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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痒与百年之羞

        2005年是科举废除100周年。100年前,一项存在了1400年的制度,经当时的重臣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端方等人一撺掇,几年前一手埋葬了戊戌变法、被人视为顽固派首领的西太后下了一纸诏书,就这么完了。顺手翻了一下当时也算是小名人,而且对时政颇为热心的郑孝胥的日记,1905这年,关于废科举,居然一字未提。戊戌变法时废八股引起的轩然大波,此时已经消失在了爪哇国里,知识界看起来已经恬然接受了这个在后人看来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被著名学者许倬云称为中国文化三原色之一的科举制,居然完结得这么无声无嗅,波澜不惊,不仅令今天的我们不解,而且让当时有点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看了,惊奇之余,未免有点盲目乐观。《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居然由此推理说:“既然中国能够不激起任何骚动便废除了建立那么久的科举制度,中国就能实现无论多么激烈的改革。”(《清末民初政情内幕》)

        莫理循没有明白,废科举这项看起来最具现代性的制度变革,虽然似乎表现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热忱,其实背后却有古已有之的老套路在起作用。如果没有这种老套路,科举即使不可避免地会被废除,也断不会如此迅速,更不会如此地朝野一致。

        古代的中国人在政治上有个习惯,只要国家出了问题,无论这个问题是出在经济上,还是军事上、制度上,甚至干脆就是皇帝自己家里有了麻烦,大家在找原因的时候,板子往往都打在士的头上,打在士风或者学风上,而最终又都反映在选举(官吏选拔)上。自从秦汉创制以来,这种局面就形成了。选举制度的几次重大改革,比如从察举到九品中正,从九品中正到科举考试,以及中间小的变革,如察举从四科到唯经义是举,科举考试内容从诗赋变八股的标准化演进等,无一不是这种找原因然后大批判的结果。大抵自秦汉以来,皇帝必须依赖金字塔式的官僚体系管理帝国,大小官吏等于是皇帝开工资的雇员,形成了实际上的“半公司”架构,无论是追求效率还是讲求稳定,都只能落在官吏身上,官吏的素质和能力,成为后来我们所谓的“人治”的重中之重。这样一来,选举就成了王朝政治的“纲”,每次出了问题,大家就指望“纲举目张”,一抓就灵。

        晚清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在应变方面的成绩不佳,选举制度自然难逃板子。自明末以来对八股制艺的批判声,随着中国跟西方打交道中的一连串败绩,越来越高。当然,一般说来,这种批判的内容大抵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说科举考试将人们束缚在八股制艺的牢笼之中,不能很好地选拔人才,以至于中国事事不如人,本质上跟明末士人类似的呼声没有多少区别。不过,跟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批判,随着人们对西方的了解日益深入,很快手上就有了批判的参照——西方的学校制度。西方的节节胜利,使得这种参照更加光彩照人,很具有说服力。事实上,正是义和团运动这种归向传统的抗争的彻底失败,不仅导致原本戊戌以来对变革的反对声销声匿迹,而且引发了改革的紧迫感,才使得废科举如此顺利。这里,人们不仅听到了“破”的呼声,而且看到了“立”的榜样,目标当然是向西方学习。这意味着,在中国历史上,选举制度的变革,第一次有了来自别种文化的资源,而且是特别有诱惑力的资源。

        然而,我们的先进知识分子所引进的西方参照,在事实上跟科举制度并不对应,至少不完全对应。严格来讲,我们的科举主要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属于选官制度,虽然随着科举的推行,学校制度(官学)日益和科举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科举制度事实上的附庸。在明清两朝,甚至官学的入学考试,被人们看成科举的第一个台阶——进学成为生员(秀才)。但科举毕竟不等于学校制度,因为它事实上什么都不教。不过,由于科举创制的时候,引述古义(周礼所谓的学校制度)所造成的先天误会,以及国人天生不善分类的思维方式,因此,那个时候的人们,即使是最西化的先进分子,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分类学上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失误,从一开始就拿西方的学校制度来类比科举,一直比到科举废除还意犹未尽。

        其实,尽管清朝官学是跟科举捆绑在一起的,但恰是因为这种捆绑,反而使得官学逐渐退化,到了晚清时节,官学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段可有可无的阑尾。虽说各个府、州、县都有学校,房屋设备齐全,但这种学校基本上是不开课的,逐渐甚至连起码的考试也成了形式。进学的实际意义,除了获得参加进一步考试的资格外,主要是为了拥有一种初等缙绅的身份,可以有某种官方赋予的特权,并得到民间的尊重,跟学校学习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人们真正学东西的所在,其实是私学(各种名目的私塾),真正的老师,也是私学的教书先生(尽管,在那个时代,人们一般对自己真正的授业老师并不重视,而却将那些在考试中录取自己的所谓的房师和座师当成老师。这是一种人际关系的扭曲,目的无非是结成官场上的人脉)。所以,实际上,西方学校制度的对应物应该是中国的私学体系,而不是科举制度。晚清新政时大家众口一词的“废科举,兴学堂”,按理应是“废私塾,兴学堂”才是。虽然,废科举后,私塾也走向式微,但那是废除科举的副作用导致的。

        古代中国被人称为“选举社会”,选拔官员的制度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事实上,无论是早先的察举,还是后来的科举,都既是社会精英上升的阶梯,也是政府联系士人的桥梁,更是使社会围绕着政府旋转的磁石。科举的金字塔的最顶层是进士,其次是举人,再其次是秀才,秀才之外,还有人数众多的童生。从进士到童生,台阶虽然只有四层,可上层和下层,人数比例可达到了一比十几、数十万。科举制度就是这样牢牢地将社会上绝大多数精英和预备精英,都固定在了政府的轨道上,用里马二先生的话来说,孔夫子到了今日,也一样要赶考。自元朝以来,官方将朱熹编定的《四书》定为考试范围,将朱熹的注释作为标准答案,无非是将原来科举所有的制度上的政府与士人的联系,加上一道忠诚的锁链而已。

        科举制度在古代社会的作用,还体现在这个制度对日常生活的塑造上。定期的科举考试不仅滋生和激活了古代的印刷出版业,产生了一批居住在城市里,专门编制、评点“考试复习资料”为生的读书人,也刺激了乡村的私学的发展,为读书人提供了一个比较宽口径的谋生饭碗,使得中国的古代社会有了惊人的识字率。更重要的是,这个制度塑造了大批的读书人“应考—谋生”的生活模式,即所谓“耕—读”的模式(许多乡村的读书人,都是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准备考试,一边种地)。这种模式不仅给了读书人还算体面的生活,而且为乡村礼俗生活提供了“礼教”的资源,维持了乡村世界的秩序。很多人之所以生命不息,考试不止,不仅仅出于他们对仕途的迷恋,而且还是因为他们其实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模式。

        在科举废除的时候,虽然来自西方的“大门口的陌生人”已经进得门来几十年,在政治上,业已成功地将中国拉进了西方的世界体系;但在社会生活上,除了少数的沿海口岸城市外,这些外来者却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更为深刻的变化。换言之,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读书人,尽管已经进入20世纪,依然还是按着古老步调,演着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的“旧戏”。那些沿海城市,虽然也逐渐有了记者、律师、银行职员之类的现代职业,但由于过于稀缺,一时也难以满足新式教育的学堂毕业生以及留学生们的需要。在科举废除前,虽然学校教育大有起色,各色学堂办了不少,但新教育的出口,多半也要指望政府的洋务部门。而西方教会办的新式学校,毕业生如果不设法留洋的话,只有留在教会内部消化。事实上,直到科举废除,在学堂里读书的人们,多半是脚踩两只船,一边学着声光化电和ABCD,一边复习着八股文,背诵子曰诗云,随时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当年进了江南水师学堂的鲁迅兄弟的例子就很典型。周作人后来回忆,在科举废除前夕,在学堂读书的他,仍然受家里人的催促,要他回去参加秀才考试,“当时家里的人,大概还觉得当水手不及做秀才的路正,或者由于本家文童的力劝,也未可知;而同时在学堂本身也存在着这样的空气,这是很奇妙的,虽然是办着学堂,实际却还是提倡科举,即如我们同班丁东生告假去应院试(秀才考试的最后一关),进了秀才,总办还特别挂虎头牌,褒奖他一番呢”(《知堂回想录》)。不管社会舆论对科举的态度如何,在周氏昆仲和其他类似处境的读书人来说,脚踏两只船,无非是多一条发达晋升的途径而已。

        其实,废科举并非没有反弹,也不是没有引发不满情绪。科举之废,对于身处风气已开的江南地区的周氏昆仲来说,可能只是在科举的那条船上收回了脚而已,但对于像蒋廷黻这种地处偏僻的湖南邵阳乡下的读书人来说,事情就要麻烦得多,由此带来的苦恼也多得多,他们的家长不得不为此烦恼,而且付出更多的金钱,以便把他送到省城里上学堂。还有很多人,连学堂都进不了,只好投奔新军,做当时很为人所看不起的“粮子”(过去对士兵的称呼)。显然,他们这些人在改革过程中,是没有声音的。至少,他们的声音没有那些上层的读书人那么大,由于没有那些救国求新的大道理,他们即使发了声,也没有人听,自己的底气就不足。他们的境遇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些农民。我们知道,在清末新政期间,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烧先生”、“打学堂”的农民风潮,农民借这种看似非常落后愚昧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兴办学堂的不满。这种风潮被记录下来,总算留下一点儿民间有关废科举的声音。

        对于已经成年的人来说,生活模式和生活轨道的改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即使改变后有出路都是如此,更何况无出路。国外史学界已经证实了由废科举导致的士人与朝廷的传统联系的中断,跟辛亥革命之间的关系。其实,给士人带来更大惶恐和不安的是生活状态的改变和混乱。这种惶恐和不安,可能才是最后压倒清朝政府骡子脊梁的一根稻草。我们都承认,新军是革命的主力,但武昌的新军士兵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明白了革命的道理才造反的?有多少是由于生活的不满而发泄愤怒?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各种的比例各占多少,我们现在是无法弄清了。据当时还算个领袖人物的仇鳌讲,其实那时候就连他满脑子想的也不过是排满,对于民主共和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应该说至少有一部分人,其实不过是借着更西化、更具现代性的口号主张,发泄了他们原本对现代性意义上改革的不满。

        民国建立之后,人们逐渐明白了,考试取官,作为制度形式而言,至少在那个时代,谈不上腐朽落后。当时的西方国家大多处于政党分肥的文官制度状态,现代西方的文官考试制度,是后来才建立的,而且据说是受了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启发。事实上,后来的民国政府,考试作为一权独立出来,表明国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传统资源的重要性,而且,学校不再和选官考试捆绑在一起。应该说,民国的教育,比较成功地将教育和选官分离开了。到此,按道理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蒙在科举头面上的百年之羞理应去掉了吧?可是,没有,科举还是没有真的从当年的厄运中走出来,不仅有识之士,每每谈及现实的教育问题,科举还是挨骂,至少作为一个坏背景在挨骂。而且,最糟的是,新中国建立以后,在计划体制下,科举居然以一种非常特殊的形式复活了。不仅科举复活,而且当年的科举制度下选官和学校制度不分的老病再次复发。新中国的高考,怎么看还都像是科举的变种,不仅形式像,而且考试内容也充斥着八股味道。凡是高考及第者,一律转户口粮食关系,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好像是二十三级(虽然比进士出来就是七品差了点儿,但考虑到大学的名额比当年进士及第不知多了多少倍,所以也说得过去了)。虽然号称是最革命、最先进的教育,但主旨却是跟当年确定朱(熹)注为不可动摇的标准一样,是一种给定结论(真理)式的教育。无论什么学科,什么问题,都有标准答案甚至是唯一的标准答案(甚至在今天,研究生考试,都必须将标准答案出好,以备教育行政部门检查,如果检查中发现老师判卷有不符合标准答案的地方,就要按失职处理)。当年是科举考试的内容成为学校(私学)教育指导,而今天同样的指导也发生在高考和中学教育之间。现在,虽然大学毕业生不再天然具有“国家干部”的身份,但学校与高考运行机制和内容,却是青山依旧。

        废科举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科举蒙羞了一百多年,它留下的伤痕也让我们痒了一百多年。在这期间,西方的学说我们不知引进了多少,知识更是添加到了不知爆炸了几回的地步,可是,我们的智慧好像还在原地打转。当年现代性的变革骨子里是传统的套路,今天却也海棠依旧,甚至并没有红肥绿瘦。一百多年了,觉得自己走了很远,走来走去,才发现其实还在古人的迷局中没有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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