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1946
要拯救你们必先毁灭你们,
这是实际政治的传统秘密;
死也好,活也好,都只是为了别的,
逃难却成了你们的世代专业;
太多的信任把你们拖到城市,
向贪婪者乞求原是一种讽刺;
饥饿的疯狂掩不住本质的诚恳,
慧黠者却轻轻把诚恳变作资本。
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须的多余,
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
深恨现实,你们缺乏必须的语言,
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捉弄的苦难。
航行者离开陆地而怀念陆地,
送行的视线如纤线在后追踪,
人们恐怕从来都不曾想起,
一个多奇妙的时刻,分散又集中。
年青的闭上眼描摹远方的面孔,
远行的开始担心身边的积蓄;
老年人不安地看着钟,听听风,
普遍泛滥的是绿得像海的忧郁;
只有小孩们了解大海的欢跃,
破坏以驯顺对抗风浪的嘱咐,
船像摇篮,喜悦得令人惶惑;
大海迎接人们以不安的国度:
像被移植空中的断枝残叶,
航行者夜夜梦着绿色的泥土。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撕裂的痛苦使你在深夜惊醒,
疲劳从眼睛流向窗外的星星,
跋涉者,又一次来到分路的中心,
身前后展开了葱郁蓬勃的森林。
人们接待你如不曾证实的新闻,
温存里跳动着奇里古怪的感情;
丈夫的欢喜充满不安的叮咛,
老婆子把你当磨练机智的中心。
是成人,我们寄未来的希望于小孩,
是小孩,我们把过去信托给成人,
哦,你此刻垂手沉思的创造者,
(当四周升起的尽是动物的龌龊),
反复的经验可使你寂寞深深,
而分担创造者的疑惑:还能添什么?
对于贴近身边的无所祈求,
你的眼睛永远注视着远方;
风来过,雨来过,你要伸手抢救
远方的慌乱,黑夜的彷徨;
你一手接过来城市村庄,
拼拼凑凑够你编一张地图,
图形多变,不变的是深夜一星灯光,
和投奔而来的同一种痛苦。
我们惭愧总辜负你的好意,
不安像警铃响彻四方的天空,
无情的现实迫我们从从来去,
留下的不过是一串又一串噩梦。
不问多少人预言它的陆沉,
说它每年都要下陷几寸,
新的建筑仍如魔掌般上伸,
攫取属于地面的阳光、水分
而撒落魔影。贪婪在高空进行;
一场绝望的战争扯响了电话铃,
陈列窗的数字如一串错乱的神经,
散步地面的是饥馑群真空的眼睛。
到处是不平。日子可过得轻盈,
从办公房到酒吧间铺一条单轨线,
人们花十小时赚钱,花十小时荒淫。
绅士们捧着大肚子走进写字间,
迎面是打字小姐红色的呵欠,
拿张报,遮住脸:等待南京的谣言。
走近你,才发现比例尺的实际距离,
旅行家的脚步从图面移回土地;
如高塔升起,你控一传统寂寞,
见了你,狭隘者始恍然身前后的幽远辽阔;
原始林的丰实,热带夜的蒸郁,
今夜我已无所舍弃,存在是一切;
火辣,坚定,如应付尊重次序的仇敌,
你进入方位比星座更确定、明晰;
划清相对位置变创造了真实,
星与星间一片无垠,透明而有力;
我像一绫山脉涌上来对抗明净空间,
降伏于蓝色,再度接受训练;
你站起如祷辞:无所接受亦无所拒绝,
一个圆润的独立整体,“我即是现实”;
凝视远方恰如凝视悲剧——
浪漫得美丽,你决心献身奇迹。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像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
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像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
身边天边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像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
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
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像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
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加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
商店伙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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