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黄绢和那个孩子彼此保守着对方的秘密。他们有一种独特的默契和固执,哪怕心知肚明,却坚持缄口不语。
有一天,我去疗养院看黄绢,黄绢突然说想吃榴梿蛋糕,想了想又说,还是买一整只榴梿吧。
“好久好久没吃了,干脆吃个过瘾。我喜欢放进冰箱里冻起来,辛苦你跑一趟哈。”黄绢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没什么,但你不是不能吃榴梿吗?”
“谁说的?”
“你说的呀,你说医生说榴梿容易引起血热,对你的病不好。”
“哎呀,无所谓的啦。”
“我记得最初确诊的时候,你可是言之凿凿哦,还惨兮兮地和那孩子说‘以后妈妈不能和你一起吃榴梿大餐了’。”
“哦,你说那个呀,我骗他的啦。”
“骗他?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个孩子最讨厌榴梿的气味了。”
我不由得呆住了。
黄绢笑着说:“想起来,那家伙可是硬着头皮陪我吃了好几年臭猫屎呢。只要一想起他在心里眉头紧锁,两眼一闭往嘴里咽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笑。对了,还有胡萝卜。”
原来如此。
我一直认为,秘密是一种情绪。一些事情不能为人所知,总是有原因的。既成的事实,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为人所知,所以,秘密在其形成之时就凝聚了一种矛盾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有时充满恐慌,有时充满憎恨,有时充满委屈,有时充满爱意……
黄绢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孩子在假装是文成的呢?
她说她也记不清了,确认这件事,是她发现那个孩子一直在偷偷练琴;至于起疑心是什么时候,她侧头想了想:“对了,说起来和你有关系。”
“和我有关系?”
“那份事故报告。”黄绢说,“做了情况补充那份,你给我看过的。除了问那个孩子,你还询问了工地工人吧?就是拿着大铁铲在后面追他们的那个人。”
“嗯,那个人很早就被公司辞退了,后来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他,又费了很大的功夫从他嘴里问出当时的情形。他很害怕要承担责任,他就是个建筑工人……抱歉,我没能让他来当面向你道歉。”
“唉,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总之,因为他说的情况和那个孩子说的有出入,让我开始觉得那个孩子在说谎。”
“有出入?”
“那个工人说,他之所以会去追赶那两个孩子,是因为事故发生的前几天,其中一个孩子就偷偷溜进过工地,还把他推倒在地,害他狠狠摔了一跤——所以那天他看见那个孩子,才会气上心头。而那个孩子认出了他,所以慌忙逃跑。然后,另一个孩子因为脚滑了一下……”
“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他因为惊慌,拉着弟弟的手乱跑,结果把两个人都掉进了竖井里。”
“没错呀……稍等一下,我有点混淆了。我明白了,他说的是文成因为慌张……”
“嗯,问题就出在谁该承担责任这件事上。”
“这么说,那个孩子把责任推卸给他哥哥了?”
黄绢摇摇头:“不是的。那个孩子也许顽劣得很,但绝不是一个会推卸责任的人。你要理解他,当时他是以文成的身份说这番话的呀,所以需要承担责任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之所以说谎,正是因为不想推卸责任。他想我狠狠骂他、打他。他想以生者的名义承担这份罪过和由此带来的后果,而不是让一个死者去承担。”
我点点头,然后又问:“但是,如果他本身就是文成呢?当时你不也已经完全相信了吗,为什么又会产生怀疑呢?”
“如果他是文成,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说谎呀。”
“呃……因为想为弟弟脱罪,所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理由成立吗?”
“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如果他真是文成,实事求是地把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
“你很厉害呀!”我由衷地叹道,“头脑太清醒了。如果换了是我,根本就转不过弯来。”
“不是啦,其实我依靠的不过是察言观色而已。”黄绢淡淡地回答,“我也是当妈的人,我不见得每次都能分辨孩子有没有说谎,但是我能分辨他们说谎时不同的样子。文成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或者说,如果他说谎了,那个结结巴巴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很糟糕的说谎者。能够镇定自若、装模作样地说鬼话的,只有那个孩子才办得到。”
黄绢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笑容。
“所以说,厉害的是那个孩子啦,”黄绢说,“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定。为了让我相信他是文成,那家伙吃了不少苦头呢。”
我想我非常认可黄绢的话。要知道,黄绢可不是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人,但是那个孩子每次都能准确地抓住别人的软肋:模仿哥哥的做法,往橱柜里放一条沙龙牌的香烟;故意在学校打输架,然后装出委屈无助的模样……还有就是找田晶晶帮忙。
话说回来,那个孩子是怎么说服哥哥的女朋友,同意和他一起演戏的呢,何况戏中还有接吻的情节?不过,那个孩子有办法就是了。
还有一件事: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些理应只有黄绢和文成才知道的事情的呢?这是一个谜。也许从小到大,那个敏锐又敏感得如松鼠的孩子,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细心地观察着。我想,这也并非无迹可寻。一家人去逛街时,那个孩子会双手插兜里,吊儿郎当地走在妈妈和哥哥身后,然后时刻警惕着偷偷接近的扒手。妈妈被醉酒的客人骚扰,他会尾随妈妈上下班,甚至和别人打架。妈妈被狼狗咬伤,他第二天就把那条狗的眼睛办了……
他总是站在远处守望,然后给自己贴上“顽劣”的标签。
但是,任何人都有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时候。病愈的前几年,他时常以文成的身份,说着弟弟的事迹,一方面抱着报复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妈妈能够更加靠近他的世界吧。
2012年5月,那个孩子从国外演出回来,告诉黄绢他定在8月结婚。
那时林萱已经出嫁,我和黄绢住在一起。他们一家原本住的在斜坡顶上的房子,几年前已经退租了。本来以为里面满满都是回忆,搬走的时候会挺让人不舍,结果,黄绢喊了个搬家公司,半天时间就把事情办完了。那时候,黄绢的身体还硬朗,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把衣服的下摆和头发都扎起来,叉着腰指挥工人干这干那。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给每一个工人发烟,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空空的窗台上抽烟。
因为房子不够大,所以那个孩子和他的未婚妻回家里吃饭,晚上则住在酒店里。那天傍晚,林萱约了自己的准弟妹去购物,吃完饭,那个孩子问妈妈要不要出去散步。
“你负责推轮椅我就去,要我走路我不干。”黄绢伸着懒腰说。
“那还用说。”那个孩子笑起来。
“你要不要去?”黄绢瞄着我。
我举起手:“别管我,我约了人喝茶。”
“我就喜欢你自觉这一点。”黄绢哧哧地笑着。
春夏交替时节,太阳下山后,空气还算凉快。黄绢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让她儿子推着,一路沿着新修的环城绿道向前走。不久,两人看到一大片灯火,以及高高耸立的广告招牌。那个招牌五彩缤纷,上面画着狼、黑豹、棕熊、猩猩、巨蟒、老虎以及身穿兽皮的小男孩,写着“奇幻森林乐园”几个大字。
乐园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规模更大了,而且在全国各个主要城市都开设了新园区,还投资成立了影视制作公司,俨然成了一个娱乐帝国。我作为公司的中层,薪水也算可观,和黄绢结婚时,我本来想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这样孩子回来会有地方住,但是黄绢执意说不要。
“房子大了不温馨,我们两个人,够住就行了。”黄绢说,“何况,别让那小子以为我们老惦记着他。”
这时,母子俩在乐园门口停下来。
“喂,你是故意推我来这里的吧?”黄绢露出促狭的笑。
“没有啊,不是沿着绿道走嘛,走着走着就到了。”
那个孩子倒没有说谎。政府为了支持乐园发展,这些年修了很多条直达门口的公路,地铁站的出口也紧靠其边,所以,环城绿道也刚好经过那里。
“既然来了,去我们旧家那边看看吧。”
黄绢坐在轮椅上,像皇太后一样指挥着方向。那个孩子推着她走下绿道,绕着乐园的外圈,向东边慢慢走去。一条笔直宽阔的园区路,路旁种着高大的哨兵般的乔木,一大排延伸了几公里长。乔木后面能看见一片平坦的绿荫地,是一个高尔夫球场。母子俩走近,发现紧贴乔木的后面拉着铁丝网。
那个孩子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伸手搂住母亲的脖子。
“干吗呢?”他妈妈发问。
“和你拍个照。”
“突然拍什么照?”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拍一张……”
母子俩自拍完合影,那个孩子收起手机,黄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个孩子被看得不自在,只得伸手向前指了指。
“那边就是以前我们住的地方。”那个孩子说,“不过看来过不去了。”
“还有你过不去的地方?爬过去不就得了?”
“那妈你怎么办?”那个孩子笑道。
“把我丢在这里就行,你爬过去拍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
“你开玩笑的吧?”
“不行吗?你以前不是经常爬来爬去的吗?什么栏杆都拦不住你。”
“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忽然,那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止了说话。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现在的身手,不是比以前更厉害吗?”黄绢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妈……”
“嗯?”
那个孩子静默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量和决心,然后开口。
“那时候,我不该拉上哥哥一起的……”
“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没多少小脑,拉着他爬栏杆、跳井盖,你也不嫌累。”
“我……对不——”
“打住,别说这个词。”黄绢迅速打断他,“别对我说,不然我们俩还得你对我说、我对你说,说个没完没了。”
“哪里会……”那个孩子喃喃低语,但是不敢反驳。
“另外,如果是对你哥说,你也早就说过了。”黄绢说完,也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向高尔夫球场的方向举起手指:“你现在还想知道在那里埋着什么东西吗?”
那个孩子摇摇头:“没必要。”
“哦,对了,你见过你外公,他应该都告诉你了。”
“不,外公没说。他说:‘还是让你妈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不过,我大概能猜到……”
“是吧,那么,不想听细节了?”
“不想了。有些秘密,让它们埋起来就好,埋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下面。妈,真的不要紧。”
“唉,那可惜了,本来打算让你用你的秘密来交换的。”
“别损我了,哪里需要交换,你早就知道呀。”那个孩子苦笑着,然后又低下头。
“妈……”
“想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嗯。”
“不告诉你,免得打击你的自尊心。除非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的。”
“在北京表演的时候呀。2007年冬天,你到北京奇幻森林乐园看我演出的时候,我看到你在台下了。”
“啊,你看见了?是因为我举了一个大大的荧光牌子吗?我和你说,那个牌子呀,是入场的时候你的哪个粉丝硬塞给我的,所以并不代表——”
“不,我听见你说什么了。”
黄绢呆了一下,她坐在轮椅上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的儿子。
“喂,那时候我们隔了有几百米吧?”
那个孩子用力点头。
“嗯,但是我听见了,因为你是喊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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