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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的倒流

        我们讲“文化交流”,其中“交”字是关键。既然说“交”,就不会是向一个方向流,形成了所谓one-raffic,而是相向地流,这才是真正的“交流”。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流向另一方;另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也流向这一方。有时候,流过来的东西,经过这一方的改造、加工、发展、提高,又流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一步比一步提高,从而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的进步。这种流出去又流回来的现象,我称之为“倒流”。

        这种现象在科学技术方面特别明显而常见。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则比较隐晦。至于在意识形态中最微妙的那一部分——宗教中,由于宗教的排他性特别强,则几乎是难以见到,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见。

        有之,自中印之间的佛教“倒流”始。这在印度佛教史上,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甚至在世界宗教史上,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现象。为什么会在佛教中出现这种现象呢?这现象是否在其他宗教中也出现呢?如果不出现,那么原因何在呢?这样一些问题,对研究佛教史,对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对研究世界宗教史,都有深刻的意义。但是,就我浏览所及,还没有哪一部佛教史或有关的书籍,认真地谈到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现在试着对这个佛教倒流的现象做一些阐述,最后提出我的解释。

        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中国人接受了这一个外来的宗教以后,并不是墨守成规、原封不动地把它保留了下来,而是加以改造和提高,加以发扬光大,在传播流通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宗派。总起来看,在律的方面——僧伽组织方面的改变,比起在教义方面的改变与发展,要少一些,要不太引人注目一些。在佛教义理方面,中国高僧在几百年上千年的钻研与学习中,有了很多新的发展,有的又“倒流”回印度,形成了我所说的“佛教的倒流”。中国佛教典籍中对于这种现象有一些记载。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元念常集《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三:

        玄宗隆基开元二年(714)十月十七日,永嘉玄觉禅师示寂。……与东阳策禅师偕谒六祖。……须臾告辞。祖曰:“返太速乎?”师曰:“本自无动,岂有速耶?”祖曰:“谁知非动?”师曰:“仁者自生分别。”祖曰:“女(汝)甚明得无生之意。”师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祖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及回,学徒奔萃。著《证道歌》一篇,梵僧归天竺。彼皆亲仰,目为东土大乘经,又著《禅宗悟修圆旨》十篇及《观心十门》,并盛传于世。

        这一段话讲的是中国禅宗中所谓机锋。禅宗,虽然名义上是菩提达摩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但是实际上是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一个佛教宗派,流行的时间最长,最富于中国色彩。永觉禅师拜谒禅宗六祖慧能,二人耍开了机锋。永觉从中悟得大道(觉)。六祖连声高呼:“善哉!善哉!”《证道歌》中的思想大概也不出中国禅宗的这一套东西。这一套东西印度人可能是陌生的,认为是莫测高深的。因而《证道歌》终于在唐玄宗时期(8世纪)传回了印度,为那里的人所“亲仰”。

        最有典型意义的“倒流”现象是宋赞宁的《宋高僧传》二七《含光传》所讲的情况。《传》中说:

        时天台宗学湛然,解了禅观,深得智者膏腴。尝与江淮僧四十余人入清凉境界。湛然与光相见,问西域传法之事。光云:有一国僧,体解空宗,问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闻此教定邪正,晓偏圆,明止观,功推第一。”再三嘱光,或因缘重至,为翻唐为梵,附来,某愿受持。屡屡握手叮嘱。详其南印土多行龙树宗见,故有此流布也。光不知所终。

        这个短短的《传》里讲到湛然见含光,含光谈到一个印度僧人再三叮嘱含光把智的著作翻成梵文,传到印度。看来智对大乘空宗的研究水平超过了印度空宗大师龙树。

        赞宁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远见的高僧。他写完了《含光传》以后,心有所感,在《传》后面又写了一个《系》,发挥自己对含光遇到梵僧这一件事情的感想。这一个《系》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篇重要文字,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为了具体地阐明我对佛教倒流的看法,我把这一篇不太长的《系》全部抄在下面:

        系曰:“未闻中华演述佛教倒传西域,有诸乎?”通(羡林按:当即通慧大师)曰:“昔梁武世,吐谷浑夸吕可汗使来,求佛像及经论十四条。帝与所撰、《般若》、《金光明》等经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华言,既达音字,到后以彼土言译华成胡,方令通会。彼亦有僧,必展转传译,从青海西达葱岭北诸国,不久均行五竺,更无疑矣。故车师有《毛诗》、、《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皆为胡语是也。又唐西域求易道经。诏僧道译唐为梵。”二教争“菩提”为“道”。纷拏不已,中辍。设能翻传到彼,见此方玄赜之典籍,岂不美欤?又夫西域者佛法之根干也,东夏者传来之枝叶也。世所知者,知枝叶不知根干,而不知枝叶殖土,亦根生干长矣。尼拘律陀树是也。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如无相空教出乎龙树,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如中道教生乎弥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将知以前二宗殖于智者、慈恩之土中枝叶也。入土别生根干,明矣。善栽接者,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又如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结步摇而饰冠珮。南海之人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蚕妇之丝,巧匠之家得之,绣衣裳而成黼黻,抽之妪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篇蕴藏着许多深刻内容又十分有启发性的《系》吗?我现在根据原文内容顺序,对文中所谈的问题,加以必要的诠释,然后做出我认为是合情合理的结论。

        先谈梁武帝。

        我在这里要谈的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萧衍,而不是身为一代人王帝主的梁武帝。因此,二十四史中的《梁书》等所谓正史,我一概不征引,我只从《高僧传》、《佛祖统纪》、《佛祖历代通载》等佛教典籍中征引必要的资料,来说明我要解决的问题。佛教典籍中当然认为梁武帝是一个非常值得赞扬的人物,吹嘘他是一个虔诚的居士,一生几次舍身出家。但是,在提到辟佛者的意见时,也间或提到萧衍。譬如唐代的韩愈就是这样。这些辟佛者抓住他一生虔诚拜在佛教莲台之下,终于还是落得了一个在侯景之乱中饿死台城的下场这一条辫子不放,使信佛者处于非常尴尬的情况中。

        佛教典籍中吹捧梁武帝的地方,比比皆是,我举几个例子。《续高僧传》五《智藏传》说:“逮有梁革命,大弘正法。”《续高僧传》二五《慧云传》说:“梁高拨乱弘道,偏意释门。”这样的吹捧之词,还有不少。但在吹捧中也有含有贬义的,唐代魏徵的《梁武帝赞》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魏徵说:“(梁武帝)剪离德如振槁,取独夫如拾遗,其雄才大略,固不可得而称矣。既悬白旗之首,方应皇天之眷。而布泽施仁,悦近来远,开荡荡之王道,革靡靡之商俗,大修文学,盛饰礼容,鼓扇玄风,阐扬儒业,介胄仁义,折冲樽俎,声振寰区,泽周遐裔,干戈载戢,凡数十年。济济焉,洋洋焉,魏晋以来,未有若斯之盛也。然不能息末敦本,斫雕为朴,慕名好事,崇尚浮华,抑扬孔墨,流连释老,或终夜不寐,或日旰不食,非弘道以利物,唯饰智以惊愚。……”这是一个崇奉儒家者的意见,可以参照。《佛祖历代通载》用极长的篇幅来为他树碑立传,记述他学佛的过程。他从高僧宝志交游,宝志示寂,梁武建浮图五级,葬大士其下。“凡大士(宝志)所为秘谶偈句,多著《南史》。为学者述《大乘赞》十篇,《科诵》十四篇,并《十二时歌》,皆畅道幽致,其旨与宗门冥合,今盛传于世。”天监三年(504)四月八日,梁武帝亲制文发愿,乞凭佛力,永弃道教。五年(506)帝注《大品》。十年(511),诏法师僧旻入惠轮殿讲《胜鬘经》。十一年(512)有旨命宝亮法师授《涅槃义疏》,帝为之序。又下诏蔬食断肉,造《断酒肉文》及《净业赋》,普通元年(520),帝于禁中筑圆坛,将禀受归戒。以惠约为师,太子诸王公卿道俗从约授戒者四万八千人。时释子多纵率,帝患之,欲自以律行僧正事。帝开放宫禁,恣僧游览。大通元年(527),帝幸同泰寺舍身。中大通元年(529)九月,上幸同泰寺舍身,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回宫。十月,上幸同泰寺,升座讲《涅槃经》,十一月,讲《般若经》。太清三年(549),侯景作乱,梁武帝萧衍死。《佛祖历代通载》九评论他说:“幼而好学,六艺备闲,基登逸品。至于阴阳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并洞精微。虽登大位,万机多务,犹手不释卷,然烛测光,尝至戊夜。撰《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五经义注》、《讲疏》等,合二百余卷,赞序诏诰铭诔箴颂奏诸文,凡一百二十卷。晚奉佛道,日止一食,馐无鲜腴,唯豆羹粝饭而已。或遇事拥,不暇就食,日才过中,便嗽口而坐。制、《大品》、《净名》、《三惠》诸经义记数百卷。听览余暇,即于重云殿同泰寺讲说,名僧硕学四部听众常万余。衣布衣木棉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自五十外,便断房室,不饮酒,不取音乐,非宗庙祭祀大会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举乐。勤于政事,每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然仁爱不断,亲亲及所近倖,愆犯多纵舍。坐是政刑弭紊。”根据上面的叙述,梁武帝应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虔诚的皇帝。虽然由于“仁爱不断”等可能是佛教影响过分姑息的做法,终致以耄耋之年饿死台城,但是总不失为一个有学问、有道德的帝王。他的有关佛教义理的著作能影响到西域,以致吐谷浑夸吕可汗派人来求佛像及经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他、《般若》、《金光明》等经疏能够“均行五竺”,看来只是通慧大师推测之词,还没有找到有关的记载。

        梁武帝这样一个人,从佛教倒流的角度来看,当然使我很感兴趣。但是从同一个角度来看使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同梁武帝有某些牵连的一个印度和尚,他就是有名的菩提达摩大师,所谓东土禅宗初祖。他是天竺南印度国香至王第三子。父王死后,他出了家。《佛祖历代通载》九,把菩提达摩事系于梁大通元年(527)。下面一段记载值得注意:

        (达摩)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付以大法。因问:“我既得法,宜化何国?”多罗曰:“汝得法已,俟吾灭度六十余年,当往震旦阐化。”曰:“彼有法(浩)器,堪继吾宗,千载之下,有留难否?”多罗曰:“汝所化方,得菩提者,不可胜数。吾灭度后,彼有劫难,水中文布善自降之。”

        《佛祖统纪》二九有类似的记载:

        (达摩)出家之后,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付以大法。谓曰:“吾灭后六十年,当往震旦行化。”多罗既亡。师演道国中,久之思震旦缘熟,即至海滨,寄载商舟,以梁大通元年达南海。

        这里没有讲震旦“法器”,只讲“缘熟”,指的是震旦与大法有缘分。

        《释氏稽古略》二也有这个记载:

        姓刹帝利,本名菩提多罗。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至其国,受其父王供养。得所施珠,试其所言。祖谓之曰:“汝于诸法已得通量。夫达磨者,通大之义也。宜名菩提达磨。”磨咨之曰:“我既得法,当往何国而作佛事?”祖曰:“汝虽得法,未可远游。且止南天,待吾灭后六十七载,当往(生)震旦也东土,设大法乐,获菩提者不可胜数。”

        下面谈到一个名叫佛大先的和尚,遇到般若多罗,舍小(乘)趣大(乘),与达摩并化。后来达摩“念震旦缘熟,行化时至”,于是来到中国。

        《续高僧传》十六《菩提达摩传》里只说:“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悲此边隅,以法相导。”没有讲到同中国的缘分,对中国的期望。

        《佛祖历代通载》、《佛祖统纪》和《释氏稽古略》等三书中所讲的情况,实际上已经够清楚的了。但是,到了大同元年(535)十月,达摩行将示寂的时候,他对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慧可说的一番话,更是明白清楚:

        吾有《楞伽经》四卷,亦付与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门。吾自离南印,来此东土,见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遂逾海越漠,为法求人。际会未谐,如愚若讷。今得汝传授,吾意已终。

        菩提达摩信奉的是佛教大乘,上面已经谈到过了。他在这里说得明明白白,他到中国来是“为法求人”,这“法”就是大乘。他在中国看到了大乘气象,找到了大乘传人,“吾意已终”。他满意了。众所周知,中国千余年来,崇奉的就是大乘。这中间有什么必然性吗?这同我在本文中要探讨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吗?我在本文结束时再来谈一谈我的想法。

        还有一段神话似的故事,也值得提上一笔。就在同一书中,在《佛祖历代通载》九中,讲到达摩示寂以后,“明年,魏使宋云西域回,遇师于葱岭,手携只履,翩翩独迈。云问:‘师今何往?’曰:‘西天去。’及云归朝,具言其事。门人启圹。唯空棺只履存焉。”难道这里面蕴含着什么微言大义吗?

        总之,从梁武帝和菩提达摩这个简单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体会出许多东西来,这些东西都与佛教倒流有关。它起码暗示出,印度人认为中国人有学习并且发展佛教大乘的根器,这就给佛法倒流准备了有利的条件。

        现在按顺序谈翻为梵文的问题。

        严格说来,这不属于佛教倒流的范围。但是,既然通慧大师讲到它而赞宁又记了下来,所以我也来谈上一谈。

        《旧唐书》一九八《天竺国》:

        有伽没路国,其俗开东门以向日。王玄策至,其王发使贡以奇珍异物及地图,因请老子像及。

        《新唐书》二二一上《西域列传·天竺国》: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上地图,请老子像。

        《新唐书》没有讲。《旧唐书》讲到了,肯定是有根据的。在这里,我认为,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是:玄奘究竟翻译了没有?如果已经翻译了,传到印度去了没有?我现在根据现有的资料,试图解答如下。

        《佛祖统纪》二九,《玄奘》:

        上令翻《老子》为梵文,以遗西竺。师曰:“佛老二教,其致大殊,安用佛言,以通老义?且老子立义肤浅。五竺闻之,适足见薄。”遂止。

        这里说得很明确:“遂止”,就是根本没有翻译。同书三九,又重复说了上面引用的这一段话,只是说得更详细一些:“十月,车驾还京师,敕于北阙大内紫微殿西建弘法院,命奘法师居之。选名德七人以从。昼则陪御谈玄,暮则归院翻译。上令翻为梵文,以遗西竺。”下面同上引文基本一致。

        从上述情况来看,玄奘根本没有动手。但是,上面引用的《含光传·系》中却说:“二教争‘菩提’为‘道’,纷拏不已,中辍。”

        “中辍”就是已经动手翻译,因纷拏而停了下来。这同《佛祖统纪》的说法,稍有不同。

        对于这一件事情叙述得最详尽的是《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文帝诏令奘法师翻〈老子〉为梵文事第十》。这一段文字很重要,我全文抄在下面:

        贞观二十一年(647),西域使李义表还奏,称“东天竺童子王(Kumra)所,未有佛法,外道宗盛,臣已告云:‘支那大国未有佛教已(以)前,旧有得圣(道)人说经,在俗流布。但此文不来。若得闻(文)者,必当信奉。’彼王言:‘卿还本国,译为梵言,我欲见之。必道越此徒(从)传通不晚(晓)。’”登即下敕,令玄奘法师与诸道士对共译出。于时道士蔡晃、成英二人,李宗之望,自余锋颖三十余人,并集五通观,日别参议,评核《道德》,奘乃句句披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方为译之。诸道士等并引用佛经“中”“百”等论,以通玄极。奘曰:“佛教道教,理致大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如是言议往还,累日穷勘。出语濩落,的据无从。或诵四谛四果,或诵无得无待。名声云涌,实质俱虚。奘曰:“诸先生何事游言,无可寻究?向说四谛四果,道经不明。何因丧本,虚谈老子?旦据四谛一门,门有多义,义理难晓。作论辩之,佛教如是,不可陷沦。向问四谛,但答其名。谛别广义,寻问莫识。如何以此欲相抗乎?道经明道,但是一义。又无别论,用以通辩,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晃遂归情曰:“自昔相传,祖承佛义。所以《维摩》三论,晃素学宗,致令吐言命旨,无非斯理。且道义玄通,洗情为本。在文虽异,厥趣攸同。故引解之,理例无爽。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成诵在心,由来不怪。佛言似道,如何不思?”奘曰:“佛教初开,深经尚壅。老谈玄理,微附虚怀。尽照落筌,滞而未解。故肇论序致,联类喻之,非谓比拟,便同涯极。今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然老之《道德》,文止五千。无论解之,但有群注。自余千卷,事杂符图。张葛之咠附,非老君之气叶。又《道德》两卷,词旨沉深。汉景重之,诚不虚及(反?)。至如何晏、王弼、严遵(道)、钟会、顾欢、萧绎、卢景裕、韦处玄之流数十余家,注解老经,指归非一。皆推步(涉)俗理,莫引佛言。如何弃置旧踪,越津释府?将非探赜过度,同失混沌之窍耶?”于是诸徒无言以对。遂即染翰缀文。厥初云“道”,此乃人言。梵云“末伽”可以翻度。诸道士等一时举袂曰:“‘道’翻‘末伽’,失于古译。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奘曰:“今翻《道德》,奉敕不轻。须核方言,乃名传旨。‘菩提’言‘觉’,‘末伽’言‘道’。唐梵音义,确尔难乖。岂得浪翻,冒罔天听。”道士成英曰:“‘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奘曰:“传闻滥真,良谈匪惑。未达梵言,故存恒习。‘佛陀’天音,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此则人法两异,声采全乖。‘末伽’为‘道’,通国齐解。如不见信,谓是妄谈。请以此语,问彼西人。足所行道,彼名何物?非‘末伽’者,余是罪人。非唯罔(惘)上,当时亦乃取笑天下。”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河上序胤缺而不出。成英曰:“老经幽秘,闻必具仪。非夫序胤,何以开悟?请为翻度,惠彼边戎。”奘曰:“观老存身存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序实惊人,同巫觋之媱哇,等禽兽之浅术。将恐两关异国有愧鄉(卿,误)邦。”英等不惬其情,以事陈诸朝宰。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李庄不?”答:“彼土尚道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枯,指神我为圣本。莫不沦滞情有,致使不拔我根。故其陶练精灵,不能出俗。上极非想,终坠无间。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物)六谛之宗,东夏老庄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彼必以为笑林。奘告忠诚,如何不相体悉!”当时中书门下同僚,咸然此述,遂不翻之。

        同上引文内容相似的,还有《续高僧传》四《玄奘传》里的一段话,为了利于比较,为了纠正上引文中的一些错字和难解之处,为了免去读者翻检之劳,我也把它抄在下面:

        寻又下敕,令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奘乃召诸黄巾,述其玄奥,领叠词旨,方为翻述。道士蔡晃、成英等竞引释论《中》、《百》玄意,用通道经。奘曰:“佛道两教,其致天殊。安用佛言,用通道义?穷核言迹(疏),本出无从。”晃归情曰:“自昔相传,祖凭佛教。至于三论,晃所师遵,准义幽通,不无同会。故引解也。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犹自申明,不相为怪。佛言似道,何爽纶言?”奘曰:“佛教初开,深文尚拥。老谈玄理,微附佛言。《肇论》所传,引为联类。岂以喻词,而成通极?今经论繁富,各有司南。老但五千,论无文解。自余千卷,多是医方。至如此土贤明何晏、王弼、周颙、萧绎、顾欢之徒,动数十家,注解《老子》,何不引用?乃复旁通释氏,不乃推步逸踪乎?”既依翻了,将欲封勒。道士成英曰:“老经幽邃,非夫序引,何以相通?请为翻之!”奘曰:“观老治身治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其言(辞)鄙陋。将恐西闻异国,有愧乡邦。”英等以事闻诸宰辅。奘又陈露其情。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老注不?”奘曰:“九十六道并欲超生。师承有滞,致沦诸有。至如顺世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东夏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则恐彼以为笑林。”遂不译之。

        大家一看就可以知道,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史、中国佛道关系史,甚至中国宗教史来说,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字,可惜过去鲜被人注意。把上录两个文本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两者叙述的内容基本相同,个别字句可以互校互补。两者是否同一来源?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后者没有涉及“末伽”与“菩提”的问题。也许《续高僧传》的道宣认为这无关紧要,所以略而不谈,但其实这是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问题。看完我在下面的分析,读者会同意的。

        这一段文字不但详尽,而且具体、生动,其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从表面上来看,它讲的是翻《老》为梵的问题,但是实际上,它涉及的问题面要广阔得多,深刻得多。它主要讲了中国宗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即佛道之争。在很长的时间内,佛道之间又对抗斗争又妥协融合的情况,是中国宗教史上的主轴问题之一。关于这一点,我这里无法详细讨论,请参阅汤一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同中国土生土长的儒学和道教,狭路相逢。宗教是最具有排他性的,但是同时又富于适应性。在这个普遍规律约束之下,佛教与儒道二家长期展开了极其漫长极其复杂的对抗斗争,同时又想方设法互相接近,以求得共同的生存。儒家我在这里不谈,只谈佛道二教。这两教斗争与调和的历史发展,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有时以对抗为主,有时又以调和为主,错综复杂,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情况,请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我在这里只讲7世纪唐太宗时期的情况,也只限于翻为梵文的问题。从这一件事情可以看出来,道家此时是想向佛教靠拢,至少道士蔡晃和成英的态度是这样的。但是佛家采取的却是拒绝的态度,至少玄奘的态度是如此的。根据《集古今佛道论衡》,还有《续高僧传·玄奘传》的记载,佛道矛盾至少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一、道士引用佛经《中》、《百》等论,以通玄极。玄奘却说:“佛教道教,理致大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

        二、道士诵佛教的四谛四果。玄奘却说:“诸先生何事游言无可寻究?……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四缔”,亦称“四圣谛”,梵文是catvryryasatyni,即苦、集、灭、道。“四果”指的是预流果、一来果、不还果、无学果(阿罗汉果)。

        三、道士说:“自昔相传,祖承佛义。……佛言似道,如何不思?”他还讲到僧肇,说他著论,盛引老庄,说明在义理方面,佛道可以不分家的。玄奘却认为,僧肇之所以著论引用老庄,是因为当时“佛教初开,深经尚壅”,为了让中国人士理解佛典要义,以老庄相比附,是一种权宜之计,“非谓比拟,便同涯极”。到了唐代,情况大变,“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不能再引道释佛了。玄奘讲的这一番道理,征之中国佛教史,是完全符合的。早期佛教僧侣提倡的“格义”,就与此相当。道安允许慧远不废俗书,也是同一用意。

        关于道家向佛家靠拢,甚至取媚于佛家的说法很多,都是道家片面地一厢情愿地捏造出来的。归纳起来,约略有如下几种说法:

        (一)老子转生为释迦牟尼。见《佛祖历代通载》八,还有其他一些书。

        (二)释迦牟尼是老子的老师,这说法见于许多地方,比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折顾欢的《夷夏论》,其中说:“大士迦叶者,老子其人也。”参阅汤一介,上引书,页299。

        (三)释迦牟尼同老子是一个人。这同上面(一)微有不同,不是转生。《后汉书·襄楷传》说:“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四)道士姜斌说:“《开天经》云:老子定王三年生,年八十五,西入化胡,以佛为侍者。”见《佛祖统纪》三八,《大正新修大藏经》49,355c。这个说法同上面(二)正相反,那里老子是佛弟子,这里老子是佛老师。表面上不同,实际上都强调的是师生关系,其拉拢与取媚则一也。

        (五)道事天,天事佛。此说见于《佛祖统纪》三九,《大正新修大藏经》49,369a。这是吴阚泽的话。接着又说:“隋李士谦论三教优劣,谓:佛日,道月,儒五星。”这样一来,佛的地位就远在道上了。

        以上五种说法,当然还很不全面。我觉得,也根本没有要求全面的必要。仅此五种,如果依此类推,就足以看出,这样的说法是多么奇特,多么荒唐,多么自相矛盾。道家想同佛家拉关系的急切心情,跃然纸上。到了7世纪,道士蔡晃、成英二人继承的正是这样一个取媚佛教的传统。

        总而言之,玄奘顶住了道士们的献媚,坚持佛道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在中国宗教史上也算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

        四、关于佛道关系的争论,可以说是以玄奘的胜利告终。这是佛道交锋的第一回合,是翻这件工作的前奏曲。此曲既已终结,现在佛道坐下来要着手翻译,即引文中的“染翰缀文”。可是的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字是五千文的第一个字,是的,也可以说是道教义理的核心、关键和出发点。怎样来翻这个“道”字呢?不言而喻,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这里,佛道矛盾又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

        这里的矛盾焦点是,玄奘想用“末伽”(梵文mrga)来翻“道”字,而道士们则主张用“菩提”(梵文bodhi)来翻。他们说:“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道士们甚至把皇帝老子抬了出来,说什么“岂得浪翻,冒罔天听!”好大的一顶帽子!成英还振振有词地说:“‘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但是玄奘寸步不让,他说,这都是传闻错误。“‘佛陀’天语,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末伽’为‘道’,通国齐解。”你若认为是“妄谈”,请问一问印度人士。佛道两家,唇枪舌剑,煞是热闹。

        我个人觉得,这一场争论,除了表现佛道矛盾以外,还含有更加深刻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可以指出:第一,以常情而论,如果道士们真想保留自己宗教的纯洁性,就不应该用佛教的术语来翻自己宗教的最高真理或最高原则。从玄奘方面来看,如果他想吃掉道教的话,他本来可以移花接木,顺水推舟,采用“调包”的办法,用自己宗教的术语来取代道教的术语。然而事实却是,道家为了取媚佛教,自甘被吞并,而玄奘则根本不买这个账,一心想维护自己宗教的纯洁性。第二,这一点比第一还要重要,“末伽”与“菩提”,两名之异,不仅仅是一个用字的问题,而牵涉到中印两国宗教信仰出发点或者基础的根本差异,甚至涉及中印两国思维方式的差异。切不能等闲视之。

        中国的“道”字,《说文》:“道,所行道也,从辵从,一达谓之道。”唐代韩愈的《原道》中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是同《说文》的原义相吻合的。道,就是人走的道路,人人都必须走的。“牟子曰:‘道之言导也。’”这已经走了样,后汉时期词源解释,大多类此。牟子又加了一句:“导人致于无为。”他心目中的含义更加清楚了。《说文》:“导,引也,从寸,道声。”“道”字在这里只起声符的作用,与此字的原义无关。牟子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总之,我们从这个“道”字可以看出来,中国这个宗教要解决的是现实的问题、今世的问题,不是神话的问题、来世的问题。道家这种精神,同儒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一脉相承的中国精神。后来道家发展成为道教,也不过是想长生不死,白昼升天而已。这种精神,这个“道”字,倘必须译为梵文,则mrga(末伽)最为恰当。mrga这个字的词根是√mrg,与√mrg也有一些联系,意思是“走路,走道”。印度哲学宗教中,少有mrga这样一个术语。但是用之来翻中国的哲学术语“道”,却是十分吻合的,无懈可击的。在这一点上,玄奘是完全正确的。

        至于“菩提”(boda,变成了buddha,意思是“觉悟了的人”,“觉者”。√budh的抽象名词就是bodhi,意思是“觉”,音译“菩提”。道士成英说:“佛陀言觉。”不完全对,改为“觉者”,就完全正确了。牟子说:“佛者,觉也。犹言三皇神五帝圣也。”牟子不会知道,buddha和bodhi两个字是同源的。从宗教意义上来看什么叫作“觉”呢?根据佛教最原始的理论,所谓“十二因缘”,一个人(或其他生物)总是处在生死流转中的,只有认识了这个根本理论,认识了“无明”(avidy)是十二因缘之首,他就算是“觉”了,算是得道了,成佛了。因此,梵文bodhi这个词所蕴含的意义,与中国的“道”完全不同。它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现世的,不是眼前的,而是来生来世无数生死流转的。

        这是以佛教与道教为代表的中印宗教哲学思想最根本的分歧之所在。所以我在上面说,不能等闲视之。玄奘与道士们的争论,其重要意义也由此可见。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佛道之争,以玄奘的胜利告终。我在上面曾经提出了两个问题:玄奘究竟翻译了没有?如果已经译出,传到印度去了没有?这里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上面引用的《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说:“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续高僧传》说:“既依翻了,将欲封勒。”可见玄奘确实已将译为梵文。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从一些迹象来看,《集古今佛道论衡》的说法是可靠的。因此,《佛祖统纪》三九所说的“遂止”,《含光传·系》中所说的“中辍”,是靠不住的。第二个问题后面再来答复。

        在这一回合的争论中,玄奘算是胜利了。但是,佛道之争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正文译完,又出现了译不译序的问题。玄奘不肯翻译《老子·河上公注》。成英强调说,《老经》很玄秘,没有序注,无法理解。玄奘却说:“(河上公)序实惊人,同巫觋之媱哇,等禽兽之浅术。”翻译了,会给乡邦脸上抹黑。道士们没有办法,报告了朝中宰辅。中书马周询问玄奘,玄奘把印度的宗教哲学的教义和教派提纲挈领地介绍了一下,连顺世外道(lokyata)也介绍了,结论是“若翻老序,彼(印度)必以为笑林”。当时中书门下同僚都同意玄奘的意见,“遂不翻之”。这一回合,玄奘又胜利了。

        羡林按:《老子·河上公注》成于何时,出自何人之手,是有争论的。有人主张:该注当出于东晋以后,是葛洪一系门徒所作。有人主张:此注产生于西汉而非东汉末期。从《注》的内容来看,与其说它出于道家,毋宁说它出于道教。道家与道教应该严格区别开来。后汉兴起的道教,只不过是打着老庄的旗帜,而教义则是偷梁换柱,掺进了许多后汉出现的东西。二者主要的区别是,道教十分强调养生成神,长生不死。《河上公注》正是这样。玄奘称之为“同巫觋之媱哇,等禽兽之浅术”,是完全合适的。他之所以坚持不翻这个《注》,是有道理的。我在上面引用的《佛祖统纪》二九中,玄奘明确说:“老子立义肤浅。”他是根本瞧不起道家这一位祖师爷的,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得不翻。现在道士们想硬逼他翻道教的《河上公注》,他坚决不肯,是在意料中的。

        总之,“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大体上即如上述。本文翻了,“序胤”未翻。至于本文的梵文译本是否传至印度,则是传去的证明,我们没有;没有传去的证明,我们也没有,目前只好暂时缺疑了。

        现在顺便谈一谈《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中玄奘对于印度佛教以外的哲学宗教的评价问题。他说“彼土尚道”,就是说,印度人崇尚哲学宗教。那里的宗教信仰共有九十六家,被称为“九十六种道”,比如《分别功德论》二说:“闻阿难于九十六种道中等智第一。”《那先比丘经》中几次提到“九十六种道”或“九十六种经道”。玄奘说:“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梏,指神我为圣本。”他们都“不拔我根”,“不能出俗”。所谓“神我”,梵文是tman,阿特芒。玄奘的评论完全符合实际,足见他对印度当时哲学情况是理解的。他说,这九十六家,“上极非想,终坠无间”。“无间”,梵文是avci,就是我们常说的“阿鼻地狱”。玄奘还讲道:“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所谓“顺俗”,梵文原文是Lok yata,就是我们常说的“顺世外道”,《续高僧传》四《玄奘传》用的正是“顺世”二字。这是印度古代极为难得的唯物主义者。所谓“四大”,就是我们常说的地、水、火、风。顺世外道认为,这四者是构成宇宙万有的本质。所谓“六谛”,亦称“六句义”,梵文是satpadrtha。《翻译名义集》五:“毗世,此云胜异论,即六句义。”“毗世”,梵文是Vai eika,印度古代六派哲学之一,常用名词是“胜论”。

        “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就介绍到这里。

        下面谈一谈《含光传·系》中提出的根干与枝叶问题。

        这确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非常深刻的比喻。《系》中用尼拘律陀树来作譬,说明有时候难以区分的情况。尼拘律陀树,梵文是nyagrodha,尼拘律陀是这个字的音译。梵文这个字来源于ni-ac-√rudh或√ruh,意思是“向下生长”。这个字有许多不同的汉字音译,比如,尼拘律树、尼拘卢树、尼拘卢陀、尼拘律陀、尼俱陀、尼拘类树,等等。《经律异相》四一说:“汝曾见尼拘陀树荫贾客五百乘车犹不尽不?”《法苑珠林》三三说:“佛言:‘汝见尼拘陀树高几许耶?’答曰:‘高四五里,岁下数万斛实,其核大如芥子。’”为什么一棵树竟能荫覆商人的五百辆车还有空地呢?为什么一棵树竟能高四五里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翻译名义集》三解释说:“尼拘律陀,又名尼拘卢陀。此云无节,又云纵广。叶如此方柿叶。其果名多勒,如五升瓶大,食除热痰。摭华云:义翻杨柳,以树大子小,似此方杨柳,故以翻之。”《宋僧传》之二“译之言易也。谓以所有,译其所无,如拘律陀树,即东夏杨柳。名虽不同,树体是一”。这个解释显然是不正确的。天下哪里会有荫蔽五百辆车的杨柳呢?正确的解释应该从nyagrodha的词根下手。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此字的词根意思是“向下生长”。什么树向下生长呢?只有榕树。看过榕树的人都知道,从树干上长出一些树根,下垂至地,又在地中生根,然后长成一棵树,又在自己的干上长出细根,下垂至地,如此循环往复,一棵榕树能长出成百上千棵榕树,甚至让人摸不清究竟哪一棵树是初原的树,哪一些树是派生的树。只有这样生长的榕树,才能在一棵树下荫覆五百辆车而有余。在榕树这里,根干与枝叶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用这样的榕树来比喻作为根干的印度佛法与作为枝叶的东夏佛法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难道不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又非常深刻的比喻吗?

        现在谈《含光传·系》中提出来的秦人或东人与西域之人(印度人)的区别问题。

        这是一个异常深刻、异常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不是也关心中国人同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区别究竟何在的问题吗?《含光传·系》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下面的意见:“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这一段话的意思就是说,中国人敏利,言少而解多,印度人淳朴而好繁。最早的佛经,连篇累牍,动辄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言,同样的话能一字不移地一再重复,因此说“言重”。这个意见是完全符合实际的。就拿巴利文佛典来说吧,同样的词句,一字不动,换一个地方又重复一遍,而且重复之中套重复。因此英国刊行巴利文佛典不得不删去重复之处,加以注明,节省了大量的篇幅。我猜想,佛典产生在发明文字之前,师徒口耳相传,为了加强记忆,才采用了重复的办法,否则实在难以理解。

        我觉得,在上引的一段话里,最关键的提法是“念性”与“解性”两个词。什么叫“念性”呢?“念”的含义是什么呢?在佛典中有不少地方出现“念”或“忆念”这样的字眼,比如“忆念弥陀佛”、“忆念毗尼”、“系念思惟”、“正念”、“惟念”等等。这个“念”字来源于梵文,词根是√smr,由此派生出来的抽象名词是smrti。与之相当的巴利文是sarati和sati。一般的用法其含义是“念”,“忆念”。但作为宗教哲学术语,smrti有特殊的含义。指的是“全部的神圣传统”,或者“凡人老师所忆念的”,包括六吠陀分支、传承经和家庭经、《摩奴法论》、两大史诗、往世书、伦理论等等。常用的译法是“传承”。与之相对的是ruti,指的是仙人们直接听到的,比如《吠陀》等,只能口传耳听,不许写成文字。常用的译法是“天启”。这样一来,所谓“念”就与“传承”联系在一起了,它表示固守传承的东西,有点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意味。而中国人则是“解性”,所谓“解”就是“理解”、“解释”,有点探索、钻研的意味,不囿于常规,不固守传承的东西。《含光传·系》的作者就是这样来说明中印两方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不同之处的。

        我想补充几句话,讲一讲“性”这个字。这个字在梵文中是svabi,意思是“本体”、“本质”。

        《系》在下面举出了说明这种情况的两个例子:一个是隋朝的智;一个是唐代的玄奘。两个都是变枝叶为根干的中国高僧。

        先谈智,所谓智者大师。

        《系》对智的提法是“无相空教出乎龙树,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所谓“无相空教”指的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大乘空宗”。《系》的这几句话是完全准确的。但是,如果同下面的关于玄奘的几句话联系起来,就易出问题。这件事这里先不谈。我认为,最好先把印度佛教大乘空宗与有宗的轮廓大体勾勒一下,否则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智,也无法真正了解玄奘,更无法了解二位高僧的传承关系。

        印度佛教在发展过程中,先小乘,后大乘。原始大乘的起源可能始于公元前2世纪。到了公元一二世纪以后,古典大乘开始出现。后来逐渐形成了两大宗派:空宗和有宗。一般的说法是,属于空宗的中观派(mdreya-ntha,约350—430)。关于这个人,因为同著名的弥勒佛或弥勒菩萨同名,所以产生了一些混乱。这是不是一个历史人物?学者们中意见有分歧。一般的看法(我也是这个看法)是,他是一个历史人物,只是取的名字与弥勒佛相混而已。这一派的创始人传无著(Asanga,约395—470)和世亲(Vasubandhu,约400—480),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戒贤。《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说:“近代天竺有二大论师,一名戒贤,二称智光。贤则远承慈氏(羡林按:即弥勒),无著,近踵护法,难陀,立法相”宗(以一乘为权,三乘为实,唐三藏玄奘之所师宗)。

        一个空宗,一个有宗,从字面上来看,好像是根本对立的、根本矛盾的。但是,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个样子。我们先看一看什么叫“空”。《佛祖统纪》六:

        二祖北齐尊者慧文……师又因读《中论》(《大智度论》《中观》一品),至《四谛品偈》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恍然大悟,顿了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

        意思是说,一切东西(诸法)无非是由于众多关系(因缘)凑集在一起而产生出来的。只有关系,没有物质性的东西存在。空宗是这样主张的。所谓有宗,也并不承认所有的东西,包括物质性的,即所谓“诸法”都是真实存在的,都是真“有”的。他们着重保护的是“真如佛性”等,坚持“真如”、“佛性”是真“有”的,真存在的。空宗和有宗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

        交代完了空有关系,现在再谈智。

        智者大师是中国佛教史上最著名的高僧之一,在佛典中有大量关于他的记载,给他立了不知道有多少传。我在这里不想谈他的生平,请读者自行参阅。他的思想和理论,我在这里也不想去谈,那样要费很多篇幅。我想集中谈一谈,智是如何“演”龙树的无相空教的,“演”,我理解约略等于“发展”的意思,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智者的理论如何,为何“倒流”回印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先抄一段材料。《佛祖统纪》六《四祖天台智者传》后面有一段话:

        义神智曰:吾祖出世,虽说诸经,而本怀得畅,唯在《法华》。自阿难结集之后,天亲作论,虽曰通经,然但约文申义,举其大略而已。至于斯经大事,教化始终,则晦而未明。暨罗什翻译,东传此土,造疏消释者,异论非一。唯我智者,灵山亲承,大苏证悟,发挥妙旨,幽赞上乘,以五义释经题,四释消文句,而又能以十章宣演明净法门,于是解行俱陈,义观兼举,可谓行人之心镜,巨夜之明灯。虽天竺大论,尚非其类,岂震旦人师,所能跂及云云。又设问曰:《辅行》引九师相承,谓北齐以前,非今所承。且北齐既用觉心重观三昧,今此何故斥于觉觅,但是一辙耳。将非智者斥于北齐耶?答:妙玄开演《法华》十妙,尚云莫以中论相比。又云:天竺大论,尚非其类。盖智者用如来之意,明《法华》之妙,故龙树、北齐亦所不及。若无生宗旨三观行门,其实祖龙树,宗北齐,禀南岳,师资相承,宛如宿契云云。又曰:天台所谈三谛三观,出乎《仁王》及《璎珞经》,三智三德,本乎《涅槃大品》,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以《智论》为指南云云。

        赞曰:舍天台之学而欲识佛法意者,未足与议也。故自夫圣教东度,经论遍弘,唯任己心,莫知正义。齐梁之际,挺出诸贤,盛演法华,立言判教。一音四相之说,四时六宗之谈,众制纷纭,相倾相夺,南三北七,竞化当时。犹夫粟散小王妄自尊大(补注,置粟盘中,各分位,以喻诸小王也。),而不知金轮飞行统御四海威德之盛也。惟我智者大禅师,天纵之圣,备诸功德,以为缵承祖父三观之绪,未遂光大,于是约《法华》悟门,说止观大道,立经陈纪,为万世法。至于盛破光宅,则余者望风;遍难四宗,则他皆失据,宣布至化,坐致太平,非夫间生圣人,其孰能为此大业者哉。然则欲识佛法意者,其唯天台之学乎!

        上面的两段话,内容还是颇为清楚的。有几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天亲作论”,《婆薮槃豆法师传》:“法师即请兄(按即指无著)说灭罪方便。兄云:汝舌能善以(巧)毁谤大乘。汝若欲灭此罪,当善以解说大乘。阿僧加(无著)法师殂殁后,天亲方造大乘论,解释诸大乘经:《华严》、、《法华》、《般若》、《维摩》、《胜土鬘》等。”“灵山亲承”,《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初获顶拜,思(按指慧思)曰:‘昔日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复来矣。’”这个说法多次见于佛典,比如《佛祖统纪》六等。“大苏证悟”,《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昔在周室,预知佛法当祸,故背游南,意期衡岳,以希栖遁,权止光州大苏山,先师遥餐风德,如饥渴矣。”《佛祖统纪》六《慧思传》:“六年(按指北齐天保六年,公元555年),于光州大苏山讲摩诃衍。”

        从整段的内容上来看,智者大师用力最勤,弘扬最力的是大乘空宗的宝典《法华经》,所谓“本怀得畅,唯在《法华》”。这一点在所有与他有关的佛典中都可以得到证明,文繁不一一列举。本来天台宗就以《法华》为宝典。东土二祖慧文远承龙树,弘扬《法华》。三祖慧思也是念念不忘《法华》。这是天台宗的宗风,智者忠诚地继承了下来。

        但是,智者却决非固步自封地来继承,而是在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发展,有了新的建树。这一部极其重要的经典,在印度已经是“晦而未明”,传到东土以后,也是“造疏消释者,异论非一”,“唯任己心,莫知正义”。智者除了宣讲此经以外,还亲手撰写著作,如《妙法莲华经玄义》、《妙法莲华经文句》等,可见他对此经用心之专和用力之勤。佛典传说,他“灵山亲承”,也就是说,他亲耳聆听如来佛讲授《法华》,直接受到了佛祖的启悟,他对此经研究的成就非同小可,迥异前人。这当然不是历史事实,只是一种神话传说。但是,即使是宗教神话,也能反映一些事实。这里反映的是,智者对《法华》的研究,他“演”《法华》,确有过人之处。他是“用如来之意,明《法华》之妙”。他阐释其他经典,也是“以《法华》为宗骨”。他是一个研究《法华经》的集大成者,“故龙树、北齐,亦所不及”。因此,印度方面也必须向智者请教,这样一来,以《法华经》为骨干的,出乎龙树的大乘无相空教,传到了中国,又“倒流”回印度,充分表现了“东人利在乎解性”的惊人现象。

        对于印度与智的关系,中国佛典有一些暗示,比如《神僧传》五《智传》说:“(智)又患身心烦痛,如被火烧。又见亡殁二亲,枕头膝上,陈苦求哀。又依止法忍,不动如山,故使强弱两缘所感便灭。忽致西域神僧告曰:制敌胜怨,乃可为勇。每夏常讲《净名》,忽见三道宝阶从空而降。有数十梵僧乘阶而下,入堂礼拜,手擎香炉,绕三匝,久之乃灭。”这个神话中可能含有暗示的意义。

        关于智的“倒流”,就讲到这里。

        下面再谈玄奘。

        首先提出一个问题:《含光传·系》中说:“如中道教生乎弥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这个“中道教”是什么意思呢?我在上面曾引用过宗奉空宗的天台宗慧文的话,他使用了“中道义”和“中道”这样的词。现在要问,中道教(亦称中道宗)和中道、中观、中道行、中道观、中观论、中道义等等,表面上很相似甚至相同,是不是一个意思呢?回答是:它们不是一个意思。我在上面引用的慧文的原文是:“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可见空就是“中道义”。引文下面还有“空有不二,是为中道”这样的话。“中义”和“中道”,是空宗的重要术语。而“中道教”(也称“中道”,这个“中道”空宗也使用,二者容易混淆)则是有宗的术语。根据法相宗(有宗)的重要经典之一《解深密经》三时判教的说法:“初时,为小乘说有教,明人空,五蕴空,未显法空,很不彻底;第二时,大乘空宗所依之《般若经》,然是有上,有容,未为了义;第三时,有宗,说非有非空,中道教。”这里说得非常清楚,“中道教”属于有宗。《含光传·系》中所说的与此完全符合。根据我现在的理解,空宗的“中道”、“中观”等一系列的名词,主要是用否定的方式(八不等等)来否定我们的一切主观认识,否定整个客观世界,所以叫“空”。而法相宗的“中道教”却是在说空的同时,还保留了一些对佛教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把这些东西也否定掉,佛教就将陷入危机。因此,在法相有宗眼中,般若空宗的学说只是佛教宗义的低级阶段,只有法相宗才代表佛教的最高真理。

        这个问题解决了,我现在来谈玄奘是怎样把弥勒所倡导的“中道教”来“解之”从而导致“疑西域之罕及”的,也就是说,“倒流”是在玄奘身上怎样体现的。这里用的这个“解”字非常值得注意。我认为,这个“解”字同“解性”的“解”,是同一个意思,是“理解”的“解”,“分解”的“解”。是同印度人的“念性”的“念”对立的。

        把智和玄奘比较一下,这二位高僧的“倒流”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智根本没有到过印度,他“演”龙树的无相空教是在中国。他在中国“演”出了成绩,然后受到印度人的仰慕,倒流回了来源地印度。而玄奘则不同。他回国后创立的法相宗,根据一般学者的意见,是完全忠实地、亦步亦趋地保留印度传统的,是中国佛教宗派中最忠实于印度原型的,最少中国成分的宗派。有人甚至认为,它的寿命之所以最短,原因亦即在此。那么,玄奘难道说没有“解”中道教吗?当然不是。我个人觉得,玄奘在印度时已经“解”了中道教。他在印度留学期间,从师戒贤,而戒贤则继承了瑜伽行者有宗的宗风,所以玄奘也终生宗信有宗。在他在印度的活动中,他曾撰写过两部梵文著作。我现在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续高僧传》四《玄奘传》等书,把有关资料条列如下:

        《慈恩传》:

        时戒贤论师遣法师为众讲《摄大乘论》、《唯识决择论》。时大德师子光先为众讲《中》、《百》论,述其旨破瑜伽义。法师妙闲《中》、《百》,又善瑜伽,以为圣人立教,各随一意,不相违妨。惑者不能会通,谓为乖反。此乃失在传人,岂关于法也。愍其局狭,数往征诘,复不能酬答。由是学徒渐散,而宗附法师。法师又以《中》、《百》论旨,唯破遍计所执,不言依他起性及圆成实性。师子光不能善悟,见《论》称一切无所得,谓瑜伽所立圆成实等,亦皆须遣。所以每形于言。法师为和会二宗,言不相违背,乃著《会宗论》三千颂。论成呈戒贤及大众,无不称善,并共宣行。

        同样一件事《续高僧传》也有记载:

        初那烂陀寺大德师子光等,立《中》、《百》论宗,破瑜伽等义。奘曰:圣人作论,终不相违,但学者有向背耳。因造《会宗论》三千颂,以呈戒贤诸师,咸称善。

        这一段记载比较短。两段可以互相补充。这是两段非常重要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玄奘对瑜伽行派的贡献。那烂陀寺的师子光用空宗的《中论》、《百论》的理论来破有宗的瑜伽义。玄奘既通《中》、《百》,又通瑜伽。他认为这两派都是“圣人”所作,“不相违妨”。他会了二者,争取到了许多信徒。这是他同师子光斗争的第一回合。第二回合是关于三性论的。三性论是瑜伽派的基本教义之一。所谓三性是指:

        遍计所执性,是一种虚妄的实在。

        依他起性,是一种相对的实在。

        圆成实性,是一种绝对的实在。

        瑜伽派认为,对有或存在的认识有三个次第,或三个阶段,或三种境界。上面说的三性,就依次代表这三个次第,是逐渐向高深发展的三个次第,瑜伽派后起的大师陈那,用一个生动的比喻来阐释这三性:如夜行见绳,误以为蛇;后来看清了,才知是绳非蛇;再仔细看,知道绳是麻做的。见绳误认,是遍计所执;绳体由因缘生,是依他起;认识到绳为麻制,是圆成实。玄奘用《中》、《百》论旨,破遍计所执。他不谈依他起和圆成实,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师子光是想破有宗瑜伽派的中道教,这是玄奘绝不允许的。如果把这三性说同《解深密经》的三时判教说相比,则情况更易理解,更为明了。初时约略相当于遍计所执,二时相当于依他起,三时相当于圆成实,第三时的中道教是瑜伽派理论的基础。师子光所代表的般若空宗,属于第二时,尚是低级阶段。由此可见,玄奘并不是完全想“破”空宗,对于空宗他也是同意的,只不过认为它还处于低级阶段而已。他所著《会宗论》没有流传下来。但是从种种迹象来看,内容大概就是《解深密经》的三时判教,是想调和空有的。

        这是玄奘在印度留学时对印度大乘教义发展的一个贡献。

        下面谈玄奘的第二个贡献:《制恶见论》。

        仍然先条列资料:

        《慈恩传》四:

        时法师欲往乌荼,乃访得小乘所制《破大乘义》七百颂者。法师寻省有数处疑,谓所伏婆罗门曰:汝曾听此义不?答曰:曾听五遍。法师欲令其讲。彼曰:我今为奴,岂合为尊讲?法师曰:此是他宗,我未曾见。汝但说无苦。彼曰:若然,请至夜中。恐外人闻从奴学法,污尊名称。于是至夜屏去诸人,令讲一遍,备得其旨。遂寻其谬节,申大乘义破之,为一千六百颂,名《破恶见论》。将呈戒贤法师。及宣示徒众,无不嗟赏,曰:以此穷核,何敌不亡?

        《续高僧传》四《玄奘传》:

        先有南印度王灌顶师,名般若毱多,明正量部,造《破大乘论》七百颂。时戒日王讨伐至乌荼国。诸小乘师保重此论,以用上王。请与大乘师决胜。王作书与那烂陀寺:可差四僧善大小内外者,诣行宫在所,拟有论义。戒贤乃差海慧、智光、师子光及奘为四应命。将往未发间,有顺世外道来求论难。书四十条义,悬于寺门:若有屈者,斩首相谢。彼计四大为人物因,旨理既(沈)密,最难征核。如(数)此阴阳,谁穷其数?此道执计,必求觕决。彼土常法:论有负者,先令乘驴,屎瓶浇顶,公于众中。形心折伏,然后依投,永为皂(卑)隶。诸僧同疑,恐有(殿)负。默不陈对。奘停既久,究达论道。告众请对,何得同耻?各立旁证,往复数番,通解无路,神理俱丧,溘然潜伏。预是释门,一时腾踊。彼既屈已,请依先约。奘曰:我法弘恕,不在刑科。禀受我法,如奴事主。因将向房,遵正法要。彼乌荼论,又别访得。寻择其中,便有谬滥。谓所伏外道曰:汝闻乌荼所立义不?曰:彼义曾闻,特解其趣。即令说之,备通其要。便指纤芥,申大乘义破之,名《制恶见论》,千六百颂。以呈戒贤等师。咸曰:斯论穷天下之勍寇也,何敌当之!

        上面两段引文,内容基本相同。我引《慈恩传》时,删节颇多,现在看起来,二者就似乎有点不同了。这里面讲了玄奘在印度的两场辩论,也可以说是两场斗争。一场是同小乘正量部的论争。正量部是在小乘部派第二次分裂时从说一切有部演化出来的一个部派,理论中颇有一些唯物的因素。它同大乘的斗争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场论争,可以说是佛教内部大小乘之间矛盾的表现。另一场斗争是佛教大乘同顺世外道之间的斗争。顺世外道,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他们是印度古代仅有的一个唯物论的宗派。他们主张万物根源是四大:地、水、火、风。引文中“彼计四大为人物因”,就是这个意思。四大都是物质的东西,与佛教大乘的空当然是格格不入的。玄奘根据大乘的义理,在辩论中折伏了这一个外道,并且以宽宏大度的态度,不让他受到侮辱,更没有砍他的脑袋。玄奘此举,大大地挽回当时最高学府那烂陀寺的面子,可以说是立了一大功。另外玄奘还写了一篇《三身论》三百颂,内容不详。

        我在上面讲了玄奘在印度的三件事:调和空有、摧破小乘正量部的理论、斗败顺世外道。显而易见,这三件事都有重要的意义,是玄奘对印度佛教的贡献。因此,《含光传·系》才说:“疑西域之罕及。”

        我在这里顺便讲一讲也与玄奘有关的《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这是一部有很大争论的书。梵文原本据说出自马鸣菩萨之手。汉译《大藏经》中保留着两个译本:一个出自真谛三藏之手,一卷;另一个本子的译者是唐代的实叉难陀,均见《大正新修大藏经》32。中外学者间对此书的真伪问题有两派截然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真是马鸣所作,一派认为是中国撰述。为此问题,在1919年至1920年间,日本学术界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认为此书为中国撰述派的代表人物为松本文三郎、望月信亨、村上专精等。反对派认为此书确为马鸣所作,代表人物为常盘大定、羽溪了谛等。论争著作有的极长,比如望月信亨所著《〈大乘起信论〉之研究》,竟长达五十万言以上,可见其用力之勤。我在这里无法详细介绍,请参阅梁启超的《大乘起信论考证序》。

        中国学者对于《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梁启超赞成松本、望月和村上三人的意见,想写一本规模极大的著作,似未成书。另一位国学大师章太炎,与任公意见正相反。他在《大乘起信论辩》中写道:

        真谛既历梁陈二代,梁时所译或为陈录所遗,故《法经》因之致惑。今据长房所证,足以破斯疑矣。其后实叉难陀复有新译,则本论非伪,又可证知。盖马鸣久居西北,晚岁著书,或未及流传中印。惟《庄严论经》、《佛所行赞》,文体流美,近于诗歌,宜其遍行五竺。《起信论》立如来臧义,既精深非诗歌比。又迦湿弥罗之地,世为上坐所居……则马鸣之《起信论》不入中印,宜也。

        其他中国学者的意见,从略。

        《起信论》的真伪问题,就谈这样多。我感兴趣的,不是此书的真伪,而是玄奘曾译此书为梵文这一件事。《佛祖统纪》二九:

        《起信论》虽出马鸣,久而无传。师译唐为梵,俾流布五天,复闻要道,师之功也。

        《续高僧传·玄奘传》四:

        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斯则法化之缘,东西互举。

        陈寅恪先生也提到这一件事。他在《大乘稻芊经随听疏跋》中写道:

        昔玄奘为西土诸僧译中文《大乘起信论》为梵文。道宣记述其事,赞之曰:法化之缘,东西互举。

        从上面的征引来看,玄奘译汉文《大乘起信论》为梵文,确有其事,无可怀疑。虽然梵文译本已经佚失,但是它当年曾在印度起过作用,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这也可以算是玄奘对印度佛教的一个贡献吧。我认为,这也应该归入“倒流”的范畴的。

        上面讲的“倒流”,仅仅限于大乘,空宗有智,有宗有玄奘,梁武帝也是大乘。这可以说是“倒流”的主流。但是,在大乘之外,也能找到“倒流”现象,比如说,在持律方面就有。《宋高僧传》一四《道宣传》:

        宣之持律,声振竺乾。宣之编修,美流天下。是故无畏三藏到东夏朝谒。帝问:自远而来,得无劳乎?欲于何方休息?三藏奏曰:在天竺时,常闻西明寺宣律师秉持第一,愿往依止焉。敕允之。

        道宣持律,声名远播天竺。这当然也属于“倒流”的范畴。

        把以上所论归纳一下:“倒流”现象确实存在,在“倒流”中,除了持律以外,流回到印度去的都是大乘。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下面再谈,这里暂且放一下。

        按照《含光传·系》中的叙述顺序,在讲完了智者和玄奘以后,它又讲起根干和枝叶的问题。《系》的意思是说,印度是根干。它的枝叶植于智者和玄奘的土中,就产生出来了对原生于印度的无相空教和中道教的发展。“入土别生根干”,枝叶又生出来了新的根干。用一个公式来表示:根干枝叶根干,还会继续发展下去,有如榕树。紧接着《系》又举了两个比喻,一个是合浦之珠,用来譬喻作为根干的印度。“北土之人”用来譬喻中国:北方人用珍珠来“结步摇而饰冠珮”,表示中国人发展了佛教义理。另一个比喻是蚕丝,“蚕妇”指的是印度,“巧匠”指的是中国,中国把普普通通的蚕丝“绣衣裳而成黼黻”。这也表示中国的发展。《系》的结论是:“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

        佛教就是这样从中国“倒流”回印度,成为佛教发展史,甚至世界宗教史上的一个特异的现象。

        写到这里,我应该说的都说了,应该论证的都论证了,我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这篇论文可以算是一篇有头有尾的完整的论文了。但是,我还不想就此罢休,我还想对这个宗教史上稀见的现象进一步加以探讨。我想提出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只有佛教才有“倒流”现象?第二,为什么只有佛教大乘才有“倒流”现象?第三,为什么只有中国人才能把佛教“倒流”回印度?这三个问题互有联系,我归纳在一起加以回答。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我现在就拿其他两大宗教,即耶稣教(包含天主教)和伊斯兰教来同佛教对比。那一些较小的宗教,我在这里就不谈了。我绝不想,也不敢来评估三大宗教,它们各有其特点和优点。我也决不涉及宗教教义,这是我能力以外的事情。我只讲与“倒流”有关的问题。

        据我涉猎所及,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不存在“倒流”的问题,至少没有佛教这样明显,这样深广。原因何在呢?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各有一部《圣经》宝典。耶稣教的是《旧约》和《新约》,伊斯兰教的是。这两个宗教的信徒们,大概认为天下真理均在其中矣。只要勤学熟读,深入领会,用不着再探讨其他真理了,至少在社会和人生方面,是这个样子。我记得,耶稣教有查经班;牧师和阿訇们讲道,也多半是从《圣经》或中选出一段话,结合当前的需要,加以发挥,总是劝人做好事,不干坏事。从这一点上来看,宗教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佛教有些不同。和尚讲经,也总是劝善惩恶,这一点同其他两大宗教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在于,释迦牟尼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神。他活着的时候,以及死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僧徒也没有把他当作神来膜拜。他被神化为如来佛,与外来影响有关。到了大乘时期,这一现象才逐渐明朗化。根据这些情况,我觉得,佛教似乎是一个唯理的宗教,讲求义理的宗教,不要求信徒盲目崇拜的宗教,不禁锢信徒们的思想的宗教。大乘唯理的倾向更加明显。它对宇宙万事万物,对人类社会,对人们的内心活动,都深入钻研,挖掘之深、之广,达到了惊人的水平。它十分强调智慧,标举“缘起”的理论,认为一切都是无常的,一切都是变动的。因此恩格斯认为佛教有辩证的思维。它的理论当然会有矛盾,会有牵强附会之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总起来看,它的教义中颇多哲学因素。古代印度有一个传统,宗教与哲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大乘佛教继承而且发扬了这个传统。大乘还提倡逻辑学,所谓因明学者就是。在这里大乘唯理的色彩也表现得很突出。这样的情况就促使佛教产生了大量的经典。经、律、论,样样齐全。有的部派还有自己的经典。结果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佛教的经典就多到了超过汗牛充栋的程度。而且佛教同另外两个世界大宗教不同,始终也没有确定哪一部经典是圣经宝典,唯我独尊。所有的经典都并肩存在、庞然杂陈。这些经典通常称为“大藏经”,有梵文、巴利文、汉文、藏文、满文、蒙文、傣文等不同的文本,量有多大,谁也说不清。

        有的学者说,佛教是无神论。有的人就义形于色地挺身起来反对:哪里会有无神的宗教呢?如果我们客观地深刻地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说佛教是无神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们不妨粗略地把佛教分为两个层次:高和低。低层次的佛教烧香拜佛,修庙塑像,信徒们相信轮回报应,积德修福,只要念几声“南无佛,南无法,南无观世音菩萨”,或者单纯一声:“阿弥陀佛!”就算完成了任务,不必深通佛教义理,宗教需要也能得到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佛教的全貌,只是低层次的佛教。高层次的佛教信徒,虽也难免晨钟暮鼓,烧香礼拜,但是他们的重点是钻研佛教义理,就像一个哲学家钻研哲学。钻研的结果,由于理解面不同,理解者的修养水平、气质、爱好也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许多宗派。小乘时期,宗派已经不少。大小乘分裂以后,宗派日益繁多,流传衍变,以至今日。现在世界上已经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佛教宗派了。

        总之,我认为,佛教有宏大的思想宝库,又允许信徒们在这一座宝库内探讨义理。有探讨义理的自由,才能谈到发展。有了发展,才会有“倒流”现象。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同小乘比较起来,大乘的思想宝库更丰富、更复杂、更富于矛盾。唯其更富于矛盾,给信徒们或非信徒们准备的探讨义理的基础,才更雄厚,对义理发展的可能也就更大。中国佛教的“倒流”现象限于大乘,其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只有中国高僧才能发展佛教义理,才能“倒流”回印度去,这要从中国人民的精神素质着眼才能解答。在四五千年的文化史上,中国人民表现出极高的智慧和极大的创造能力。这是人人皆知的历史事实,无须赘述。中国人善于思考,又勤于思考。中国人的基本思维方式是综合的,有别于西方人的分析。他们探讨理论,往往从实际需要出发;不像西方人那样从抽象的理论出发。连极端抽象的数学,中国古代数学史也表现出来了这个特点。《含光传·系》认为印度人“念性”,而中国人“解性”,实在是深中肯綮。这一点我在上面仔细分析过了,这里不再重复。梁启超对中国人智力方面特点的观察,我看也值得我们重视。他在《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那一篇文章中谈到中国人的“独悟”问题。他举的例子中有一个是晋代高僧道生。道生孤明先发,立善不受报和顿悟义,他认为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而受到旧学僧党的责难。后来《大般涅槃经》从印度传来中国,里面果然提到一阐提人皆有佛性,与道生之说若合符契。梁启超认为“大乘教理多由独悟”。他由此想到中国人富于研究心,中国人有“创作之能”。他这些意见同《含光传·系》里的意见,几乎完全相同,足征这是符合客观实际的。

        这就是独有中国高僧能发展印度佛教义理,“倒流”回印度去的原因。

        我探讨佛教“倒流”问题,到此结束。

        文章写完,偶检佛典,又看到一点资料,与本文有关,亟录之,以做补充。

        《景德传灯录》五,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师,法嗣四十三人,其中有“西印度堀多三藏”介绍原文如下:

        西域堀多三藏者,天竺人也。东游韶阳见六祖。于言下契悟。后游五台,至定襄县历村,见一僧结庵而坐。三藏问曰:“汝独坐奚为?”曰:“观静。”三藏曰:“观者何人?静者何物?”其僧作礼问曰:“此理何如?”三藏曰:“汝何不自观自静。”彼僧茫然,莫知所对。……三藏曰:“我西域最下招者,不堕此见。兀然空坐,于道何益?”……三藏后不知所终。。

        如果这段记载可靠的话,那么,在顿悟大师慧能座下也已有了印度的传法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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