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晨光笼罩在湖面上,戈遥独自趴在露台上望着四周涌动的波涛,略带潮湿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一寸二寸鱼,三竿两竿竹,
“雁去紫衣谢,霜来绿叶枯。”
戈遥循声望去,一条小船穿过薄雾轻快地划过来,撑船的正是昨晚那个绿衣女子,旁边还坐着另一个穿浅紫色衣衫的女孩,模样稍微年少些。两人把船撑到台前,那绿衣女子笑盈盈地说:“小妹妹,起得好早啊。”
戈遥快活地向她们挥挥手,说:“两位姐姐早上好,我不知怎么的,早上自己就爬起来了。”
绿衣女子提起一个食盒说:“我们送早点来了”又望望门口,问,“其他几位呢?”
“不知道,好像还没起。”戈遥小声说,“或许是昨晚的酒喝多了吧。”
女子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起来了,想不想跟我们一起乘船去四周看看?”
戈遥惊喜地连连点头,咚咚咚地跑下台阶跳上船。女子放下食盒,又随手递给她两个热烘烘的果仁松饼,提起蒿子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便载着三人悠悠离去。
黛青色的湖面被温柔地划开,向两侧荡漾开去,一簇簇茂盛的水莲随着波涛涌动起伏着,戈遥第一次坐船,嘴里一面吃着眼睛一面闲不住地东张西望,心里说不出的新奇快活。那绿衣女子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道:“林戈遥。你们两个呢?”
“我叫萤篁。”女子说,又拉一把她身边的紫衫女孩,“这是我妹妹萤藿。”那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
三人说着话,小船已经不知不觉越划越远,雾气时聚时散,让周围的景色也显得亦真亦幻。正前方,一株高大奇异的树影从雾幕后面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
树仿佛是从水中生长出来的,从根到树梢都呈现出深紫的色调,在水波的反光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华。树干上长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枝节突起,曲折地向天空伸展开去,大大小小的枝杈如同一朵绽放的烟花般向四周蓬勃散开,枝梢向下垂着拂动在水面上,亲吻着水中弯曲扭动的倒影,末端稀稀落落地挂了几片叶子,偶尔还悬着一两个大大小小的囊包,样子说不出的古怪。
戈遥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几乎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树啊?”
萤篁答道:“这树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做魅树。”
“为什么这么叫呢?”
“说是‘魅’树其实也不太准确。”萤篁轻轻笑着,把船停在一丛垂下的枝梢旁旁边,指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囊包说:“这个东西我们叫它魅果,有点像魅实。一般真正的魅实是魅灵用自身法力结成的一个茧,往往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色泽质地都与周围的东西很像,魅灵就在这个茧内为自己凝炼一个身体;而这种树能够吸引一些零星的灵气,并慢慢长出一个囊包来把它包裹在中间,最终也能从囊包里孕育出一个小小的魅形来,只不过因为灵气太过稀少,无法形成像真正的魅那样高级的形体,凝出来的往往只能是一个构造和意识都很简单的小东西,寿命也不长,过不了几年就渐渐死去了。”
戈遥以前只是听说有魅,从不知道魅却是这样形成的,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神奇的树存在,禁不住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魅果看个不停。船缓缓前行,萤藿指着一个有碗口大小的魅果说道:“姐姐,那个似乎是快熟了。”
萤篁捧住那个魅果轻轻一扭,便摘了下来,她端详了一遍,笑着对戈遥说:“魅果要成熟也不容易呢,大多数都是长到半中间就枯萎了,这一个跟你很有缘份,不如送给你养好了。”
戈遥接过那个粗糙怪诞的囊包,深紫色的光芒似乎是从内部发出的,隐隐在有规律地搏动着,捧在手里依稀有几分暖暖的触感,她问道:“这东西该怎么养啊?”
萤藿轻轻地说:“其实并不需要怎么照顾,只要经常把它带在身边就好了,魅形就是一股灵气,往往会受周围意识的影响,最终变成与主人气质和愿望相近的某种样子,可以当作宠物养。至于什么时候能孵出来就不好说了。”
戈遥半是欣喜半是惶惑地把魅果抱在怀里,小船继续向前驶去,两姐妹不停地向她介绍沿途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她们一会儿穿过一片繁茂无边的芦苇丛,到处是野鸟欢叫着飞进又飞出;一会儿掠过几个串联在一起的小巧可爱的浮岛,岛上草木繁茂,花香四溢;也不时看见一两座水榭楼台,窗内似乎有人影闪动。
小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这湖究竟有多大,不一会儿她们来到一片平静的水面上,远处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浮动在水雾中,隐隐传来了虚无缥缈的歌声,却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萤藿小声说:“那是妤珠姑娘住的地方,我们不要过去。”
戈遥问道:“妤珠是谁?”
萤篁答道:“她是个鲛女,长着鱼尾住在水里,据说在月光下哭泣时眼泪会变成珍珠。那姑娘性格有些古怪,总是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唱歌,除了主人外谁都不见。”
小船远远地划开了,歌声渐渐消失在身后。戈遥一上午之间看了听了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心情像只小鸟一般轻快,竟然忘了肚子饿,三人划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其他几人也纷纷起了床洗了脸出来。
风暮涯一眼看见戈遥从外面一蹦三跳地跑进来,笑吟吟地说:“以为某个丫头还赖在床上呢,居然活生生地从外面蹦进来了,我不是还没睡醒吧。”
戈遥故意装作没听见,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兴奋地掏出怀里的魅果给其他人看。大家一个个惊奇不已,连团主也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哦,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呢。”他凑近了细细看着,“连我都很多年没见过了,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戈遥兴高采烈地把上午的见闻讲了一遍,又问道:“这魅果很珍奇么?”
“当然。”团主轻笑着说,“魅树本来就是及其少见的植物,只能长在灵气充沛的地方,那些魅果是它为了繁殖后代才结出来的。魅果的凝聚和孵化都需要足够的灵气和种种条件,只有极少数最终才能孵化出具有行动能力的形体,通常叫做魅雏。魅雏的寿命少则一个月,多则几年,在它短暂的生命中会四处行动,寻找其他灵气充沛的地方,死在那里后就会重新长出魅树的幼苗。能养一个魅雏,大概是一生也难得一次的机缘巧合吧,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想出高价都买不来一个呢,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啊。”
戈遥听了,心里反而有几分沉沉的,不知道这样的运气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风暮涯在一旁笑道:“一定是天神被你早起的精神感动了,才送来的礼物。只希望养出来后,不要跟主人一样那么能吃能睡就好了。”
戈遥早就下定决心再不跟这男人计较,对着他挤出一个假笑,转身跑到桌边帮萤篁她们端饭布菜去了。
吃过午饭,下午的时光依旧过得慵懒闲适,各人散坐在四处,或练琴,或垂钓,或看书,或下棋。
风暮涯连赢了戈遥三盘棋,又突发奇想,让她唱个歌来听听。戈遥心情正好,便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寻常的乡间小曲《南蒲调》:
“雨纤纤,风细细,
“万家杨柳青烟里,
“杏灼灼,桃夭夭,
“恋树湿花飞不起,
“春色盈盈,
“女儿依窗偏笑你。”
她的嗓音虽然没有青栾那样婉转多变,却也清甜圆润,宛如一只山野间平常的鸟雀,高兴起来了便在枝梢间无忧无虑地唱个快活,唱到高亢处更有几分飞扬跳脱的韵味,仿佛又回到了春光明媚的小镇,与一群赤脚的少年们坐在河边,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儿。
风暮涯听了,掂着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居然轻轻拍起手来,眯着眼睛笑道,“这才是从外表看不出来呢,哪天青栾走了,你这丫头好好调教一下,也可以做白鹭团的台柱了。”
戈遥听他提起青栾,这才想起自从中午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便问,“青栾人呢?难道还没起床?”
“早起了。”风暮涯一边按住咕咚想要悔棋的爪子不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难得到了这种地方,他一定精神得不得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笼罩在湖面上,逐渐隐没在山林后。戈遥漫步走出门,看见团主正一个人坐在露台边缘的石阶上钓鱼,看见她便微笑着招招手让她过去。
戈遥走到他身边坐下,望着清澈见底的水波里上下浮动的鱼钩,轻声说道:“我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坐在嘉水河边上钓鱼呢,那里的水浅,总没有大鱼。”
团主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兴致不在鱼上,也不在身边的任何事物上。这会儿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衣袖和领口上都绣着暗紫色花纹交错成的滚边,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俊美的前额,发梢衣襟都在风里轻柔地拂动。戈遥突然觉得,这个人就仿佛云雾一样,总是自在闲适地随意飘荡着,飘到任何地方都能与周围的一切和谐一致,仿佛很久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了似的。他总有不同的样子,时而不动声色,时而温文儒雅,时而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笑得灿烂明媚,时而如同长辈一般和蔼可亲,更多时候他只是像现在这样,淡淡地微笑着坐在那里。
沉默了许久后,他轻轻地开口说道:“出来这么久了,还想家么?”
戈遥也望向远方:“还好了,并不经常。”
“年纪这么小就离开家,总是要想的,我也年轻过,所以知道。”团主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粼粼的波光晃到一般,“这些天,你跟着我们走了不少路,吃了些苦,也见了些新奇的东西,要是觉得差不多了,出了这山林后,我便托人带你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戈遥倔强地咬了咬嘴唇,“既然出来了,就没有打算过要回去,你们如果不要我了,我自谋生路,一个人也能过活。”
团主轻笑着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说:“与大家相处得还好么?”
“还不错啦,大家嘴上不说,其实还是很照顾我的。”
“那就好,其实走在路上,最重要的还是旅伴。”团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其实人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走在路上。白鹭团的旗号是祖辈上传下来的,如今虽然人并不多,但都在一起共同漂泊很久了,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种族,有着各自不同的过去。龙敦是夸父,暮涯和晨晖姐弟两个是宁州来的羽人,咕咚的父母不知道是谁,她是被山里的狰养大的,但是在北陆蛮族的帐篷里住过,大家能走到一起也算是缘分吧。”
戈遥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青栾呢?他说他是被他娘用五个金铢卖给白鹭团,还被还到两个才买下的。”
团主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他是这样跟你说的?”
“是啊,那天晚上在嘉水镇的时候。”
“青栾这个人哪,从来是这样的怪毛病,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却喜欢沉迷在戏里,似乎是入戏太深了,说的话虚虚实实,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戈遥愕然道:“难道他说的那些故事从来都是骗人的?”
“别的事不好说,那五个金铢还到两个的故事绝对是假的。”团主似乎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态,“也亏他想得出来,他又哪里来的父母,他可是一只魅啊。”
青栾是一只魅。
戈遥登登登地跑下台阶,看见萤篁正坐在一边撒着饵料喂鱼,便急匆匆地问道:“那个穿青衣的少年呢?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萤篁不动声色地抓起船蒿点了点水面,说:“他应该是去了艾苑岛上,你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
戈遥匆匆谢过她,便迈开腿飞跑在逐一浮上水面的石阶上,四溅的水花淹没了她的脚腕,她便脱下鞋袜,光着脚噼噼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板上,甩得脚板隐隐生疼。
艾苑岛并不大,满岛的草木却长得郁郁葱葱,映绿了飘荡在周围的雾气,戈遥踏上潮湿的土地,便觉得空气中的花草气息浓厚清冽得几乎令人窒息。
夕照从遥远的地方射进密不透风的树林间,落下无数零散的光斑,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叶正在光斑中微微闪烁着光芒,仿佛有生命般,狭长的尖端缓缓挺立,然后优雅地下垂,一颗露水随着那道弧度滚落,飞溅在另一片刚刚扬起的叶片上,仿佛共同拥有着某种深沉的,若有若无的韵律。
戈遥犹豫了一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走去,草叶从容不迫地在她脚边让开,起伏摇摆着,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俏皮。
各种浓绿的草木错落有致地相互依偎排列在四周,仿佛是为了遵循某种不经意的秩序,稚嫩的枝梢都在微弱的光线中轻轻颤动,惬意地舒展身姿,又以它们共同的律动一舒一张,一起一伏。戈遥感觉到了,那是一种贯穿一切的呼吸,淡远的却又是清晰的,博大的却又是细微的,最终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旋律。
吸——呼——吸——呼——
她终于看见了青栾,姿态优美而舒展地躺在一片繁茂的草地上睡着,安详沉寂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娃娃,然而他的发梢衣角都随着整个身体起伏摇曳着,他的指尖耳畔长出无数嫩绿的枝叶,迎着阳光的方向摇摆挺立,他的腿埋在草丛中,仿佛长出了根须深深扎入地表,在湿润肥沃的土地里穿行生长,与其他树木花草的根系交错纠缠在一起,一同陷入惬意甜美的熟睡中。
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下脚步,草茎从她赤裸的小腿旁轻轻拂过,喷洒着湿润芬芳的气息。现在整个岛都是青栾身体的一部分,一同感知着她的存在。
他果然是一只魅。
青栾微微睁开眼睛,坐起身,他深翠色的眸子光艳四射,披散的长发在沉沉的暮霭中摇摆飞舞着,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向她轻轻挥了挥手,指尖的嫩叶无声地点着头。
“坐吧。”他轻声说,声音飘缈得几乎立即就消散在雾气中。
戈遥慢慢坐在草丛中,叶梢从她的脸庞边擦过,有些细碎的痒。
“团主都告诉你了?”青栾说。
“嗯。”
“奇怪么?”
“还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少年轻轻合上眼睛,仿佛是倦极了想要沉沉睡去一般。
“我出生的时候,周围就是这样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他低低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吸进第一口潮湿的草木气息时,整片山林都在随我一起深深地呼吸,把所有月光下游荡的雾华都吸进身体里,后来我挣断了那些牢固的根系,真的很痛啊。”
少年微微颦着眉,在暗淡的光线中有一种凄美的色调。戈遥静静地听着,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这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这只孤寂的魅虚妄的美丽记忆。
“我早已忘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也忘记了那究竟是在哪里,只记得那晚的呼吸。我以人的方式体验时间缓缓流过,却总是忘记很多事情,大概是凝聚的过程中出了某些问题吧。”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我对人们说我是人,我的父母被强盗杀死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都信了,或许我真的曾有父母呢?”
他慢慢抬起头,望着戈遥的眼睛:“我说了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但有件事我没有记错,我是被两个金铢卖到这里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两个金铢躺在他手里的质感和色泽,那个人一枚一枚地把它们扔到地上,牵着我的手走了,他的手很凉,但是力气很大。”
戈遥望向头顶上郁郁沉沉的树冠,余晖已经慢慢褪去了。许久她才说:“是的,我信。”
当他们赶回水上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暮色散开在湖面上,一切都朦胧暗淡。几人正坐在厅堂里,四处点燃了灯。
团主看到他们回来后,只是笑笑说:“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等一个人。”
风吹拂着水浪拍击声远远而来,一团朦胧的光雾飘荡到窗边,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金紫色华服的男人缓步走进来。
他是一个似乎把房间照亮了的人,极高的个子,银白发亮的长发衬着一张庄严而雍容的脸,深褐色皮肤泛着淡淡的光泽,他走路的时候下巴微微上扬,脚步坚定有力,衣裾像水波一般在身后流淌。
团主站起身来,两人对望了很久,他终于淡淡地笑着开口说道:“很久不见。”
那人用一双光芒凛冽的寒玉色眼睛紧紧看着他,轻叹一声,说:“不错,很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
“哪里,总在外面四处奔波的,不及你在这神仙画境中过得逍遥脱俗了。”
“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娱自乐而已。”男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帝王般的微笑,“这么多年不见,你远道而来,说明我们情谊还在,那坛鬼面飒红我专门为你存了整整十六年,今晚正好可以开封,不如就喝个痛快。”
晚宴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巨大无比的盘子琳琅满目地端上桌,里面尽是从九州最偏远隐秘的角落里,运来最珍贵的材料,用最考究的手法烹制出来的名菜佳肴。戈遥吃到最后,只觉得满嘴都是烈到极致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香的腻的,舌头都失去知觉了。
团主始终坐在长桌的尽头,一口一口抿着酒,几乎很少动筷子,殷红如血的醇酒在翠色的玉杯中闪动着滟滟光泽,映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起伏荡漾的红光。
“这酒怎么样?”坐在长桌对面的男人问道。
“自然很好,比十六年前更醇。”团主不动声色地说,“这十六年里我尝过各个地方的好酒,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它。”
银发男子眉梢微微一颤,端起杯子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该浪费了这样的好酒。今晚月色应该很好,我们去露台上对饮赏月,如何?”
团主笑吟吟地整理衣襟站起身来,说:“正有此意。”
几人端着酒杯走出门外,在一张小桌边围坐下,月光正好掩在浓云后面,湖面上一片黑漆漆的,在隐约的灯光中荡漾起伏。
“看来今晚的月色要令人扫兴了。”团主笑道,“既然要坐在这里等着浓云散去,不如就由我们白鹭团为先生献上一些歌舞助兴,以答谢主人的款待吧。”
灯光在夜风中微微闪烁,青栾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舞衣出来,却是素净着一张脸,黑发披肩,全身不带丝毫饰物,只在眉心用丹蔻点了一点殷红,衬得一双绿眸亮得清丽脱俗。他缓步走到主人面前屈膝行礼,银发男子已经微笑着轻轻鼓起掌来。
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坐在两旁,却只是静止不动。青栾站在露台正中,背对着漆黑一片的湖面仰头曼声唱道:
“佩兰荫竹,诛茅席芷。
“谷暗藤斜,山高树逼。”
他歌声很轻,一个一个字却像珠玉般滚落出来散落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跳着徘徊不去。唱了几句,琴声隐隐地加了进来,竟全部是用轮指在琴弦上细细碾过,仿佛千军万马从遥远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最初只能感到一片几不可闻却是宏大壮阔的轰鸣,渐渐地近了,只觉得充满了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却低低地浮动在脚下,青栾的歌声起伏在琴声里,仍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绿崖疏径,青岑据室。
“雾道相萦,烟涧互失。
“秀林承风,辉水鉴月。
“落落高劲,亭亭疏绝。
“叶幽人之雅趣兮,明君子之亮节。
“藐天道之悠悠兮,慨人生之若浮。”
萧声幽越,如流水一般盘绕在歌声与琴声里,白衣的少年扬起衣袖,边唱边舞起来,他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孤寂的水鸟在暗夜里哀鸣。突然间乐声一顿,少年保持着那个姿势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雪白的额头笼罩在淡淡的灯光里。
终于,琴弦上嗡地响起一阵滚雷。
夸父从房中踏着沉重的舞步走出来,地板都在他宽大赤裸的脚掌敲击下颤抖着。龙敦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厚重的虎蛟皮,层层叠叠的暗色花纹仍旧鲜活地保留在皮子表面上。他棱角分明的肌肉一块块鼓胀开,绽出无数新的旧的伤疤,上面覆盖着一层黑红相间,古拙豪迈的纹身图案。他腰间,手腕上和脖子上挂着松玉,兽牙和玛瑙的饰物,鼻子耳朵与嘴唇上一串串褪色的金属环碰撞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是一个雄伟健壮的夸父,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身上每一道疤痕都是那些曾经骄傲或者耻辱的印记。乐声低沉缓慢地打着拍子,夸父举手朝天,重重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在地面上,那是夸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狩猎之舞,在璀璨星空下用尽全力踩踏着坚实的大地,祈求星辰的力量穿过遥远的时空照耀在他身上,让血液沸腾,肌肉暴涨。
龙敦呐喊着,舞蹈着,谁也无法想象如此沉重的身躯能够用这种雄浑有力的姿态如飞一般腾挪跳跃,青栾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矗立着,宛如一朵脆弱而绝美的水莲。
龙敦仰望天空,一声声呐喊着,那声音仿佛是从身体内部共鸣而发出的,带着激昂的气势直冲天际,回荡在流云间。
一瞬之间,云开月现,光华四照。
月光洒在湖面上,顿时满眼都是粼粼的波光,令人有些眼花缭乱,天空中呈现出一轮巨大无比的银白色满月,浑圆完美得没有一丝缺憾,连月盘表面暗斑阴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起身而立,全身都笼罩在明亮得有几分热烈色调的光芒中,几道青光从他们背后喷薄而出,化成两对巨大无比的青白色羽翅,直指天际。
一片片略带透明的羽毛迎风招展,蓬松硕大,像是不习惯似的微微颤抖着,接着渐渐竖立拍打起来,羽毛碰撞摩擦间竟发出冰晶般轻灵的声响。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们拍打的双翅间扑打过来。两人终于飞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如同两个鬼魅,又如同两只轻盈的巨鸟舞蹈着,他们的舞是九洲大陆上最灵动最高贵的舞蹈,他们不仅用肢体,更用翅膀表达着向往天空圣洁的情怀,青白色的羽屑纷纷落下,如雪片一般飘落在地上,转眼间便融化消失了。
乐声已经停止了,有的只是脚步声,呐喊声,长啸声,歌声,以及羽翅拍打的声音。咕咚赤着脚,像飞一般跑进他们中间,她的舞步粗犷有力,如同在马背上奔跑跳跃一般,她脸上透着绯红的光芒,两只眼睛闪闪动人。连耳都也加入了舞蹈中,这只总是懒洋洋的巨兽突然间从头到尾尖都绷紧了肌肉,如同一只裹在美丽毛皮中火焰四溅的精灵,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扭动身躯翻转腾挪着,如同在月下的深林里欢庆猎物的死亡。
戈遥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场月下的狂舞。
龙敦在舞,舞得雄浑朴拙;青栾在舞,舞得飘渺凄美;风晨晖与风暮涯在舞,舞得清隽空灵;咕咚和耳都也在舞,舞得奔放狂热。
她只是望着这一切,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冰凉,耳朵却烧得通红。
“去啊。”
她听到背后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一股热流从肚里涌上来直通头顶,这时风暮涯正转向她,姿态飘逸舒展得仿佛静止在夜空中,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戈遥踉跄了一下,然后一头冲了进去。
她在热舞的人群中高高地跳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加入他们,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跳得这么高过,她的双脚从来没有这么有力,她的腰肢从来没有扭动的这样剧烈,她张大嘴喘着气,脸颊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团主微笑地面对着眼前这奇异而狂热的场面,身边的银发男子默不作声,高高挑起的银眉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突然间一声惊雷,只在那一瞬间,所有飞腾在空中的身影同时落地,如雕塑一般静静地矗立不动,只有那些炙热而急促的呼吸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汗水从不同颜色的皮肤上滚落下来,凝滞了一下,交错纷纭地掉落在地。
银色的月光笼罩着一切,远远地,只有水波一声声响起,一切万籁俱寂。
许久之后,那沉默不语的银发男子慢慢鼓起掌。
夜色已经深了,戈遥和咕咚一起靠在耳都柔软温暖的背上,仍在埋着头窃窃私语个不停。
“你看。”咕咚突然轻声说,“团主也还没睡呢。”
透过轻纱的幔子,可以看见两个朦胧的剪影,那两人似乎仍在对饮,身姿摇摇欲坠,仿佛已有醉意。
“十六年不见了啊。”戈遥吐吐舌头,“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这个数字对她们的意义。戈遥轻轻叹道:“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呢,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去什么地方。”
“明日何在,但随我意!”咕咚一个一个字认真地说出口。
戈遥微笑着摇了摇头,在这个女孩明澈见底的眼睛里,或许任何事情都不足忧虑吧。
她们听着拍岸的水声互相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最终仍然抵挡不住困倦,一起沉沉睡去了。
早晨,清凉的夜露打湿了她的梦境。戈遥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正从潮湿的杂草缝隙中透过来,轻舔着她的脸颊。
她疑惑地坐起身,四周是云雾缭绕的山林,她和其他几人正躺在草丛中,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互相看着,周围即没有亭台楼阁,更没有湖泊水莲,只是一片环绕在林中的乱蓬蓬的杂草。
马车停在不远处,团主正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外袍坐在车尾,面前炉子上的茶壶刚刚冒出浓密的白色水汽。他向戈遥他们招招手,笑盈盈地说:“夜里露水很凉,快过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几人沉默不语地聚拢过来,就着茶嚼着发干的玉米饼当作早餐,戈遥禁不住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有关于仙境的梦,她偷偷伸手摸摸腰间的衣袋里,那个圆圆的魅果还在,不禁松了一口气,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今天天气会很好。”团主微笑着望向云团缝隙间那一抹澄澈的蓝天,“可以早点上路。”
大家收拾了茶具,纷纷跳上车,团主叫住戈遥,递给她一个乌黑的木盒,让她负责好好保管。
盒子浑然一体,仿佛没有开口,光洁的表面上镶嵌着金牙花饰。她看了半天,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小礼物,这里的主人送给我的。”团主轻轻笑着,“千万不要丢了,到下一个去处会有用的。”
戈遥愣了一下,爬上车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团主坐在车前打了一个唿哨,马车开始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南淮,”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九州之上最繁华的所在。”
一群林鸟被惊得四散奔逃,白鹭团就这样踏上了前往南淮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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