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的时候,静静的村子里骤然传出了尖利的哭声!那哭声像疾风一样掠过人们的心头,冲荡在九月的天空里。继尔,那哭声越来越大了,男人女人,顿脚擂胸地齐声嚎啕大哭。在哭声中,伴随着慌乱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唤,一辆架子车飞快地从小院里推了出来,车上躺着一个人……
村里人全都跑出来了。还没顾上问话,只见那架子车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东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辆架子车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来。在秋日的宁静的阳光下,车上的人硬硬地躺着,一条红缎子被子盖着他的脸……
春堂子死了。年轻轻轻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他住的小屋里,穿着那身新买的西装。这套西装是为结婚预备的,他就要结婚了,腊月二十三的“好儿”,那日子已不太遥远。可他这会儿竟穿上了结婚的礼服,从容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死时定然是很镇静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桌上的书放得整整齐齐的,墙上还贴着一张书有“腾飞”二字的条幅。他浑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许是特意换下了带有虱子的旧衣裳,里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边上还放着一双没有上脚的新皮鞋。他要干干净净地走,也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1059”农药的气味,他是喝药死的。那印有“剧毒”字样的农药瓶就在床头的桌上放着,他的脸很可怕,两眼直直地瞪着,惊悸而又木然地瞪着,那目光仿佛要射穿屋顶,把颓然的失望射向天际。这张歪歪斜斜的脸是在最后的时光里被扭曲的,充满了痛苦烦躁的印痕。那无边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里蔓延到了整个屋子,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不由地颤抖,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这张脸。
他才二十四岁,就轻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剧毒农药折磨了他一阵,他会死得更安详些。他上过十二年学,平常总是文文静静的,不爱多说话。直到死时,人们才从这张扭曲的脸上看出,他的内心是多么暴烈……
屋里站满了匆匆赶来的乡亲,人们默默地站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几个女人抱着哭晕过去的春堂子娘,慌乱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过一碗凉水来,往她的嘴里灌……好一会儿,那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断断续续地从她嘴里传出来。春堂爹懵了,抱住头蹲在门后,枯树一般的老脸上无声地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劝慰的人不知从何开口,只默默地跟着掉泪。
那么,为什么呢?
房盖了,三间新瓦房。媳妇也早已定下了,河东张庄的闺女,那闺女也来过几趟了。都知道是腊月里的“好儿”。媒人前些天还来,连结婚用的“囍”车都提前定下了。乡下娃子该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还能有啥呢?
春堂子娘瘫坐在地上,拍着床板哭喊着:
“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一些近亲们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觉得他也许会留下“字儿”来,那“字儿”上兴许会说些什么。于是枕头下边,抽屉里全都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翻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上午还好好的。早上起来,人们还见他出去拉粪,一车一车地拉,粪车装得很满,一个人拽到地里,吭哧哧地卸,然后回来又拉。平日他是不爱说话的,这天早上却见谁都说话了,笑模笑样的,带着一脸汗。半上午的时候,又有人见他担了水桶出来,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满。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就死了呢?
春堂子娘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儿呀,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人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那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没听见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气,见人总是笑着,从来也没见这家人吵过架。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现在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知道了。没人敢再去看这张脸,这张脸太令人恐怖了。屋里的农药味越来越浓了,呛得人受不住。终于有人说话了:“人过去了,哭也没用,还是安排后事吧。”
人们也都跟着劝。女人们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来,可她又挣扎着扑到儿子跟前,又是拍着床板大哭:
“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
院子里,阳光很好。鸡在悠闲地散步。狗儿呢,懒懒地在地上卧着,眯着眼儿打盹。天很蓝,那无边的蓝天上飘着羊群似的白云。小风溜溜地吹来,树叶落了,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时光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一个年轻轻的人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了儿是很痛心的事,也该有些什么缘由才是。人们都想问一问,可又觉得无法开口。人死了,别人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是总该知道的。
爹娘也不知道。
头一天,春堂子娘看儿子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堂子,不舒服了?”他摇摇头,一声不吭。娘以为他是没钱花了。一个大小伙子,兜里怎么能不装钱呢。娘看了看他,悄没声地到里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给他拿出两块钱来,赔着笑说:“堂子,去买盒烟吧,别闷坏了。”春堂子的眼瞅着娘手里的钱,娘的手黑黑的,娘手里的钱也是脏兮兮的,上边有很多油污污的渍印。他突然就转过脸去了,转过脸默默地说了两个字:“……种猪?”娘忙又把手里的钱缩回来,她知道儿子恶心这钱,这钱是种猪挣的,他恶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蹑手蹑脚地到里屋去了,在里屋翻了一阵,又拿出一张五块的来,那钱干净些。娘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不是,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钱是的。可他还是接过来了。接过来后他说:“娘,把猪卖了吧。”娘看着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卖的,家里全靠这头“八克夏”种猪配种挣钱呢。再说,堂子快娶媳妇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时就很少说话,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后来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猪圈前站着,默默地望着那头“八克夏”种猪。猪爬不起来了,很乏地在圈里躺着,一声一声地呻吟。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来,在他身后站着,娘说:“堂子,要卖……就卖吧。给你爹说一声,卖吧。”春堂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娘,说:“算了。”
下午,春堂子的同学二笨来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学时的同学,家住在河东。两人过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学校了。大盖帽往头上一戴,县城里的小妞儿就偎上了。二笨是带着县城里的女朋友来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着二笨,看上去神气极了。二笨没进院子就大声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见二笨了,看见二笨他就躲起来了,他给娘说:“……你就说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儿不愿见二笨,就说:“二笨来了。堂子不在家呀……”后来二笨走了,院子里碎响着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声。送走二笨,娘回来看见春堂子在门口站着,娘说:“堂子……”春堂子很轻松地笑了笑:“没啥,我没啥。我不想见他……”再后,春堂子爹回来了,肩上扛着犁。春堂子赶忙上去把犁接下来,问爹:“地犁了?”爹说:“犁了。”春堂子说:“明天我去拉粪。”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没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儿子就是这性子,话少,不愿见人。可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突然就会死去……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样在门后蹲着,脸上的老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死。儿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儿子会死。他眼前老是出现儿子在学校里背书的情景。那时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给儿子送一次馍。有一次他去送馍没找到儿子,就在学校院里等。这时候他看见远远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乡下娃子,那乡下娃子长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娃子一腔顶上去,接着干呕了一阵,一头栽倒在地上,栽了满脸血,爬起来又背……这时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儿子。后来春堂子没考上大学,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不说一句话。那时老两口怕儿子憋屈,就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好拴一拴他的心,开初儿子不愿,后来也就愿了,只是不让多花钱。两年多了,儿子该干啥干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可是,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娘听到了一点动静,娘在屋里问:“谁呀?”春堂子闷闷地说:“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说:“还不歇呢?堂子。”他说:“就歇。”往下好一会儿院里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此后他就出去了……
他到哪儿去了呢?
除了杨如意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走进过这所楼房,也没有人知道这座楼房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发现这楼房的二楼左边的第一间里有个光身女人。那是太阳不反光的时候,从窗玻璃里边透出来的。那是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小女人,身子像玉一样的白,穿着裸露胸脯的白裙儿,白裙微微地摆动着,却没有胳膊……
那仅是一刹那的时间,此后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那天夜里,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两兄弟。他们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他的。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听说春堂子死了,他们才想起来,那在暗处站着的,一个黑黑的影儿,就是春堂子……
他们是星星出齐的时候才从外边回来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块钱。两人都很丧气。他们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个三百五百的。这十几家亲戚就能借个五六千块了,然后再凑凑,干点大事体。谁知这年头一说到钱上,亲戚也不是亲戚了,闹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讨饭似的,才借了这么一点点,打人脸似的,要早知家家都这么薄情,他们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钱的事儿,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烟,脸上像下霜似的难看。妗子却一个劲地哭穷,好说歹说一个子儿也没有借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河娃暗暗地掉了两滴眼泪。这时老舅悄悄地跟了出来,背着妗子偷偷地塞给他们五十块钱,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叹口气说:“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钱摔到老舅脸上。在姨家更让人难堪,姨说:“给他们几个吧,娃儿们跑一趟不容易,也轻易不张这个口,就给他们几个吧。”可姨父却一口咬定没钱。两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一再说是借的,将来还呢,说得唾沫都干了,才借了一百块钱,那还是姨掉了泪才给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会儿说要盖房,一会儿又说要给二表兄接亲,一会儿又是贷款还没还齐呢。明看他家开着“轮窑”呢,有的是钱。可好话说了千千万,就是借不出来。其他的亲戚就更不用说了,脸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时候,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心里都凉冰冰的。穷的时候,亲戚们还常互相帮补,可这会儿日子好过了,人情怎么就这么薄呢?
林娃哭丧着脸说:“算了,河娃。”
河娃没有吭声,眼直直地望着远处。钱,钱,上哪儿去弄钱呢?渐渐地,他眼里泛出了恶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个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又恨自己没有能耐。一时间,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林娃心里正窝着火呢,忽一下也站起来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粗声粗气地问:“你说啥?你敢再说?!……”
河娃说:“你要是人,就豁出来干!”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豁出来就有本钱?”河娃说。
“哪来的本钱?”
“卖房子!能卖的都卖,车子,手表,床……统统卖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疯了?!”
“没疯。”河娃淡淡地说。
“卖了房娘住哪儿?”
“那两间草屋给娘住。瓦屋卖了,三年就翻过来了。”
河娃是疯了,想钱想疯了。林娃也想钱,可他没有兄弟这么邪乎。他抱住头蹲下来,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天黑透了。颖河静静地流着,依旧不急不躁地蜿蜒东去。河堤上的柿树黑红黑红的,柿叶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着旋儿飘进河里。这时候一个黑黑的人影儿在远处的田野里出现了,他像孤魂似的四处游荡着,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河娃盯着远处的黑影儿看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那是谁,也没想知道。回过头来问:“哥,你说话……”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头问,他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儿……
“栽就栽,我是豁出来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干。”河娃说。
林娃一跺脚!“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着林娃,林娃看着河娃,两人眼里都泛着腾腾的绿火。夜色更浓了,远远近近有流萤在闪。那黑影儿渐渐远去了……
过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说:“也……卖不了多少钱哪。”
河娃说:“我算了,能卖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干不干你说句话?”
“那瓦房盖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将来咱盖好的。”河娃不耐烦地说罢,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这时,他看见那黑影儿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儿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赌气推着车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会儿,也跟着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地低头走路,谁也不理谁。
回到家,驴扔似的倒在床上,两人都呼呼地直喘气。瞎娘摸着走出屋来,喊他们吃饭,连喊几声都没人应。气得瞎娘掉了两滴眼泪……
第二天上午,村街里贴出了一张“拍卖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笔字写着:
因急需用钱,现将瓦房一所(三间),自行车(两辆七成新),手表两块(戴了八个月),木床一张(老床),大立柜一个(白碴好木料),降价处理。如有人要,请速与杨林娃,杨河娃联系。三天为期,过时不候。
价格:……
只有瞎娘还蒙在鼓里,一早便拄着棍出来,听见人声便说:“他婶,只当是积德哩,给娃们说门亲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告示”贴出来之后,人来人往的,也都停下来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没人张口说要。只有大碗婶拍着屁股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人们也觉得这日子似乎是没法过了,怕是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来。娃子们一个个都邪了,这阵子连房子、家什都要卖,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卖娘的老肉呢!
半晌的时候,村子里果然有哭声传出来了。春堂子死了。当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儿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没有多想,就一蹦子蹿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笔,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他把瞎娘的棺材也卖了!棺材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置下的,一共置了两口,爹死时用了一口,就剩下娘这一口了。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想,想的只有钱,他需要钱……
过后,回想那天夜里的情景,他也觉得春堂子死的蹊跷。他想起那黑影儿飘忽不定的路线,终于想明白春堂子是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呢,然后他是照直走的……蓦地,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楼房里去了?
大风天里,整个村庄都被黄尘遮住了。到处都是被风扬起的尘土,人只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脸上身上便会蒙上厚厚的一层,连眉毛也成了黄的。但那楼房还是清清亮亮地矗着,一尘不染,仿佛刚在水里洗过一样。这时的楼房竟然是铜绿色的,在风沙中莹莹地泛着绿光……
待风快要住了的时候,二楼处有一扇窗玻璃碎了。那碎了的玻璃像弹丸似的飞向四处,同样是泛着莹莹的绿光。从那碎了玻璃的窗口望进去,人们发现这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上楼梯的走道,那走道里阴森森的。从走道里望过去,那像天井一样的院子也是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
在春堂子死去的头天夜里,来来也撞见春堂子了。他不敢跟人说他为什么会撞见春堂子,可他确确实实是撞见春堂子了。
来来是很胆小的人,可他那天夜里却像游魂似的在村里荡来荡去,像一条被人撵着的狗。几天来,他心里像有一蓬火烧着,烧得他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窜来窜去……
夜静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地上,树影儿黑黑白白地晃着,碎着一地小钱儿。狗咬了两声,谁家的老牛在倒沫……来来就是这时候撞见春堂子的。他看见春堂子一个人在黑影儿里站着,离他不远处就是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春堂子静静地望着楼房……
后来,来来就转到他不愿说的地方了。他本来想熬住的,可熬着熬着就熬不住了。他根本没想春堂子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他来不及想,就转到麦玲家后院去了。这天夜里,假如在路上碰见女的,他会扑上去的,不管是谁他都会扑上去。他熬不住了。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
他在麦玲家后院里站了一会儿,便悄悄地贴到后窗上去了。在后窗前,就着那一条细细的小缝儿,来来看见麦玲子在屋里洗身子呢。麦玲子赤条条地站在水盆里,手一把一把地往身上撩水,“哗啦、哗啦”的水声像撩在来来的心上。来来浑身抖了一下,就开始“摸”麦玲子了,他是用眼“摸”的。他知道偷读的是“禁书”,可他的眼还是死死地贴到窗缝儿上去了,那贴上去的独眼燃烧着火焰般的亮光……
……他先摸了麦玲子的脸,那脸儿圆圆润润的,红扑扑的泛光,很嫩,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然后他摸了麦玲子那白白的细脖儿,那脖儿像瓷瓶似的很光滑。他立马就抱住了“瓷瓶儿”,竟美美地在麦玲子的小嘴儿上亲了一口!那嘴唇红红软软,肉儿很香甜。接着他把麦玲子的眼儿眉儿鼻儿全煮了!他先是急急地瞥了那沾了水珠儿的亮肉,随后像小孩吃糖似的,一点一点地品,品得很细。麦玲子的乳房被他那双脏手彻底地糟践了,两座耸起的乳峰间有一道浅浅的肉沟儿,他的脸贴在上边亲了一下,凉凉的,他觉得凉凉的。下边不远处是麦玲子的肚脐儿,肚脐儿很圆,是双的,像扣子一样。浅浅地歪着一点亮黑。他摸了摸,温温的,有一点腥。他觉得有点腥。麦玲子腰上的肉是浅红色的,像葫芦似的曲着,慢慢地弧上去,又慢慢地曲下来,那曲着的亮身子很好看。他在麦玲子的腰上捏了一把,肉儿很紧,亮缎子似的紧。他还数了数麦玲子身上的肋骨,只是数不清有几根,也就不数了。再往下来来的呼吸粗了,他怕麦玲子听见动静,便死憋着,憋得脖颈都要炸了。他很想摸一摸,可麦玲子总是动,老让他摸不着。那地方太馋人了!来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这地方,他极奇怪也极感惊讶,女人像玉儿一样净的身上怎么会长出那样的东西呢?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处,他醒了,自己这地方也是有的。男人有,女人也有,看来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他觉得女人不该长这种东西,那么白那么细那么软的女人身上不该长那种东西。往下他摸了麦玲子的大腿,麦玲子的大腿浑圆细白,摸上去光光的,他忍不住想亲。极快,他便在那细白的肉肉儿上留下了两排牙印,他觉得他留下“记号”了。趁麦玲子转身的时候,他又捏了捏麦玲子的屁股,麦玲子的白屁股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痣儿,小白屁股一扭一扭的,那黑痣也一亮一亮的,显得很好看。他拍了拍,又拍了拍,当然是轻轻拍的,那小白屁股凉粉似的动着……
麦玲子羞呢,麦玲子自己也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光身子,只是扭来扭去的往身上撩水。那脸儿、腰儿、腿儿在扭动中白亮亮地闪着,闪得来来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心里烧起一蓬一蓬的野火……
来来疯了,是眼疯了。他把麦玲子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着摸着,来来觉得腿下湿湿的一片。那不是尿,来来知道那不是尿……
来来心里是很怕的。他知道偷看女人是罪孽,说不定会毁了他。他心里说,别看了,来来,别看了。让麦玲子爹知道会宰了你的!麦玲子也不会饶你。走吧,快走吧。趁没人知道,赶紧走吧。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呢?你是疯了……可他心里有一蓬野火烧着,每当看到那座楼房的时候,他心里就火烧火燎的,所有的野气都释放出来了。他本不该跑到人家后院里偷看女人的,可他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逼着他来的。他已不是那个胆小的来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野蛮蛮的力,这股本不属于他的蛮力推着他往前走,不管是坑是井他都会跳的,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他还是很胆小的……
第二天,当他碰见麦玲子的时候,就再也不敢看她了。他一听见麦玲子说话的声音,浑身就抖,筛糠似的抖。他的头老是勾着,脸乌青乌青的,不知怎的,腿上就有一股湿湿的东西流出来了。
麦玲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亮着一股很邪的光。她说:“春堂子死了。”
来来想抬头,终还是没敢抬头,只是紧紧地夹着两条腿……
麦玲子没看他,麦玲子又重复说:“春堂子死了。”
来来暗暗地喘了口粗气,说:“我见他了,昨黑儿上我见他了。”
麦玲子眼神幽幽的,问:“你见他了?”
来来语塞了,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从林娃家出来碰见他了。”
“在哪儿?”
来来低声说:“在楼屋那边。”
“真的?”
“真的。”
“他在那儿干啥?”麦玲子又问。
“傻站。像个木头似的,在黑影儿里站着。”
“他看见你了?”
“没……没看见。”
“一直在那儿站着?”
“一直站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我回去睡了……”来来头上冒汗了,他不敢说他后来干了什么。他想赶快离开麦玲子,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腿湿了。
麦玲子笑了笑,笑得很怪。她说:“春堂子死了。死了好……”
来来愣了,来来还是不敢看她。
麦玲子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想死。”
“你……”来来慌了,来来想不到麦玲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想抬头看看麦玲子,却只看了麦玲子的花格格衫,就再也不敢往上瞅了。
麦玲子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说完,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走得极快。
来来站着,他腿下湿了一片,很凉。他也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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