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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先问三拳

        裴钱一行人走过了北俱芦洲东南部的金光峰和月华山,这是一对罕见的道侣山。

        金光峰有那灵禽金背雁偶尔出没,只是极难寻觅踪迹,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难上加难。而月华山每逢十五的月圆之夜,常有一只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汲取月魄精华,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绰号。

        按照他们三人的赶路法子,不但故意绕开仙家渡口,而且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着急去狮子峰,裴钱也不着急返回东宝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话说,就是裴钱希望自己回家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狮子峰山脚小镇见到爹娘,只是有些时候想一想裴钱的处境,也就算了,一个字都不忍心多劝。

        不忍心之外,关键还是不敢。裴钱不是李宝瓶,后者揍人还讲点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钱藏着好多的小账本,据说几乎人人都有,还是每人单独一本的那种。李槐总觉得自己的那本账簿,极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韦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见怪不怪,古怪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来。

        例如裴钱专门拣选了一个天色晦暗的天气,登上森森怪石相对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为了撞运气见那金背雁而来,反而是既想要登山游览,偏又不愿看到那些性情桀骜的金背雁。这还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后在山顶露宿过夜,裴钱抄书、走桩练拳。先前在骸骨滩奈何关集市,她买了价格极便宜的披麻宗的《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两本书,经常拿出来翻阅,每次都会翻到关于玉莹崖和两位年轻剑仙的描述,便会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时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长的内容,就能解忧。

        裴钱也会与李槐问些学问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着头皮帮忙解答,只是裴钱每次得了李槐从圣贤书上照搬而来的答案,都不太满意就是了。

        韦太真笃定他们会空手而归,见不着金背雁,毕竟这等山上灵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会百年一遇。

        不承想夜幕沉沉,韦太真拣选一处假装神仙炼气,自告奋勇要守夜的李槐点燃篝火,闲来无事,拨弄着枯枝,随口说了一句“有些笼中雀是关不住的,阳光就是它们的羽毛”。

        片刻之后,漆黑云海处便如天开眼,先是出现了一粒金色,愈加璀璨光明,然后拖曳出一条金色长线,好像就是奔着韦太真所在金光峰而来。

        韦太真作为名义上的狮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门师姐,前些年里曾作为贴身丫鬟,跟随李柳到此处游历。

        韦太真身为宝镜山地界土生土长的山中精怪,其实成形已经殊为不易,此后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后,韦太真几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跻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让韦太真缓一缓,说是打破金丹瓶颈试图跻身元婴招来的天劫,她帮忙拦下没有问题,但是韦太真拥有八条尾巴之后,姿容气质,越发天然,难免太过狐媚了些,担任端茶递水的侍女,容易让她弟弟读书分心。

        她跟随主人李柳见识过太多的世面,只说那歇龙石捕鱼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宫胥吏,而那座飞升境大妖坐镇的渌水坑的辛苦炼化之物,只是主人昔年的一处避暑之地而已,那宫装妇人与她韦太真一个小小金丹,言笑之间竟然还有些谄媚的意思,还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韦太真不至于畏惧一只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滩现身之前,早早给了韦太真攻伐、防御重宝各一件,用主人的话说,只要使用得当,韦太真可与剑修之外的元婴修士随便换命。只是主人弟弟的这张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师多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无聊话语,就能够招来一只金背雁的现身?

        裴钱从睡梦中猛然清醒过来,比那韦太真更早察觉到异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只气势汹汹的金背雁,立即让韦仙子帮忙带着李槐离开,说咱们这是占了人家的地盘,打架不占理,赶紧挪窝给人家腾地方。

        韦太真不敢违逆裴钱,连忙御风带着李槐离开金光峰,至于裴钱,更干脆利落,后撤十数丈,面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跃起,直接跳崖而走。

        韦太真低头瞥了眼那个急急下坠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体魄,又不是远游境,裴钱真的没事吗?

        裴钱这一跃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极远距离,乍一看颇有远游境武夫的宗师风范了。

        裴钱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恼火自己的行事不老到,因为她想起师父教诲,行走江湖第一要务,是“问拳之前,先跌两境”。所以她现在是丢人现眼的武胆境瓶颈,那就该以四境武夫的架势,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后在某些“危险关头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马脚,如此一来,再不得不与人问拳,她就等于白白占了一分先机。

        所以裴钱有了个亡羊补牢的决断,从气定神闲,到故意让自己呼吸紊乱几分,变成手脚乱挥,由于担心摔坏背后书箱,她最终只好以脸朝地,在月华山山脚处,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一声声哎哟喂,开始蹦蹦跳跳,崴脚跑路。

        其实裴钱在跑路途中,对自己的拙劣伎俩还是有些愧疚,若是师父在旁,自己估计是要吃栗暴了。

        李槐双眼紧闭,汗流浃背, 腾云驾雾的感觉,真不咋的。

        半炷香后,韦太真带着李槐缓缓落下身形,裴钱腿脚利索几分,掠上月华山附近一处山头的古树高枝,神色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松了口气,与李槐他们低头说道:“没事了,对方脾气挺好,没有不依不饶跟上来。”

        金光峰之巅,那只金背雁飘然落地后,金光一闪,变成了一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色羽衣,她眼神有些哀怨。怎么回事嘛,不过是赶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有意敛着金丹修为的气势了,更没有半点杀意,只是像一个着急回家招待贵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里想到那伙人直接跑路了。在这北俱芦洲,可从没有金背雁主动伤人的传闻。

        李槐双脚落地后摇摇晃晃,擦着额头汗水大为后怕,心有余悸道:“不当神仙了,打死都不当了,每天飞来飞去,做人多不踏实。”

        裴钱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边还有位餐霞饮露的神仙中人韦仙子。

        李槐赶紧赔礼道歉。韦太真只得说没事,比李槐还心虚。

        裴钱虽然恪守师门规矩,不对一切亲近人“多看几眼”,但是总觉得这个性情婉约的韦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兴许是真,可真实身份嘛,悬乎。不过既然是李槐的家事,毕竟韦太真是李柳带到李槐身边的,裴钱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这个二愣子,傻人有傻福呗。

        过了金光峰,再去月华山,裴钱就没敢上山了,在一个月圆夜,离着那座打雷山有几十里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鸣鼓蛙盘踞山上,对着天上明月,打雷震天响。裴钱睁眼仔细望去,月华山本身仿佛就是一座能够聚拢月色的风水宝地,犹有那粗细不一、丝丝缕缕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鸣鼓蛙们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色多,只是裴钱觉得到底不如自家的好。

        李槐轻声问道:“蛮荒天下,真有三轮月?”

        裴钱点头道:“有的,三个大月饼高高挂,跟秀秀姐的糕点差不多,瞧着馋人。”

        裴钱取出一本册子,以笔圈画了“月华山鸣鼓蛙”一栏,前边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边则是银屏国随驾城火神庙,此后还有类似槐黄国拂蝇酒、玉笏郡金铎寺、宝相国黄风谷哑巴湖、兵家鬼斧宫,等等。

        李槐凑过去瞥了几眼,裴钱倒是没拦着他偷看,李槐问道:“看样子,咱们离着小米粒的家乡不远了?”

        裴钱合上书籍,放回书箱,点头道:“是不远了。”

        李槐问道:“拂蝇酒是仙家酒酿?是要买一壶带回去,还是当礼物送人?”

        裴钱笑道:“不是什么仙家酒水,是师父当年跟一位高人见了面,在一处市井酒楼喝的酒水,不贵,我可以多买几壶。”

        师父曾经说过,关于人间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长远谋划,让师父多体悟了几分。

        月华山一处神仙洞府门口,一个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问道:“金风姐姐,这就是那伙不知趣的家伙?其中一个,好像与咱们境界相当,气息收敛极好,只是瞧着狐媚狐媚的,观她一身气息极正,不像是山下拜月炼形的寻常狐魅,莫不是位证道悟真的仙门狐仙?”

        来自金光峰的那个女子没好气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对那狐媚子心动了,不妨出山试探一番。”

        被女子称呼为“玉露”的肥胖少年摇头道:“山上炼师,手段多端,机关百出,说不得是故意诱骗我出山,好切断我与山根的牵连,伺机搬走月华山,给他们当仙府后花园的赏景假山。我可不像金风姐姐,牵挂不多,山上儿孙都需要我照顾,不然沦为东宝瓶洲的那处狐国,就太惨了些。”

        女子犹豫不决。

        真身是那鸣鼓蛙老祖的肥胖少年笑道:“金凤姐姐这是红鸾星动了?”

        女子皱眉道:“先前是突然起了一份道心涟漪,总觉得机缘已至,冥冥之中,好像抓到了一丝破境契机,但是我不敢确定,担心福祸相依,我与你差不多,实在是怕极了山上人的心性。”

        肥胖少年正色道:“金风,那我为你护道一程?金光峰与月华山互为道侣山,你我又各自在此证道炼形,大道根本一体,你要是能够破境,记得以后同样帮我护道一回。立下山水誓言就免了,我不信那套,咱俩也不需要。彼此性情如何,最是心知肚明不过了。”

        年轻女子咬牙道:“好,赌一赌!”

        少年突然愕然,随即略带愧疚,反悔道:“金风姐姐,算了算了,我是打死都不敢离开山头了。”

        金风问道:“怎么了?”

        玉露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再以手指敲击耳朵,苦笑道:“那三人所在地界,终究还是我月华山的地盘,我让那不是土地公却胜似山头土地公的二蛙儿,趴在石缝当中,偷看偷听那边的动静,不承想给那少女瞥了足足三次,一次可以理解为意外,两次当作是提醒,三次怎么都算威胁了吧?那位金丹女子都没察觉,独独被一位纯粹武夫发现了,是不是太古怪了?我招惹不起。”

        金风知道玉露生性谨慎,也不为难对方,点头道:“我舍了机缘捷径,安心修行便是。”

        只是那玉露又改口:“说不定可以尝试一下。”

        金风无奈道:“玉露,你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双手使劲搓捏脸颊,道:“金风姐姐,信我一回!”

        裴钱朝某个方向一抱拳,这才继续赶路。

        李槐好奇问道:“这是?”

        裴钱轻声说道:“进寺三炷香,入山拜山头,这是规矩。”

        李槐也想要学裴钱拜一拜,结果挨了裴钱一行山杖,教训道:“心不诚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李槐哦了一声,觉得确实有道理。

        随后一行人在那银屏国,绕过一座近些年开始休养生息、闭门谢客的苍筠湖。

        苍筠湖湖君殷侯,是一国水神魁首,辖境一湖三河两溪渠,按照当地烧香百姓的说法,这些年各大祠庙不知为何一口气换了好些河神、水仙。

        李槐就问裴钱为何不去各大水神祠庙烧香了,裴钱没说理由,只说先去那座换了城隍爷的随驾城。赶在夜禁之前入了郡城,裴钱问了路,直奔那座祠庙重建、金身修缮没有太多年的火神庙。

        夜幕中,庙祝刚要关门,不承想一个汉子就走出金身神像,来到大门口,让那个老庙祝忙自己的去。

        祠庙门口,那汉子看着两个拄行山杖、背竹箱的男女,开门见山笑问道:“我是此地香火小神,你们认得陈平安?”

        李槐一愣,心中大为佩服,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老爷啊!

        裴钱抱拳笑道:“我是师父的大弟子,姓裴名钱,见过火神庙老爷!”

        汉子点头笑道:“能喝酒?”

        裴钱赧颜摇头道:“师父不让喝。”

        汉子笑道:“无妨,我让庙祝备上一桌饭菜。晚上就住这儿,托你师父的福,如今小庙不小了,大香客倒是真的大,修建了不少待客屋舍,你们只管住下。”

        裴钱再次抱拳,说道:“那就叨扰火神庙老爷了。”

        李槐学裴钱抱拳,韦太真施了个万福。

        既然是裴钱师父的朋友,韦太真哪里敢不当回事。

        这一路上,裴钱和李槐一直在为一事争吵,裴钱说自己都六境了,师父如今肯定是十一境了,跑不掉的,板上钉钉的。李槐说交情归交情,你师父如今肯定只有十境!赌就赌,赌输了,我让我姐跟你裴钱姓!

        韦太真听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最少是十一境……肯定是十境……让主人更换姓氏……

        汉子与那年轻书生和幂篱女子一一还礼,虽然说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境界极高,颇有地仙气象,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就一个道理:都是陈平安的朋友,上五境来了,也是朋友,下五境来了,还是朋友。

        然后汉子望向裴钱,玩笑道:“倒是比那灵均兄弟拘谨些。”

        好你个陈灵均,出门在外,还敢这么不见外,都敢跟师父的朋友称兄道弟了。

        裴钱在心中默默给陈灵均记下一笔账。

        不过裴钱还是小声问道:“陈灵均还好吧?”

        汉子点头道:“好得很,说离开这里就要去春露圃。当晚苍筠湖那位湖君大人,都专程赶来陪他喝酒了,你师父的面子还是大。不过灵均兄弟还是很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裴钱嗯了一声,道:“陈灵均比较心大,可能不太计较繁文缛节,火神庙老爷多担待些。”

        在饭桌上,裴钱问了些附近仙家的山水事。

        汉子有一说一,说这十数国版图,在陈平安离开后,大为古怪,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灵气大量涌入,鬼斧宫、宝峒仙境在内的不少仙家山头,好几位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纷纷破境,例如晏清就又再次闭关了,只是不知为何那黄钺城城主叶酣,连同何露在内,彻底销声匿迹,何露与晏清原本可是山上出了名的一对金童玉女。还有不少山精鬼魅,也开始来此游荡,不过没闯下什么大的祸事,湖君殷侯自有手段,加上宝相国众多僧人的护持,世道还算太平。至于这座曾经惹来天劫降落的随驾城,更是没有任何鬼魅邪祟胆敢来此造次。

        说到这里,汉子痛饮了一大碗酒水,然后与裴钱问道:“你师父怎的不来?”

        裴钱说师父又出门远游了,但是以后一定会亲自来这边喝酒的,师父最念旧了。

        汉子笑着点头,只见那少女已经低头扒饭,便没有多问。

        几人在火神庙住了一晚。

        裴钱其实一宿没有睡,就站在廊道里边怔怔出神,后来实在没有睡意,就去墙头那边坐着发呆。倒是想要去屋脊那边站着,看一看随驾城的全貌,只是不合规矩,没有这么当客人的礼数。

        清晨时分,与火神庙老爷道别,继续赶路,去往槐黄国玉笏郡,师父说在那妖魔作祟的金铎寺,曾经遇到过两个年纪不大、心地善良的江湖侠女。

        裴钱对她们很是憧憬,不知道是多好的江湖女子,又有多高的拳法,才能够被师父誉为女侠。

        逛过了恢复香火的金铎寺,在槐黄国和宝相国边境,裴钱找到一家酒楼,带着李槐吃香喝辣的,然后买了两壶拂蝇酒。

        韦太真是到了槐黄国,通过裴钱和李槐的闲谈,才知道原来主人的家乡小镇,如今刚好命名为槐黄县。

        临近黄风谷哑巴湖之后,裴钱明显心情就好了很多。家乡是槐黄县,这儿有个槐黄国,小米粒果真与师父有缘啊。黄沙路上,驼铃阵阵,裴钱一行人缓缓而行,如今黄风谷再无大妖作祟,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那水位原来不增不减的哑巴湖,变得跟随天时旱涝而变化了,少了一件山上谈资。

        裴钱他们与商贾驼队在哑巴湖水边休歇,裴钱蹲在水边,心想这里就是小米粒的老家了。

        小米粒与陈灵均那是一个天一个地。陈灵均以往总喜欢逮着个人就唾沫四溅,掰扯他在御江的丰功伟绩,当然陈灵均大概是自己都说烦了,越到后来,就越不爱提及御江的江湖事。小米粒却只与裴钱和暖树私底下说自己在哑巴湖的些许往事,说她当年在家乡贼有名气,桃枝国青磬府一帮修为比天高的神仙,浩浩荡荡好多人,数都数不过来,闹出一场比天大的阵仗,就为了抓她一个,其中有个叫毛秋露的武夫,是个不错的大姑娘,凶是凶了点,心是好的嘛,要请她去牵勾国当个河婆,结果那个牵勾国国师就给了青磬府一枚谷雨钱,看来那位国师是真穷啊。然后金乌宫有个姓什么叫什么都给忘了的家伙,要花钱买下她,哪怕翻一番,也才两枚谷雨钱,抠抠搜搜的,山上神仙的豪气是半点没有的。

        然后她跟好人山主就遇上啦,好人山主花重金从青磬府那边买下了她,于是她就跟着好人山主离开哑巴湖,一起走江湖去喽。他们俩可了不得,一出门就一起打杀了那只天下无敌的黄风老祖,可惜知道这桩壮举的人不太多唉。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那种计较虚名的大水怪,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反正好人山主答应过她,总有一天,好多人都会从书上看到她的故事……

        那会儿,小米粒刚刚升任骑龙巷右护法,跟随裴钱一起回了落魄山后,喜欢反复唠叨这些,裴钱当时嫌小米粒只会反复说些车轱辘话,倒也不拦着小米粒兴高采烈说这些,至多是第二遍的时候,裴钱伸出两根手指,第三遍后,裴钱伸出三根手指,说句“三遍了”,小米粒挠挠头,有些难为情,后来就再也不说了。

        那是暖树姐姐第一次生气,偷偷找到裴钱说不可以这样,小米粒愿意说,就听着好了,又不耽误我们什么事情,小米粒离家那么远,跟咱俩多说几遍又怎么了,你要是真不爱听,就说你要抄书练拳去了,哪怕当面直说自己听烦了,也好过这么说小米粒,那多伤人啊。

        裴钱一开始没当回事,没怎么上心,只是嘴上应付着破天荒生气的暖树姐姐,说晓得嘞,以后自己保证一定不会不耐烦,就算不耐烦,也会藏好,憨憨傻傻的小米粒,绝对瞧不出来的。只是第二天一大早,当裴钱打着哈欠要去竹楼练拳,又看到那个早早手持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她肩挑骑龙巷右护法的重担,站在门口为自己当门神,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很久了。见着了裴钱,小姑娘立即挺起胸膛,先咧嘴笑,再抿嘴笑。

        裴钱直到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是真错了,便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说以后再想说那哑巴湖就随便说,而且还要好好想想,有没有漏掉哪些米粒事儿。

        小姑娘当时屁颠屁颠跟在裴钱身旁,使劲摇头说,不说了不说了,自己之前是怕裴钱和暖树姐姐忘记,才多说两遍的。想事情可费劲了。

        最后小米粒还叮嘱裴钱,要是以后忘记了,千万记得跟她说啊,到时候她就再说一遍。

        夜幕中,裴钱伸手掬水,明月在手。

        在落魄山上,她们仨喜欢一起躲在被窝里边说悄悄话,被窝给三颗脑袋拱起,像个小山头。

        李槐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

        韦太真轻声问道:“李公子,为何不催促裴姑娘稍快些赶路?”

        她到底是李槐的婢女,还是要为这位李公子考虑几分。

        李槐受不了“李公子”这个称呼,只是韦仙子坚持,几次劝说无果,他只能别扭受着,就当是狮子峰那座仙家山头,与家乡小镇一般民风淳朴了,李槐替姐姐感到有些高兴,在这种地方修行,想必不至于受欺负。他姐实在脾气太好,模样太柔弱了,在家乡那么多年,吵架都学不会,笨是笨了点,随他们爹。不像自己,脾气随娘亲,出门在外不容易被欺负。

        听到这个问题后,李槐笑道:“不着急,反正都见过姐姐了,狮子峰又没长脚。何况裴钱答应过我,要在狮子峰多待一段时日。”

        先前在奈何关小镇过家门而不入的韦太真,轻轻点头。先前问话,不能不说,但是也不能多讲,不然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离开了哑巴湖,裴钱带着李槐他们去了趟鬼斧宫,听师父说那边有个叫杜俞的家伙,有那江湖切磋让一招的好习惯。

        可惜杜俞不在既是师门又是家的鬼斧宫,按照山门修士的说法,杜公子常年在外游历。

        那位鬼斧宫修士吃不准三人的境界、家世,只想着既然能够与杜公子相熟,怎么都该与杜俞父母的那对道侣祖师禀报一声,不承想那个少女已经告辞离去,说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

        之后在拥有一大片雷云的金乌宫那边,裴钱见着了刚刚跻身元婴剑修没多久的柳质清。

        柳剑仙,是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辈分高,修为更高。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柳质清这个如此年轻的元婴剑修,也确实当得起“剑仙”的客气话了。

        据说这位柳剑仙在山顶静坐多年,是在闭关,直至雪夜起身破境。

        柳质清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清,但是对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笑意较多,裴钱几个没什么感觉,但是那些金乌宫驻峰修士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

        柳质清让一些婢女退去,亲自煮茶待客,在裴钱他们落座后,柳质清取出一套茶具,手指画符数种,以仙家术法拘来山中清泉,再以形若火龙的三昧真火符缓缓煮水,无中生有,正是神仙手段。

        柳质清询问了一些裴钱的游历事。

        裴钱一一作答。

        双方问答,自然而然,柳质清如同外出做官的某位家中长辈,而裴钱就像是出门游学至此的晚辈。

        柳质清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裴钱更不觉得柳剑仙多管闲事。

        柳质清这些年以心洗剑大成,大道裨益极多,不但顺利跻身元婴,并且依稀感觉到未来的元婴破境,瓶颈不会太大。这都要归功于陈平安早年在玉莹崖的那个建议。所以看待好朋友的开山大弟子,从无什么嫡传弟子的柳质清,当然会将裴钱当成自家晚辈,仿佛半个嫡传。

        如果说裴钱胆敢不领情,或觉得不耐烦,最怕麻烦的柳质清,说不定还要不怕麻烦地训斥几句。好在裴钱的表现,让柳质清很满意,除了一事比较遗憾,裴钱是武夫,不是剑修。

        韦太真虽然已经见过不少云遮雾绕的山巅大人物,但是面对一位大道可期的元婴剑修,还是有些忌惮和敬畏。一是柳剑仙太年轻,再者这位与裴钱师父关系极好的柳先生,确实长得太好看了些。

        柳质清飞剑传信金乌宫祖师堂,很快要来了一些金乌宫秘藏的善本孤本书籍,都是出自北俱芦洲历史上书院圣人之手,经传训诂皆有。柳质清将之赠予李槐这个来自东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读书人。

        李槐瞥了眼裴钱,裴钱点头,李槐便笑着致谢收下了。

        饮茶间隙,柳质清还亲自查阅了裴钱的抄书内容,说:“字比你师父的好。”

        结果裴钱急得直挠头。

        韦太真越来越好奇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一次外乡游历,就能够让柳质清如此“不见外”。

        韦太真至今还不知道,其实她早早见过那人,而且就在她家乡的鬼蜮谷宝镜山,对方还误伤过她,正是她爹昔年嘴里那个“弯弯肠子最多、最没眼光、最小气”的读书人。

        这跟陈平安没有跟裴钱聊太多鬼蜮谷之行有关,涉及高承、贺小凉,以及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都隐晦避过。

        最后,柳质清在破境后首次离开金乌宫,亲自护送裴钱去往春露圃。

        金乌宫有一条炼化雷云作舟身、篆刻九九八十一道雷法符箓的祖传渡船,所以这是裴钱到了北俱芦洲后第一次不再徒步,而是乘坐仙家渡船。裴钱也不好意思让柳前辈陪着他们在山下,风里来雨里去。

        金乌宫宫主亲自为小师叔送别,其独子晋乐也在送行队伍当中,因为柳质清说此次出门,会在外远游多年,会登门拜访浮萍剑湖、太徽剑宗在内的大小剑修门派,或求道或问剑。不过晋乐他那位身为大山君之女的娘亲却没有露面,主要是妇人心知肚明,自己与柳师叔合不来,来了也是自讨没趣。以前柳质清是金丹瓶颈的时候,她还能依仗着山君父亲的威势,在金乌宫肆意妄为,这些年就收敛许多了,就怕柳质清虽不找她的麻烦,但直接去大篆王朝找她那位山君父亲讲理。

        所以柳质清离开金乌宫,她才是最开心的那个。

        裴钱神色自若,李槐忍住不去看那剑修晋乐。因为他听裴钱说过,陈平安早年因为小米粒,与这金乌宫晋公子有些恩怨,不过大致两清了。

        柳质清离开之前,对那师侄宫主颁布了几条新山规,说谁敢违背,一旦被他获悉,他会立即赶回金乌宫,在祖师堂掌律出剑,清理门户。

        晋乐听得心惊胆战,小师叔祖以往几乎从不在师门事务上插手。

        柳质清最后以心声与师侄言语道:“金乌宫以后借助我剑,晋升‘宗’字头是有几分希望的,你清楚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你这宫主却不一样,所以给我牢牢记住一句话,升为‘宗’字山头,不全是好事,有好有坏。好处是你能重振师门,成为金乌宫祖师堂历史上的最大中兴功臣;坏处就是我到时候会秋后算账,所以趁着我暂时还是元婴境,你多补救,说不定有些人算账也可活。”

        柳质清拍了拍那师侄宫主的肩头,道:“与你说这些,是知道你听得进去,之后好好去做,别让师叔在这些俗事上分心。如今整个大篆王朝都要主动与我们金乌宫交好,一个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何况只是山君之女?”

        宫主点头,道:“谨遵师叔教诲。”

        这条金乌宫渡船风驰电掣,其间遇到一大片电闪雷鸣的雨云,渡船穿梭而过,柳质清掐诀画出一道引雷符,招来诸多声势惊人雷电轰砸,然后一一融入渡船,使得渡船符箓越发金光熠熠,金乌宫渡船的最大奇异处,便是可以当作一件攻伐法宝。只是这番场景,吓得韦太真这只狐魅脸色惨白,世间精怪鬼魅,先天最是畏惧雷电,不然以韦太真的金丹修为,不至于因为这些雷电就变了颜色。

        柳质清这才记起“狮子峰韦仙子”的根脚,与她道了一声歉,便立即驾驭渡船离开雨云。远离雨云、天地清明后,柳质清与裴钱随口说道:“太徽剑宗齐宗主,虽是剑仙,但其实精通符箓,我仰慕他已久。”

        裴钱小声道:“柳叔叔,我师父与刘先生也是至交好友。哦对了,刘先生,就是齐宗主。”

        有无“也”字,天壤之别。李槐有些佩服裴钱的心细。

        韦太真则是惊讶于那位年轻山主的交友广泛。她如今很清楚裴钱的脾气了,少女对自己人不会说半句大话,所以至交好友一语,千真万确。

        先有柳质清,后有刘景龙。

        都是北俱芦洲年纪轻轻、就好像已经凝聚气运在身的得道之人。

        柳质清笑着点头道:“如此最好。”

        裴钱又一本正经说道:“柳叔叔,刘先生喜好饮酒,只是与不熟之人抹不开面儿,柳叔叔哪怕与刘先生素未谋面,可也不算陌路人啊,所以记得带上好酒,多带些啊。”

        柳质清想了想,其实自己不喜饮酒,只是能喝些,酒量还凑合,既然是去太徽剑宗登门做客,与一宗之主切磋剑术和请教符箓学问,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何况只是几大坛仙家酒酿罢了。柳质清点头道:“到了春露圃,我可以多买些酒水。”

        裴钱又说道:“刘先生暂时只有一个嫡传弟子,名叫白首,劳烦柳叔叔帮我捎句话,就说下次回乡,我会路过太徽剑宗,到时候再去翩然峰找他。”

        裴钱说完之后,自顾自呵呵一笑。

        柳质清答应下来。

        渡船到了春露圃那座繁华热闹的符水渡,裴钱带着李槐他们直奔老槐街的蚍蜉铺子。

        这可是自家铺子,是师父在他乡攒下的一份家业。

        裴钱之后独自去拜访春露圃祖师堂金丹修士宋兰樵的师父,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在春露圃是屈指可数的“竹”字辈祖师,只不过宋兰樵这些春露圃“兰”字辈修士,谨遵谱牒规矩,在名字当中嵌“兰”字,“竹”字辈修士倒是没这讲究,当初春露圃草创之初,各自多用上山初期的真名,例如山主就叫谈陵。

        名为林嵯峨的老妪,见到了登门送礼的裴钱,格外高兴,所以还礼很重。

        如今她与弟子宋兰樵同唐玺结盟,加上跟骸骨滩披麻宗又有一份香火情,老妪在春露圃祖师堂越来越有话语权,她更是在师门山头每天坐收神仙钱,财源滚滚来,所以自身修行已经谈不上大道可走的老妪,只恨不得少女从自己家中搬走一座金山银山,尤其听闻裴钱已经是武夫六境,大为惊喜,便在回礼之外,让心腹婢女赶紧去祖师堂买来了一件金乌甲,将那枚兵家甲丸赠给裴钱。裴钱哪里敢收,老妪便搬出裴钱的师父,说自己是你师父的长辈,他几次登门都没有收回礼,上次与他说好了攒一起,你就当是替你师父收下的。

        年轻剑仙陈平安也好,他的开山大弟子裴钱也罢,每次造访春露圃都不去见山主谈陵,反而次次主动拜访自己,之后才会去照夜草堂坐一坐,此事最让老妪舒心。师徒二人,都讲规矩懂礼数重情谊,故而对那东宝瓶洲落魄山,老妪是印象极好极好的。老妪经常与弟子宋兰樵念叨,若要游历别洲,她定是去那落魄山做客。

        所以在春露圃以脾气古怪、言语刻薄著称的老妪,在裴钱那边自然是慈眉善目得很了,拉着小姑娘的手一起闲聊,不舍得裴钱早早离开。

        裴钱好不容易才能够下山的时候,还有点懵。老嬷嬷真的是太和蔼太热情了。

        老妪一直送到山脚,牵起少女的手,轻轻拍打手背,叮嘱裴钱以后有事没事,都要常回来看看她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她会早早准备好裴钱跻身金身境、远游境的礼物,让裴钱最好快些破境,莫让老嬷嬷久等。

        裴钱有些难为情,说估计怎么都得三两年才能破境,老妪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好好好。

        少女不知自己这番“以诚待人”言语的分量,老妪则是又震惊,又开怀。

        裴钱去了照夜草堂,不过仙师唐玺不在山头,去了大观王朝出席一场庙堂宴席,此外还要参加一场山水夜游宴。

        因为照夜草堂与大观王朝铁艟府魏家已经联姻,春露圃财神爷唐玺的嫡女唐青青,与魏家公子成为一对山上道侣,皇帝陛下都亲自参加了婚礼。在春露圃山主谈陵的默认下,唐玺与大观王朝的生意往来,越来越频繁紧密。

        裴钱这才返回老槐街。

        柳质清独自留在了蚍蜉铺子,翻看账簿。如今的柳剑仙,对于世俗庶务,并不排斥。

        铺子代掌柜,知晓柳剑仙与陈掌柜的关系,所以丝毫不觉得坏规矩。

        毕竟两位年轻剑仙,在那玉莹崖饮茶问道,是春露圃最近十年以来,最被附近十数国山上修士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

        铺子代掌柜,是个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叫王庭芳,如今还多出了一个年轻伙计,早年与陈剑仙做了笔篆刻玉莹崖玉石印章的小买卖,后来就干脆被王庭芳拉拢过来,毕竟遇到修行瓶颈的王庭芳,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守着铺子,偶尔也需返回照夜草堂潜心修道。

        先前作为镇店之宝的两样物件,一枚篆刻回文诗、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还有一把“宫家营造”的辟邪古镜,又都已被王庭芳以溢价极多的高价卖出。

        铺子不大,生意不小;顾客不多,挣钱不少。

        听闻柳剑仙重返春露圃,铺子生意立即好得一塌糊涂,不到半个时辰便人满为患,多是女子,个个出手阔绰,拿钱不当钱。

        她们瞧过柳剑仙一眼,没过瘾,那就再买一件山上物件,好多瞧几眼那位俊美得不讲道理的柳剑仙。反正物件都不贵,价格还算公道,老槐街店铺那么多,在哪里花钱不是花钱?再说了,这蚍蜉铺子好些山上物件,一向精致讨巧,脂粉气比较重,对山上女修十分友好。

        难道只许男子欣赏美人,不许她们多看几眼柳剑仙?又不是白看的。

        柳质清每次来蚍蜉铺子闲坐,事后都会后悔,今天也不例外。

        被裴钱撇下的李槐,跑去看那万年槐了,韦太真当然一路护送。

        柳质清突然在铺子里边起身,一闪而逝,来到老槐树那边,出现在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肥胖少年身后,直截了当问道:“你们不好好在金光峰和月华山修行,先是在金乌宫地界徘徊不去,又一路跟来春露圃这边,所为何事?”

        这两只精怪离着李槐和那韦太真有些远,好像不敢靠太近。

        金风和玉露转身见到了柳质清后,不得不承认,柳质清这种神仙风采,光看相貌就可以猜到名字的。何况老槐树这边先前女子们多窃窃私语,说那金乌宫柳剑仙重返春露圃了。认出了柳剑仙的身份后,金风赶紧施了个万福,玉露更是低头抱拳,不敢擦拭额头汗水。

        金乌宫剑修下山杀妖除魔,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尤其是柳质清,在金丹时,就已经为自己赢得一份赫赫威名。

        玉露赶紧壮起胆子,以心声与柳剑仙解释道:“金风先前看到那个登山游历的外乡书生,感觉到了一丝大道契机,等她返回金光峰,对方却已经离开,所以这才一路尾随,还望柳剑仙不要将我们俩当成居心叵测之辈,我们绝对不是的,不然在书生进入金乌宫之后,我们就该知难而退了,大道机缘再好,终究不比性命更珍贵。”

        柳质清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二位的修行习俗,一向隐忍退让,虽说是你们的处世之道和自保之术,但是大体上的性情,还是看得出来。若非如此,你们根本见不到我,只会先行遇剑。”

        金风和玉露赶紧致谢。柳质清的这番言语,等于让他们得了一道剑仙法旨,其实是一张无形的护身符。

        只要柳剑仙今日现身,却又不驱逐他们这两只精怪,那么以后再有对金光峰和月华山觊觎之辈,出手之前,就该好好掂量掂量柳剑仙出剑的分量了。

        都听说金乌宫柳质清不是不好说话,而是几乎根本不与山外修士客套,只出剑。所以今天柳剑仙难得说了这么多,让两只精怪既庆幸又忐忑,还有些自惭形秽。

        柳质清说道:“你们不用太过拘谨,不用因为出身一事妄自菲薄。至于大道机缘一事,你们随缘而走,我不拦阻,也不偏帮。”

        柳质清知道了真相过后,便再次一瞬间凝为剑光,缩地山河,不去嘈杂喧闹的蚍蜉铺子,而是去了那座已经卖给陈平安的玉莹崖。

        老槐树下,李槐驻足许久。

        韦太真轻声道:“先前有两只精怪鬼鬼祟祟,好在被柳先生问话了。”

        李槐说道:“既然柳剑仙都亲自出面了,那我们就放宽心。”

        反正行走江湖有裴钱,轮不到他李槐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一路走来,韦太真越来越佩服李槐的心大,因为李槐是真的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李槐每天得闲,便会用心背诵圣贤书内容。不过韦太真也看出来了,这位李公子真的不是什么读书种子,治学勤勉而已。

        李槐当然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让韦仙子高看一眼。他只是在这棵好让人重返故乡的老槐树下,没来由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以前在小镇最西边的家里,每次爹稍稍挣着了点钱,娘亲就可劲儿在油盐上下气力,好些饭菜反而不如平常的好吃。别说荤菜,每次李槐夹起一筷子炒青菜,都像是从油缸、盐袋子里边拽起个可怜家伙,姐姐是个没嫁人就好似委屈小媳妇的,李槐每次问她咸淡,她次次都只会说还好。

        还好个屁,李槐可不受这委屈,次次站在长凳上造反,娘亲不敢与他说重话,便要怨儿子不会享福,然后埋怨没两句,便开始心疼,哪里舍得多说宝贝儿子的不是,就要转头去埋怨自家男人没出息,既在桌上摔筷子又在桌底下踩男人脚背,怨李二害得儿子过惯了苦日子,竟是连油水都半点受不得了,再然后就要苦口婆心与女儿李柳碎碎念,以后一定要找个家底殷实的好人家,要找个手上能过钱的男人,主要还是可以帮衬你弟弟,你更要长点心眼,偷偷多往娘家贴补,可别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昧良心要遭天谴的……絮絮叨叨的,反正都是李槐和他娘亲在言语,油盐多得吓人的一顿饭就那么吃完了,最后总是他爹和姐姐收拾碗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么过着安稳平淡的日子。只要娘亲不出门跟街坊邻居吵架吵输了,逢年过节不受娘家亲戚的气,没见着哪个婆姨又穿金戴银花里胡哨了,其实家里就没什么大事。

        小时候李槐最怕他爹去学塾那边找自己,因为觉得很丢人。

        他爹是出了名的没出息,没出息到李槐都会怀疑是不是爹娘要分开过日子的地步,到时候他多半是跟着娘亲苦兮兮,姐姐就要跟着爹一起吃苦。所以那会儿李槐再觉得爹没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龄人瞧不起,也不愿意爹跟娘亲分开。哪怕一起吃苦,好歹还有个家。

        李槐当年宁可姐姐去学塾那边喊他回家,因为姐姐长得还凑合,偷偷惦念姐姐的人,其实不少的,比如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很喜欢他姐,李槐每天上学不上心,小小年纪,就只能瞎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可李槐小时候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喜欢李柳做什么,好看吗?没有吧。你们真要把我姐娶回了家,她是能多拎几桶水还是多砍几斤柴啊?不能够啊。

        后来跟随李宝瓶他们一起远游到了山崖书院,爹娘和姐姐一起来看他,那一次,李槐再没有觉得有半点丢人,哪怕那会儿的书院,其实有钱人更多。

        所以李槐打心底里佩服陈平安,因为从陈平安身上,李槐学到了很多。

        不是陈平安说了什么,而是陈平安一直在做什么,李槐其实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那会儿要李槐嘴上说个“谢”字比天难,哪怕心知自己做错了事情,可要李槐道个歉也一样难。对外见谁都是李槐他大爷,只有窝里横天下第一。

        而随着求学生涯的时间推移,李槐所有的朋友都早已不是什么孩子了。

        李宝瓶学问越来越大,去了中土神洲,会跟随茅山主去往礼记学宫。于禄早就是金身境武夫了,不客气如今也重新拾起了一份修道心气,相信以后成就不会太差的。林木头更是被大隋京城的富贵门户争着抢着要招为女婿,只是他好像还是喜欢着自己的姐姐,虽然喜欢跟董水井暗地里怄气,却也没耽误林木头越来越像一位神仙。

        好像就他李槐一个,还是比较不务正业。愁啊。

        李槐收起思绪,带着韦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铺子。

        柳剑仙不在铺子了,女子还是很多。

        裴钱正在跟代掌柜商量着一件事情,看能不能在铺子这边贩卖壁画城的廊填本神女图,如果可行,又不会亏钱,那她来跟壁画城一座铺子牵头。

        李槐就又无事可做了,坐在蚍蜉铺子外边发呆。

        第二天,跟柳质清道别后,裴钱他们继续徒步离开春露圃。

        裴钱先去了师父与刘景龙一起祭剑的芙蕖国山头。不承想那处灵气稀薄的寻常山头,如今竟然成了数位剑修结茅的修道之地,来此游览胜景的练气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拨,主要还是因为刘景龙比林素、徐铉更早跻身玉璞境,以新剑仙身份,被白裳在内三位剑仙先后问剑三场,再去往剑气长城,返回后又一举成为太徽剑宗宗主,加上刘景龙早早跻身年轻十人之列,又获得了水经注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两位仙子的青睐,刘景龙不过刚刚百来岁,实在太过具有传奇色彩。

        所以他与那位不知名剑仙朋友的共同祭剑处,成为一处引人入胜的仙迹,合情合理。

        接下来裴钱就开始走一条跟师父不同的游历路线。一行人不再去济渎入海口的绿莺国,而是转去了大篆王朝京畿之地,裴钱要看那武夫顾祐、剑仙嵇岳两位前辈的问拳问剑处。

        在那边,裴钱独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槐和韦太真远远站着。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钱真的长大了,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陌生,她终于不再是印象中那个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头。记得最早双方文斗的时候,裴钱为了显得个儿高,气势上压倒对手,都会站在椅凳上,而且还不许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钱是突然长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这件事的。

        四下无人。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放在书箱上。以六步走桩起步,演练撼山拳诸多拳桩,最后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从头到尾,裴钱都压着拳意。所以只像是轻轻敲个门,既然家中无人,她打过招呼就走。

        游历以来,裴钱说自己每一步都是在走桩。

        李槐相信此事。

        随后裴钱去了趟已经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边缘地带,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这段大篆京畿与猿啼山之间的山水路程,裴钱话语极少,所以李槐有些无聊。

        这天大雪,李槐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乡三年了。而他们也到了青蒿国州城,一条叫洞仙街的地方。

        见到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一个名叫崔赐的少年书童。

        李希圣送了李槐一本不厚的圣贤书籍。再送了韦太真一张云纹符箓,依稀有四字,却非篆文,好像是读书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韦太真不认识此符。

        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与韦太真笑言以后若是破境,祭出此符,兴许有些用处。

        因为符箓四字,实则为“五雷避让”。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脉掌教,道老二和陆沉的大师兄,亲笔手书。

        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法旨就是法旨,破境随便破境。

        李希圣却没有送裴钱任何东西,裴钱依然开心,与李希圣聊着与宝瓶姐姐相逢与重逢的种种趣事。李希圣一直笑脸和煦,耐心听着少女的讲述,还相约一起看过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悬。

        一行人离开青蒿国,去往狮子峰,在裴钱的那本小册子上,已经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了。

        而李希圣在城中找到了那金风、玉露,将他们留在了身边。其实裴钱早已察觉,但是始终假装不知。

        趴地峰距离狮子峰太远,裴钱不想绕路太多,虽然李槐不催,但这不是裴钱可以过分绕路的理由。

        朝夕相处数年之久,韦太真与裴钱已经熟络,所以有些问题,可以当面询问她了。

        例如,为何裴钱要故意绕开那本册子以外的仙家山头,甚至只要是在荒郊野岭,往往见人就绕路。遇见许多山精鬼魅,裴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即可。

        裴钱直说自己不敢,怕惹事,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没什么分寸,相比师父和小师兄差了太远,所以担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坏人,出拳没个轻重。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旧在,每天抄书练拳不偷懒,至于有没有遇到人,不重要。

        裴钱还说,自己其实对走江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韦太真就问她既然谈不上喜欢,为什么还要来北俱芦洲走这么远的路。

        裴钱犹豫了半天,才笑着说家里有好几位纯粹武夫,自己不太想在那边破境了,只因为师父很喜欢北俱芦洲,她才来这里游历。

        这是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含糊答案。然后裴钱又说了一句让韦太真更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说师父喜欢这里,她其实这会儿开始后悔了。

        韦太真觉得自己越问,裴钱越答,自己越如堕云雾。只是裴钱当时又开始走桩练拳,韦太真只好让自己不去多想。

        李槐如今习惯了守夜一事,见那韦仙子一头雾水,便望向裴钱,问了句“可以说吗”,裴钱继续走桩,轻轻点头。

        李槐这才为韦仙子解惑:“裴钱已经是第七境了,打算到了狮子峰后,就去皑皑洲争一个什么最强来着,好像得了最强,可以挣着武运啥的。”

        韦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钱是怎么破境的,并不是故意瞒着你,她先前一样没跟我打招呼,是后来离开了青蒿国,她才主动与我说的。还说如今每天练拳,意义不大了,类似这会儿的走桩,将身上拳意一分为二,相互打架什么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不然她闷得慌。再就是练拳得武运一事,当徒弟的,没道理比师父更威风,武运这东西,吃多了其实没啥滋味,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裴钱在远处收拳,无奈道:“说多了啊。只让你说七境一事的。”

        然后对韦太真说道:“韦姐姐,别介意,不是真心瞒你,只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来说道。”

        有师父高高在上,还有崔爷爷在前。吃苦练拳,习武破境,天经地义。

        韦太真苦笑点头,不然她还能如何。

        好在韦太真对于武道一途,虽知道些,却所知不多,毕竟在修行路上,韦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蹿到金丹境的,所以还不至于被裴钱的破境、武运之类的吓破胆。韦太真只是震惊于裴钱对武学境界的那种淡漠态度,与她的年纪太不符了。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讲求一个脚踏实地,要说裴钱是因为资质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对,毕竟裴钱每天都在练拳,练得还怪,什么走路练拳,什么拳意打架,什么武运没滋味,都是韦太真没听过,也全然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那之后的山下远游,哪怕裴钱再躲着人和事,他们还是在一个偏隅小国,遇到了一场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风波。

        一个领衔江湖的武林宗师,与一位地仙老爷起了争执,前者喊来了数位被朝廷默认离境的山水神灵压阵,后者就拉拢了一拨别国邻居仙师。明明是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却牵扯了数百人在那边对峙,那个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领袖的身份,呼朋唤友,号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让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别的山上道理。

        裴钱当时路过的时候,大战其实已经落幕,胜负已分,竟是山上仙师狼狈逃窜,原来朝廷安插了许多供奉仙师和军中高手,好像对那位很喜欢对帝王将相指手画脚的地仙,看不顺眼多年了。在惨烈的战事中,还有一位本该是挚友的龙门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酣畅大战之时,阴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惯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最后被一位嫡传弟子亲手打烂金丹,就此陨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头,兵败如山倒,反正一场鲜血淋漓的风波中,山上山下、庙堂江湖、神仙俗子、阴谋阳谋什么都有,兴许这就是所谓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有的对错是非,一团糨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钱第一时间就要撤离是非之地,依旧慢了一步。小国朝廷伏兵四起,不断收拢包围圈,如同赶鱼入网。

        一伙山上仙师逃到裴钱三人附近,然后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还丢了块光彩夺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钱脚边,只是被裴钱脚尖一挑,瞬间扔了回去。

        随后一大帮人蜂拥而至,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打定主意错杀不错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将,一刀朝裴钱劈来。

        裴钱不避不闪,伸手握住刀,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外人,不会掺和你们双方的恩怨的。”

        那武将加重手上力道,只是刀仍然纹丝不动。裴钱轻轻一推,武将连人带刀,踉跄后退。

        在裴钱身后远处,又悄然出现了一位守株待兔的武学宗师,将那拨山上漏网之鱼一一打杀,只余下了几人活命。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聚音成线,与李槐和韦太真说道:“等下你们找机会离开就是了,不用担心,相信我。”

        韦太真刚想要与裴钱言语,说自己可以帮上忙。李槐对她摇摇头。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陈平安没在身边,裴钱不会求助任何人。道理讲不通的。裴钱骨子里,不愿意欠除她师父之外的任何人一点半点。

        所以李槐来到韦太真身边,压低嗓音问道:“韦仙子可以自保吗?”

        韦太真点头道:“应该能够护住李公子。”

        李槐说道:“那我们就找机会逃,争取不让裴钱分心就行了。”

        韦太真面有难色,以心声说道:“李公子,如此一来,裴钱会不会对你心有芥蒂?”

        李槐摇头道:“韦仙子想多了。”

        裴钱轻轻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与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发魁梧老者说道:“事先与你们说好,敢伤我朋友性命,敢坏我这两件家当,我不讲道理,直接出拳杀人。”

        那个浑身浴血的白发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儿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只要交出那块玉佩,饶你不死。”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我站着不动,吃你三拳,之后便让我们三个离开,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将,瞥了眼那少女毫发无损的手掌,与老者轻声提醒道:“师父,这丫头片子不太简单,先前握刀不伤,体魄坚韧,不同寻常。”

        老者笑道:“大军包围,插翅难飞。”

        然后老者好整以暇地望向那幂篱女子,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元婴神仙?”

        韦太真不言语。

        老者问李槐:“书院君子贤人?”

        李槐说道:“希望是。”

        老者最后问那身材瘦弱、言语吓人的少女:“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御风境武夫吧?”

        裴钱说道:“还差点。”

        老者放声大笑道:“那我就站着不动,让你先问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们都得死。”

        裴钱沉声道:“恳请前辈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给一些不是选择的选择。”

        老者收敛笑意,拧转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三拳过后,只要你倒地还能起身,就让你们三人都活。”

        裴钱大步前行,道:“出拳。”

        李槐突然说道:“我们来自狮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上的座上宾。然后呢?有用吗?”

        裴钱双膝微屈,一脚踏出,拉开一个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认得认得,是那顾祐废物的撼山拳,一个纯粹武夫,竟然有脸以符箓术坑害嵇剑仙。老废物不收弟子,只留下一本人人可学的废物拳谱,误人子弟,害人不浅!”

        这魁梧老人瞬间来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后者脑门上。

        裴钱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按照江湖经验,原本裴钱应该倒飞出去,晃荡起身再受第二拳。可此时此地,面对此人,裴钱不愿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声,一鼓作气递出两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门,一拳在她脖颈。

        三拳完毕。老人闪电后撤,与那武将并肩而立,脸色阴沉。

        裴钱只是站着不动,缓缓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后,走来一位气定神闲的同道中人,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与他同样是七境大宗师,不过对方年纪更轻,拳法更高,只因与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这次才破例出山帮忙。

        何况在北俱芦洲,拳杀山上修士,有几个纯粹武夫不乐意?

        裴钱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那个呼吸绵长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问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对不对?”

        裴钱默不作声。

        那人说道:“小姑娘你无法御风远游,你两个朋友就算可以御风远遁,有先前对付一个金丹地仙的那张天罗地网,我们无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难?你与傅凛前辈求饶吧,求个活命就行,留下所有东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但是武夫会不会被废去武功,修士会不会被打断长生桥,我不敢替你们保证。我终究是个外人。”

        李槐无奈道:“这种话别信。”

        裴钱点头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韦太真有些无言。一个比一个不怕。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祭出主人赠送的那两件攻伐、防御重宝,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两人离开此地。

        那人突然说道:“你要是能挨我两拳,我就让你的朋友们先行离开。”

        李槐说道:“也别信。”

        裴钱说道:“一个没吃饱饭,一个占尽优势还要跟晚辈耍心机,你们真是武夫吗?”

        裴钱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们不配。”

        裴钱再不管身后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个名为傅凛的白发老者:“我以《撼山谱》,只问你一拳!”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他先前递出三拳,这会儿整条胳膊都在吃疼。

        裴钱蓦然之间,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齐齐在天。气机紊乱至极,韦太真不得不赶紧护住李槐。

        裴钱向前缓行,双拳紧握,咬牙道:“我学拳自师父,师父学拳自《撼山谱》,撼山拳来自顾前辈!我今天以撼山拳,要与你同境问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钱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大地震颤,如闷雷轰动,尘土飞扬,武卒一个个握刀不稳,铁甲颤鸣。

        那个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后退数步。而裴钱面对的那个白发老者,脸色铁青,欲言又止,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外乡少女低头认错,以后还怎么混江湖?!可要说安然无事地接下对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没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别多想。”裴钱一脚踩地,瞬间不见踪迹。人人身形各有不稳,韦太真下意识就要扶住李槐肩头,却发现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无需她去搀扶,很稳当,双脚如山岳矗立一般。而李槐太过担心裴钱,对此浑然不觉。

        韦太真凝神望去,惊骇发现李槐衣袖四周,隐约有无数条细密金线萦绕,无形中抵消了裴钱倾泻天地间的充沛拳意。

        白发老者所站位置,如同响起一记重重擂鼓声。

        傅凛横躺在地,应该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额头,因出拳太快,刹那之间又更换了出拳角度,才能够一拳过后,就让一个七境宗师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那颗脑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钱一个拧转身形,开始面朝那个已经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她身形微微低矮几分,以种夫子的顶峰拳架,撑起朱敛传授的猿猴拳意,为她整条脊柱校得一条大龙。

        裴钱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询问意思。

        李槐点头沉声道:“只管对他出拳,此人心思甚坏,打个半死都可以,将来你师父如果因为这件事骂你,我跟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裴钱眼神死寂,却咧嘴笑了笑。李槐的言语,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韦太真觉得这一幕画面真瘆人,很可怕。

        裴钱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只是一拳,都不用后边十拳二十拳,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道:“都来!”

        除了李槐、韦太真所处位置,方圆百丈之内,地面翻裂,拳意乱窜,冲天而起。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突然拔地而起,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楼阁,轰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书箱和行山杖。万一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韦太真忍不住颤声道:“李公子,不是说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吗?”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奇怪?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然后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们的新任盟主大人。韦仙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飘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最后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往天幕最高处。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大地上那些人,早已作鸟兽散去。

        裴钱一言不发,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说道:“赶路。”

        又一年后,终于到了狮子峰。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只是主人没在山头。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半年之后,裴钱独自离开,与李槐分道,李槐会重返东宝瓶洲,她却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皑皑洲。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接下来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吃的最后那顿饭,李柳回来了,李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李槐瞧着娘亲看裴钱的眼神和娘亲脸上的笑意,满头汗水。先前一次,娘亲私底下说起此事,在家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点没当场跪地,只求娘亲千万别有这个心思,不然他就离家出走了,反正即便他留在家中,多半也会被裴钱打死。

        裴钱离开山脚小镇的时候,李二只是对少女点点头,没有出门送行。

        妇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没什么,只是有些离别的伤感而已,结果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腿脚不利索地跟上裴钱。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李槐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

        裴钱大步前行,背对李槐,轻轻挥手。

        李槐停在原地与她挥手告别,好像裴钱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长了个子,从一个微黑少女变成一个二十多岁女子该有的身段模样了。

        裴钱在一处僻静地方,蓦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风远游。

        落魄山上老厨子是远游境,而东宝瓶洲武运有限,已经有了师父和宋长镜,还有李二前辈其实也算东宝瓶洲人氏,所以裴钱除非破境跻身山巅境,否则不会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么喜欢给朱敛记账,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厨子,自己跟谁争武运,都不会跟老厨子争。老厨子更不会与她争,可他是大管家,得护着落魄山走不远,所以裴钱愿意走远一点,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皑皑洲。反正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听说师父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了,她再回去,师父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还只有一次,这怎么行?

        师父不止裴钱一个弟子,但是裴钱,就只有一个师父。

        在师父回家之前,裴钱还要问拳曹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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