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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阳间:雪孩子与少女云

        令正走在地铁站里。地铁通道,是否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无颜,不知原因,只是想到她。恍惚觉得,这一刻,她也在想着他,在呼唤他,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气息,觉得离她是如此接近,仿佛脱口就会叫出她的名字,而当他一旦叫出,她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依稀记得那年冬天,他已经毕业,瑞秋和无颜读大四,寒假时去北京实习,他趁了周末去看她们。是个下雪天,上海学生没见过真正的雪,十分兴奋,都忘了冷,拥在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和瑞秋也在其中。无颜观战,不,或者应该说是“听”战。她远远地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听着男生女生在跑来跑去,嘻笑怒骂。她也一样微笑着,分享他们的快乐与自由。

        她那样孤独地站在操场的边缘,形影相吊,却毫不自伤,笑容如春天般和煦。他偶然回头,看到她的笑容,又感动又钦佩,忍不住走过去,将一个团好的雪球塞在她手中,叫道:“来,打我!”说罢转身便跑,一边挥手叫着:“看你打不打得中?”话音未落,只见无颜一扬手,那雪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前,他中弹,夸张地大叫:“哇,我死了。”仰面便倒。

        无颜笑着拍手,跑过来拉起他,叫着:“打中你了!打疼了吗?”她笑得那样畅快,那样灿烂。他看着她,为那个笑容而喜悦,而炫惑。如今想来,那一刻,他的心中,对她,真的只有同情和赞赏吗?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昵与爱慕?

        那一天,他教无颜堆雪人,先做身子,再做头。无颜团着雪球,笑着,说:“好冰。”令正也笑,说:“是很冰,冰清玉洁。”无颜便说:“冰雪聪明。”令正又说:“冰肌玉骨。”无颜接下去:“冷若冰霜。”令正再接下去:“冰魄寒光。”无颜说:“一片冰心在玉壶。”令正便说:“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颜说:“冰刀霜剑严相逼。”令正便说:“碾冰为土玉为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从成语到唐诗,从纳兰词到,内容是在说冰说雪,语气却是如火如荼,无颜玩得很尽兴,令正的心里也十分快活,好像回到小时候,在乡下,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野里掏蟋蟀捉青蛙,心头暖融融,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妙语如珠,口齿和脑筋都比往时来得灵活便捷,恨不得在雪地上打滚撒野的那种快乐。和瑞秋在一起时也快乐,但和这种是不一样的,和瑞秋在一起,要小心地猜测她喜欢什么、要想着法儿逗她欢心,但是和无颜在一起,他只要做回他自己,把自己完全解放开来,就可以很高兴、也很让无颜高兴了。无颜之于他,有点像旧相识甚至是乡亲,有点像邻家女孩甚至是妹妹,有点像多年老友甚至是知己,有点像儿时玩伴甚至是哥们儿,有点像生死之交甚至是——他自己。

        在令正的人生中,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另一半,与她谈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隔阂,没有男生和女生交往时必然的生涩和顾虑,有的只是温和的快乐,轻盈的笑容,以及饱满的青春。如果令正当时可以静下心想一想,理智地分析一下自己的情感,也许他就会明白无颜才是他最恰当的爱人,而在他心里,其实也早已印下了她的影子。然而令正天生是这样一个乐观单纯的人,他先入为主地取中了瑞秋,便只相信他所知道的感情,而从没有想过要去挖掘什么潜意识。至于和无颜在一起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寻常的快乐,令正给自己的解释是“助人为乐”。

        堆着雪人,令正给无颜讲了一个雪孩子的故事,说是雪孩子隔着窗子看到屋里的壁炉,以及炉中那温暖明亮的火焰,觉得无比欢喜羡慕。她爱上了那火焰,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雪孩子走进了屋子,她感觉自己整个融化了,变得很软,很虚弱,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她不顾一切,只想拥抱那火炉,她化成了水,在炉壁上烤干了,变成一阵汽体升起。然而她的灵魂,将在跳跃的火焰里重生,完成一个爱的故事。

        无颜听着,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半晌,她说:又是一朵少女云。令正不解,问:什么是少女云?于是,无颜也给令正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少女,跟母亲一起住在海岛上,那是一个孤岛,只住着她们母女两个人。然而有一天,海上驶来一只船,载来了一个英俊的少年。女孩看着那少年系缆岸边,心动神驰,只觉得这很好,很美,看得呆了过去。少年看到了那清丽的女孩子,也觉得她很美,他牵着她的手,一同拾贝壳,听海浪,看月亮升起。但是母亲的喊声响起来了,那是每天黄昏都会响起的声音,是叫女孩回去吃饭了。女孩回到家里,彻夜不眠,一直想着那个少年,想着明天又可以与他相聚,一起听潮,看月。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紧锁了房门,竟然将她软禁了。母亲在门外说,不可以爱上男人,不可以交付一颗心,那样,会下场很惨的。女孩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母亲只是不为心动。女孩每天守着窗子,看着天边的云彩飘来荡去,痴痴地想: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好了,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寻找那英俊的少年了。这样子过了许久,一夜女孩醒来,却发现房门开着。难道母亲不再拘禁她了吗?女孩奋起所有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来到海滩,这才发现少年的船已经开走了。大海茫茫,哪里看得到帆船的影子?女孩伤心极了,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眼泪哭干了,眼里流出血来,血也流干了,她忽然变得很轻,变成了一片云,飞起在天空。少女云飘飘荡荡,孤独地寻找,热切地盼望,寻找着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

        无颜说到这里停下来,默默地抚摸着雪人的脸,令正听得出了神,急着问:“少女云找到那少年了吗?”无颜说:“找到了,可是那少年已经不认得她。”

        少女云经过一片草原的上空时,看到那少年在草原上踽踽独行。她欢喜极了,心都要炸开来,可是她无法与那少年相遇。少女云哭了,于是化成一阵雨,飞洒而下,轻轻地拥抱着那少年,依依地环抱着他,轻吻着他,呼唤着他,告诉他:知道吗?我找得你好苦,好苦,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可是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他匆匆地跑到一棵树下,抖着衣襟说:好讨厌的一阵雨,把我的衣服都淋湿了。云的心再一次碎了,她一生中曾经为少年两度粉身碎骨,一次从少女变成云,一次从云变作雨,然而少年,却两度辜负了她。于是,她第三次粉身碎骨,委落尘埃,消散于无形……

        “她消失了?”令正有些震荡,这是一个纯少女式的过于柔媚的故事,柔媚而感伤,很没男子气,但是,却很深地震动了他。他是真的关注那故事的主人公,那朵痴情的少女云。他像一个相信童话的小孩那样热切地追问着,“后来呢?少女云就这样消失了?”

        无颜轻叹:“也许不是消失,而是像你的雪孩子一样,化成汽体,完成爱的轮回吧。”

        故事讲完,雪人也堆好了,有头有身子,有鼻子有眼,令正还大度地把自己的帽子借给雪人戴。无颜抚摸着那雪人的脸,说:“她好看吗?她有名字吗?”令正说:“当然,她是一个美丽的雪人,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无颜微笑,正想说什么,瑞秋却插话进来:“那么,她该叫什么名字呢?瑞秋?还是无颜?”她的声音很开朗,可是面容却凛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无颜,那神情几乎是怨毒的。

        令正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从那一刻开始,他意识到瑞秋对无颜的友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应该还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含义。但是他的心性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向善,只要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便一厢情愿地把她看得完美,即使有些微的不如意,也都会自动自觉地找个理由替对方开释,以保持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和至高地位。瑞秋始终是他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对她的迁就和宽容几乎已经成了生活指南那样约定俗成的习惯。看到雪人时瑞秋那噙在嘴角的刻薄冷笑虽然令他不安,然而他想这也许是女孩子们的本能,再友善的朋友,也是不愿意分享来自情侣的关爱的吧?他想这件事是他的错,他不该光顾着陪伴无颜而忽略了瑞秋,他的注意力是应该时时刻刻放在瑞秋身上的。

        那以后,瑞秋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三人行的局面,令正自然不会主动争取,加之工作忙,瑞秋又已经搬出宿舍与他同居,他几乎很少看到无颜。毕业了,就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两年后在校友会上邂逅……

        令正叹息。有地铁进站了,人们依次上车,而他呆呆地看着,不知为什么,脚下只是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车停了又开动,就那样从眼前开了过去。他错过了那辆车。

        他看着地铁,想起的却是人生中错过的一辆又一辆的十九路公车,那一年那一天,他从酒店里追出来,追到十九路站牌下,不管不顾地拉住无颜,抱住无颜,那不管不顾的一个拥抱,拉开了一场哀感顽艳的生死恋的序幕。无颜告诉他:“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五点钟,这里是十九路车站,以后,每个星期五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从此,星期五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无尽的等待,无边的烦恼,他的理智与情感在纠缠,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在这纠缠与挣扎中,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无颜。

        他为她烦恼得越深,他对她的爱也越强烈。然而他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插曲,一场误会,他命令自己要赶紧解决它,结束它,这才导演了和瑞秋同时出现在无颜面前的悲惨瞬间。当无颜义无反顾地奔向车轮的时候,他的心也同时被撞得粉碎。他抱着无颜,感觉到她的生命在自己的怀中点滴流失,他就要抓不住她的身影,留不住她的声音。她对他说:“我恨这个无用的躯壳,如果它不能使我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

        然而,她如何再与他相爱?她的灵魂又在哪里飘流?她可是化成了一朵少女云,行走在他命运的上空?

        无颜奔跑而跌倒的情形一次次在他脑海里重演,而每重复一次,便是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刺一刀。

        一个又一个的星期五,他守在“绮梦”里,等在“绮梦”里,渴望再见一次无颜。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给他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走出“绮梦”,一直走到无颜面前,拉着她的手,与她面对面,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无颜,我也同样地爱你,让我们相爱,直到海枯石烂。”

        可不可以,让他再一次见到无颜,让他无怨无悔地与她相爱一场?如果是那样,他会不会像雪孩子挨近壁炉那样,化成一阵气体?而无颜,已经为他奔向车轮,化作少女云,还会不会,再一次,为他从云变作雨?

        每一次从“绮梦”回家,他都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当他的心如此强烈地呼唤无颜的时候,他的身体,如何再与瑞秋水乳交融?他想她想得这样苦,以致于要紧紧地抱住另一个人来帮助遗忘。可是,那非但不能平复伤痕,反而是双重的愧疚——他辜负了无颜,也对不起瑞秋。

        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可以吗?可不可以让灵魂爱着无颜,而将身体与瑞秋厮守?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如何使自己的灵肉分开,瑞秋已经先于他做了决定。她再一次,认认真真、明明白白地对他提出分手。

        是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从“绮梦”回来,疲惫而落寞,瑞秋则刚从钟家花园回来,莫明地兴奋,充满了计划与憧憬,计划分手,憧憬瑞士。瑞秋站在窗前,没有开灯,月光透过镂花的窗纱疏影横斜地映在她的脸上,瑞秋高瞻远瞩地说:“分手以后,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我打算先住在钟家,直到出国。钟爷爷一直视我如孙女儿,他说无颜走后,屋子空荡荡的,他很寂寞,希望我能搬过去陪陪他;我在那儿住了那么多年,也习惯了,他们还留着我的房间呢。钟爷爷说,从瑞士回来,我仍可以住在钟家,一直到我出嫁。”

        她已经什么都计划好了,井井有条,合情合理,住进温柔富贵乡,向往脂粉繁华地,大好前途,风光无限。说到“他们还留着我的房间”的时候,她的口吻里几乎有种昂扬的意味,颇为自得的。显然她并不为终于分手而伤心,相反,分手于她仿佛脱缰,有种还她自由的意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要飞出这屋子,飞进钟家,飞去瑞士的。

        令正漠然地听着瑞秋的计划,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关的人说着不相关的事,只觉得陌生而遥远,一时想不明白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满心里都是无颜,而面前的瑞秋,此刻在他的意识里则是无颜的朋友,他想无颜不在了,无颜的朋友却要住到她的家中取代她的位置,这有多奇怪。然后又隔了好久,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朋友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自己的爱人。而现在,这爱人在与自己谈判手。

        奇就奇在,他也并不感到伤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甚至有些佩服瑞秋,因为她是这么果断、清醒、有条不紊。他从她的身上照出了自己的彷徨、软弱、优柔寡断。

        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一点认清自己的心,早早地决定心之所向,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一场悲剧,三个伤心人,然而错的,只是他自己。他理清思路,平静地告诉她:“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你付过的房款我会很快打进你账户里,至于这房子里的一切,凡是你需要的,都可以带走。”

        分手如离婚,但是他们处理得非常理智且平和。瑞秋是个自私的女人,却不会无理取闹,她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和方式,让人家挑不出错,也让自己吃不了亏的。对于这次分手的财产处理,她自己没有出面,却授权弟弟,找了个她和令正都不在家的时间,带着搬家公司来了一趟,看中什么搬什么,直接搬回娘家去就好,她自己反正要搬去钟家住的,不要这些旧家俱了。结果,弟弟的决定十分干脆:一样不留。

        很公平。令正想,反正那些东西都是瑞秋买的,即使不是她的钱,也是她的主意,她的眼光。对于这个房子,他从来都没有过立场,惟一的原则就是听瑞秋的。因为,他曾经以为她将会成为他的妻,成为这房子的女主人。现在她搬走了,放弃了女主人的身份,却带走了女主人的眼光,当然没错。

        要说瑞秋对这房子也的确贡献卓著。她和大多数精明缜密心思久远的上海女孩子一样,是从懂事起就开始在为自己默默地准备着嫁妆的,新郎还没有选定,婚礼的形式倒是在脑海里操演许多回的,甚至连新房的布置也一早都有答案,成竹在胸地,只等天时地利人和来完成它。房址是瑞秋选的,令正只在签合同那天来过一次,付了订金,其余概不过问,连装修也是瑞秋一手操办,房中的一桌一椅都是瑞秋的心思,如今瑞秋要走,只带走了家俱却没把房子一起搬了,已经很宽容。

        令正想,也许这房子会寂寞的,它会比自己记住瑞秋更久。玫瑰花在瓶中静静地腐烂,薰衣草自动自觉地开成了干花。令正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想念如杂草般疯长,益发怀念无颜。他想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有人在分手时毫不在意六年的感情却只惦着拿走共有的一切;而另一个,则不求结果不问代价地爱着他等着他直到捐出生命。而他,却错过了那个真正爱他的人,而与另一个携手六年之久。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蠢的人吗?

        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到处寻找着无颜了。

        瑞秋出国了,钟自明也出国了,他不但彻底失去了无颜的消息,甚至失去了所有与无颜有关系的人的消息。然而也正因为此,他才可以毫无顾忌无时无刻地思念无颜,幻想无颜,体味无颜,而再不必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他的心完全属于他自己了,属于无颜。

        又一列地铁进站了,人群缓缓地在向车门聚拢,等待停车。忽然,一声撕心裂腑的惨叫响彻通道:“有人跳下去了!”地铁发出火山爆发那样的咆哮,几乎刺破人的耳膜。人潮迅速聚拢,拥向肇事地点,令正昏昏噩噩地被人流推着向前,突然之间,有个奇怪的念头一闪:那跳轨的人,可能是无颜!

        无颜?令正浑身一惊,如被冰雪,他疯了般地向前挤着,无数杂念涌上心间,无颜撞车的瞬间像电影中镜头叠放那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重复着,叠映着,不,他不能让无颜再死一次,他要去救她!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幻觉了。自从无颜失踪,他便一直生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每一次看到有车经过,他就会觉得难以抑制的心悸,害怕无颜忽然从对面冲出,跌倒在车轮下。人群里只要看到柠檬黄的衣裳,他便认定那是无颜,说什么都要跑上前面对面地看一眼才死心。走在街上,总是忍不住回头再回头,张望再张望,觉得无颜随时会出现。有时睡在梦里,也会觉得无颜好似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轻轻叹息。

        他差不多已经认定无颜是死了,因此才可以入梦。他甚至偷偷在夜里给无颜烧过纸。灰蝴蝶在火光中飞起,他看着它们,只觉得心也像那纸蝶般飞起,化烟化灰。

        此恨何时已?他不由长长叹息,轻轻地念起一阙词: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反复吟咏,满心哀伤。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哀悼亡妻的《金缕曲》。难道在内心深处,他竟将无颜看作了他的爱人?“钗钿约,竟抛弃。”他和无颜,并没有钗钿之约、夫妻之份。他们有的,只是那绝望的星期五的等待,那永远是一个人的约会。“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颜,无颜,既然不能缘订今生,可有心来世结盟?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无颜,眉目依稀,衣袂飘摇,但那的确是无颜,她在轻轻地呼唤他:令正,令正。一声又一声。令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耳边一直听到细细叹息声,怆恻缠绵得难以言喻。

        次日醒来,便有些头昏脚软,走出门,是个晴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下来,在这样的清晨,令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邻家的阳台上本来栖着几只灰白鸽子,见他来,都扑楞楞飞起,逗起一天鸽哨。那空灵的哨声响过楼宇,引得令正仰首遥望,他想:如果无颜在天有灵,也许她真地会化作一片少女云,那么,就会听到鸽子的哨音了吧?如果是那样,此时,他们便一起在听鸽子飞翔,总算也是有一些交流的了。

        他看着天上的云,不知哪一朵承载着无颜多情的灵魂。如果这一刻有云变作雨,他一定不会躲,不会避雨,而会心甘情愿地站在雨地里,与无颜痛彻相爱。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步行去地铁站,上班时间并不固定,他不必很赶时间,因此便显得有些无聊,又有些呆头呆脑,不免和人群碰碰撞撞。街道拥挤而冷清,巷陌横陈,杂乱得令人绝望。这是没有了无颜,也没有了瑞秋,上海于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已经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变得陌生了,而且变得格外的大,大而空旷。这里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根,也不是他的脉,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第一次来到上海时的举目无亲。

        然而那时候他是一个崭新的大学生,充满着憧憬和兴奋的。现在则不同,他在上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未能归根,却误坠他乡。

        正是玉兰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有依稀的花香,但是被潮热的太阳和熙攘的人群给冲得淡了,而且有些异味。他有些想念家乡的玉兰花树,还有流过门前的小河以及河里的蛙鸣,也许应该回乡一次,去那里找回他失落的魂。

        转了个弯,地铁站口出现在面前,有两个人在那里吵架,是一男一女,又哭又骂,有几句对白绕个弯儿飘进令正的耳朵里,那男的似乎有些理亏心虚,可是口气是硬的,他说:“你无权干涉我的交往,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女的便哭,好像还扑上去撕打了几下,还口说:“你没良心,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死给你看。”男的便说:“要死死远点,你吓唬谁?”女的说:“我偏要死在你面前,死了做鬼都跟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说的是闽西话,很明显是异乡来上海淘生活的一对小夫妻,分明同病相怜,却偏不肯相濡以沫。

        许多人围上去观看,男的忽然放弃本乡语言,说了一句上海话:“你不要搅七拈三的拎不清啦。”惹得围观的人哄笑起来,这男人分明是表明自己其实在上海已经呆得很久,并不是新来的异乡人。

        这使令正想起了瑞秋,瑞秋也是这般地喜欢在说话里夹缠俚语,卖弄老上海资格。他没有理会那对痴男怨女,只一径地走过去,顺着惯性拾阶而下,脑海里犹自盘旋着《金缕曲》的词句,“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首《金缕曲》道尽了他的衷肠,简直就好像为他和无颜写的一样。

        忽然,耳边听得细细的一声叹息,竟仿佛无颜的声音。“无颜。”令正脱口而出,四顾茫然,人影绰绰,却哪有无颜的清姿秀丽?无颜,无颜,斯日斯时,你在哪里呢?人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难得?上帝又为什么不能宽容,给悔过的人再一次机会?

        “有人跳轨啦!”一声尖叫响彻站台,地铁发出疯狂的嘶鸣,人群如潮向着出事地点涌去。“还怕两人都命薄。”那跳下地铁轨道只求一死的薄命女,是谁?他浑身绷紧,心头发冷,努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们,挣扎着,跌撞地,短短几步路,仿佛千山万水阻隔,他好像永远也挤不到人前去。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令正!裴令正!”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柠檬黄的身影在人群之外向他挥手——是无颜,对他呼唤的,竟是俏生生的无颜,许久以来生死未卜的钟无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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