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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故事 鸦巢决战

        鸦巢客栈店如其名:乌木板壁乱糟糟地伸向天空,架着摇摇欲坠的阁楼,不但模样破败,更有上千名黑鸦在其上筑巢如云,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鸦群黑压压地飞起,就如同蹲伏的乌木怪兽头部黑色乱发飞舞。

        他的手指依然高举在空中,神态却突然僵硬如石头。

        栈道上的人爬起身来,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起喊出声来:“陷阱!”

        店老板白澜蹲坐在抹得油光锃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水如瓢泼的天井、咯吱作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欲坠的牲口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在心里嘀咕着道。

        鬼颜披着外袍半蹲坐在雨水里,就如一团色彩变幻万千的花,看不清形状模样。她此刻外表极动,而内心极静,周身就如一张绷紧的弓,用心聆听等待那把无处不在的刀。只要她能忍住不动,就能让无形无下手之处。

        白澜也急道:“我还问你呢!”

        “好呀,”他嘿嘿地冷笑道,“也是时候了,就让我先送你回老家吧。”

        他们和无形对峙在陡峭如刀的悬崖上时,雨水如万根银针穿梭而下,将周围织成一片白亮亮的银子世界。

        鬼颜双手握刀,半蹲在泥水中,此刻她依旧落在下风。

        军官回头看了一眼,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也不上来帮忙,伸手一把推开混世虎,独自朝树洞直奔过去,伸手就要去推门。

        “没多久了。”

        “不,不是我设的。”女孩否认说,脸颊上透出一点淡淡的红色。她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混世虎,问:“你又是谁?你冒充强盗,切断出入的通道,又在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上布下陷阱,你究竟是谁?”

        白澜看了心里直冒凉气,心想大概是这粗人在前面什么地方露了财,就如同香饵诱来成群鹰隼,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们一起转过头去,看见在那里三五条钩藤还在扑腾它们最后的精力,一条钩藤高举着一具尸体,让它在空中翻滚,另几条藤蔓则试图抢夺。一旁的地窖门也被翻转开来,斜扔在一边。

        他斜了眼拍着胸喊道:“我混世虎也在万鸦山纵横了十多年,怕过谁来!”扯了刀子直奔前楼而去,三名党羽也紧跟在后,闹哄哄的冲到那驼子的房门前。

        白澜陪着小心,将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身边的伴当。

        他乜斜着眼,压根不看站着的两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们都是天驱?”顿了顿,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话语仿佛是从遥远地底下传出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磨牙的声音,让人浑身不自在。

        鬼颜

        白婪高高举起这柄厚剑,只觉得手心一痛,他大惊之下,张开手看时,只见剑柄上有一个突起的烙印,刚才这么一捏,已经深深地扎入自己的掌心。那是一个含义隐晦的符号——隐藏着天驱最久远的意义所在。

        他窜到楼梯中间,扭头看时,发现那几名凶神恶煞都站在原地未动,心中稍稍放松,却突然听到一阵可怕的嚎叫。只见一头巨狼迎面拦住,暗绿色的鬃毛如雄狮一样从脖子后一直垂到胸前。它低声咆哮,口水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巨大獠牙间隙里滴下,庞大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将他的去路完全挡住。混世虎只顾逃命,却将楼梯上这头狼给忘了。

        “知道什么叫‘一根马尾空中吊’吗?”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驼背农民是怎么回事了,他不过是伏师的食鬼法中的一个牺牲者。伏师自己始终躲藏在棺材中,驱役死者替他做事。

        “食鬼术。”他身后的鬼颜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那股看不见的风依旧在细声细语地说服白澜,他闻到风里面传出的烟味,“你以为她真的是个女人吗?哈哈,这人一贯以色相勾引好男子,你喜欢上她,就中了她的陷阱,乖乖地带她上了这条小径。这军官被她摆布得送了性命,你不是亲眼所见?鬼颜若是入得幻象林,岂会留下你来?”

        “走到底……”鬼颜突然兴奋地揪住了白婪的袖子,“这老笨蛋,他帮我们重新打开了一条生路。他的星灭术,将所有的星辰力量都吸走了,自然也将无形布下的陷阱给破解了……把你的钥匙给我,让我们进幻象森林去。”

        一枝藤草从秃头袖子下穿出,如电飞起,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缠绕在柱子上。

        那一刻,乌鸦在外面的棚顶上呱呱乱叫个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线,从无穷中来,落到无穷中去,如万道幻流现于眼前。白澜望着窗外,只觉心猿意马,一时间发起呆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突然莫名觉得另一股阴冷冷的寒气从背后逼来,他回转头看见二层走廊上,一双狼的绿眼在阴影中忽隐忽现,一时间竟然突然放大到无比深邃,几乎要将他吞没。

        阳光从客栈破了的半壁中射入,照在剑完那僵卧的躯体上。花草藤蔓如壁虎蜿蜒爬过,从四面墙壁上滑落消散。

        “不,我没有死,死了的是你们。”

        终于来了个还算正常的人,他望着那瞎子如此想,不由吁了一口气。

        而藏音安然地将茶碗放到唇边,茫然瞪着前方。他丝毫也没怀疑过陆狼的能力。

        但那一刀尚未划完,鬼颜的后背上又嘶啦一声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她一低头,一个踉跄,一泼血洒落在泥泞中。鬼颜这一下受伤颇重,不由得跪坐在地。

        伏师

        剑完发觉一只手上越来越滚烫,另一只手上则冰凉刺骨,渐渐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手上那两支魂印兵器,全凭借来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愤怒来掌控,如今愤怒渐消,剑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过来,他就会被左手剑上的火焰烧成焦炭,被右手剑上的寒气冻成冰柱。

        鬼颜在雨地里施展开这套变身术,虽然不如无形那样完全没有行迹,但身形如波纹一样荡漾,外衣花色变幻如海,无形双目本来近盲,如今更是难琢磨透鬼颜的确切所在。

        两个不同星辰系列的术者合作的力量,通常会超过两个单独施法者的力量相加,但只有绝对信赖对方的术士才可能施行这样的法术,否则他们发动起来的法术,也许先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在这位挟带水火云气步步紧逼的黑武士面前,桀骜如狼的陆狼也不由得垂下了手,似乎被剑完摄人的气势给镇住。

        无形在闪躲她如流水一样舞动的双刀,动作幅度大了时,也会从卷动的空气缝隙里现出真容。

        她咬着牙道:“这不是密罗术。”

        “那么那道门……”

        岁正代表平衡、循环往复的变化。它是规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正惶急间,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轻语,依稀就是无形的声音:“不要上了那姑娘的当,知道她为什么叫鬼颜吗?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吧。”

        她与剑完站在一起,两道眉毛剑一样斜挑向上,道:“剑完大人,这个人厉害,小心他的星辰术。”

        他再转头望向剑完,剑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朵重瓣的金蔷薇花从他闪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无形举起手,将一小串铃铛举在手里摇了摇,那串铃铛正是鬼颜原来系在袖子上的。

        于是站在一旁的白澜就 偶尔也能看到无形那飞甩开的卷曲黑发、深陷的眼窝里淡紫的双眸、狞笑时向一侧歪开的嘴。随着空气卷动哗啦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海潮撞碎在礁石上的响亮呼号——无形又飞快地隐没入透明的屏障后面。

        他轻轻地笑着,说:“你骗过了陆狼和无形,还想要来骗我吗?”

        “我不是。”那少女张着惊惶的大眼,拼命地摇了摇头。

        风和雨从板壁上的破洞灌入。湿漉漉的马蹄声从栈道上传来,渐渐远去。

        “她,是寰化术者。”伏师明确地断言道。

        他微微举起一只手,身上生长爬动的藤草都突然滴溜溜地转了个方向,转过去朝剑完而立,四周地面上房顶上房梁上群蛇般的藤草卷须沙沙地爬行着,簇拥而上。它们吐着信子,从四面和高处探下身子,将那黑骑士包围在中间。

        白澜讲述故事的神情如此的投入,就连女孩也回过头来听他讲述。

        “我们不是它的对手,还是跑吧。”白婪在幻影中摸住鬼颜的手,拉着她想要向后退去。

        剑完的毛发全都高高竖起,他的牙齿闪着寒光,人以毛发为血梢,指甲为筋梢,牙齿为骨梢,舌头为肉梢,此刻剑完的四梢全都充溢满怒气,一声大喝如爆雷在舌头绽放,这一声大喝还没完全消散,陆狼已经被一剑从肩膀斜切到小腹。

        白澜高提着灯笼从左照到右,从衣物上便认出是那官家和少女雇请的脚夫之一,不由暗自心惊,这几人躲得好好的,脚夫怎么又会半夜起来死在这儿呢?

        白澜大着胆子赔罪道:“这位客观勿怪,店里出了人命案子,大家也是见你房门紧闭,怕出事而查探一番。”

        “或者,”他又说,“派人回头,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帮忙,可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无论如何,这天气……今天是没办法啦。”

        正在此时,门上又响。白澜嘟囔着不好听的话前去开门,门扇一拉开,却见那五名逃跑的强盗又排着队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一道道微红的光如同火焰在剑完的背后升腾而起。那是郁非的颜色。这颗象征战争杀戮的星辰,象征血与火的征伐的星辰,十二星系中最暴烈最果敢最强悍的星辰——这就是剑完的星辰啊。

        我不管了。白澜绝望地在心里嘀咕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现在一心只想钻入楼梯下睡觉的地方,给自己灌上两杯白酒,然后用被子蒙上头呼呼睡去。

        “胡说!你在砍这根柱子的过程中,大柱的支撑力一点点地减少,那道窄缝就会封闭上的。”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继续说,他的语调和语音没有一点点的变化,依旧像是从哪个无底的坑洞中冒出。

        他被这命令驱使着,朝站在大堂中心的鬼颜看过去,她也正好看过来。

        剩下的钩藤害怕的蜷缩起来,躲藏到随桌子和板凳下,让出了一条焦黑的路。

        那少女朝他点了点头,嘴角边似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着蜡烛,在微光里爬了上去。白澜无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脚踝,细小伶仃,犹如丁香花的花茎。

        伏师慢悠悠地道:“你才是那个骗过了陆狼的密罗术者。白婪,踏入客栈始,我们就都入了你的术中。就连你口中吐出的莲花,也是假的。”

        剑完收剑入鞘,众人都觉得白光一样充斥满店堂内的风消失了。

        “是什么?”鬼颜抓住了他的胳膊。

        白澜说:“军爷,两位脚夫就在这楼梯下的柴草堆里凑合一宿吧。”

        白澜从紧贴着的峭壁上探过头往下看那个小小的掉落的身体,它扭曲成“大”字形的黑色剪纸。在遮盖悬崖底部的变幻云气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杀手口中的金牙在闪亮。白澜惊恐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发觉无形在这最后时刻居然在野蛮地狂笑。

        这确实不是密罗术。密罗的隐身术只对受术者的视觉影响,使人产生虚影幻觉,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但声音是无法改变位置的。

        军官倒也实在,看着店家白澜如此尽心尽力为他忙碌,便推心置腹起来:“咳,什么家眷,不过是前面路上买的歌女,加上那几个箱子,都是送给县老爷的礼物,还不是为了请调方便。店家,再给我送些灯油和热水上来吧。还有,寻两根粗门闩来,我把那个盖板给压住。”

        陆狼脸色阴沉,左手舞动,挥出三四道钩藤挡在剑完去路,钩藤上无数利齿寒光闪闪。

        “我走不动啦。”混世虎在后面喘得跟头牛似的,血水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里,斜依着一块突兀出悬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窝很深,每次抬头看着白澜说话时里面就灌满雨水。

        伏师冷冷地看着藏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样无情又平静:“真可惜,作为星算师,你是无法算出自己的命运的。你不知道最后一个人是谁,不过很显然啦,不是你。”

        “干什么?莫非你又要抢劫?”那军官向后跳起,抖索着用手指着那强盗头子。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从旁边僵坐着的藏音脸上看到一道诡异的笑容。剑完如同掉入陷阱的野兽那样突然地明白了这个笑容的意义。

        强盗头子回头望了一眼,冷笑一声,收起刀子,他竖起一根指头警告着:“我会盯着你的。”

        “上房一间。”那背着棺材的农民转过身来,嗡嗡地从肚子里发出声来。

        悬崖的顶部被黛黑色的丛莽掩盖着,有太阳的时候,那些粗大的树身会在隘谷对面投下巨大侧影,足有数百尺宽,至于它们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们的目光太过短浅,难以穿过数百尺高的茂密枝叶看到其上的情形。它们隐藏的秘密也从未被打破过的——所有人类的活动痕迹,不过限于栈道上的窄窄一线而已。

        他们站在山崖上,回望脚下那粒小豌豆一样大小的客栈,那里对立着上千年的宿仇天驱和暗辰。他们各自拥有者仿佛是渺不可及的抱负。

        只见那些青藤负着一圈圈对生的复叶,叶柄下眨眼一样闪着小黄花,每对叶子下面的浅纵沟里,都长着一对锋利的角质钩子,上面被这灰白色的柔毛。白澜认得那是山上多见的钩藤,最爱牵扯人衣马畜。

        “有人跑了。”伏师低沉地说,“得把那店老板抓回来,他是江子安的人,必然知道通往幻象森林的路在哪儿。别忘了,他们中间还藏有一名高手。”

        女孩的斗笠这时候侧倾了一下,一串水珠落了下来,笠下那少女的眼睛也像水波一样温柔,如会说话般。白澜平生阅人无数,也不知为什么,情不自禁地为这小姑娘心动。

        众人听了不由愕然,乱纷纷地道:

        白澜紧贴着悬崖而立。小径的一边是瀑布一样坍塌下去的岩石。打斗的两个人就踩着细细的一线边沿突兀来去,动作身形都如漂亮幻影,如羽翼颤动的蝴蝶,让人忘了那是在极度危险的悬崖边上的舞蹈。在这场看不清的舞蹈中,鲜血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来,洒在白澜的脸上。白澜仿佛傻了一样也不将它们擦去。

        这二十年来,他始终用愤怒遮盖他的恐惧。他始终是宛州北路天驱骑士团中最勇敢的武士,如今,这些血把压制着的不安和害怕全冲出来了:年少时被野狗追逐的经历,被火烧死的父亲乌黑的脸,饥荒中饿死的母亲青白的脸……巨大的恐惧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不但相貌身高变化,就连她身上的衣服也如笼着一层浓雾,在风里飘拂来去。紫色外袍变幻成一袭绿色团花绣袍,再看鬼颜,只见她脸型瘦削,双眉如刀般锐利,分明是一名精明干练的少年人。

        棺材里的伏师,那团形状不完整的东西又动了起来。它那破损的嘴唇仿佛黑洞一样轻轻地张合着。伏师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白澜,或是白婪。

        此刻这名辰教徒的目光,却仍然是紧盯窗口边安然而坐的那人。

        他们撕开那些蔓藤,逃出客栈。天已经大亮了,他们在店堂里竟然丝毫也不觉得。回头看时,客栈已经被无数草木所掩盖。白澜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寂寞的早晨。栖息在客栈屋顶的乌鸦本该在清晨成群地飞起,翅膀轰鸣,如同山洪爆发,但此时那些残存乌鸦都已被疯狂生长的草闷死,一直也没留下。

        那琴师却冷笑一声:“正因为是瞎子,才不受天气所困,随时可知天象如何。”

        “白婪。”

        剑完大惊之下,想要脱手放剑,但此刻竟然连一根指头也不听使唤了。

        伏师立在门后,仿佛丝毫也没有受到过惊扰。那些无孔不入的杀人藤蔓仿佛恐惧死亡一样躲开他。

        剑完大叫了一声。他的勇气和力量,正跟随这些喷涌而出的血流逝得干干净净。

        这些星辰术相生相克,事实上,每一个人只真正适合修炼一种星辰术。真正的高手知道要把意识转入内心,先了解自己身上蕴藏着什么样的星辰碎片,再来选择休息的方向。

        陆狼疯狂地向四处旋身,牙咬得咯咯响,想要看破这道蒙混之后隐藏的真实。他听到自己的狼在二楼走廊上低声哀嚎。

        白兰委屈地道:“家主行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奴仆所能干预左右的。再者,怎么就能说这店里有天驱呢?”

        那一个夜晚就伴随着烧焦的羽毛气息悠然而至。白澜拿了根粗门闩和衣倒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入眠。他的床安设在楼梯下面的窄小空间里,稍稍敞着门,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门。他瞪着双眼,眼帘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门外大风中的绝壁顶端呼啸跳跃。

        嚓的一声轻响,那柄火光之剑已经穿透了伏师的身体,从他前胸贯穿到后背,从驼背农民的身上飞出了成片的火光和焦臭的气息。客栈里站着的其他人甚至能透过驼背农民身上的大口子,看到门后如注的大雨。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远在天启城的皇帝与蛮兵交战,使他那个日常行走甚至没超出村头大槐树的父亲,却死在数万里外的铁线河畔,一缕孤魂难收。此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以搜寻战场上死人的衣物为生,这行当毕竟养不活一家人,只好将她送到镇上青楼,未几又被这军官看上,买了来要送给神骏城的县官,谋求个发达之路。

        那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屋顶上万只乌鸦同时振羽而起,如同暴风乍起。大通铺里睡着的强人最先被吵醒,纷纷点起灯笼火把,抢出门来看,但白澜却跑在最前面。灯笼火把照耀下,只见客栈边上,一人软绵绵的半挂在栈道边的铁链上。

        那军官拖住白澜的手不肯放。

        从大的层面上,可以理解为驱役者从外界将精神力注入到这些尸体内,驱使这些僵硬的躯体行动。这些尸体会如常人一样,拥有他们生前的力量和本领,对役主唯命是从,直到躯体腐烂,肌肉掉落,最后整个骨头架子完全塌跨。

        他用尽全力,高举那柄带下来的黑剑,朝柱子砍去,一下接着一下,一剑接着一剑,发出叮叮的声音。

        伏师说:“我只是看破了星镜上那些你没有说的东西而已。”

        白澜的惊惧神态影响了其他人,个人探头探脑,心虚得四处张望,不由自主地挤到一起。

        这可绝不是幻觉。

        “这里是客栈底下的地窖里,不过我们躲不了多久了。一切力量皆要灭绝,这是谷玄术的最高阶法术‘星灭神离’啊。我看那团残魅已经失去控制,这儿很快就要毁灭了。现实星辰力量,然后是生命。它的谷玄术再施展下去,不用半个时辰,这客栈方圆五百步内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死去。”

        围在边上的人都瞪着双眼看她。

        “唔,”他心满意足地吸着气道,“这浑人乃是半夜出来解手,中了陷阱,从死状上来看,大概是中了亘白术者中高手布下的局吧。”

        客栈里的众人听到楼板上传来地震一样的巨大声响,一批高大得异乎寻常的黑马现身在楼梯上,鬃毛飘扬如同黑色火焰燃烧。

        白婪惊恐地想:这是星灭术,伏师正在施展谷玄系的这一最高法术。它能将一切星辰力全都吸附走,当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吸纳一空,生命自然也就凋零了。

        白澜心疼那些桌椅,也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去掏米烧火,准备晚饭。

        这些兵器碎片,拥有原神墟的强大灵力。墟的继承者对此念念不忘,他们还谋划着在即将重新到来的末日之战上,要让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场,于是派来了这些搜寻者和看守者。它们守候等待在这块大陆上的岁月至少有十万年了,等待着大地重新将这些神器吐出——而现在,它终于现形了。

        混在人群里的一名黑脸膛汉子怒道:“靠,这这种不吉利的鬼东西怎么能让它回客栈去,难道我们还要和这东西睡在一起?”

        小径陡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只能用手抓紧石缝里的草根,踩着浅浅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两步,白澜的脚就陷入冰冷的泥浆。他们吃力地攀爬着,过了许久,仿佛也没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栈却如一粒小小的豌豆,落在了下方。

        “快躲进去。”白澜说,回身要众人逃入山洞,紫衣少女却不知道怎么滑了一跤,白澜急忙回手拉她,却几乎要被带下小路去。他们两人大半个身子悬空在外,沙石簌簌地落下悬崖。

        他突然咦了一声,指点着客栈的一个角落问道:“伏师,你看看,那是什么?”

        金刚剑一出,如同奔腾的大风,在客栈里卷起寒彻骨头的洪水,从一头扫到另一头。但这把剑本身又是锋利无比的戒律,他横空而出,切断流水和大风的轨迹和通道,破除一切贪嗔痴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缠。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还心存疑虑。那女孩身子轻巧,用手撩着裙摆,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摇下许多细碎的铃声。

        这果然是亘白系的秘术,只要有活动的人或东西靠近,就会激发其上成吨的空气下落,将下面的物事压成粉末。架设陷阱的人手法干净利索,不着痕迹,怎么着也是个一流杀手。

        “不,”白婪温柔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剑完咬着牙看驼背农民的尸体,他的腔子里甚至没有一点点血,他可以从中看到萎缩的脊椎。

        “啊,”军官叫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威武之气登时化作流水,连连道,“那怎么是好?我们只能连夜逃回青石去了。”

        混世虎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将它展在风中,给他们看。这不是他们看过的任何一张画像,而是第六张画影图形——正是昨天晚上,这强盗头子从乌鸦的嘴边夺来的那张黄纸。

        白婪嘿嘿一笑,突然问:“鬼颜,告诉我,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原来不止是一名凶手,而是有五个杀手隐藏在大家中间。店里原来共有十四人,如今已死了两个,尚且还有十二人。这里头有几人是杀手而几人是无辜的甲虫呢?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它们,快跑吧。”白澜道:他跟随在后,一脚跨出洞口,却突然觉得后脚被一道铁圈紧紧箍住。

        郁非代表雄心与志向。星象学家们猜想这位神祇给世界带来各种冲突,但很难说是郁非直接参与其中,还是它加强了地上种族无可抑制的炽热野心,才是各种争端的肇因。

        混世虎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我和你们一样,被人追杀,岂还有窥财之意。”

        “还记得瞎子说过的话吗?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谁能轻易活着出去,”混世虎轻轻地斜咧着嘴道,“哪有这么容易就逃走的?”

        他扬手一招,那把锋利无比的金刚剑轰鸣了一声,跳起来落在自己身前。加上他刚才脱手插在地上的剑,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剑,品字形地插在棕黑色的地板上。

        那军官胡乱擦着汗,转头看到混世虎也在,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这人是强盗,你怎么能救他。”见到强盗落单,他雄赳赳地拔出腰刀,踏上前两步,要捉拿贼人,却一脚踩在碎石上,几乎腰滑下山崖,手中腰刀也脱手飞下。

        他闻到了红剑流露着火热,白剑流露着冰寒,黑剑流露着空白,青剑流露着决绝。陆狼不免有一点迷惑,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本相星辰呢?

        “我,”鬼颜挺起受伤的身躯,正容道,“铁甲依然在!”

        紫衣女孩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衣袖下的弯刀闪电一样划出,新月的光芒向后斜掠过极长的一道弧线,这迅疾之极的一刀却砍了个空。

        剑完拔出赤华,大步向前行进。他的铁靴踢碎了脚下的几团蘑菇。

        陆狼的眼睛瞬也不瞬,右手再驱赶几条钩藤攻上。这些植物源源不绝,破开地板,将嫩芽探入空中,随后抽出一根根藤条,这些藤条的枝节上,都有一对对的对生钩刺,如同弯月一样,锋利无比。

        =岁正==寰化=

        但每个人看到的情景是否一样呢?他看到的是否是真实的呢?

        “已经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颜叹了口气,低声说。

        那四个字听起来毫无意义,但白澜见多识广,不由想起九州上一个行事隐秘的团体来。

        白澜借机溜到阁楼下的储藏间,见那军官已经下了楼梯,正和那名少女及剩下的那名脚夫站在一起,脸上都是又慌张又着急的神色,见了白澜乱纷纷的劈头就问:“出了什么事?”

        地窖口正对着客栈大堂,他们根本就无法穿过大堂逃出去。

        他轻蔑地笑着说。但所有的人却都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惊慌。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白澜吓了一跳,强盗头子却是将那浑人拖了上来。

        这把剑的每一砍伐都要让施用者的肉体付出代价。

        这时驼背农民如同落入水潭的野山羊那样抖了抖身子,从他的肚腹深处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这名死神的使者从黑暗深处活了过来,死亡的气息随着他的抖动,从这个腰挎腿脚僵直的男人身上弥漫而出,充满整个客栈。

        白澜躲闪了一下,道:“这些话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先逃命要紧。再不快走,等他们斗得见了分晓,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他如着了魔一般向前走了两步。混世虎却突然一长身,当在入口面前,他从怀里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用轻佻的淡紫色的眼睛扫视众人。

        激荡在客栈里的音仿佛不是他亲手弹拨出来的。风才是它的演奏者,就连鸦巢客栈也成了庞大的乐器本身,空荡荡的店堂是它的共鸣箱,而空洞的窗户则是它的音孔,来去无踪的风从屋顶的破洞灌入,合着琴上发出的音律抖动。

        刚才还围成一圈的人不仅都后退了一步,以离他人更远。他们的眼睛如冷电一样在冰冷的店堂里互相扫射。

        琴师藏音冷笑一声,威胁的竖起跟瘦削的手指:“你家主人居然将消息卖到天驱手里,这算什么?”

        剩下那名脚夫哆嗦着说:“阿二半夜内急,出去上茅厕,结果就听到外面闹将起来……阿二怎么了,是不是被那几名强盗杀了……”

        她动了动,缩起腿摸了摸,发觉上面是一圈伤口,每道伤口都是对称的一对小孔。

        鬼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不用你帮。”那一声喝又清又亮,震得四面空气嗡嗡作响。

        小径寂静如孤岛。

        白澜抹了把脸,撕下衣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替鬼颜包扎伤口。他看着鬼颜背上和肩上的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包扎的手不由抖抖索索地不听使唤。

        “一个点。”白婪肯定地说,“只要摧毁这个点,整座客栈,连同这一段栈道,就会塌落下去。”

        陆狼先前动手时,黑骑士剑完只是冷眼旁观,带到陆狼又朝白澜三人迈过步子,剑完却突然开口道:“够了。”

        白澜捉摸不清她的形貌,也捉摸不清她的身形。她的外形如融化在四周的雨水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藏音、陆狼和伏师冷笑不语,黑骑士剑完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枚铁青色的扳指,高高举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铁甲依然在!”

        鬼颜摸到一根大柱子,它溜光圆滑,笔直如箭,正是那个立在客栈大堂中央、深入低下的紫红色大柱。

        “半夜就要到来。谷玄将升到最高处,那只虚魅的力量将达到顶点。他将星辰力吸光后,各种生物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鬼颜仰面向后,风把她那件能变化色彩的浸透雨水的罗衣向下扯去。她觉得只要再加上最微弱的一点力量,自己就要随风而落。而无形正埋头向前朝她猛冲而来。他双手收在怀里,肘尖朝前,如同野牛的锋利犄角。以同样是杀手的敏锐感觉,他深切地明白眼前这位身形变幻莫测的杀手的厉害。一旦占据成杀的位置他就绝不容情,不许她有逃脱的任何机会。

        “啊?”

        剑完

        众人回到店里,没有人想回去睡觉。那混世虎还不罢休,提了刀一刀剁在桌子上,发狠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驼子做的。”

        “嘿嘿。”他们说,“你一个小小客栈老板,怎么会藏有这些画像?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就是鬼颜?”

        鬼颜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还是忍痛翻身跳起,她沐浴在如瓢泼一样的大雨中,雨打在身上,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她用右手支撑着肩膀,环目四顾,眼中一片茫茫的雨丝。突然听见身后有快速移动逼近的滴答声,这轻微的脚步声如此之近,已经让她来不及躲闪了。她转过身去,透明的空气帘幕唰的一声向两边分开。她看到无形挂在嘴边那野兽般的微笑。无形就如犀牛踏开低矮的灌木枝叶一样,分开雨水和空气,朝她笔直地冲来。

        白澜将一副摇摇晃晃的长梯子升起来,架在通往阁楼的穿人孔上,转过身递了根蜡烛给那少女。

        这时候,那些钩藤已经膨大如一条条巨棒粗的荆棘,钩刺都有盘子大,明晃晃的。这些变粗壮了的钩藤仿佛并不畏惧炽热的火焰,它们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但藤条更显出道道金属光泽,凶狠地抽击绞挤,将剑完包容在内。它们是如此数目众多、浓密,以至于将圈中的剑完遮挡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偶尔从藤枝缝隙中飘散出一星半点的火气,说明这位天驱武士依旧在其内防守得水泄不通。

        他最后转头望了一眼门后木头人一样呆立着的伏师,咧着嘴呵呵一笑:“伏师大人不屑于以多打少,才让你在这里捣乱了这么久,我无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从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接招吧,剑完!”他话音未落,已是身形变动,两眼露出凶光,就要朝剑完背后扑上。

        鬼颜手里的长剑闪灭不定,但那黑影对长剑的脾性仿佛极其熟悉,只一反手打在鬼颜的腕上,就将金刚长剑打脱了手,那柄锋利的长剑刷的一声,穿出窗外,远远地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剑完几次努力,想要松手放剑,却难以付诸于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万千细丝,密集地缠绕上身,让他连抬一抬小拇指都极其艰难。

        四人锐利的目光同时朝白澜扫来。

        “你可以试试。”站在对面的无形突然诡异地一笑,手中短刀斜挑而起。他手中的刀比一般手刀要短,刀背薄挺,刀身狭尖,略带弯曲,锋利无比,分明是刺客专用的样式。

        白婪的密罗术也发动了。一道闪亮的白光仿佛一堵白墙,从室内这头推到那头。登时小小的客栈之内,拥挤起无数身影来。无数的人无数的分身,或走或跳,或冥想,或游斗,或争闹,构建成无数重重叠叠的幻象,而鬼颜和白婪的真身隐藏在其中。

        白澜吓的后退两步,肩膀碰到了个什么,一回头不由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白澜眼尖,又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一个仿佛六弯新月簇拥成的莲花形状挂坠在其上晃动,不断向外荡漾出金色的光纹。

        剑完举着扳指,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江子安毕竟是商人,你出的价钱不低,我天驱难道就出不起价吗?”

        他迟疑地探出头,只见一只庞大的秃鹫展开巨翅,正在天空中盘旋。那只怪鸟一双巨翅张开足有二十四尺宽,上部是褐色的,下部是白的,很是分明。

        那时候瞎琴师和驼背农民已背着棺材各自占据了二楼的两间中房。黑马骑士下了楼,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那黑骑士下了马依旧高大异常,身躯如同半扇大门,足有一个半人高,坐上去两条长腿就几乎将桌下塞满。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一迭声地喊道拿酒来。那几名贼头鼠目的强盗则远远地缩在另一边,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主人一死,他的黑马一声长嘶,举起铁蹄猛烈砸在板壁上,在侧壁上砸出一个大洞,跳了出去。

        当他们真的看到小径的尽头时,雨点又开始飞落下来,落在这群人的额头和眼睛上,撞痛他们向上望着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绿色洞穴的小径顶端,小女孩停下来喘气。白澜在后面能看到她那白色的耳廓,黑色的发丝沾在她脸上。

        “咦?”瞎子侧着耳朵一顿下巴,仿佛在倾听什么。

        客栈门口透出光来。他们看到驱狼人站在屋顶,窗口前则是黑骑士抱着胳膊的剪影。他们二人并不出门看究竟,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前面那帮人垂头丧气的回来。

        鬼颜立在当地,一双眼睛转了转,问无形:“你要阻止我进入幻象森林,去找那件东西吗?还是你自己想进去找它?你是要逼我杀你呢?”

        白澜眼见陆狼行径凶残,杀气人来毫不眨眼,不由得一步步地后退,扯了扯那少女的衣袖,朝后缩到楼梯下。

        =太阳=

        如同一只鸟蛋的光头上雨水横流,鹰钩鼻子好似鸟喙一样长长突出,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颜色发黑,黯绿色的瞳孔如鬼火滚动,客人伸出一只如鸟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柜台,细声细气地说:“一间上房。”

        “就这么简单。”鬼颜避开他的眼睛。

        =明月==暗月=

        白澜看鬼颜痛得跪坐在地上,雨水将她的黑发打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格外醒目。瘦弱的肩胛骨在紫衣下微微起伏,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也无法与“鬼颜”这个阴森森的名字联系上。

        下琴师捏着下巴,也不看那面镜子,仿佛低着头在想心事,过了许久方才慢悠悠的说:“大凶……凶星照耀此地……一、二、三、四、五,嘿嘿,居然是五颗,当真是大出意料啊,大出意料。”

        太阳完手中冰火双剑齐出,向棺材中掷去。那两把剑拖带着不同色彩的尾迹,冰与火的互相敌视使它们在空中就开始互相咬啮,并将周围的空气吸卷成一道白红两色的漩涡,仿佛一截裹着火焰和冰霜的粗箭,要将棺材盖子钉死在棺材上。

        树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块三角形凹地,根本没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只见那张脸轮廓方正,五官开阔,只是一双眼睛带着几分贼气,不是别人,正是店老板白澜。在黄纸下方,写着的两个字是:

        “原来你早就知道。”鬼颜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试一下。”

        许多江湖术士都能习练所有系列的星辰法术,但他们永远也无法窥探墟神力量的殿堂。

        鬼颜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这些圆圈越缩越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海涛怒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剑完的剑。眼见那些藤枝上的叶子纷纷焦枯落地,陆狼烦躁起来,发出一连串的低声诅咒。

        “好个亘白术的千钧压顶,”白澜看了看尸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咬牙对混世虎道,“你是鬼颜?”

        但施术者本人也因只能看到微弱的一点光而近乎瞎子,无形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像鬼魅一样地进攻杀人,也是亘白术者中的高手了。

        剑完活动活动了双手,他的右手已经被烧成乌黑,他的左手也布满冰霜僵硬如铁,但他浑若不觉,指着伏师的鼻子道:“伏师,你的伙伴都死光啦,顽抗没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断了吧。”

        他早已经死了,这个驼背农民根本就是一具尸体。刚刚想到这一点,剑完闪电般地转过身来,“棺材,”他喊道,“棺材里装着的才是真正的伏师。”

        此时突然一声惊雷,电光划亮店堂,蓦地,只见还有一个鬼颜,隐身在巨柱之后,借着这道光,头前脚后,连人带剑如同一道白虹,向着伏师的棺材疾撞而去。

        鬼颜愣了愣,带着几分恼怒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对,这是密罗幻术,有人在客店里施加了密罗幻术!

        “有。”白婪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隐约地发着光。

        刀尖轻触皮肤的刺痛在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白澜看到那黑影嘴里金牙的露出一点慑人的寒光。

        它们僵直地呆立,不知该对谁下手。眼前那位低酌自饮的藏音突然化成白婪,一刀插入一具行尸的心脏,那具行尸吃了一刀混若无事,回手扭住白婪,但抓住的白婪早化成一团虚无的灰尘。

        “你是吗?”他又转向那军官问。那军官抖抖索索地摆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强盗头子悻悻地甩着头发和连鬓胡子上的雨水,动作好象一条狗。“你以为我们不想走吗?”他有一头又黑有长卷曲的乱发,冷笑时露出嘴角锋锐而参差的金牙;一双淡紫色的眼睛,这让他的脸显得有些轻佻。

        较量伊始,剑完心中就始终忌惮那个站在门后文风不动的驼背农民。即便在与藏音决斗、生死系与一线之中时,他也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忌惮,将三分精力放在身后防备那个叫“伏师”的术者。

        “是吗?”白婪无动于衷,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就连陆狼也紧张起来,紧盯着自己呼唤而起的钩藤。

        此刻白澜命悬一线,在悬崖小径上滚、蹦、翻、腾、跳、闪,但怎么都甩脱不掉那柄无形的剑,反而觉得那柄剑越贴越近,就在如此紧要关头,他听到鬼颜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风一样擦过他耳旁,紧跟他脊梁的刺痛突然一空,这倏然离去的压力让他在泥水里又打了个滚,这才跳起身来,湿漉漉地贴着山崖而战,只见眼前万千光影变幻来去,穷目难追。

        大家好奇心起,一起朝镜子上望去,只见那光屏上一些隐约的光点来去,却看不清是什么。

        寰化的运行似乎是没有轨迹的,它可能出现在天空的任何一个位置上。双星共有着一个灵魂体系,既相互迷恋,又互相争斗,这种多变的、毫无规律的离弃和连接,让任何试图预测其轨迹的计算都至为繁琐。它让所有的星算师头疼。

        喉咙上的压力突然消失,白澜滑落在地,他摸着脖子坐起来,发现秃头人已经消失了,只是听到厚衣袍在楼梯上拖动,以及犬科动物蹑手蹑脚走路的声响。

        他四处张望,居然在废墟里寻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将它拖到墙角放好,解下腰间的围裙,将椅面拂拭干净,这才坐了下来,苦着脸对怒气冲冲的鬼颜说:“我放不开这店呀。”

        鬼颜也不甘落后,她鼓起余勇,捡起地上的长剑金刚,要再冲上前去。但从她身后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高大的身影如同夜色一样庞大。

        白澜叹着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地说:“你一定要回去,那我就陪你回去。”

        一粒光灿灿的东西划了道弧线朝柜台上落去,黑骑士连人带马窜上楼梯——朽烂的楼梯踏板如要断裂般吱嘎作响——如同一团魅影消失在二楼走廊里。

        暗辰的势力就犹如章鱼的触角,可以不断膨胀、蜷曲,静悄悄地伸向九州大陆的四面八方。众多的霸主君王如同身不由主的傀儡,被这些触角所吸附、导引,被他们操来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

        鸦巢客栈如同一艘黑色的大船,在越来越猛烈的大雨中颠簸不已。万鸦山的大雨仿佛大海的怒涛,将历经劫难的它来回顶撞。这是百余年来这里最可怕的大雨。

        冰冷的白光从那张脸的双眼中喷出,这种光好像有形有质的实体,它飞快地旋转开来,就如同一个吞没许多色彩的漩涡,它越转越大,最后猛地旋开,树身上现出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如同一道轻烟,在树心里盘旋而上。

        白澜委屈地一摊双手:“几位大爷,真的没房间了,你们不是走了吗?何苦又回来呢?”

        强盗头子虽然刚才被镇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动弹,此刻却大咧咧地要去拍驱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万鸦山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猎户啊,哈哈哈。”

        “怎么?”剑完大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应该死了吗?没有哪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如此一把剑穿过后还能站立不倒,还能有生命。

        剑完痛苦地喘着气,双目血红,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

        藏音的眉浮出一丝恐慌的神情,他张嘴大喊了一声:“伏师!”

        一股黑色的浪席卷淹没了整个客栈,滚动翻涌了一会儿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且慢,这股黑潮并非真的没有留下东西——它在他们的心里都留下了恐惧的烙印。

        他扭头将那少女呵斥到后面去,自己还不死心,围绕着断茬上下查看。

        白澜知道这只是极短暂的一个空隙,一到下午就会继续下雨。万鸦山的漫长雨季一旦到来就连绵不绝,没个尽头。

        在这样扫过来的目光面前,陆狼竟然生出胆怯之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但毕竟心中明白,这一退就是败的开始。

        剑完只觉得心头冰凉,但那两名从死亡中归来的老对手可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陆狼一声低低的咆哮,飞身扑上,双手乌黑的指甲如狼爪般狭长尖锐。

        金刚剑这时候,才像飞羽一样轻轻地落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深深地插入木地板中。随着它的落下,客栈大堂的整个屋顶都垮塌下来。在其上积累了上百年的乌鸦羽毛、骸骨和粪便,还有最新被那些疯长的绿草闷死的乌鸦的尸体,以及汹涌的雨水如同漫天花雨一样散落下来。

        混世虎傍着一块大石坐下,呼呼喘气,自己从衣襟上往下撕布条,包扎头上的伤口。

        通往幻象森林的唯一通道竟然也被亘白术者下了禁制秘术。

        那农民张开巨口,呵呵大笑,声震雀梁:“你们还担心我?哈哈哈,我岂用得着你们担心!”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忙忙碌碌,跑到那一天就突然死了,那也没什么,只是到这儿来,死之前你们都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死吗?”瞎琴师的脸上显出一点点恶毒的神色,并不否认,“——那就让我猜上一猜,大家来此,都是得了淮南江子安的消息而来的吧?”

        那三名暗辰术者各自发恼,客栈里几股杀气登时激荡而起。

        此时白澜闻到一股强烈的骚臭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光头客人的身后,还无声无息地跟着匹状如牛犊的长毛畜生。那畜生带着一身毛发上带着奇怪的绿色,一昂头露出口雪白的尖牙,原来是头巨狼。

        原来陆狼真正的杀招就是他手腕上那两根细细缠绕着的藤草。

        白澜说:“您要有什么事,喊一声这两人也能听得见。”

        那把剑依旧立在地上,缭绕的火焰放射出越来越多的热量。

        客栈里的温度越来越多,仿佛盛夏突然来临。牵牛子和螺旋草成串的花儿怒放,接骨木和虎耳草绿得滴水,使君子和草豆蔻的果实则熟透的在空中炸开。

        “快走,”他催促他们说,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只手抓住那军官,将他们向外推去。军官的麻子脸吓得煞白,尚且挣扎着扭头问:“我的那些行李怎么办?”

        驱狼人陆狼伸手抚摸脚下巨狼扎起的领毛,眼中如鬼火闪动。

        琴师又问:“今日大家同时出现在这地方,当真是一句机缘巧合就可解释吗?”

        “唔。”鬼颜转过头去看他。

        “大概可以吧。”白婪回答说。

        白澜站在十步之外,任凭雨水冲刷,也不敢动上分毫。他虽然极力四处张望,但哪里能看到无形的踪迹。

        “你这骗子,”她轻轻地叹着说,“我们都是骗子,可就属你的骗术最高了,居然能一直骗到最后。”

        那名窜到前面去的强人如同被座大山当头压下,喊都没喊出来,登时被压成一团肉泥。那股大力压下,连带栈道都压垮了一大段,两具尸体随着大块的木板和断裂的横梁直落入黑暗深处,连一声也未发出来。

        “没错。我走不了了,”白婪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白澜觉得手上一紧,不知道怎么着就爬上了悬崖。少女稳稳当当地站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望着军官的尸体,竟然还是没有显示出一点害怕的神色。

        “那又怎么样?”

        他捏紧手中的金刚剑,只走了半步,脚上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你不过是个山贼,此刻逃命要紧,又为什么对这座森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此在意呢?”白澜反唇相讥。

        太阳的直径为周天的三百六十分之一,是最大的星辰之一。

        他补充说明:“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我们打开了它,那么离下一次再被打开,就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只听到“扑”的一声响,一步跨进树洞的军官那庞大魁梧的身躯突然如面饼般矮了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捺揉搓,登时挤压成一团烂泥。

        一名党羽看着那棺材,突然道:“这棺材沉重,没准里面藏着金银财宝。就拿他来给二当家的抵命。”

        “真的吗?”鬼颜冷笑道,“从昨天到今天,你连施了三个亘白陷阱,此刻又用隐身法,我看你能支撑多久。”

        驱狼人这才缓缓放手,白澜离得近,听到他轻轻地从唇中吐出四个字:“破、空、殊、胜。”

        白澜吓了一跳,不敢接话。

        无奈何,白澜只得打一把破伞前去查看。

        “让一让。让一让。”有人在后面喊,围在一起的人肩膀被推开。听声音是那瞎琴师来了。

        白澜又道:“实不相瞒,我看刚才跟着几位进店的路数不正,似乎是万鸦山的强人,盯上你们啦。”

        那一道白虹疾飞而至,却如同撞在一片细密的丝网上,向外弹出。原来藏音早以手中琴弦,在鬼颜和棺材间布下一张肉眼难见的罗网。

        剑完的赤华月镰双剑插在棺材上,虽然距离甚近,却不再呼应鸣叫。这两支罕见的魂印兵器之上附着的精神力竟然就在这转瞬间被那只魅解开封印吸纳一空。

        嘭嘭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它们缠绕住的东西被挤压破裂的声响。酒瓮、水缸、木头桌椅裂成了碎片,碎片在空中飞来飞去。木柱子和房梁被勒得咯咯作响。楼梯上的那匹巨狼咆哮着,声音逐渐低沉,最终窒息而死。刚才被陆狼杀死、横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被藤条抡起在空中挥舞,好像挂在树上的果实。

        白澜蹲在柜台后,对着那页纸沉吟半晌,叹了两口气 ,钻在柜台底下,在一大堆积满灰尘的物事中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打发黄的纸,将它们放在一起藏好,然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白澜觉得他的举动大有不妥,却又不敢阻拦,只叫道:“不要莽撞。”

        “你也是天驱或暗辰之一?栈道和这里的陷阱也是你设下的?”

        他们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抬着头向上看。

        “钥匙我早已经交给你了,就是那树上人像的嘴。你已经把它打开了。”

        白澜只觉那些落到身上的眼睛如十二月里掉落在脖子里的冰块一样凉。

        难道真是另有杀手躲藏在客站外,趁人落单就下手?众人如今都在店里,面面相觑,不免交头接耳,嘀咕不已。

        鬼颜一伸手将摇摇欲倒的剑完扶住。

        据说曾经有一只地底河洛,无意中在灵兽之前找到了一块神器碎片,却运用不当,引起了地底火山的大爆发,毁灭了整个部族,连带使方圆二千拓的土地下陷,形成了现在的越中大盆地。

        另两人也都靠着过来看这条路,问:“它到底通向何处?”

        “谷玄魅者。”鬼颜茫然不自觉地后仰着身子自语道。

        “上房,上房,”白澜没好气地一遍遍抹着面前光溜溜的柜台,“上房已经满了。”

        混世虎本来站在洞边,被大个子军官一把推开,他也不着恼,负手而立,看着白澜和少女两人在危崖边摇摆,反而莫名地露齿一笑,那一笑中满是油滑古怪。

        此时草色映衬在庭院里,整个店堂里全都是绿油油的,就连对面坐着的人脸都绿了。那些藤草的细芽就像无数三角形的蛇头,在宽大的叶面之海上摆动。

        只听得轰隆一声,盖子被推到一边,翻倒在地。一股暗红色的蓊郁之气从中生起。大家还来不及去看棺中的尸体,就看见棺材盖子的里面,刻画着一幅鲜丽的图案,颜色猩红,描画极尽精细之能事。在蔓生的装饰性常青藤草四周,还刻着一圈鹿和羚羊、野牛、漂亮的豹子和大象。在图画的中心,是一名跌坐的人像,在血红色荆棘丛的围绕中,那些荆棘的每一根刺上都挂着一个骷髅。

        五张黄纸,在柱子上摇摇摆摆的抖动,随时都会被风撕碎,但它们却在各人心头刮起一阵真正的大风。

        剑完面对环伺在侧的强敌浑然不惧,昂然叫阵道:“陆狼、藏音、伏师,你们三个既已露了行迹,是我死敌暗辰,那就一起上吧。即便还有一个鬼颜躲藏在暗处,我天驱武士又有何惧?”

        琴师半仰着头,将那副灵敏的鼻子探到凉丝丝的空中,慢悠悠的说:“前路已断,后路亦绝。这里四处是杀气的味道,我看该相上一相,看看此地中了什么邪运才是。”

        “这是基于寰化星辰系的变形术。它能让人的骨骼肌肉牵动变形,就如面团一样随意塑造。这使施术者模仿任何人的面貌都有可能。她施展出的容颜和身体的变形,都属于这颗游离之星的分管范畴,而不是密罗的视觉幻术,而一直潜伏着的密罗术者,依然是另有其人——其他的术者都已经死了。白婪,密罗术者,除了你还会有谁呢?”

        “客官,小店不许带宠物进……”

        黑骑士不由心生恐惧,他从琴声中听到了灵魂的哭泣,听到了欢乐和呻吟——对应的愁、思、哀、怨、苦、乐,但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束缚来源于什么。如果说陆狼的钩藤是有形的蚕茧,那么藏音的琴声则是另一种丝网,隐含着喜、怒、哀、惧、爱、恶、欲等等情绪,只是这些丝绒全都是无形无质的,无法劈砍,也无法摧毁。

        “我知道了。”白澜闷声道。他望着悬崖下那一线盘旋的栈道和挣扎在扭曲缝隙里的客栈,叹了口气。

        破屋顶上漏下的雨水正积在地上,如同明镜,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自己面上的愤怒之色在慢慢消退。

        鬼颜拖着受伤的身子踉跄站起,她问伏师:“那么你为什么要变成人呢?为什么要加入到人类的社会中来呢?你好好地在无色无欲的空旷野地里当你的孤魂野魅,不好吗?”

        白澜啊了一声。

        他们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绿色的镶边,那道镶边是由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树木组成的。他们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树的树干部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树干仿佛是些连续弧面组成的城墙,又陡又直。

        幻影被剥离之后,陆狼一闪间,已经看到了模糊的客栈影像后面的真实景象,剑完这个身躯庞大的武士在草木的夹缝里显露出来。他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后,贴得如此之紧,仿佛呼吸都能吐入自己的后脖颈。

        被风撕成细雾的雨在他们之间飘忽来去。他们三人分别占据一个三角形的顶端,默默地看着另两个人。

        路到这儿就断了,走在前面的军官停下来,看着那棵树有点发愣。一边是高高的峭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乱糟糟的岩石翻滚在路边。

        水晶一样的水滴不断从破伞的洞中漏下,那少女倒也嘴快,给她说了一路自己的故事。

        庞大身躯的黑武士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刚剑。长剑出鞘,没有凌厉的光华,却有鼓荡的大风充盈在梁楹间。

        “老天,棺材不能……”白澜迎头撞上驼背农民那死人一样的目光和脸孔,不由得把“进店”两字吞入肚子里。

        还有更远处,吊在梁上的藏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余下地上和屋顶上成片的暗红色血迹。

        通往幻象森林的道路被彻底封闭了。

        “我没看到你的脸。不是我不想看,是这里太暗了。”白婪承认说。

        从离开客栈开始,这个强盗头子就在越来越好奇地打量白澜,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店老板。离他的店越远,他仿佛越有了主意,模样也从一名畏缩的生意人,慢慢变成脚步轻快、自信矫健的年轻人。混世虎越看越心惊。在这颗灰白色的树下,白澜笑了起来:“那瞎子说鸦巢客栈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他可不是随口乱说的。看那张脸……”

        “救命。”白澜从喉咙咯咯地挤出了一声。

        “看情形,这楼梯仿佛经常有人用呢。”军官眨了眨眼,看到门前是厚厚尘土和堆积了数百年的死苔藓,楼梯上却是纤尘不染。他说,“那个什么神器,会很值钱吗?钥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还不快将它打开?”

        这香气让剑完的手上稍稍一缓,露出一道空隙。

        随着琴声里合着的歌唱,他原本倾注全身的怒气正从下腹一点一点地泻走。

        鬼颜毫不费力地穿过地窖侧壁,伸手摸到了被风切割得一道道的黑色岩壁,岩壁像个斜放的漏斗,崎岖不平,斜着向一侧延伸。她犹豫着向前爬了两步,为了不被风吹下去,不得不紧贴着岩壁爬行。

        混世虎嘿了一声,看都不看那军官一眼,只是紧盯着白澜:“是时候该说清楚了,你瞒着我们什么?这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把这些术者都吸引到了这儿来?”

        虽然店堂里闹出了绝大动静,其他几扇客房却是房门紧闭,黑咕隆咚的,连灯都不点。那军官和少女一行,更是听白澜嘱咐,躲在小房间里上好门闩,绝不出来。

        如果剑完没有死,那么他此刻在哪儿?陆狼至少深知这个和他交手的剑客是真实存在的。他展现出了郁非的愤怒相,又以双剑合璧,和陆狼的杀人钩藤正面交手,这是装不来假的。

        “可你躺在盒子里,是个死人。”

        另一条飞行在空中的巨狼突然变成鬼颜,从空中扑击而下,双刀回旋,将陆狼那颗还吊挂在后颈上的光头斩下。陆狼无头的尸体直挺挺地向前扑去,却一头撞在柱子上,震得大堂一阵摇晃。

        无声无息的,仿佛有细细的火花在四周里闪现,如同闪电在乌云的边缘出没。他们头顶上的空气仿佛突然被压缩成整块固体,如同万吨泥沙倾泻而下,声如巨雷,朝所有的人直压下来!

        亘白术的隐身方式是改变空气密度,让它的折射度发生改变,使光线和声音都如流水般滑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它不但可以隐藏自己的身影,还能隐藏自己的声音。

        驱狼人闻言大恼,转念一想,朝天上一望,不动声色地摊开双手,只见两只黑眼瞳渐渐翻了上去,只余眼白。骤然之间,他的相貌仿佛变了样,眉目宽广,嘴角深陷,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他低低地呼吸,从脸颊边上窜出一道道绿色斑纹,覆盖满两鬓。

        陆狼

        众人像是躲避瘟神,面对着驼背农民一步步退到楼下。

        他们望向四周,天地一片寂寥,却无处不有这个杀手的身影,无处不有这刺客存身的可能,杀气弥漫在空地四周,遮蔽了天地。

        “来得好。”驱狼人暴雷般喊了一声。众人只觉得面门一凉,几道暗绿色的草箭从面前掠过,夺夺夺几声,正好将那几张黄纸分别钉在堂里的几根柱子上。

        风中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他不得不回头看那女孩。

        陆狼直起身子,突觉一阵晕眩,仿佛看到每一样东西都有双层的边缘。他闪电般地摇了摇头,脖子上的鬓毛就如同狼脖子上的毛一样支棱起来。

        鬼颜也一招手,插在藏音身上的那两把弯月刀划了两道弧线飞了回来,洒下两蓬血雨。原来那两把刀的乌木剑柄上还有两条细细的链子,系在鬼颜的手腕上。她双手甩动,双刀就劈开藏音的腹部,飞燕盘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怀里抱着剑完逐渐僵硬的身体,捏着他的巨掌说:“天驱的血不会白流。剑完,我知道你是因为不能再战斗了而恐惧。别担心,我要让你亲手来替自己复仇。”

        藏音依旧不肯放弃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着滑,痛苦让他满头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带红的泡沫。他愤恨地瞪着那驼背农民,张开沾满鲜血的手掌,指着伏师,挣扎着道:“你等着,那最后一个人,一定是我……”

        “那又怎么样?你身子细,应该爬得出去。”

        他挥了挥手说:“那时候我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巨大的光华,比满月的光还要亮,它把悬崖顶上的整排林莽都照亮了,在隘谷对面投下巨大侧影。大地震动不休,好像一头豹子吃坏了东西,翻肠倒肚,动荡不休。我们在客栈里,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一头通向另一头。大树被这脚步声摧垮,倒塌下来……”

        白澜恍若不闻,只是吸着气,东看看,西看看,嘀咕着说:“这客栈,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模样啊?”

        任凭店堂中闹出了天大动静,那黑骑士浑若无事般自酌自饮。

        无穷多的影子在客栈里穿花一样移动,如露亦如电般闪灭。伏师再强大,怎么让手下役尸在这样的花潮里抓住对手呢?

        一时间悬崖空地上变得极静,只听到雨水滴落在地和鬼颜轻轻地喘息声。无形本来在空气里藏匿好自己的身形和声音,只有进攻时那柄短刀切开空气的纹路,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所在。此刻鬼颜变化多端,就迫使他的短刀递出时要更快更重,也就更容易被发现。

        谷玄,这颗破坏和灭亡一切的星辰,死亡星辰。

        泥水在他耳边翻溅,那股刺痛紧跟着他的脊梁骨,如影随形地逼上前来,它冰凉如雪,恶狠狠地切割开他温热的背肌,要深入他的肚腹,钩出他的肠子。

        岁正神祇和太阳处于大地的两头,以近似相同的周期和轨道围绕大地转动,但并非永远位于太阳的对顶点。

        鬼颜的双刀破空闪烁,如同蝴蝶畅快的舞蹈,它不再试图将对手逼下悬崖,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挡住了小径上所有去路,将无形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推向空地那个死角。

        伏师环视了一周,双眼横过众人,被他暗淡的目光扫中的人无不变了颜色。他们明明觉得他浑浊的双目看不见自己,却又觉得他的目光好像透过自己的身体直达内心般明察秋毫。其中一人受不住这压力,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却是死去那名脚夫的同伴。

        那上面同样画着一张人脸,只是比划着鬼颜的那张更不可辨认,只是淡淡的一个影子。

        白澜在这四人寒冰般的目光中叹了口气,他看见周围那些强人、脚夫、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上几分畏惧,仿佛他才是那个隐藏暗处的杀人凶手一般。白澜无奈地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紫色印章来,高高举在空中,道:“我乃江子安在此地的暗探,神器现身的消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那张画像上,淡淡的人面下,同样有两个大字:

        双剑齐齐地插在打开的棺材两沿,竟然失去了颜色,变得暗沉沉的,如同乌木的颜色。

        藏音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这漫天而来的死亡威胁里表现出来的是不经意的神气。强盗头子混世虎喊叫的气势凶狠,脚下却悄悄的朝后退去。

        他的下一刀,会从何处显身呢?

        所有的星辰术都消失了,这里只留下了物质的力量。白婪鼓动肌肉,咬着牙一下下地砍下去,他已经多少年没有使用过它们了,只是挥舞了十几下,就让他感到肩膀酸疼了。

        这时候鸦巢客栈正从一团浓黑中苏醒,屋顶上的乌鸦们在巢穴里轻轻地呓语,风仿佛在转小,越来越稀疏的雨点带着微茫芒的光从天井里一滴滴落下。

        伏师的大笑声在店堂里扩散开,就像是水中的涟漪。

        混世虎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如同尖利的风,在他们耳边刮来刮去。

        这也许是这个隐形杀手的第一次失手,也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失手。

        雨水将鬼颜脚下的泥泞慢慢冲成淡红色,眼看她的脸色在雨中越来越白,白澜心中不忍,他抹了把脸,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刺痛直入心脾,大惊之下,怪叫一声,往前滚去。

        四周的藤蔓仍然在静悄悄地生长,穿过这些藤蔓看到的景物仿佛也跟着在摇曳,在动荡不休。客栈如同沉在深湖的水底里,即静谧安逸,又暗藏杀机。

        正是鬼颜。

        而断臂的剑完毫不停留,庞大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朝他们一点点地逼近,而藏音和陆狼也各自挡住了他们的退路。不仅仅是他们,就连早先死去的店老板、强盗、脚夫,全都加入它们的行列。

        陆狼又转了两个圈,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到一道锐利的杀气,如芒刺顶在背上,要劈开他的脊椎,切开他的尾闾,不论他怎么急转身,都甩脱不掉这种感觉。它粘贴在他的后脑上,随时都能刺下来。

        “想跑吗?”陆狼冷笑着道。

        地窖的侧面使用石块垒砌起来的,黑色的风正从石缝里呼呼地钻入,发出阵阵悲伤的呼号声。白婪使劲扒拉了两下,侧墙崩塌了下去,在陡峭的石崖上跌撞了几下,无声息地落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

        陆狼要借助这急速的旋转来摆脱密罗幻术的控制。密罗制造的视觉景象被一幅幅地送到眼前时总有间隙,只是这间隙的闪过,犹如白驹过隙,快过了眼睛所能发现的速度。

        那些尚在摇摆不休的细长的藤草芽,突然僵直起身子,头部锐化形成箭头形,复生的羽状叶则成箭翎,倏地摆脱茎部,向上空射去,瞬间宛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

        他俯下脸去看那军官,两张脸只相距一尺。军官脸色憋得通红,又转为绛紫。白澜见他命悬一线,也无计可施。

        剑完已经飞在半空,他全身带着火焰,穿破钩藤结成的庐顶,自上而下猛烈地扑击。倏地一剑从火圈中突出,却是冰冷刺骨,让陆狼身上的汗毛全都竖立如冰柱。

        白婪大惊,却无从辩驳:“你……是怎么看出这一切的。”

        消失的人正是混世虎,也即无形。他当着其他二人的面,仿佛一下就融化在空气中,只在原先站立着的地方,余下泥泞的一双脚印。

        当他无意中低下头时,却有可怕的发现。

        混世虎惊讶地长大了嘴,露出了那颗闪闪的金牙:“这条路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歪着头来回看眼前三人,道:“不是我喜欢杀人,就怪这个什么鬼颜混在你们当中,敌友不明,不挖出来,难保不是个祸害。”

        无形可以休息,他可以按住自己的短刀,像嗜血的豹子那样蹲伏在暗处耐心守候;而鬼颜必须全力聆听四面空气里传来的任何异动。她的血正在流失,在不断地滑入泥泞中。

        这就是暗辰教。

        那女孩脸色惨白,眼睛中却没有半点惊惧的神色。披散的黑发下露出张苍白的脸,双目警觉,也在关注四周的动静。她双手捏住袖子里伸出的一副乌木刀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人似的古怪,尸体从头到脚,都只剩下破碎的骨骼皮肉混杂在一起,被整个绞碎,又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只有两根拖到地上的脚尚算完整。雨水顺着栈道边沿直挂下去,十步范围内成一道道红色的瀑布。

        那时候雨水从天上宛如瀑布直挂下来,悬崖上不少大小石头顺泥沙滚落下来,堆在道上。万鸦山的栈道宽有约四步,是在崖壁上横向凿孔,再插入间距两步的粗木梁,有些地方还要下加斜撑,梁上再铺厚木板,又于路之旁侧加构铁链,虽然狭窄,却也相当牢靠。此刻白澜走了半里远,发现栈道果然断了有十来步长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远在山体拐弯处,中间只间隔剩着几根粗木梁的断茬,鱼刺一样翘在空中。只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滚落,才可能砸成这样。白澜看了也只能摇头吐舌,无计可施。

        “杀了她!”伏师说。他的话里有股难以抗拒的魔力。作为暗辰中的一名高阶大教长,他的话有无上的权力,白婪怎可违抗。

        剑完一抖手中双剑,让它们在湿漉漉的雨中嗡嗡作响。他则藏在自己的斗篷阴影下,阴冷地问藏音道:“瞎子,按你的星相所说,来这里的是十四个人。死了八个,跑了三个,这里还站着三个——那么,这又是谁的尸体呢?”

        藏音瘦削的脸上一片苍白,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暗红色的血随着他的笑声从伤口中不断涌出,“你看破了什么?你又能懂得什么?”

        猛然间却听到那死者腹部咯咯响了两声,慢慢的抬起头来,悠悠地道:“各位毁我房门,入我房间,有何贵干?”

        它穿过凄厉地抖动着的钩藤,这些藤蔓刚才被烤的焦枯,此刻又被冻得僵硬成冰,再也无法扭动躲闪。剑完横出的一剑割断了十来根蛇一样伸张的藤条,让它们的残骸凝固在当地。

        剑完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容,他也撮唇一声呼哨。

        他们一起看着半空中的琴师藏音。那些绷断的细长琴丝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划出的道道弧线,好像难以躲避的厄运乱糟糟地缠绕在他身遭。两柄乌木的刀柄交叉着突兀在他的腹部,仿佛野牛头顶的犄角。

        “管那么多,都杀了,”陆狼无声的笑道,“一名天驱,也该有几人为他殉葬吧。”

        这未知的危险飞速笼罩下来,使他背上如被刀子尖刺着般痛。黑皮蛇急转头,看到一根青绿色的藤草像眼镜王蛇一样高高昂着头,倏地腾空而起,锋利的梢头朝他咽喉噬来,速度比真蛇还快。

        他跺着脚让自己愤怒起来,就如同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难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唇呼吸着愤恨,他的舌头如同火焰,他的气息如同漫流的洪水。多少次了,他的愤怒总是能帮助他无惧无畏,奋勇直前,将一切涤荡一空。

        伏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如同秃鹫翅膀扇动燥热的空气,将腐败和死亡的碎片一起带起,“我故意让自己凝聚失败,没有五感七情,就是要摈弃这些扰乱心神的东西。远离一切相,不住色生心,才是真正强大的法则。那些因欲望凝聚的魅,想要拥有华丽的色相,才让自己的精神力大受损耗。它们自以为成功,却是多么的愚蠢啊。”

        女孩露出一点微笑,那笑容如同梨花瓣上的一粒露珠,“就算我是吧。”她轻声细语地说,话语里仍带着少女的羞涩。她的身体在那间细软的紫红色袍子下显得柔软而单薄,但弥漫而出的杀气此刻却如莲花怒放。

        白澜又说:“明儿一早,就赶紧带小姐走回头路去青石,等雨停了再想着去神骏城吧。大人行李多,又有家眷,路上可要小心照料啊。”

        那手持长刀攻击藏音下盘的强盗奸猾刁钻,人称黑皮蛇,虽然另两个强盗扑出去时声势浩大,但事实上他才是成最后一击的杀手。

        他靠的如此之近,让陆狼甚至闻到了他右手剑尖上缭绕的火的味道、左手剑尖上缭绕的冰的寒气,这双重的刺激刺疼了陆狼的鼻腔。陆狼的眼睑微微发着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吓人,他的败势如此明显,而剑完的背后还有两剑未出。

        白澜不由得朝远离鬼颜的方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他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你……是天驱还是暗辰?是你杀了他们吗?”

        “怎么,你怀疑我吗?”

        陆狼的法术,及其显露的相貌,都说明他是一名太阳术者。

        黑皮蛇以比常人快得多的反应敏捷的半扭转身子,想要用空着的那只手扭住这带刺的蛇头。他的绰号既然为蛇,对付蛇自然也有一套,刻不容缓下手如闪电,竟然一把攥住那刺藤梢头,右手一挥,将它斩断。

        白澜还没有回答,却一侧头,仿佛听到风里似乎有嘶嘶的毒蛇探出信来的声音。

        他端坐在那张椅子上,张开口来,从口中哈出一团金色的气来。那股气体在空中萦绕不散,形成一朵金莲花的样子。花旁有金色的字萦绕。那三个字是:“破、空、生。”

        鬼眼大惊,向左一倒,但时机已迟,砰的一声响,左边肩膀一阵剧痛,摔倒在地,几乎痛得失去知觉,同时刀尖上一空,轻飘飘如羽毛般扬起,无形已然完全失去踪迹。

        “剑完的实力我是知道的,他在宛州北部的天驱武士中勇武冠绝。但那几名暗辰教徒个个都是高手,尤其是那驼背农民的气息深不可测,”鬼颜冷冷地将双刀藏回袖中,“我总觉得他有问题——你要是跟来,我可不知道还想不想再冒险救你。”

        剑完终于抬起了脸。

        强盗头子正在琢磨着图纸的用意,突然听到柜台靠窗户边传来轻微的扑翅声。他打了个寒战,看见一只大黑乌鸦,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珠望着他,嘴里叼着一卷黄色东西。

        是的,这个杀手施展的隐身术是亘白术。之前在栈道杀死自己的强盗手下,在小径尽端杀死那名军官,都是他做的。从时间和出现的地点上来看,他有这样的机会。

        “救命。”这强盗头子声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开头上压的着断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脚踝不放。

        通常只有精神力量不够强大完美的虚魅才会凝聚出这么丑陋的如同尚未完工的形体来,但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从残缺的形体里不容置疑地向外散发出他们前所未见的可怕精神力量,那股力量把他们的头脑和心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再问道:“鬼颜,你到底是天驱还是暗辰教徒?”

        但与此同时,更多的青藤从地板下升起,如同青色的火焰,如同群蛇汇集,黑皮蛇纵然有千手千臂也无法摆脱这天罗地网,他被数十条青藤抓住脚踝,飞快的向后拖去。

        只看到那人面貌丑陋,驮着背,头和脖子仿佛枯树上的结子,不自然地向前探着,手脚关节又粗又大,一看就是个干苦活的农民,只是面色却如石灰一样惨白。

        陆狼已然确定无疑,剑完修习的是郁非法术。在战场上以武建功的战士都喜欢郁非,它的可怕力量可以灌输到自己手上的武器中,同时它也是火焰之神。但剑完这位天驱武士寻觅到了更多的方式来运用星辰术,他居然寻觅到了如此众多的魂印武器来增强同时也是掩盖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背上的四把剑的由来,所以他身上的气息难以琢磨。

        在九州大陆上,至少有十二处这样的古老森林,从诞生伊始,就没有人干扰过它们的寂静,就连从峭壁顶上滑落的石头和水,都散发着古老和腐朽的气息。据说在它们的深处生活着上古的山神和神兽。这些神灵因为年代久远,都没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灵是善是恶,但进入森林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没有上房,只能委屈军爷你们了。有张小铺,还算干净,”他关照道,“上去后,就把木梯子抽上去,关好门窗。不是我叫你们,就千万别放梯子下来。”

        无形没有踪影,因而也无处不在。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他们之间的地上,那些黑色的飞鸟尸体中,有一只特别大的乌鸦,就如同岩石露在河滩上。它的嘴角边,还有一张黄色的纸。此时那张纸被雨水冲开,在地上摊得平平整整,他们每个人都清晰地看见上面画着的人脸。

        鬼颜要迫使无形在那块空地与自己面对面地对上,只要她的刀和无形的短剑接得实了,那么即可凭借刀术上的实力见胜负,自己的挥刀越来越迟钝,身上的伤口已经让自己无法等待下去了。

        他听到而不是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靠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一碰。他闻到一股鲜花一样的淡淡气息萦绕在鼻端,随后远去了。

        陆狼就是一只稳坐蛛网中心、不断吐出毒丝的蜘蛛,要将对手缠绕入层出不穷的丝网里。剑完则是暗怀螯刺的长腹黄斑蜂,步步逼近。

        一语提醒了混世虎,拍了拍这名手下的肩膀以示赞许,拿着刀就上前撬棺材盖。

        “其实,我没有选择。”白婪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承认说。

        这是太阳系的无双秘技“万物生杀”,施展开来时,方圆百丈之内的动物都会被这遮天蔽日的藤草扼杀。陆狼原先怕误伤到自己人,始终不敢使用,如今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尽力施展出来。他站在钩藤的漩涡间猛一抬头,正看到剑完一双眼如火炭般红。

        那个人是剑完。

        从幸存者的口中传述出来的故事,使神器的威力和勇名出现在历史中。不论谁得到了这样的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一切障碍。

        白澜暗地里长叹一声。天驱和暗辰乃是天生的死对头,在九州大陆上翻翻滚滚,也不知纠斗了几千年,总是此消彼长,互有胜负,从来不能说哪一个改过了另一个。如今这两大势力现身鸦巢客栈,这座百年老店,看来是难善其身了。

        能隐身的星辰法术有两种:密罗术和亘白术。虽然原理不同,却是殊途同归,都使施术者消失在人眼前。之前客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可以断定,这些人中必定有密罗术者,也必定有亘白术者。无形会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鬼颜一惊,随即听出来那是白婪的声音。

        “娘的,这么个鬼样子……还有其他路可以绕出去的吗?”那军官探头往悬崖下看了半天。

        众人目中精光凿凿,都看着那枚扳指不语。白澜却面如死灰,知道这正是天驱武士常用的切口。

        借着天空中最后的一点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并不认识的脸。他欺骗了店里的所有人,而鬼颜也欺骗了他。她用自己的纯洁、自己的无助、自己的伪装,骗取了他的同情和信任。万鸦山栈道真是条欺诈之道。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但那双眼睛怎么又依旧迷人呢?白婪不无纳闷地想着,她那双透明的眸子就如同两块温润的玉,即便在乌黑的室内也放着光。

        “这时候,你还要开玩笑?”鬼颜嗔道,心里却是一阵轻松。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骑士长声喝道:“嘿嘿。既然已经来了,也不用再隐藏了。大家就都出来吧。”他将头上斗篷往外一抛,露出背上四支长剑剑柄。

        “别选错了路子。藏音说得明白,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才活得下来。”

        剑完拔出了他的第二剑。划破天空的是那只白柄长剑月镰。

        如此大块头的人,怎么能就此化为透明的空气呢。这是密罗幻术呢?白澜拼命地瞪大眼睛,他看到离无形原先站立之处三步远的路边,一丛蕨草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了头。白澜不由想到了无形提在手里的那把短刀。那是他看到无形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痕迹。

        陆狼点点头,团了团手,那些卷藤的叶子也随着翕张。

        夜雨如丝,冷入各人骨髓里。大堂之内,大家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相互猜忌的目光如同鸦羽掠过。

        陆狼呼啸一声,早就藏身在藤草屏风之后的那批巨狼倏地从楼梯上闪出,巨大的身躯从钩藤中硬生生挤出一道缝隙窜入。这头狼显然是匹钢筋铁骨铜头铁额地畜生,那些荆棘铁枝都被它的这一挤挤得粉碎,而巨狼就在这空隙里跳向剑完的咽喉。

        此刻,他也终于将真实的景象收入眼中。

        鬼颜的脸色白如锡纸。她问:“那么你是要帮我杀他,还是帮他杀我呢?”

        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伸过自己那把破伞,替那女孩挡了一挡雨水。那少女裣礼多谢,军官既然有求于人,哼了一哼,也就没有发作。

        驱狼人一手立在丹田处,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竖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声。走廊上站着的巨狼跟着翘起脖子,仰天长啸。白澜见到他手背上的文身震动,仿佛有金色的波纹在空气里摇动。

        陆狼怀着恐惧向前跨了一步,猛踩那具尸体的胸口,果然踏了个空。他的脚穿过剑完的身体,如穿空气。他又急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同伴,伏师和藏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然安坐在原地不动声色。

        它们像死了一样滑落在地,被剑完的铁脚踩踏着,但一旦被剑完甩在身后,就悄悄地立起脖颈。它们从地上弹起的时候,依旧柔弱细长,但一射出就突然膨大无数倍,变成笔直僵硬的利矛,矛身上还带有许多可怕的铁刺。就像真正的毒蛇,灵动异常,快如闪电。

        白澜楞了楞神,他似乎对混世虎的举动早有预料,但提起那个回忆却让他困惑。

        “快走。”白婪推了她一把。

        听到的人心中都是突突一跳,不管看的懂看不懂,都围上去努力的看。只见那虚影镜子里光点茫茫来去,模糊不清。它们经过镜面的地方就留下细细的纹路,这些纹路越来越多,仿佛纠结在一起,随即又如散沙一样慢慢散去。大家正看得认真,那琴师突然随手一抓,那些图像星辰瞬间破灭,一切都成幻影。

        他们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树干,无穷无尽地笔直上升。树干上齐人高的地方,是一张诡秘的脸,因为年代久远,被磨蚀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还是人脸。正是这个雕刻出来的面孔,使它不属于顶上那个不近人间烟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产物。

        铁线河的金刚石是九州上最坚硬的物体,河络通常用它来制造不超过半尺长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对一些极坚硬物质比如玉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长的进攻武器,则极其罕见。据说只有火山河络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将它制成宝剑,不但不能被破坏,而且能破坏一切。

        藏音端坐半空,微一皱眉,也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破绽,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无形。”他的话音未落,无形的身影已经如飞鸟一样腾空而起,那串铃铛在半空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人在半空,无形已经从左右袖子里交叉抽出两把细长的刀。乌木的刀柄长如小臂,而刀刃如两泓水中的新月。

        琴师冷笑道:“这鸦巢客栈身处绝地,绝壁之上就是幻象森林,一座诅咒之林。没事谁会来往此地?店家,你说说,这儿往常一年内怕也未必能接待上十位客人吧。”

        众人在火把下看得清楚,每张黄纸上都有用墨笔画的一个头像,用笔精炼,画得甚是生动。其中四张正是黑骑士、驱狼人、瞎琴师和驮棺人。下面分别写着各人名号:

        琴师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在火把的光下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一个人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狂笑:“问题正在于此,我不能看穿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无法推解自己的结局,这是所有星相师的宿命所在。不过,我却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仿佛在谈论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慢悠悠地道,“在这鬼地方,最后,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能活着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陆狼额头上的汗水不由滚滚而落,他的汗水是暗绿色的,仿佛那些藤草的汁液。

        那驼背农民动作僵硬地走前两步,进了店门,直起身来,轰隆一声响,一个重物滑落在地。白澜张大了口,发现驼背上居然背着副棺材。

        “星相上说,所有人都会死去,只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得到钥匙,进入那片幻象之林——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白婪微笑着说。

        琴师则盘腿而坐,漂浮在半空中,那具古琴横放膝头。那些贴着墙壁和底面、屋顶伸展的藤蔓自然也没有发现他。剑完知道这世界上除了羽人,没有人可以御空飞行。他在仔细看时,发现原来是两根细细的琴弦将这瞎子吊在半空里。

        白澜意味深长地看了混世虎一眼:“它们的时间概念和我们是不同的。赶在它们之前找到神器,再赶在它们发觉之前送回,对它们而言,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却已经足够俗世间安享太平或者乱世数千年了。”

        他低沉地笑着,那笑声就像痨病病人的痰在喉咙里滚动。他问:“三年前我就来过这地方,我认识客栈老板,他是个有山羊胡子的驼背老头——如果你就是他,那么地窖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呢?”

        岁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变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从东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则从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岁正升起的那个方向,春天来得最早。星象学家们可以通过上一年岁正以及其他星辰的运行,推算出下一年这位神祇从何处升起。

        这两剑的属性一冷一热,一正一反。这名天驱武士不知从哪里搜集到这两把属性完全相反的魂印兵器,使他摆脱了自身的星辰属性局限,竟能左右逢源。此刻月镰剑出,恰似新月当空,洒满一地的光华——既然是月光又怎么能被地上的草木阴影所困住呢?

        白澜依然贴在峭壁上动弹不得。他看到那团幻影离小径尽头越来越近,空气的搅动越来越厉害,只听猛地里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此处路途险恶,人迹罕至,无论前程还是后路,都只能见窄窄一线栈道,好似一条飞龙挂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绝壁之上。在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头悬崖上,有一处狂风吹出来的浅浅凹槽,鸦巢客栈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树,硬生生地挤在这道石缝里。

        混世虎人多胆壮,愣脾气上来,一脚踢开房门,如旋风般闯了进去。

        门后立着的那名沉默的农民依然遮蔽着身后的棺材,他慢慢抬起头来,两片破嘴唇也不翕动,用肚腹轰隆隆地说道:“不是。”

        “你爬出去后,从侧面可以绕道客栈后面,顺着刚才那条小路走吧。走到底……”

        藏音悬在空中,嘴角微翘,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动手,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足够将剑完杀死。

        钩刺藤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围绕着剑完滚成一道道圆圈,稍进即退,从四面八方进行密不透风的攻击。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与他同归于尽?”鬼颜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在丢失了容貌的武器后,她好像突然又变得软弱了起来。

        白澜见那女孩一条藕段般白净净的胳膊从斗笠下露出,被水打得湿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愣了一愣才回答道:“没有,只有这一条道。”

        如果精心细听,会发现藏音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单一的泛音,但它们具备天然的和谐,能将人的心灵带入到它的漩涡中心,跟着它转动。

        “不要让……”剑完从嘴里漏出了最后半句话,随即阖上双目。

        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无形倏地冲出悬崖,飞入了空中。那一瞬间仿佛极其漫长,无形似乎成功地让自己停留在了半空中一会儿,然后才唰的一声掉了下去。无休无止地向下掉落。

        白澜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低头却发现一只手从崩塌的楼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脚。满脸是血的混世虎正压在那些破木头瓦片下,原来他没有死。

        这一剑出鞘时没有任何声响。白婪将它抓在手里,只是最普通的一柄钢剑,又黑又沉,入手沉重,却粗钝无锋。

        这蚕茧漩涡般急转而起,带着尖声呼啸,它碰到的不论什么东西,桌椅、地面、空气还是隐藏在这些错觉之后的真实物体,都被这花草缠绕成的漩涡远远地带了出去。

        大片的黑暗猛砸了下来。

        几名强盗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他们清楚自己不拼命就活不成了。混世虎大声呼叫一些听不懂的话,想来是万鸦山的黑话,他的同伙已经左右包抄而上。这三个人的目标都瞄准了靠门边坐着的藏音,正是要欺负瞎子眼睛看不见。这些在万鸦山打家劫舍的强人,可不会讲什么对决的道义。这一击他们倾尽全力,势在必得。

        后门上一响,这时候又有人从后门里踉跄而入,扶住门柱看他们。原来却是店主白澜。

        风拂过树梢的呼呼声、流水越过石头的骨碌声、火在木头上跳跃的劈啪声、动物的愤怒吼叫声、鸟儿喜悦的歌声,还有人声——宇宙中的一切音声,都是振动所发出的声音。这些振动一旦集中起来,伴随声空不二和无声法身的回响,透过琴弦的鼓鸣,和着黑色的大地暗的呼吸韵律,与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浑然交合。宇宙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藏音的咒音。

        形势已然明确。鬼颜暗暗地想。

        鬼颜猝不及防,挥舞利剑,勉强挡开弯刀,却被那支口剑没入胸口,登时倒下,竟然就此死去。

        鬼颜的脸色惨白如雪而嘴唇红艳如血。她,或者是他,望着白澜嘴角微微翘起:“怎么,你怕这些血吗?”

        寰化代表游荡和偏离。

        鬼颜轻轻一笑:“没想到陆狼这光头还能救了我一命。”

        “正是因为他们只能感受到极有限极细小的外部世界,白婪,你的密罗幻术才骗不了他们啊。”伏师的话字字如同屠户的剥皮刀的每一探割,痛彻心肺地揭开了白婪小心掩藏的伪装,将他心中谋思读得清清楚楚。

        少女未说话前脸先一红,然后才低声相询道:“强盗走了没?我们该怎么办?还躲着吗?”

        无形落地时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歪倒,细细的血丝从他衣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里流出,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层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和身体前,他的面容不引人注目地发生着改变。突兀的鼻子缩小了,凸嘴唇变成花瓣一样的形状,狼一样的下颏缩短回去,他的面容变成了有着丰美嘴唇和甜美脸庞的女子模样,与最初戴着斗笠来到店里的那位紫衣少女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熟,更自信,更无畏于周遭的纷乱,更充满英气,又更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这无形杀手的心思,还在鬼颜身上啊。他是要借杀白澜,逼迫鬼颜动手。

        强盗头子呵呵大笑,踏前两步,站在军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脚一踩,那军官定然就坠下悬崖,呜呼哀哉。他却不理会脸色青白不定的军官,一双色眼肆无忌惮地在那自已女孩身上转来转去,伸出一条长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说实在话,咱们弟兄从青石一路跟过来,就是想吃下这两块肥肉。如今就说给你们听,也不打紧。”

        此时,栈道上却行来了另一名客人。

        “是灵兽。”白澜说,“它们是诸神的使者,神器的看守者。它们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龙?什么都有可能。总之它们在近神的行列里漫步。”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搓了搓了手,想在指尖上弹起一小团火光,看看四周的情形,但指头上却空落落的毫无反应。

        厚重的棺材盖子像一片狂风中打旋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白澜心痛那张桌子。

        藏音挣扎着想从混乱的琴弦中解脱出来,他双手朝下摸去,要将插在腹部的那两把细弯刀拔出。他曲着瘦长的手指,抓住刀刃,缓缓地向外抽,但鬼颜那细长的刀刃上却带着钩齿,每一抽动,就将伤口拉得更大,藏音的身体也随着抽搐一下。

        他吐出了一口气,摸着眼前那根粗大的柱子。黑色的云气在四周鼓动,那是被风从深渊里带上来的。

        伏师能知道和运用这样的秘法,术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剑完看都不看它们,转动剑柄,剑上吞吐的火舌将藤条化为齑粉。

        这扛棺人竟然也是名暗辰教徒,而他们打开了这副棺材,会有大祸降临吗?

        原来那强盗头子混山虎闲不住,半夜里爬起来在柜台里东翻西找,想找几个零钱,却摸到了几张发黄的纸。

        但她越是扑近那具绛黑色的棺材,就觉得身上的力量流失得越快,身子就越柔弱。不等她靠近那道黑漩涡的中心,腿上一软,已经摔倒在地,就如同溺水的人般,越是挣扎,却越是提不起手中的刀来。

        他终于失手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想到的是那个系着围裙、脸膛宽阔有几分贼气的男人。

        “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门。”白澜静悄悄地说。他看着这一切的目光里充满赞赏和惊叹,仿佛自己也是头一次看到。

        剑完大叫一声,后退半步,另一只手上的冰之剑横过,将对面立着的驼背农民的头颅斩下。那颗丑陋的说不清形状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门外,转眼被冰冷的雨水灌注满所有的洞眼。

        驱狼人引导太阳的力量,不由得相由心生,显露出大威德相。太阳主导万物生长,因此陆狼本尊相庄严威武,只是施展出来的却是血淋淋的杀人之术,看得周围的人心中怦怦剧跳。

        木屑箭一样四散纷飞,看似粗壮不可一世的柱子也在这样的黑剑下颤抖,它抖得越来越厉害。白婪正专心感受它的战抖和退缩,砍伐得越来越顺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手拼命想要拔肩后的第三支剑,那支青色剑柄的金刚剑又薄又坚韧,不是钢铁所铸,乃是由铁线河金刚石锻造而成。

        那几名强盗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子烫了屁股,朝着一地的死乌鸦就蹿上去,懒得去找柴火,于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中央烧起一堆火来。

        他冷哼一声,露出嘴角白森森的獠牙,两脚一沉,喀嚓两声,踏破地板,直陷入地面,硬生生地顿住脚步。

        在空中向悬崖下掉落的无形确实有值得狂笑的地方。在这处纠缠着各方势力的悬崖上,在他死后,将成为一个谁都解不开的局。

        恐惧逼得白澜全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他知道这时无形的短剑找上他了。他怎么也意料不到,无形会舍鬼颜而先杀他。他只知道这两人各怀心机,都想从他这位本地坐探嘴里探听到进入幻象森林的秘密,虽然到了末了他依旧是凶多吉少,但总还有周旋余地。

        印池是说这种悬空建筑的。”白婪说。他也是一名杀手啊,杀手的本性,让他来了短短一天,就将这里的情况上下摸了个透,“这里看似有无数的立柱、半插飞梁,其实都是假的。它们互相交汇,最后都落到了这根柱子上,整间客栈所有的重心都撑在这根柱子上。”

        军官没了主意,将眉心缩在一起,只是猛揪胡子。

        这时天色将黑,客栈的许多窗口又已被绿色爬藤覆满,室内暗墨,人影都只是隐约可见。那人肩头上露出的剑柄却在这黑暗中依次显示如下:红柄微发红火。白柄寒光闪动。黑柄黑沉沉的不见光芒。青柄上显露一粒青铜骷髅的微光。

        那女孩越过他走到树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白色的树皮。树枝上簇拥的针叶如同无数墨黑色的小爪子伸张在空中。雨水从墨黑色的树冠上洒下来,不大但是密集。

        构成大地的荒以其物质性构成世间万物的躯体,而墟的精神——也即星辰碎片则散布生物体内,赋予它们生生不息循环反复的生命力。由于星辰的力量属性各不相同,它们及其碎片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在动物体上,就通常表现为形、声、色、味、触和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五感。只有修炼深厚的武士,以秘术与天穹上的星辰力量相互呼应,到达忘我状态下,才会显示出纯粹情感的相貌来。

        这边剑完还在大步逼近。他像一个铜铸的武士走在黑色的森林里,脚步声在松软的藤草地毯上变小了,但那庞大的不可损毁的身躯却带来可怕的压力。他悄声低语,声如寒冰:“还有什么招数,一块儿使出来吧。”

        挂在屋梁下的藏音的尸体来回摇摆,倾斜得越来越厉害。

        此刻鬼颜一人独力,要面对伏师、白婪,以及藏音以及陆狼的行尸——这四名强大的敌人。鬼颜已入绝地,但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安宁。

        店堂里喝茶的人都被敞开的大门外卷入的瓢泼大雨射在脸上,一时动弹不得。

        藤草在他的催促下,进逼得越发凶猛。

        “这座客栈,确实是枚精巧的钥匙。你摸这儿。”

        剑完提剑抵挡,却发觉金刚剑的剑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绕满了藏音的琴弦。他骇然振臂,想要将这些乱丝斩断,但藏音已经十指收束,向怀里一收。那千百根琴丝一起震动,发出密集悦耳的声音。剑完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天而降,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兵器,长剑脱手飞出。

        白澜叫苦道:“雨下了半个月,送货人都不肯过来,现在只有白米青菜,哪来的四十斤牛肉?”

        这一次,剑完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楚,跟随着呼吸,血顺着他胸口的铠甲往下流淌。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对那少女说:“按它的舌头,姑娘,按吧。”

        但这张画像上的人却面貌模糊,仿佛脸上被用淡墨渲染过。

        他看到那具棺材的盖子正在向外打开。速度仿佛极慢,但他却根本无法阻挡。

        “我们一起来。”白婪对鬼颜说。鬼颜点了点头。

        白婪空着双手,立在地上呼呼喘气,对伏师道:“我……”

        “这话怎么解?”那强盗头子心急火燎地道。

        白澜摸了摸肋下,摸了一手的热血。他扭着身子看时,见入口深长,出口钝粗,皮肉像嘴唇那样向外翻开着。看着这样的伤口,他心里开始泛起一丝惊慌:无形这一剑下手虽狠,却不是真的要他性命。

        有人在叫他,白婪啊了一声,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棺中的伏师冲他转过脸来,轰轰地说:“白婪,杀了她。”

        亘白<==>郁非。(平静<==>冲突)

        这是一只由纯粹的谷玄力量转生而来的魅啊。

        当太阳以光芒将半个周天照亮时,谷玄的黑暗将另半个周天渲染成黑夜。同样没有人知道谷玄的颜色和大小,因为任何人都看不见这位在黑夜中默默运行的神祇。星象学家们只能通过它对其他神祇光芒的掩盖来确定它的运行。

        白澜跟在后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旧如战鼓擂动。他一边爬,一边想:这几人中,谁是那个隐藏的术者鬼颜呢?

        剑完

        “你不用着急,这位大人。”瞎琴师悠然自得的一笑,他将瞎眼转向四周站着的一圈人,那些人中有的两股战战;有的脸色苍白;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双手抱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扭过头去找白婪,就这么一回头,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在晕倒前的一瞬间,她瞥见后面的白婪也逡巡着不敢接近。

        藏音盘腿横膝,双颊鼓起,两道眉毛仿佛变得又细又长,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鸟喙,这是妙音鸟相。

        “店家,跑哪儿去了?快端酒上来!”一个如金属般硬邦邦的声音在外面店堂闷雷一样滚动起来。

        剑完原先替她抵挡住了大部分敌人,好让她隐藏在暗处寻觅那条小路,但此刻无形已将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堵死,鬼颜前无去路。栈道也早就断了,鬼颜后无退路。

        他越来越害怕,这是岁正星辰的力量啊。

        混世虎被他这么一叫,吓得手里兵刃几乎掉在地上,转过头愣愣的看着门后。他看到那扛棺材的农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门背后,脸色青白,目光呆滞。众强盗纷纷掉头,看到那驼背农民形状,哄了一声向后退去,不敢靠近。

        军官跳着脚怒道:“他们杀了我的脚夫,我的箱子该怎么办?”

        他高提起灯笼,转着圈子看了一周,只见天空中鸦群鼓噪不已,四面风来风去,林莽呼啸,仿佛有许多影子躲在暗处窃笑。

        陆狼吁了一口气,抹了抹光头上的汗,“好难对付的武士。”他嘀咕着说,羽状的复叶从他的两颊消退去,使他又恢复成人的模样。

        琴师正好吃完饼子,擦了擦嘴,说:“一间上房。”

        对于见多识广的剑完和鬼颜来说,这种异术也仅是耳闻。它甚至超脱出了谷玄术者的能力范畴——即便是精通谷玄术的大师中,也没有多少人能明了食鬼术的运行机制。

        剑完掂了掂手里的剑。他的眉头皱成一个深川,“最后一个人?”他低声地问,“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虽然死亡与谷玄这颗死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回报,是一种与谷玄的属性完全相反的方式,必定有更隐秘和不为人知的秘诀。

        强盗头子混世虎见坏了一名弟兄,又惊又怒,跳上前去一把揪住琴师的胸口,凶相毕露地道:“是你搞得鬼……”

        “不行,我要回去。”鬼颜收拾起地上的双刀,将它们拂拭干净,“剑完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们现在知道这瞎子没有说实话,他隐瞒了还有个无形的存在。谁知道他还隐瞒了些什么东西呢?”

        “我也会看星相啊,”白婪停下了手,擦了擦汗说,“所以一开始,我才能用密罗术掩盖了那瞎子的星镜里属于我的命星。他又已经知道了无形的身份,想帮他掩盖,所以说只有五人。”

        小径的另一侧是滑溜溜的黑色峭壁,它的尽头延伸到那棵直上直下的大树边,构成块窄小的三角形空地,空地边缘零星地长着虎尾草和野茉莉。

        藏音大叫一声,身子挂在弦上向后悠去。无形向后一个空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中双刀已经脱手,依然没在藏音的肚子里。

        虽然棺材里的伏师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不看,不听,不闻,不触,一切幻术对它都不起效果,但他手下那些微知微感的行尸,面对眼前乍现的这无穷幻影,也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激动了起来:“这是唯一的结构支撑点,你砍断它,整个客栈会首先垮塌下来,压在你头顶上,然后一起滚入下面的深渊。你没机会逃走的。白婪,你又在骗人了。”

        白澜怕他的叫嚷会招来店堂里那几个人的注意,让谁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对不起,是我弄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棺材里居然传出了几声鼓掌声,“好,真好。”伏师嗡嗡地说着。

        陆狼哼了一声,松手向后退去。他的颈骨已经断了,头颅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他依然能屹立不倒。

        亘白的颜色正如其名一样,为纯正的白色。每年两次,这位神祇从西方的地平线升起,从东方落下,其间轨迹并不通过天顶正中,它的轨迹与天顶的距离经常变化,也是星象学中的一个重要参量。

        那是一根细丝,又细又亮,从一块翻倒的碎桌板下探出,将他的右脚绊住。是琴师藏音的琴弦。

        他相信自己睡得不死,晚上绝没看到或听到另有他人出门。难道另有凶手,埋伏在客栈之外?

        “这鬼天气,别说星星了,连太阳在天空的何处我们都看不见,你怎么看星相?”

        从藏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夹着刺骨的凉意,既遥远又疏离,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鬼颜心中一片茫然,多少年来,她始终躲藏在虚假的面具下,连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子了。如今暴露真容,比裸露全身还要叫她难堪。

        鬼颜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他这样一边叹息着一边走出来,刚行到通往大堂的楼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钢刀伸出来,逼到脖子前,将他向后一直推,直到脊背顶在墙壁上。一个黑影逼近他,低声喝道:“你把那两头行货弄哪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混世虎被他的描述所动容。

        但无形的音律如越来越密集的蚕丝,一点一点地缠绕上来,将他四肢身体团团捆缚。

        剑完大惊失色。鼓足劲要重新提起长剑,却只是让小拇指动了一动。

        伏师白色浑浊的眼珠子翻了起来,在冷冷地看他。

        “哪怕他们任何一方得不到神器,也绝不会让对方得到。”在白澜如此下结论的时候,混世虎注意到这个店老板有一双灰色但是明亮的眼睛,在不经意扫过来时,仿佛要刺穿自己的肺腑。

        瞎琴师藏音朝这边转过面孔,那双白眼在阴暗中格外刺目。伏师也转过脸来,只是那张从不变化的死人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白澜劝道:“这店里人多,就算有强人,一时也不敢怎样。”

        那女孩也仿佛听到了,眉头一皱,就要转身。空气里仿佛有雨燕的翅膀迅疾划过的波纹。她的雨披之上,突然几道红色的丝线绽放出来。

        他朝鬼颜点了点头:“第一个来的,就是你。”

        十二星辰,又以其下的关系互相对应:

        那无形也是杀手中的佼佼者,一上小径,就已看清了周遭地形,此刻虽然以空灵的身法东躲西避,闪躲鬼颜的快攻,却极小心地不靠向悬崖一侧。

        白婪像猴子一样跳上了那个巨人的背,想要摇动剑完铁一样的胳膊,却如同蜉蝣摇撼大树,不能摇动分毫。白婪一俯身,从剑完的背上抽出了最后一支剑——黑色剑柄的那一支。

        密罗星施加的影响是针对视觉的,善用者能使方圆数百尺内的生物俱入术中,使人如身处梦中而不自知。而此时陆狼才从梦中惊醒,却依旧无法脱身。而这个隐藏的密罗术者施加的这道秘术的范围有多大?施加了多久?他却一无所知。这是那个暗藏的鬼颜设立的圈套吗?是不是他们昨夜里看到的就是幻象?是不是在他踏入客栈的那一刻起,他的所见所闻,就已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了呢。

        白澜吐了吐舌头,不敢回嘴,想要上前重新关上大门,却发觉屋顶上无时无刻聒噪不休的乌鸦们没了声息。

        幸好他们不想离尸体太近,都站在边缘地带,被这股压下来的大气向后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后飞了出去。

        客栈正在一步步地步入阴影之中,外面的天空墨一样黑。白婪在此住过两夜,心中知道谷中白昼短暂,但也不该如此早就全黑下来。他默默地想,外面的天色,只怕还与这棺材中的谷玄术者施展星辰术有关啊。

        最后一个“呢”字说得稍大,鬼颜也听到了,她闪电般转过身来,刀像哨子一样划过白澜的耳边。

        数十根琴弦一起绷断,它们飞散在空中,无数微笑的闪光像微尘,伴随无数细小的乐声,四散落入潮湿的空气里。

        那军官气哼哼地盯着混世虎打量,不过他屡遭挫折,气势殆尽,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别挣扎了。”伏师静静地说,“你们迟早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这就是路吗?这算什么?”军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着,开始破口大骂,“这是条死路。妈的,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算什么?”

        “我当然不是鬼颜——这张画上的人,才是我。”他说。

        “别试了,没有任何星辰术可以应用了,所有的星辰力,全被那鬼东西给吞噬了。”

        剑完眨了眨眼。客栈中的密罗幻术同样对他有影响,虽然不会像对陆狼那样强烈。

        瞎琴师也饶有兴趣的侧着头对着这位新客人,好像在嗅探他的气息,最后微微一笑,那干瘪的笑容比死人还难看。他问那农民:“是运灵回家乡么?这样的大雨,一路辛苦呀。”

        他再转头朝后看时,却发现楼梯下的白澜和其他几人不见了。

        强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将一张黄纸凑到眼前,接着梁上吊着的一盏昏暗的长明灯,在纸上正好看到黑骑士狰狞的脸扑面而来。原来是张画影图形,脸谱下用浓墨写着:

        魂印兵器中灌输的精神力量与组建成魅的精神力原本是一物,吸附了它们的力量之后,棺材中那残破丑陋的身躯仿佛从深处透出一种黑色的光来,它在裹缠全身的麻布里扭动着,有了某种要挣脱开这个难看的形体逃逸到虚空里的迹象,但它终究喘息着退回棺材深处。

        在精神界中首先为地上生物所知的星辰是太阳。太阳自东向西围绕苍茫大地运行,所到之处即带来无尽的光芒与纯正炽烈的精神。太阳代表光明、生长、秩序的创造。

        在鸦巢客栈的决斗中展现出无限勇气的黑武士,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到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中。

        音律缠绕住愤怒的剑士,像是拥护着他,又像是威胁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杂乱不堪。

        混世虎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竖着脖子上的毛发,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黑狗:“如果不是他下的手,怎么不出来?我看他根本就不在客栈里,而是埋伏在那栈道左近,见我们过去,就下了黑手。”

        幻象森林。这四个字跳跃在大家耳边时,让他们的身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如今她主动攻上前去,实在是铤而走险。看不见敌人,又能如何取胜,她起初意图将无形逼下悬崖,但心中并无把握。

        陆狼用力后仰着他的光头放声大叫,血从牙齿缝里迸出来。他举起所有的藤,让它们如崩断的琴弦四散飞出。这些藤蔓仿佛从他身上获取了各自的生命,飞速地滑向四面八方,伸向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碰到任何东西都紧抓住不放,将它们挤住、圈住、抓住,然后一圈圈地缠绕上去,好像八爪鱼的触须。

        伏师问:“这么说,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罗术,杀了陆狼又杀了无形?很好很好,那么,现在,你们就一起上,来杀我吧。”

        “因为,”棺材里的那东西迟疑了一下,说:“我讨厌这些漂亮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杀死。在我凝聚身体的湖边,生活着那些漂亮的魅,她们总在那里飘来飘去的,多讨厌啊。我后来一个个地将她们全都杀死,吸收了她们的力量。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存在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杀更多的人,而且不用我亲自动手,所以我才入了暗辰教啊。”

        “别多嘴!”那名军官已经竖起眉毛大怒,“少来讨好老爷的姑娘,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老爷我可不是道上行的雏儿。”

        “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白澜低低地喊了一声:“亘白术!”他知道通常没有钥匙的话,这种结界法门不过是将人推回,但军官这死状和情形却与半夜里那黑胖强盗死在栈道上时一模一样。

        有人猜测在诸神创造世界之时,就是郁非使一切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产生了高傲的心志;但也有人认为自我与独立本来就是精神体的特征,当诸神为了封印荒而将精神的碎片注入物质后,这个特性在肉体的束缚下反而更加凸现出来。

        白澜叹息道:“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当今之世,战火绵延,强人横行,这姑娘年纪这么小就出来颠沛流离,当真是不幸啊。”

        他背上的剑也在散发不同的气息。

        店堂角落里坐着那几名强盗纷纷活动活动眼珠,转转脖子,算是醒过神来。

        “月亮快升起来了吧?”回答他的是个瓮声瓮气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像是从农民鼓起的腹部发出。农民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骷髅头盖制成的碗,就着天井接了点雨水,那雨水在碗里瞬间化为红色,仿佛一碗浓浓的血水。驼农民端着就喝了下去。

        那紫色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声道:“那么……店里还有多的房间吗?”

        军官只是大张着嘴,望着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阁楼楼板的小口子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澜急忙端上热茶,一个不小心,却将半盏茶水泼到这瞎子袖子上。他大惊失色,连忙用围裙去擦。那瞎子一避,嘿嘿笑道:“算了,不妨事,店里生意还好吧,店主人忙去吧。”

        混世虎神色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白澜,一副怀疑的神态坚持问道:“没有人能从幻象森林里活着出来——我们爬上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钩藤依旧在他的胸腔里钻来钻去,四下蔓延。他鼓足余勇,大喝一声,左手夹住陆狼的胳膊,右手翻起来夹住陆狼的光头,猛地一使劲。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咯喇一声可怕的响动。

        “鬼才是江子安的密探呢。”他说。

        白澜的两手依然在抖,但他的包扎手法却很熟练稳妥,“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陆狼果然有些犹豫,皱着眉头扫了下琴师一眼。琴师弹弹指甲,冷笑道:“天意如此,谁也走脱不掉。”

        黑马低垂脖子,愤怒地又踢又咬,硕大的蹄子撞击着木楼板,发出轰轰的声音,踩踏在每个人的心头,看上去狂暴如狮子,而不是匹骑兽。两只猛兽翻滚着缠斗在一起,就像两团旋风互相看不清身影。

        但不等他们靠近,白婪觉得心头一窒。他闪到半扇桌子后观察时,仿佛看到有一股黑色的潮水从四面涌起,向他们扑去的目标涌去,围绕着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漩涡。与此同时,他和鬼颜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星辰力量在衰减。鬼颜那件幻彩衣的色泽也暗淡了,就如同临冬蝴蝶的翅膀。而行尸们也都不动了。它们呆滞地立在原地,肌肉迅速萎缩,俄而枯瘦如柴禾,随即扑倒在地。那些群蛇一样的藤草拥挤着枯萎了,它们的藤条上结出的希望之果尚未成熟,就纷纷粉碎成末。没有草木被碾碎时散发出的那种香气,而是直接化为灰烬。

        他身躯依旧如山,只是胸口上流出的血已经冰冷了,宽厚的胸膛里没有了呼吸,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却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了鬼颜的咽喉,将她高高举起。鬼颜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被卡在大树的分杈挣扎。

        白婪和鬼颜心意相通,分进合击,在拥挤的客栈大堂,划出一道曲折的线,尽头都指向立在门后的那具黑棺材。他们心里明白只有解决这具棺材里的残魅,才能真正杀死这些死人。

        四面的风又湿又冷,将白澜逼到悬崖边上。他是持有那柄钥匙的人,只有他才能打开那道透明的门。无论天驱还是暗辰,任何一边都会想活着得到他,但之后又会如何呢?

        他猛回头,看到一双熟悉的碧绿色双眼,在越来越阴暗的店堂里,陆狼正冲他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作势咆哮,而形容枯槁的藏音则踉跄着从柱子后走出,他的肠子依旧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行进在地上拖出一道红色印迹。

        剑完的脸此刻正淋漓尽致地展露愤怒之相。他两眼怒张,眼角如两道深深陷入地面的沟壑,两眉倒竖,鼻子上三道怒纹隆起如道道雄伟山脉,一口亮亮的白牙紧咬下唇,腮帮子上的肌肉巍然耸立。

        她的腿在客栈中央的大柱上一蹬,如同一只飞燕,在空中优雅地转折,刷地敛起翅膀,朝棺材俯冲下去。

        据说这些最接近星辰意识的修炼者,依据个人修炼层次不同,拥有不同的密咒法力。这驱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经算是修为颇深。

        随着他双手的落下,那些笼罩四周墙上桌椅上的花草藤蔓都垂下了枝叶,牵牛子卷须蔫了,使君子荚壳凋落,螺旋草花萼枯萎。半绿色的透明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淡淡地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在黑暗中待得久了,这淡淡的光让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透了口气。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的声音隐藏在地底下似的回应着剑完的所想。这个本该死去的暗辰术士依然在说话。

        而空气里的无形杀手狞笑着告诉她:“别挣扎了。我杀过一百二十七人,从未失过手。你只是我手心里的一只小虫。”

        四周一片漆黑,风却是极大,发出飕飕的声响。

        众人闻言大惊。

        一听到这阴森森仿佛骨头相互摩擦的嗓音,白澜的粗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挤出一副苦脸,道:“真的只有两间中房了,两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赶到前面河骏城,许多客人都宁愿多赶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洁松软的大床。还有热水洗澡。还有歌姬跳舞。”

        藤蔓依然吊挂满整个客栈,是它仿佛一个幽深的山洞——虽然它们正在无力地慢慢垂倒。

        白澜虽然警觉,却看不到楼梯背后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正有一团黑影蠕蠕而动,蹑手蹑脚地向柜台摸去。

        黑骑士没有理他,反而纵马在窄小的店堂里转开了身,黑鬓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响,被雨打湿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进店的客人四处闪避,黑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着转,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张方凳,只听得沉重的一声响,凳子碎裂一地。

        鬼颜微微一动胳膊,就感觉到了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身后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一侧则是布置着亘白秘术陷阱的大树,她只能交叉着双手向左侧一转,突然向后面的虚空倒了下去,只剩下两只脚尖还牢牢地钉在地上。这是一个斜铁板桥,鬼颜最后死里求活的招数。

        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战栗。那只潜藏在洞穴深处的怪兽,仿佛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挨个儿打量自己。他的目光扫倒谁的身上,谁就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白婪苦笑:“你们女人,现在就惦记着这个?”

        鬼颜知道遇上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人。她闭目静心,与运行在天空里的寰化星辰之弦协调奏鸣,上千种各色形体登时从她那弱小如幼苗的身躯里无穷无尽地表现了出来。它们一个个从模糊到清晰,一些容貌在微笑,另一些在生气,还有一些在哭泣。它们很快又分解为模糊涡流,这涡流飞快地转动,搅起一圈漏斗一样的水涡,这水涡里即有陆狼,也有藏音、剑完、无形,甚至还有无数的伏师及其藏身的棺材。

        白婪轻轻地推了鬼颜一把:“好了,你快走吧。我随后回去追你的。”

        空中群鸦呀呀之声不断,随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间就在天井当中堆成一小堆,每只乌鸦的身上都穿刺着一支草箭。

        那名胖子和挥舞梢子棍的黑大个子也没好到哪里。他们被从天花板上突然垂挂下来的藤草攀附在身上缠绕住。那些青藤如稠密的雨衣,将他们全身都包裹起来,然后突然绞紧,将可怕的惨叫声全都闷在其中。

        “且慢,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只是这里还有其余七个人,总有几个人是对头,几个人不是。”藏音带着点犹豫地说。

        这个关于数百万年前那个开天辟地的大战故事,在这个阴冷的雨季和陡崖上说起来,夹杂着令人害怕、恐惧同时又不禁神往的复杂调子。

        客栈中站着的人随着这飞出的一剑,肌肉骨节全都抖动起来。

        白澜一脚踢开楼梯后的暗门。

        白澜内心中轰鸣不止,面前的两人谁都可能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他捏着手中的钥匙只有一次选择机会,他是帮鬼颜还是帮无形?他是帮天驱还是暗辰?瞎子藏音说:“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人,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我知道。”剑完那张愤怒如火燃烧的面具上仿佛有一点骄傲的光亮,他双手旋起,交叉握住双剑的剑柄,就要给陆狼最后的一击。

        “哦?”

        “我输了。”陆狼不得不咬着像狼一样的獠牙承认说。他那暗淡的瞳孔在灰暗的客栈里如同两点鬼火闪亮,随着他最后的这句话,缠绕在手腕上的最后两条细藤像死去的蛇松脱开来,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喂,你这满头长菜一身草料味的家伙,”混世虎脸色刷白,却将一柄大砍刀横在胸口喝道,“装神弄鬼的大爷就怕了你们不成?”他横了剩下的三名强盗一眼,大声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藏音悬挂在空中,长琴横搭在膝盖上。双手一起,只是几个音符弹跳而出,剑完就觉得心脏一窒,呼吸和意识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压倒。

        时近正午,日光居然也在一短瞬间内穿透密厚的雨云,透射下来。这在雨季来说,是个难得的日子。

        白婪摸着柱子上深深的剑痕停下来呼呼喘气。

        楼梯下的后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明月绷得越来越紧。琴弦绷断的一瞬间,必定就是分出胜负的一瞬。

        白婪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心怀惋惜地冲鬼颜一笑:“如此就对不住了。”一蹲身子,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解腕弯刀,纵身一跳,朝店堂中心站着的女孩扑去,身法竟然也如豹子般敏捷和难以捉摸。

        军官兀自还在发怒:“你是当地土著,这雨水见得多了,怎么能丝毫办法也没有呢?要有心怠慢,信不信我一纸公文送到县衙,将你拖到公堂去打上一顿!”

        白澜悄悄绕回柜台后,将乌鸦抓在手里,取下那卷黄纸。那乌鸦体型有平常乌鸦两倍大,带来了这卷黄纸,满面骄傲地呱呱叫了两声,一蹦一跳地在柜台上找米粒吃,却被白澜不耐烦地赶到一边。

        伏师却不惊不急,继续夸赞道:“漂亮啊,真是漂亮。”

        他看着自己被拖去的方向,那里密集的藤草和突然丛生而起的灌木簇拥成一个黑暗的洞穴,无数翕动的锋利叶片如同怪兽咽喉里的针齿。

        “死瞎子,不怕你捣鬼!”黑骑士怒声喝道,双手一错,冰火双剑随着他的怒气盘绕而起,就要冲上前去。

        军官攀着一丛草,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连叫:“救命。”

        “可惜没能更早遇见你。我不知道,天驱里也有这么漂亮的术士呢。”白婪继续说。他没听到回答,只听到细微的扒拉碎石的声音慢慢地远去。

        “不要,”他害怕地抓住鬼颜的袖子,呻吟着要求,“不要让我死。”

        他们互相对视,谁也不肯示弱。

        =印池==填盍=

        “是大愤怒相啊。”陆狼喃喃地自语道。

        黑色的幻象森林就在她的背后,它庞大、黝黑,如同巨大匍匐的野兽,毛发茂盛,充满活力但又危险重重。

        “你怎么又回来了?”

        鬼颜回答说:“那个出口,只是窄窄的一道缝,整座客栈都压在上面,下面就是坚硬的山脊。”

        藏音猛一回头,张开双目,湛蓝色的光如火舌从他眼中射出,数十根琴弦同时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飞出,如弓弦般绷直,交织着没入无形的胸口、肩膀和手腕。无形低低地哼了一声,那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网中的虫子。

        白色的花苞在这堵隐密的暗绿之墙间忽隐忽现,细细的芒刺闪现出一道道慑人的光芒,隐藏在柔软的叶子海之下。

        突然脚步声响,却是那位军官打完尖,和着紫色衫子的少女及两名脚夫披着雨布,从后面赶来,待见到眼前光景,不由得叫了声苦。两名脚夫歇下担子,站在雨里发愣。他们放下担子时,发出了沉重的两声响。

        陆狼的尸体依旧站在当地,被花草藤木缠绕着,犹如一段朽木。

        他虽然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脑门上却都是汗。他知道自己是江子安的人,手中握有背后那座森林的秘密,这几名寻宝人未必会这么快对他下手,但那陆狼下手狠辣,办事不留活口,自己知道的这点秘密,只相当于天平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如果不尽快想出办法来,不但身后两人的命保不出,自己也会转眼归天。

        密罗代表的是结构和组织。它在大地上星象学家眼中所显现的不同形状具有不同的涵义。

        但就这么分心一刻的时间,对剑完来说已经够了。

        军官惊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前后的路都断了吗?妈的,老子也是战阵上拼来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从这里杀下去,将那帮子强人一个个都收拾了。你们听我指挥,勇猛作战,未必会输。”

        白婪

        呼的一声,众人突然都觉得有蛇呼啸的声音从自己脚面上爬过,竟然是数十根带刺的长刺藤贴地飞行,倏地一长。那脚夫一声惨叫,血花飞溅,身体如龙虾般弯曲,被刺藤穿胸而过。那数十根长刺藤刺入他体内,将他高高举起,手脚撑开,雨水扑腾在他背上,再变成血红色的瀑布垂挂下来。就如同一张血伞撑在店前。

        他不敢直面看她,鬼颜已经不再是那个外貌柔弱让人心起怜惜的女子了。

        藏音吊挂在半空中,虽然看似纹丝不动,其实却在乐音中滑翔,飞快地摇晃,急促地震动。他全身都在上下抖动,就如同风中树梢上起伏的鸟窝。

        秃头人不受打动地上下打量白澜,微微张嘴,同狼一样尖利的白牙上带着种急不可耐的味道。他龇着牙道:“送一壶酒、一桶热水,四十斤生牛肉到房里去。要快。”

        客栈所处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道明暗交界线。初升的阳光会朝下慢慢下滑,轻吻这根线,然后又飞速地上升,将它留给深渊。

        几乎要低呼出声,她已经从无形的脚步中推算出他的肩膀将要撞击的那一个点。而那一点上……什么也没有。也许就是因为在空气的屏障后面躲藏得太久,他分不清幻影和真实的边界。他太相信将自己封闭起来之前的记忆,而不去看眼前的危险状况。因而无论是突兀的悬崖,还是一个空气里的幻影,对他而言也就不再存在。

        树皮在她的手下滑动扭曲,仿佛活了一样,巨嘴仿佛要把她的手吞入肚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抽手向后跳出。

        光头的驱狼人眼神一斜,冰冷刺骨,让混世虎举着胳膊却不敢往下拍。

        这句话一完,店里的气氛就截然不同起来,仿佛有股微妙的风充盈在每个人胸臆中。

        白澜心头雪亮,不由喊出声来:“你也是暗辰教徒!”

        她的笑声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如此的轻巧如飞,不受形势的牵挂,就如同乌鸦的夜羽。

        强盗头子混世虎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却不敢妄动,他手下那些党羽也站在原地发愣。驱狼人不耐烦了,暴雷一般喝了声:“还不快去!”

        鬼颜皱了皱眉毛:“不是让你不要下来的吗?”

        店堂里此刻拥挤着十多人,桌子边几乎都坐满了,生意比平日里好得不行,但白澜的眉头却皱得更深。

        郁非的运行周期很长,约为二十年。它的运行轨迹并不像太阳那样是一个环绕大地的圆弧,而是走一条曲折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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