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雨川走出公安局大楼已经接近傍晚7点钟。天已经有些黑了,公安局地处的位置不在闹市中心,有点偏僻。夏末秋初,杨树正值枝叶茂盛,每当天黑下来,肥大的树叶随风摇曳,那姿态就像一只只晃动的手——没有五根手指,只有巴掌的手。
街道两旁长满了这种巨大的杨树,成千上万只残缺的手掌不停地摇啊摇的,让你觉得它们很疼,于是你就怕了。
对于警察们,走僻静的夜路不是问题。女警察也一样。陆小棠懒洋洋地向慕容雨川摆了摆手,迈大步就走了。她这样的女孩根本就不会担心什么危险,因为她本身就是危险。
美奈子一路小跑撵上了慕容雨川:“学长,我也要回学校宿舍。我们正好顺路。”
“谁说我要回学校的?我一般都住校外。”
“啊?”美奈子脸上露出了沮丧。她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相对人多一点儿、路灯多一点儿的路。
慕容雨川用眼角瞥着她,神色高深莫测。他轻声细语说:“你想不想知道这里过去是什么地方?”
“过去?”美奈子懵懂地摇摇头。
“这里过去是一个乱葬岗。”
“乱葬岗?”
“就是埋了许多死人的地方。”
美奈子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我并不想吓唬你。不信你以后看见陆小棠的时候可以问她。后来,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在这里杀了不少人。再后来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时候,打死的人也都埋在这里。”
“那,那为什么公安局要建在这里?”
“为了避邪。从中国的风水学说,军警部门至刚至阳,正好能克制那些积年孤魂们的阴气,要不是这样,这座城市就会被冤魂们的阴气侵蚀,出现各种疾病,惨祸连连。”
美奈子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其实在我们日本,也有类似的传说。”
“道理不论在哪儿都是相通的。你也不用担心,我带你回去。”
美奈子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回我家。”
“啊?可,可是……”美奈子立刻结巴了。
“可是什么呢?我可是好心啊,你得领情。”慕容雨川拉起她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走,“你放心,我的房间很大,床也很大,你身材这么小,躺两个也绰绰有余。”
美奈子怎么老感觉他话里有话,不怀好意呢。
慕容雨川专挑人少光线差的路走,美奈子想逃都不敢了。她磕磕绊绊地跟着慕容雨川,越想他今天在验尸间里的那些古怪表现心里就越忐忑。她犹犹豫豫,不知道是独自走夜路危险,还是跟着这个变态学长更危险。
一阵冷风吹过,树叶窃窃私语。美奈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喷嚏。她掏出面巾纸仔细擦擦,目光无意中落到慕容雨川身上,发现他正在慢慢解开衣服。
“学,学长……”美奈子顿时紧张起来。
慕容雨川露出叵测的微笑。
他也曾这样看着解剖台上那具女尸微笑过。
“哎呀——”美奈子转身撒腿就跑,偏偏倒霉,两条腿拌在一起,直接往地上摔去。美奈子只顾得上捂脸,凄惨地喊一声:“啊——”
哪曾想“啊”字喊出了半天,她也没感觉疼。她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发现一只胳膊把她拦腰抱住了。
慕容雨川把她扶好,然后将外衣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嘴角歪斜出一抹笑,转身朝前走去。
美奈子低头看着又长又大的衣服,带着一股烟味,一时还没想明白怎么一回事儿,抬头看看慕容雨川,他已经越走越远。她吐了吐舌头,赶紧迈开步子撵上去。
慕容雨川的家的确不小,不止一间屋子,但是住的也不只他一个人。慕容雨川所说的床也不小,的确能睡下两个美奈子,因为跟她同睡一床的女孩子与她身材相仿。慕容雨川的舅舅和舅妈都是自来水公司的工人,忠厚、乐天、自给自足。表妹顾盼盼正上高中,大大咧咧,除了玩什么也不知道。
晚饭准时上桌,牛肉萝卜汤、木耳炒鸡蛋、青椒豆腐干、朝鲜辣白菜,菜虽不贵,却也丰盛可口。
慕容雨川的舅舅、舅妈不停地给美奈子碗中夹菜,弄得美奈子很不好意思。
“你多大了?”慕容雨川的舅妈笑眯眯地问。
“啊?”中国人见面还要问这个问题呀,美奈子老老实实回答,“十九岁。”
“挺好挺好!”慕容雨川的舅舅点点头。
美奈子有点发蒙。
慕容雨川的表妹也不吃饭,叼着筷子瞅着她贼兮兮地笑。
这一家人都怎么了?
难不成慕容雨川的古怪属于家族遗传?
美奈子偷偷瞧着慕容雨川,心里面暗自研究。
谁知他好像有第六感似的,忽然转过脸,与美奈子四目相对,依旧笑嘻嘻的,惊得美奈子门牙都咬到了筷子,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别东张西望,赶紧吃。”慕容雨川忽然伏在美奈子耳边小声说,“你喜不喜欢猜谜啊?”
“嗯?”
“吃完饭,我一会儿带你去玩儿……”
美奈子摸不着头脑,又不好问,只好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新闻联播,某某地地震、车祸……
这个世界的烦恼永远比欢乐多。所以,能和家人、朋友和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吃吃饭、拌拌嘴,才显得那样幸福。
晚饭后洗澡,美奈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抹了一身沐浴液。莲蓬头喷出细密微热的水流,落在皮肤上很舒服,丰富的泡沫从身上流到脚底,浩浩荡荡流进排水管。
美奈子闻了闻,确信身上没有了任何异味,才裹上浴巾从浴室里出来,验尸间里的恐怖也随着泡沫一起被冲走了。
经过慕容雨川的房间,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了光亮。
她的好奇心慢慢升起。如果推开这扇门会看到什么?一具没有头和四肢的标本?一颗头骨?一把红色的解剖刀?
美奈子自己把自己吓得“咝咝”吸着冷气。
那扇门这时缓缓地开了。
她吓得提着浴巾,头也不敢回地跑进顾盼盼的房间。关上门,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缓缓地从走廊传来。
她松了口气,却看见顾盼盼眨着狡黠的眼睛看她:“姐姐,我看你站在我哥哥门前好半天,怎么不进去呢?有的时候女孩子可要主动一点哦!嘻嘻嘻。”
美奈子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
顾盼盼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在网上聊了一会儿天,哈哈哈傻笑了一阵子,然后偷了几棵菜,心满意足地关机上了床。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但都结束了。
阴暗的隔间里浑身是血的人、鲜红的刀口、冰冷的解剖台、无影灯、死者微睁的眼睛,都离她远去,再也吓不到她了……
唯独心头留下一点疑问——谜,慕容雨川饭桌上提到的猜谜,是什么样的谜呢?
黑暗的房间并不可怕。因为有人作伴,哪怕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也可以使人安心。
黑暗中飘浮着淡淡的少女的芳香。顾盼盼在睡梦中轻轻地打着鼾。
美奈子翻了个身,光滑的肌肤摩擦着柔软的床单,她逐渐放松了。
谜……慕容雨川说的猜谜是指什么呢?他是在故弄玄虚吗?这么晚了,他想干什么呢?
她的脚趾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顾盼盼动了动,嘴里发出喃喃呓语,美奈子赶紧把脚缩了回来。希望这个晚上不要做噩梦,爸爸,请保佑我。
蒙蒙眬眬中屋子里一切的东西开始改变形状,吊灯开始摇晃,电脑屏幕慢慢拉长,房门也打开了……
不,房门真的被打开了。
美奈子明明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把门关上了。她的眼睛霍然睁开,恰好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弓着身子从地上爬过来。
美奈子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那个人慢慢爬到跟前,在她发出尖叫之前,那人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是我。”
美奈子才看清楚慕容雨川的脸。她稍感安心,可是仍然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跟我来,我带你去猜谜。”慕容雨川压低声音说。
美奈子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
在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披上外衣,也学着慕容雨川那样,像做贼似的从床上溜下来,弯着腰爬出了房间。顾盼盼迷迷糊糊地滚到了美奈子的枕头上。
黑暗的走廊里只有美奈子和慕容雨川两个人。也不知道现在是夜里几点钟,挂钟“嘀嗒嘀嗒”单调地哼唱。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黑暗里慕容雨川的眼睛神采奕奕。
“去哪里?”
“我们今天下午去的地方。”
“验尸……”美奈子双手捂住了嘴,把最后一个字吞回了肚子。面前这家伙果然精神不正常。
“你难道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慕容雨川眨了眨眼。
“你已经知道了?”美奈子吃惊不小。
“目前还没有,但是我发现了两个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疑点。”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才要去亲自验查。”
“明天白天去不行吗?”
“白天有其他人在,碍手碍脚的。”
“哦。”
慕容雨川不说话了,看着美奈子微微发笑。
“学长,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其实你很想去,很想知道谜底是什么,只是你不敢,因为你胆子小。”
“才不是这样。”美奈子急忙争辩,“我爸爸是日本最著名的法医学专家,我怎么可能胆子小?”
“哦?”
“我也要跟学长一起去。”
“你不必勉强,你不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怎么会呢,我其实很愿意去啊。”美奈子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那好吧。”慕容雨川露出狡猾的笑容。
夜晚的城市,是一个空空荡荡、巨大的迷宫。无论身在哪里,都会有迷失感。我们用漫长的时光将它建造起来,把自己装进去,最后找不到出路……
现在是午夜,最后一班电车也离开了。
慕容雨川骑电动自行车载着美奈子穿过路灯下长长的街道,公安局所在的旧城区位于城市的边缘。
美奈子矜持地扶着慕容雨川的腰。她不喜欢身上有汗味的男生,还好慕容雨川身上只有淡淡的烟味。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如果只是这样乘车兜兜风就好了,在这样的夜晚如果能发生一些浪漫的事就更好了。
日韩剧里经常会有这样俗套却又为人津津乐道的情节,只不过男主人公要么是财团的继承人,要么是落魄的才子,但却没有一个是摆弄尸体的。慕容雨川把唯一的安全头盔扣在美奈子脑袋上,这让她失望之余感到了一丝安慰。
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慕容雨川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公安局大楼后面。在巨大的楼影遮挡下,到处一片黑暗,美奈子胡思乱想的脑子立刻清醒了。
慕容雨川知道有一个不显眼的后门,锁头已经坏了很久。两个月前陆小棠把他叫来检验一份血样标本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里。
从后门进入,直走是一楼,沿着一个拐弯的楼梯向下是地下一层。再向下是地下二层。
美奈子跟着慕容雨川,战战兢兢地走下黑漆漆的楼梯。不知为什么,紧张的同时她又感到了一种兴奋。这就像你给一个女孩子讲鬼故事,她明明吓得浑身发抖,还是忍不住要把它听完。
地下一层漆黑一片,一共有前后两个出口。从后门楼梯一下来就来到了法医室。
慕容雨川和美奈子进入验尸间,他按动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美奈子赶忙闭上眼睛。她几个小时前刚刚从这里离开,清楚地记得解剖台的位置,那具被开膛的女尸就躺在那里。
安静的夜晚,她独自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美奈子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解剖台干干净净地坐落在房间正中央,没有尸体,没有血。
尸体到哪里去了?
正在美奈子惊疑的时候,听见慕容雨川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快过来帮忙。”
慕容雨川站在镶嵌在墙壁上的一排金属柜前。他打开一个不锈钢柜门,从里面拉出一具络腮胡子的尸体,瞧了瞧,“不是这个。”他把尸体推了回去,打开紧挨着的柜门,拉出另外一具,“这个也不是。”
一连拉开五扇门,才把李淑珍的尸体找到,“帮我把她抬到移动担架上。”
美奈子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
死去的人身体抬起来特别沉,十分僵硬。美奈子的手在不停地发抖,身上的汗毛也都一根根站立起来。好不容易才帮着慕容雨川把李淑珍的尸体拖到了移动担架上,她立即躲到一旁。
“你担心她会咬你手吗?”慕容雨川开玩笑。
“我……其实我在日本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碰过尸体。”美奈子红着脸回答。
慕容雨川诧异:“你学了两年医学,难道都没有上过实践课?”
“有是有过,可是……”美奈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躲得远远的。”
“原来日本大学教育也这么不负责任,误人子弟啊。”
“学长,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许笑话我。”
“你说。”
“我之所以会作为交换生送来这所学校读书,其实是因为我成绩很差,成绩好的学生都被派到美国和德国大学交流学习去了。”
“不会这么讽刺吧?”慕容雨川张大了嘴巴,“你们日本人说话都这么气人吗?”
“对不起。”美奈子诚恳地鞠躬。
慕容雨川气呼呼地戴上手套,他其实是有点儿愤青的,只不过在美女和政治立场上出现了矛盾。他总不能像李小龙砸日本武馆那样揪住美奈子大吼一声“我们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
尸体表面已经开始出现浅紫色的痕迹,俗称尸斑,肢体的关节也变得僵硬,那是由于保持肌肉弹性和水分的化学物质AtP(三磷酸腺苷),在人死亡后持续分解,导致了肌肉收缩、凝固。
慕容雨川按了按尸体的皮肤,从兜里掏出一个真空抽血管,插在尸体上,用力挤压尸体,血液缓慢地流进真空管里面。
他举起真空管对着头顶的无影灯,轻轻摇了摇,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学长,有什么问题吗?”美奈子问。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解释,不过……”他把真空管塞进衣兜,又掏出一个真空管抽取了死者的尿液,“眼前还有一个谜题,你能看到吗?”
慕容雨川眼睛落在女尸的头部。
“嗯?”美奈子的眼睛也落在女尸的头部。
女尸的脸比起下午看见时更苍白了,表面好像附着了一层霜。
看了一会儿,美奈子摇摇头,“我看没有什么让人惊讶的地方啊,她右边脸颊上有肿块,那被是凶手打的,其他没有什么了。”
“你看得不够仔细。”慕容雨川的手指拂过女尸的脖子,“你注意到她的喉结了吗?”
“是。”美奈子不解地看着慕容雨川。
“别忘了她可是女人。”
“哦。”美奈子吃了一惊,“对呀,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喉结?下午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
“因为你们当时的注意力都被那两条夸张的刀口吸引了,忽略了这个细节。”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服用过含有类固醇一类雄性激素的药物吗?”
“理论上的猜测必须建立在实践检验的基础上,这就是你需要上实践课的原因。喏,现在……”慕容雨川引用了电视节目里的一句流行语,“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他拿过一把解剖刀,在女尸凸起的喉结上竖直划出一条细细的刀口,几乎没有血流出。女尸所剩不多的血差不多凝固了。
他把两根手指从刀口插进食道里。美奈子感觉自己的嗓子一阵阵发紧。
然后,他从里面抠出了一小团白色的东西。
“就是因为它堵在了死者的食道里,外表看上去才略微凸起来一块儿。这绝对不可能是死者活着时自己吃进去的,如果那样,她会本能地把它吞到胃里。毋容置疑,这是凶手塞进去的,那时候被害人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没有力气吞咽了。”
“那是什么?”美奈子问。
“一张纸。”
“纸?”
慕容雨川展开了白色的纸团,目光立刻落在上面。
纸上是几排小五号的铅字:
世上有一件虚空的事,就是义人所遭遇的,反照恶人所行的;又有恶人所遭遇的,反照义人所行的。我说,这也是虚空。
慕容雨川读完看着美奈子,美奈子也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个发现并没有带给两人任何喜悦。这个谜的谜底是一个更深不可测的谜。
一团阴郁的雾从空虚中生出,汇聚成一个形体。
你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没有实质,在不停地变幻。
世间一切如果都看成相同,不论你做什么都得到相同的结果,如果你把超市里的排骨和解剖台上的女尸看成一样,那就没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做。不管做什么在你看来都一样,所以你杀人就会和杀猪一样。
美奈子感到很冷,是那种从骨髓里散发到身体里的冷。
她更感到惶恐,解剖台上的女人濒死的情景定格在她的脑海中——在阴暗的卫生间里,无助的女人曾经与她那样接近,近到她可以闻到她呼出的空气,近到她可以感受到她的每一分痛苦。她们的命运只相差那么微弱的距离而最终错过。
如果李淑珍再幸运一点儿的话,如果她再不幸一点儿的话,如果被凶手掩藏在隔间里的女人不是李淑珍,而是她。那会是怎样一种体验?
像祭品一样屈服于命运,鲜血在残破的裸体上流淌,等待着一个偶然的时刻,自己的尸体重见天日,或者,静静地腐烂……
美奈子的泪水慢慢汇集到眼窝,一眨眼就能掉落。
假如此时此刻有人能用强壮的手臂拥抱她,她肯定不会反抗。她会很顺从,心怀感激。
慕容雨川把尸体推进了储藏柜,看了看表:“1:41。去西单那边的美食城吃点夜宵怎么样?”
“好啊。”美奈子立刻响应,她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慕容雨川把房间收拾干净,准备关灯离开,美奈子紧紧跟在他旁边。走廊里漆黑一片,她的心又揪了起来,但却不像刚来时那么慌乱。
“跟紧我,万一把你一人丢在这里,你就出不去了。”慕容雨川随便吓吓她。
美奈子立刻挽住了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会跑了似的,这倒让慕容雨川始料未及。
女孩的手软绵绵的,有一点儿小小的质感。你走她就跟你走,你停她也停,犹如一只训练有素的小动物。慕容雨川心底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软绵绵的感觉。
夜半三更,待在一个黑漆漆且附近只有尸体的地方,说他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男人都喜欢逞强,特别是当着可爱的异性面前,如果那个异性能够表示出一点儿好感,男人会把地狱当成天堂。
“你一会儿想吃什么?寿司?”慕容雨川故作轻松地问美奈子。
“嗯——我想吃拉面。寿司吃多了会发胖。”
“女孩儿胖一点儿才会可爱。”
“我可不要像小猪一样。”
不知不觉地,两人之间的语气亲密了很多,关系也仿佛一下子拉近了。然而谁都没想到,黑暗中突然响起一种异样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寂静的地下室,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咔嗒,咔嗒,咔嗒……”
两人惊愕相望,随即明了——那是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徐。
一个人正隐藏在黑暗中。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来这里也是为了那个谜吗?还是他对这个谜题本身远比慕容雨川和美奈子更清楚?
因为这个谜就是他出的?!
“是谁?”美奈子声音颤抖地问。她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她需要的是保护。她紧紧抱住慕容雨川的胳膊,仿佛不这样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慕容雨川已经没办法回答,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脑子并不比美奈子更灵活。
“咔嗒,咔嗒,咔嗒……”
他可以不害怕尸体,可以对待一切都不屑一顾。但坦然面对有危险信号的未知,他还做不到。
“咔嗒,咔嗒,咔嗒……”
慕容雨川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正攥住他的心脏慢慢用力,让他直想吐。
黑暗中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但他努力保持镇定,他不想在美奈子面前丢脸。
这时,脚步声却离奇地消失了,走廊里霎时陷入一片沉寂。
那个人好像融化在了黑暗里,刚才的声音仿佛也只是错觉。
慕容雨川紧紧握着美奈子的手,手心全是冰冷的潮湿,不知道是谁的冷汗。
美奈子吃力地问:“那人……那人走了吗?”
慕容雨川费力地吞咽一口唾沫,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说:“或许吧……其实……”
谁知他话刚说出一半,脚步声突又响起,而且就在他们面前的黑暗里……
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已经扑上来了。
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判断。慕容雨川的反应是撒腿就跑。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不知道跑了多远,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抓着美奈子的手。
与此同时,女孩儿惨厉的叫声从背后传来……
可是慕容雨川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然在跑,磕磕绊绊地跑……直到凉风吹在脸上,刺眼的星光落进眼睛。他已经安全了吗?他感觉凉凉的东西从眼眶里滑落……
慕容雨川筋疲力尽地背靠着一棵树,慢慢地滑坐到地上。他哆嗦着抽出一根烟,点着,塞在嘴里,用力吸,用力……
喷出大团大团的烟雾,一根烟抽完了,他仍然在发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怯弱的人,一个人最痛苦的经历是发现自己本身就是自己最憎恶的那类人。认清自己往往需要一个痛苦而无奈的过程。
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调出了陆小棠的号码,接通,随即又按了断开。
他现在要跟陆小棠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扶着树干从地上站起来。两条腿已经麻木,不知为什么,他摇摇晃晃地沿着来路走回。
公安局大楼显出了灰色的轮廓,阴森的形象蜕变成了颓废。他走到后门,门敞开着,是他逃跑时撞开的,电动车还好好地停在旁边。
延伸向下的楼梯已经可以看清台阶,黑暗淡成了灰白。
他沿着台阶一级级向下走,平静的心又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跳得他心慌意乱。他不敢去预料他将看到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去想……
当脚踩在地下一层时,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面对着幽深灰暗的走廊。
黎明的光亮多多少少照进来,哪怕只有一点,也会叫人觉得安心。
他睁大了眼睛,仔细搜索……忽然目瞪口呆。
走廊虽然阴森,但是很干净。丁兰是个干净得有些神经质的人,每天早晨清洁工打扫之后,她都会重新清扫一遍。
地面现在依然很干净,没有衣服的碎片,没有血迹。
慕容雨川在整条走廊转了一圈,把每一个角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有任何发现。
他又把走廊里能推开的门都推开了,验尸间、化验室、储藏间、仓库、档案室……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要扛走一个八九十斤的女孩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一个女人也能做到。
“不管怎样,我都会努力的。请学长帮助我。拜托了!”
“我……其实我在日本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碰过尸体。”
“我之所以会作为交换生送到这所学校读书,正是因为我成绩很差,成绩好的学生都被派到美国和德国大学交流学习去了。”
“嗯——我想吃拉面。吃多了寿司会发胖。”
“我可不要像小猪一样。”
……
慕容雨川驾驶着电单车在马路上飞驰,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现在只有他一个。
晨起的人已经开始在公园里晨练,憨头憨脑的宠物狗一路小跑,颠颠地跟在主人脚后,平凡的一天照常开始。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像有一把刀子插在他的心口绞拧着。
“对不起,对不起——”
回到学校后,慕容雨川没有给陆小棠打电话,也没有报警。
即使他报警又能怎样?有谁能相信他的话?什么都没有。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有留在记忆中最后一声呼救。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乏力。
一个巴掌用力地拍在他肩膀上。
“嗨,我喊了你半天,你聋啦?”周志鹏从后面撵上来。
慕容雨川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说哥们儿,你昨天上哪儿去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还是没有反应。
“喂,你怎么啦?中邪了吗?”周志鹏歪过脑袋打量他。
慕容雨川加快脚步,周志鹏立刻像膏药似的贴上来。
“我昨天给美奈子打电话,想约她晚上出来,谁知道她手机一直关机,不会有人捷足先登,先下手了吧?”
“你闭上嘴好不好?”慕容雨川突然一声大吼,把周志鹏震蒙了。
“你,你发什么神经啊?”周志鹏小声嘀咕。
他这才注意到,慕容雨川满脸憔悴,眼睛红得好像要咬人:“嗨,你……出了什么事了吗?”
慕容雨川一句话也不说,掉头走开。
上课时,他漠然地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讲台上手舞足蹈的教授、座位上窃窃私语的情侣,他空洞地看在眼里,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手机短信提示叫了几声,他缓缓掏出手机看了看,是陆小棠发来的——
“你在上课吗?我有事告诉你。看到速回。”
他把手机放回衣兜,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短信声,他连动也没动。他不知道陆小棠带给他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也不想知道,他甚至连什么时候下的课也不知道。学生们陆陆续续往教室外走,他低着头没精打采地收拾书本。
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学长,到楼下,有人找你。”
他骤然一怔。
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又不真实。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听到这个声音?
他抬起头看了说话人一眼,彻底呆住了。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美奈子就站在他面前。
“美……美奈子?”慕容雨川惊讶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美奈子跺了跺脚,用力“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慕容雨川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立刻追出了教室,也不晓得撞到了几个人,背后骂声不断。他一直跑到楼下,撵上了美奈子。他一把抓住美奈子的胳膊,好像怕她会凭空消失掉。
“哎呀,你干什么?”美奈子停下,回头皱着眉头瞅他,脸上怒气不消。
“你真的没事吗?美奈子。我感觉好像在做梦,真是……真是太好了!”他一时激动,用力把美奈子抱在怀里。
美奈子拼命挣扎,“放开我,太失礼了,请别这样!”
慕容雨川的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慕容雨川,请放手!”声音不大,但是很冷静,很清晰。
慕容雨川这才松开手,扭头看见了一张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脸。
他认识。这人是公安局的验尸官,乔凯。
美奈子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躲到了乔凯身旁。
不止乔凯,慕容雨川还看见了陆小棠。她双手叉腰,脸上的表情很自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乔凯瞅着慕容雨川,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来昨天晚上溜进法医室的人有你。”
他一句话把慕容雨川费解的疑团牵了出来。慕容雨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你昨天晚上跑得可真快,武队长追了半天都没追上。”乔凯说。
“昨天晚上……进入走廊装神弄鬼的人是你?”
“是你们两个小鬼装神弄鬼吧。昨天晚上武队长值班,我因为手头有点工作没做完,留下来陪他在办公室里。他在楼里巡逻的时候,我本想顺路到法医室把验尸报告拿给他看,想不到里面居然有人,当时把我们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窃贼呢,心想这贼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武队长就暗中摸了过去,结果其中一个比兔子跑得还快,剩下一个被抓住了,居然是一个小姑娘。”
“武彪……没深究吗?”
“以他的性格能善罢甘休吗?你以为公安局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出的地方吗?说得坦白一些,你们的这种行为完全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那……”
“当时,美奈子被吓得不轻,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我一向看不得女人流眼泪,就说是我让她来的,帮我整理一些文件。我顶多是受到一顿责备而已。”乔凯心平气和地把事情经过说完。
慕容雨川心虚地看了美奈子一眼。四目相对,美奈子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对于崇尚大男子主义的民族,胆怯懦弱最受人鄙视,看来他在这位日本姑娘的眼中已经一钱不值了。
昨夜那恐怖的突发事件居然是以如此荒诞可笑的结局收场。比起面对悲惨的现实,眼前发生的一切更使他难过,他不知道该笑,还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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