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从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掉进屋檐下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小坑里,敲打出错落有致的音符。
戈遥趴在窗台上向外望着,小小的脑袋枕在胳膊上,捂得耳朵有几分发热。窗外的景色迷蒙而凄美,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在细雨中摇曳着,落了满地碎玉般的花瓣,萋萋的草木色泽绿得要融入人的骨头中去。离开嘉水河上明媚的日光已经有几个月了,这样的雨天里,浑身都像是被雨水浸润了,湿湿粘粘的融化成一片。
她刚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脖子却被一只大手从背后狠狠按了下去,头顶上方传来的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丫头,想什么呢,饭也不吃了?”
戈遥随手啪地一声甩开背后的手,声音又脆又亮。风暮涯愣了一下,按着手背上发红的印子轻声说道:“怎么,生我气呢?”
戈遥也呆了好一会儿,终于侧过脸说道:“没什么,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脖子。”
风暮涯看着她一直清清亮亮的眸子里,居然像受了潮般蒙了一层雾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进城之前,是谁一路上叫嚷着说,要把南淮城里所有好吃好玩的都买下来带走的。”他悄无声息地坐下来,一手支着下巴轻轻地笑道,“如今住进紫梁街上最漂亮的阁子里,却反而一点精神没有,我还怕你是受了凉,身体不舒服呢。”
戈遥睁大了眼睛重新望向窗外,紫梁街原本是个极其热闹的地方,街上都是老字号的店铺酒馆,望过去一排高高低低的青砖绿瓦,乌木的窗棂,一辆乌篷马车正从雨中的街道上穿过,落下一串潮湿沉闷的马蹄声,远远的各家屋檐下,有哑暗的铜铃在摇荡。
“真的没什么啊。”她用力摇摇头,把那些充斥在心里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晃掉,“好不容易进了城,却一直在下雨,也不能出去玩,觉得好没意思呢。”
“你的魅果孵得怎么样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戈遥从袋里掏出那个深紫色的果子,皱着眉说,“前几天跳得很厉害,以为快出来了,这两天天气一凉又没动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说到底还是沾染了主人的毛病啊。”风暮涯笑道,“懒懒散散的,老是让人等。”
“哪有,明明是天气不好闷出来的!”
团主坐在桌边笑了起来,他套了一件淡茶色微微泛旧的长衫,不慌不忙地坐在那里泡茶,飘得满屋都是幽幽的茶香。
“魅果哪是那么容易孵出来的,多等几天反而是好事。”他轻声说道,“再说大家走了这一路,风吹日晒的,既然进了城安顿下来,趁着雨天又清静又凉快的,也该好好休息两天了。”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下雨。”戈遥嘴里嘟囔着,跳下高大的窗台。
镜方阁原本是家不大的酒铺,坐落在紫梁街上最清静的角落中,据说老板是个羽人,品味总显得不同常人。几间屋子一概是没有修饰的白墙黑瓦,桌椅门窗都是清漆的白杨木,干净得有几分简陋,偏偏团主说这里的菜烧得好,酒也地道,硬要住下来。
这会儿桌上摆的确实满是厨子最得意的宛南菜,琳琅满目惹人眼馋。戈遥忍不住抓了一把脆皮花生塞进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说:“既然下雨,又干嘛搞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还要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跳舞,吓死人了。”
风幕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南淮城是什么地方,整个九州之上的奢华都汇聚在这里了,酒楼茶肆,宫廷书院,哪里没有歌舞戏耍的伶人呢,连凤凰池边上捏糖人耍大刀的,都说自己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们不搞一点排场,怎么好意思踏进南淮的城门呢?”
戈遥想到一路上闹过来,街道两边男女老少张大着嘴伸直了脖子立在那里傻看的样子,禁不住轻轻地笑出来声。
“说是这么说,可也太夸张了点吧。”她又抓了一把花生,边吃边说,“连火儿都放出来了,也不怕烧了谁家的房子。”
一旁的紫柏木笼子中,鸟儿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翅膀,像是对她的话有所不满似的,羽毛间火星飞溅,戈遥连忙捏起一粒花生塞进它嘴里。
团主笑道:“不用担心,火唳不是喜欢滥用火焰的鸟儿,平常懒懒散散的,难得飞上天一次,一旦落了地,火光散尽了,又和平常的鸟雀并没什么区别了。”
“是啊,这次为了让火儿带我们进城,还专门请它喝了二两青阳魂呢。”风幕涯在一旁笑着说,“那可是正宗的古尔沁烈酒,宛州这一带都很难买到的,团主大人该心痛了吧。”
戈遥兴致盎然地看着笼子里的鸟儿怎么把那粒花生吐出来又叼起来,就是咽不下去。团主说得不错,落了地的火唳不过是一只浑身青灰色,比麻雀略大的小鸟,很难想象这样的鸟喝了酒,怎么能一飞冲天,发出那么夺目的光芒,又是怎样发出洪钟一般的鸣叫声。
戈遥又扔了几粒花生给它,跑回到桌子旁边夹了几口菜,终于还是闲不住,抬起头问团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哪,就这么呆着哪儿也不去?”
“先歇两天吧。”团主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淡淡地说,“想吃什么玩什么,先去玩个痛快好了。过两天,自然会有人找上门,请我们去演戏的。”
“好啊好啊!”戈遥听到演戏,立刻来了精神,拉住团主的袖子说道,“这次总该让我上台了吧,随便唱个小角都行,我一定会好好演的!”
团主笑了笑,说道:“上次在城外的石川驿,不是已经让你上台了么?”
“就演了个会蹦会跳的兔子,被耳都追着满场跑来跑去的,有什么意思啊!”戈遥气呼呼地嚷起来,“我要演真正有曲子可以唱的角色么。”
“你那个兔子演得多好啊,又可爱又活泼,台下的看客都纷纷叫好呢。”风暮涯在一旁眯着眼睛笑。戈遥刚要瞪他,已经被对方抢先在额头上又敲了一下:“小丫头,一路上就知道念叨这个,忘了当初让你入团是干什么来的?洗衣做饭缝补打扫一件没做好,这才跟着我们走了几天,就想着上台唱戏了?”
戈遥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不服气地嚷道:“当初是谁说我唱歌好听的?你可别瞧不起人,说不定我上台一唱,那些有钱人听得高兴,多给几个钱,也好早点赔了你们的那个什么什么破鼎!”
团主愣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惦记着鳞纹虯方鼎呢,其实钱倒是小事,不过上台演戏这种事,确实不是你能做得来的。”戈遥刚要跳起来争辩,却被他一只手放在肩膀上,轻轻地压了回去,“演戏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只是看我们在台上又是唱又是跳的,觉得好玩又热闹,却不知道每一场戏中是花了多少人的多少心血,才能有这样的效果。要把歌舞排练纯熟,要有念白与乐声,还要有不同的光与影子,不同的风和气味,才能从各个细微的方面营造出亦真亦幻的感觉,让台下的人忘记面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戏台,最终完全陷入戏中。暮涯说得不错,南淮城中多的是说书唱戏的人,如果我们白鹭团不在每个细节上都算计得一丝不差,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又怎么能招揽到生意,吸引人们来看我们的戏呢?”
戈遥听得入了神,许久才说:“怪不得,我虽然每次只是在后台看你们演戏,却都觉得像真的一样。那些歌舞音乐我看得见也听得见,光影和风又是怎么来的呢?”
“有些是靠道具,有些不过是些制造幻觉的小小法术而已。”团主说着,伸出右手,一只修长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一敲,只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杯中顿时涌起一团袅袅的雾气,在空中翻腾变化了一阵,转为淡淡的褐红,重新落回杯中,顿时一股酒香四处散逸开来。
风暮涯坐在一旁吸了吸鼻子,已经轻轻拍手笑了起来,说道:“大人对酒的品位一向不差,这是河洛的黑菰酒,是用一种特殊的黑菰酿造出来的,有种特殊的绵香,不要说河洛,就是人喝了也容易上瘾。”
团主只是淡淡地笑着,指尖又在杯子旁敲了一下,雾气重新升腾起来,变为淡绿色,清甜扑鼻。还没等雾气落下,风暮涯已经开口说道:“这就是羽族的齐林乳酒了,用碧云桃汁酿成,宁州最为常见。”
团主再一次敲了敲杯子,雾气转为深邃的青绿色,浓烈的气息顿时充溢了整个房间。风暮涯收敛了笑容,慢慢地说:“这次是青阳魂了,九州之上最烈的酒,烈性有余,后味不足,或许算不上酒中的极品,却是草原上的英雄们最爱喝的。”
团主振了振衣袖,端起杯子递到他们面前,说道:“我们大家游历四方,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喝点英雄的酒总不是坏事,这青阳魂你们谁来尝一尝。”
绘着蓝花的白瓷杯放在鼻子下面,一股酒气如同火焰一般冲上来,戈遥吓得连连退后,摆着手说道:“别开玩笑,这么烈的酒我可喝不了。”风暮涯站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从她面前拈起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大口,青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道:“果然,这味道我只是闻一闻就快要醉了。”
戈遥诧异地瞪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异样。风暮涯终于忍不住抿着双唇笑了起来,把杯子一直推到她面前,说:“早说了是骗人的小把戏,你尝一口就明白了。”
戈遥半信半疑,凑近了杯子,伸出舌头微微沾了一点那深翠色的酒,连忙屏住呼吸,等待着火烧一般的感觉爬满整个舌头,然而嘴里扩散开来的却是淡淡的茶香,隐隐透着一丝温热的甘甜。她有些不相信地又啜吸了一小口,果然只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团主坐在桌旁,托着腮淡淡地笑着,轻声说道:“这是南平香,宛州小叶中最常见的一种,色轻味薄,也被称为‘怀乡’,说是每次喝了,必然会怀念南方的家乡。这才是云游四野的旅人最喜欢喝的。”
说罢他手指从茶杯上方缓缓掠过,色泽与酒香一下全退去了,只剩下淡淡的琥珀色茶汤。戈遥捧着杯子又惊又喜地叫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法术啊,好玩好玩!”
“法术不是用来玩的。”团主说,“有的能够救人,有的却能杀人,小至坑蒙拐骗,大则混淆乾坤,每一种法术都会由于使用方法而有所不同。对我们白鹭团来说,不过是谋生的技能而已。”
戈遥还在望着杯子里清清亮亮的茶水出神,门却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咕咚从外面一阵风般跑进来。
“雨停了雨停了!”她兴高采烈地喊着,“我们下午去街上逛好不好?”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霏霏的细雨都落尽了,淡淡的天光正从裂开的云缝中透出来,洒在湿漉漉的屋檐与路面上,满是碎金般粼粼的光芒,一股清新柔和的风从门外涌了进来,充满整个房间。
刚才还百无聊赖的几个人一时间纷纷聚到门口,青栾最后一个从床上爬起来,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神色慵懒地说:“你们几个去吧,我对那种热闹的地方没什么兴趣。”
“不要那么扫兴么。”风暮涯斜倚在门边,半边身子都笼罩在阳光中,回头说道,“南淮城可是难得来一次的地方,不亲自出去逛逛,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有惊喜呢?”
“说的也是,大家闷了一上午,出去转转也好。”团主说着,却不起身,“下午大家就自行活动吧,晚饭前回来就好,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走丢了。”
戈遥跟着大家出了门走进天井里,一片淡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头顶上方的浓云正在逐渐散去,露出一方小小的,澄澈的天空。
她突然间停住了脚步,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隔了一道围墙,远远传来街市上飘忽不定的喧嚣声,衬得院子里分外的寂静,然而高墙之外,偌大一个热闹的城中,到底有哪里是她应该去的呢?
就在这一瞬间,刚才还在前方说说笑笑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回头望去,团主也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空空落落的天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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