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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金屋藏娇是哪道菜第十七节

第十七节

        六十六

        扁担杨村仍被一种怪邪的气氛笼罩着。

        天是阴晦的。狗在村街上窜来窜去,一时这边,一时那边,不知在干什么。村东头黑子家的带子锯响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声,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机器坏了,还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叫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村人们路上见了,也仅是打个招呼。那面上笑着,心里又互相疑惑,谁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

        村长杨书印从家里走出来时心境并不太坏。虽然遇到了一个极其强硬的对手,他还是稳得住的。扁担杨村是他经营了三十八年的“领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洒在这块土地上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动摇他的根基。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他总会有办法的。

        杨书印好久没出门了。作为村长,他觉得该去地里看看庄稼了,也顺便地散散郁闷已久的心绪。天还不算太冷,杨书印披着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着。他神色坦然,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一样。那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很深沉很老练遇事决不会惊慌失措的笑意。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看上去一丝不乱。他身上仍穿着那件蓝涤卡做的干部服,那是他专门在城里定做的,一式做了两套,四个兜的,穿在身上很合体。他出门时总是体体面面的,叫人看着与众不同。人配衣裳马配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决不让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气到底清爽些。麦苗儿寸把高了,田野里绿油油的。只是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有点寒。杨书印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像城里人那样掏出手绢擦擦嘴,便挺着身子站住了。这时候他倒很想跟村人们说说话,搭上几句,问一问庄稼的长势。可周围没看到人,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这时身后有忽腾腾的脚步响过来了。杨书印听见声响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微微地笑着看了来人一眼,那便是打过招呼了,他等着来人先和他说话。

        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

        “哟,书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脸色咋恁难看哪?”

        杨书印诧异地望望她:“没有哇,好好的。”

        大碗婶仍是很关切地说:“书印,你可不敢大意,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女人说话没啥准儿,常是有一说十的,也没在意。

        然而,杨书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进城拉货的“老杠”。“老杠”丢了闺女,不得不愁着脸一个人进城去拉货。他好喝两口,代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停的。谁知“老杠”一见杨书印也说:

        “书印,你是病了吧?”

        杨书印愣了,说:“没有哇,没有。”

        “老杠”看着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书印,你是有病了。脸蜡黄蜡黄的,你是病了……”

        杨书印看了看自己,觉得这会儿头并不痛,身上还是很松快的。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说他病了呢?他还是不信,哈哈笑着跟“老杠”搭扯了两句,又继续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们一见他就热情地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接下去便是很焦急很关切地问:

        “书印,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爷,你可注意身体呀……”

        “叔,你是病了,气色多不好。”

        “书印,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忽然就觉得头“嗡”了一下,真的有点晕了。身子也跟着飘起来,只觉得两耳“呜呜”生风,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可他还是笑着,很镇定地笑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他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许是……

        杨书印开始往回走了。他心里虽然很烦躁,却仍然是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怎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热了,他脱了大衣,很气魄的夹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时暗暗地甩了甩另一只胳膊,觉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点也不慌。

        回到家,杨书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着穿衣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镜子里的这张紫棠子脸还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脸虽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那红红的光气不是从面颊上透出来了么。头发也不乱,虽是多了些白头发,那是早就有的。眼不是还很有神么,人老了,眼里的光还是不弱的。头呢,头好像也不晕了。他对着镜子摇摇头,又摇摇头,怪了,头一点也不晕了。难道是大白天见鬼了么?他知道村人们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都是很关切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不相信会出这样的事情。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说,两个人说,都这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鬼了,真见鬼了!杨书印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都说他有病了呢?日他妈!这一刻,杨书印只想把什么都砸了……

        看了镜子,杨书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着了魔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门,大甩着手来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两趟,便径直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树下走去。走到跟前,他连想都没想,便急速地敲响了挂在榆树上的那口生了锈的大钟!当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到钟声,村街里立时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往村头这棵老榆树下涌。很久不开会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村长连“大喇叭”都不用了,亲自跑出来敲钟开会,那定是有很紧要的大事。于是一个个都很自觉。娃儿们被钟声激出了兴奋,雀跃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狗们也觉得稀奇,来来回回地跟着窜,跑出了一街尘土……

        人渐渐齐了。村人们黑压压地在地上坐着,看上去十分规矩。女人们过去开会总是要带些活计的,可这次听见钟响就来了,谁也没带活。整个会场里一时鸦雀无声,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杨书印,单等他讲话呢。

        杨书印阴沉着脸在树下的大碾盘上站着。他像是很茫然地望着众人,那目光像刀子一样朝人群刺过去,威严而可怕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越不说话,树下的人越是安静。大人们一个个都很严肃地望着他,连孩子也不敢哭闹了。这样足足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会场上还是一片沉默……

        杨书印动了动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又望了望众人,目光扫了一圈,又慢慢地收回来,接着又张了张嘴,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于是他很勉强地吐出了三个字,他说:

        “散会吧。”

        “轰!”像是什么东西炸了一样,人群像树林一般地竖起来了。那“嗡嗡”声骤然而起,骤然而落,一个个都像傻子似的站着,继而是一片喧闹声!有人连声骂道:“日他妈!”不过,人还是慢慢地散了,走得很无力,不时地还回头看看站在碾盘上的杨书印,似乎觉得这里边总是有些缘由的。只有年轻人一路骂去,一个个都气愤愤的……

        杨书印还在大碾盘上站着。这骂声一下子使他清醒过来了。稍一清醒他便极其懊悔: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他脑海里倏尔亮起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他明白了。他这失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丧失权力,丧失威望。他心里有鬼,是这“鬼”在捉弄他。他一下子丧失理智了!他是想来试试,试试人们还听不听他的。就为这,他莫名其妙地来到大树下敲了钟。他昏了头啦。蠢哪,多蠢哪!他耍弄了众人,也耍弄了自己。你,五十多岁的人了,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你把人召集起来了,却又什么也不说,你是疯了么?!哪怕稍稍讲点什么,随便编出点什么都行啊,你总可以把这荒唐事圆泛了。可会已散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刻,后悔万分的杨书印只想打自己的脸!你多年来兢兢业业,谨谨慎慎,一点一点地靠智慧树立起来的威望就这么丧失么?……

        村干部们还没有走,一个个都在树下站着,默默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等他说话。这是一次无声的反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必须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不然他就再也无法弥补过错了。杨书印用手捧着头,苦笑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用干哑的声音说:

        “县公安局马局长来查一个人,一家一家查怕引起怀疑,就想了这叫人作难的办法,唉,那人……还在呢。”

        干部们仍然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些释然,却还是疑惑不定,于是还是没人吭声。

        杨书印又说:“人家没给咱说情况,也不叫问,不叫传……”

        有人忍不住问:“是不是查杨如意的事?”

        杨书印不动声色地说:“回吧,都回吧。以后就明白了。回去给大家解释一下……”

        六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九间屋子全是十元票(会么)绘成的。你一走进这间房子就被铺天盖地的十元票映得眼花缭乱。你看看是真的,摸摸也是真的。不用说,你想把这些钱全揭下来,可你揭不下来,手抠烂也揭不下来……当你走出这间屋子时你就会发现,你所看到的人都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六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二拐子。

        二拐子突然不见了。二拐子把他们俩的血汗钱净光光的赢去之后就不见了。

        那天夜里,弟兄俩又是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半夜的时候,二拐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我得去尿一泡。”跟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跟着说:“今儿个喝水多了,我也得去尿一泡。”说话时,输昏了头的林娃并没在意。河娃倒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又玩啥鬼点子。只见二拐子从从容容地脱了大衣,把大衣随随便便地扔在椅子上,就走出去了。跟他打下手的小伙也脱了大衣,脱大衣时还摸了摸兜里的钱,好像怕两人把钱掏去似的,把大衣裹成一团,放在那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河娃看两人都脱了大衣,也就放心了。他知道二拐子赢的钱是塞在大衣兜里,他赢一把就随便往大衣兜里一塞,他看得很清楚。

        然而,二拐子撒一泡尿却用了很长时间。开始两兄弟还趁他们出去的工夫偷偷地商量对策,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急忙跑出去看,人已经不见了。二拐子和那狗杂种都不见了!

        两人慌神儿了,赶忙又跑回来掏大衣兜,一掏心里更凉,那大衣兜是烂的、空的,里边什么也没有。二拐子表面上是把钱装大衣兜里了,实际上里边是透着的,整儿子精到家了!他用烂了的大衣兜作幌子,却把钱塞到里边的衣服里了……

        林娃河娃两兄弟扔了几千块血汗钱换了两件破大衣!

        满头是汗的河娃说:“别慌,别慌。鳖儿跑不了!”于是又把金寡妇叫来问。这地方是金寡妇的家,想她一定知道二拐子躲在什么地方。可金寡妇一听这话,却沉着脸说:“恁也别来找我。二拐子在这儿住过不假,他住一天,给一天的钱。我从来没问过他的来路,也不打听他的事,话说回来,他这人贼精,也不让打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个准儿。谁知道他是哪庙的神呢?来了钱一甩,大爷一个,走了茶就凉了……”

        到了这时候,两人才想起跑出去撵,可村里村外都寻遍了,哪还有人影呢?!

        四千多块呀!娘的棺材钱,亲戚家的借款,还有那年年苦熬的心血,完了,全完了。

        林娃抱住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河娃却像傻了一样呆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美好的梦想,凑钱办小造纸厂的梦想,像气泡一样地碎了。河娃曾专门跑到人家办的小造纸厂里问过,办这种小型的造纸厂不花多少钱的。仅仅买一个大锅炉,再买一部切纸机就够了。原料是从大印刷厂收来的废纸边,稍一加工,就成了乡下人用的“卫生纸”。这种“卫生纸”造价便宜,在乡下销路很好。总起来只花一万多块就办成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空的,假的,毫无意义的妄想。就像是草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难道是谁逼他们了么?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慢慢地把日子过下去。种好庄稼就可以吃饱肚子了,然后像往常那样小打小闹地收些鸡子去卖。虽然收益不大,天长日久或许会娶上一两房媳妇,这不就够了么。可是冥冥之中分明有什么在逼他们,他们是逼急了才这样干的。每当他们从村街里走过,就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烧得人发慌发急。日子呢,又似乎特别地难熬,叫人忍不住想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他们是受不住了,着实是受不住了。

        林娃是愚钝些,可愚钝的人一旦心头烧起来是很难熄灭的。他一坐在牌桌上就两眼发直,只知道就那么赌下去,一直不停地赌下去,仿佛输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旦到了输光输净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垮下来了。眼前一团漆黑,没有路了,他觉得一点路也没有了。

        河娃是精明些,人也是不笨的。然而他的小精明一下子就落到人家的大算计里了。他不明白二拐子是怎么赢的,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越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越想弄明白,于是他越陷越深,一直到输光输净的时候他还是不甘心的。可他忘了他最初是想赢钱办造纸厂的……

        这晚,两人回到家里,林娃闷闷地说:

        “没啥屁活头儿了?”

        河娃也说:“没啥屁活头了!”

        “死了吧。”

        “死了吧。”

        林娃说着从腰里拔出刀来扔在桌上,河娃也把刀扔在桌上,两人都看着那磨得明晃晃的尖刀。那刀原是准备对付二拐子的,生怕他玩玄虚,可他还是玩了玄虚……

        林娃说:“你扎我一刀,扎死去屁!”

        河娃也说:“你先扎我,扎死去屁!”

        赌输了,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什么可说呢。林娃觉得这日子没啥活头了。屋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除了床和那些破烂被褥就没啥东西了。人落到这种地步还活什么?

        河娃却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托生个庄稼娃子,从小到大,甚也没见过,甚也没吃过。不张忙是穷,张忙还是穷。本心本意地想干出点什么,到了却又弄个净净光光,真他妈还不如死了哪!

        一想到死,那过去了的岁月像水一样漫过来了。娘眼瞎,眼瞎却不耽误生孩子,于是两个肉蛋整日里在土窝窝里滚,滚着滚着就滚大了。爹的脾气暴,也不大顾家,俩娃子跟着瞎眼的娘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幸好那时各家的日子都是苦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心里也就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那时弟兄俩常到后沟里去割草,那里草多些。日子么,自然是很寡的。可后沟里有个放羊的小妞,两兄弟割草割累了的时候,就跟邻村那放羊的小妞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别的,也仅仅是说说话,那日子仿佛就过得快了些。那扎羊角辫的小妞太阳落山时就赶着羊回家去了,两兄弟也背着草往家走。第二天又见面时,还是说说话……这便是两兄弟一生中唯一的有点色彩的东西了(后来听说那长大了的小妞嫁出去了,他们再没见过面)。两兄弟大了,不到后沟割草了,又整日的扛着锄下地干活,一晌一晌的熬日头。再后爹死了。爹是盖房时累死的。爹活着的时候不显什么,爹一死过日子的分量就显出来了。撑起一个家是极不容易的,娘眼瞎,除了做做饭看看门,不抵什么用的。眼看着政策宽了。各家的日子都渐渐好起来了,可两兄弟拼命折腾也还是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每每听见村里响起娶亲的喇叭声,两兄弟就默默地蹲在屋里,谁也不出去看。瞎娘只会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要不就是拄着棍走出门去,一家一家地求着给人说:“他婶,给娃子说房媳妇吧……”两兄弟熬急了,也仅是抱住头打一架,直到打出血来才罢手。

        河娃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狗逼急了还咬人呢,人逼急了呢?他看了看破桌子上扔的刀,说:

        “哥,你吃过啥了?”

        “屁!”

        “你喝过啥了?”

        “屁!”

        “你玩过啥了?”

        “屁屁屁……”

        “没吃过没喝过没玩过,日他妈这一辈子一点也不值。要是吃过了喝过了玩过了,死就死了,也没啥可惜的。好死也是死,歹死也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突然就有遥远的声音从心里飘出来了: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带肚儿带肚儿,偷红薯!

        人这东西是很怪的。四千多块钱一下子就搭进去了,那会儿只想到死,觉得什么都完了。可过一会儿就又愤愤不平,心里的热血一阵一阵地往上涌。觉得这世界太不公道,太对不住人了。

        河娃眼绿了,脸也绿了,那神情仿佛要把地球戳个窟窿似的!

        林娃心里的欲火又被兄弟扇起来了,牙咬了又咬,终了还是那一个字:“屁!”

        六十九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十间屋子根本不是屋子,是走道。你顺着走道往前走,就走到地下面去了。地底下还有一间更大的屋子,屋子里布满了销魂蚀骨的血腥气。一走进这间屋子你就出不来了……

        千万别进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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