窗台上,能看到里面七零八落的家具,每一件都能叫出名字。墙上,我们用来量身高的长颈鹿贴纸也还在。在我们搬走以后,那座房子应该没住过人,不过在上锁之前,工地工人或者附近的流浪汉可能进去过,所以东西被翻得很乱。弟弟说,冰箱已经被搬走了,地板上有大印子,那里散落了几张照片。他想带我去看的就是那几张照片。但是,那天我们刚爬过围栏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工地工人手里握住又粗又长的铁镐,一边大吼大叫一边跑向我们。我拉住弟弟的手使劲向前跑……妈,都是我的错,我吓坏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惊慌失措地乱跑、乱撞,就不会——”
“好了,这些不说了!”黄绢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静默了几秒钟,终于问道:“那几张……是什么照片?”
“我没有见到,但弟弟说是你的照片——年轻时的照片。”
果然如此,黄绢在心中重重叹息。为了避免被两个孩子看到,那些照片她一早就藏了起来,但是不舍得丢掉。到了搬家的时候,因为年代久远,她也忘记了带走,结果却以这种方式被那个孩子发现了——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一瞬间,一种钻心的疼痛随之而至。如果自己能早点向那个孩子坦白,告诉他真相,那个孩子就不会东奔西跑,并且为此丢了性命吧?
她沉浸在这种痛苦的拷问之中,儿子的声音却继续传来。
“妈妈是不是参加过香港的选美比赛?弟弟说,在照片里妈妈穿着泳装,背景挂着选美赛事的横幅,上面有时间和地点……其实,后来我用图书馆的电脑在网上进行了查询,1983年3月,香港举办过场选美比赛,有个叫黄斌斌的参赛选手,长得很像妈妈……”
“那个就是我。”黄绢冷淡地回答。
那个孩子张开嘴巴:“真的是妈妈吗?但是,时间是1983年3月哦!你的肚子……弟弟的生日不是5月18日吗?”
黄绢没有搭话,她知道,到了这个份儿上,再隐瞒也无济于事。只不过,关于文成以及黄绫的部分,她依旧没下定和盘托出的决心。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呢?弟弟说,有一次他在妈妈上班的酒店碰到妈妈以前的……朋友。那个人听说妈妈有两个儿子,立刻大笑起来,他说,妈妈生了我以后,曾经做过……结扎手术……弟弟当场和那个人打了起来,但是遭到了那个人和他同伴的围攻,最后被打破了头。妈妈,你记得吗,就是我们找弟弟找了好久那次……”
尽管儿子焦急陈述,但是他的妈妈只是仰头上望,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原来如此,那个孩子原来是这样发现的,还为此挨打……
因为未婚生子,一度恨透自己的人生,到医院做了绝育手术,却依旧过着堕落不堪的生活……惭愧犹如汹涌的潮水,让黄绢陷入对往昔的追忆中,所以,尽管那个孩子问了好几次,她仍然无动于衷。最后,那个孩子大声叫起来。
“妈妈,弟弟不是你亲生的吗?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弟弟才会拉我去看那些照片呀!”
黄绢恍然回神,她呆了一下,嘴唇颤抖,但最后冷酷地回答:
“是,那个孩子是我捡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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