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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次口述

        蔡德贵:我查了,先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最早出自《墨子·兼爱中》:“楚灵王好细腰,其臣皆三饭为节。”

        季羡林:嗯。

        蔡德贵:然后是《韩非子·二柄》:“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

        季羡林:嗯。

        蔡德贵:直接使用这一句的是《后汉书·马廖传》:“传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另外《战国策·楚策一·威王问于莫敖子华》记录莫敖子华讲到:“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要,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然而不避。”

        季羡林:嗯。

        蔡德贵:昨天就讲到,您认为中国和外国对美的观点是不一样的。您看过好多历史书籍,但是几乎没有留下美人的名字。您已经写了《我的美人观》,引用了刘永等人和其他人咏细腰的十几首词。

        季羡林:我讲没有讲,为什么细腰就美?

        蔡德贵:没有。您有一次在和欧阳中石夫人对话的时候,说到您的白脸、细腰和长腿为美。

        季羡林:那是我的“美人六字谱”,六个字。至于为什么细腰就美,还没有说到。德国有一个心理学家,叫Lipps,他有个名词啊,Einfühlung,中文叫“感情移入”,那个意思你懂得吧?

        蔡德贵:意思好像您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但是,我不是记得很清楚了。

        季羡林:就是(审美者把审美)对象跟自己化为一人,如果对象行动很灵活,那么,自己也感觉到,也很灵活,就是自己跟对象合为一人,就感情移入。我觉得Lipps的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当时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一个500磅的老太太跳芭蕾舞,为什么没有人看了,我对那个老太太为什么感觉到不舒服?她那个地方是笨得很,我这里也是别扭得很,笨得很。感情啊,Lipps的这个解释,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举的例子就是500磅的老太太跳芭蕾舞,你自己身上感到别扭,你把那个别扭的感情移到自己身上了。Lipps。

        蔡德贵:主观的审美者和客观的审美对象互动了,交流了。

        季羡林:嗯。咱们中国有一段啊,讨论美,你知道吗?

        蔡德贵:我接触过几篇,但是不多,李泽厚、叶朗和周来祥等先生有关美的讨论,我大体看过一点文章。但是我对美学不是很关注研究的,他们的分歧无非是两派,一种是主观的美,一种是客观的美。

        季羡林:就是啊。本来美是客观存在的,还是主观想象的?这个问题是争论不出结果来的。它跟自然科学不一样,自然科学能实验,抓得住,这个美你怎么抓啊?你抓不住的。

        蔡德贵:我看您自己倾向于唯美主义。

        季羡林:我自己喜欢唯美主义。中国的诗,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谁?我最喜欢李义山的,就是李商隐。

        蔡德贵:您也读过李清照的。

        季羡林:李清照的也喜欢,但我是唯美派,喜欢唯美派。

        蔡德贵:李商隐的诗作,最代表美的是哪一首啊?

        季羡林:是不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他的诗我记不全了,是李商隐的《锦瑟》,琴瑟的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他那时候才50岁,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全诗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蔡德贵:您年轻时候能背上千首古诗吧?您的信手拈来几句的。

        季羡林:没有那么多,但是我背得不少。而且我提倡年轻人多背点古诗,达到几个目的:第一个可以陶冶性情,第二个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背它两首诗,可以很快化解的。毛啊,背的古诗不少。他喜欢三李,李白、李义山、李煜。南方消灭血吸虫病,他写诗一首: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蔡德贵:他的词您背得也不少啊!

        季羡林: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是典型的唯美派的。

        蔡德贵:唯美派的,尊重客观的美吧?

        季羡林:我没有研究,也不是尊重。他本身创作就是美的。美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它里面用的意向美,一个是声调美。声调美是很重要的,西方有个斯文伯Suinber,他是唯美派。

        蔡德贵:中国的唯美派代表是谁呢?

        季羡林:中国的唯美派代表是李义山。三李里的李太白,看不出多少(唯美派的)倾向来。

        蔡德贵:刘勰的里面,类似的美,谈到过吗?

        季羡林:忘了。多年以前看过,我看过。

        蔡德贵:美学思想是很丰富的啊!

        季羡林:那是不得了的。

        蔡德贵:刘勰也是山东人,他写是在浮莱山。

        季羡林:哦,刘勰啊!

        蔡德贵:那里有一棵白果树,好几千年了。

        季羡林:银杏是长寿的树。

        蔡德贵:我想起您的一个观点,静止长寿。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树类松树和白果树最长寿。因为它长得慢,寿命就长。运动员没有长寿的。静本身就是养生啊!

        季羡林:运动员长寿的不多。四川有一个地方叫青城山,青城山啊,据说有一棵白果树,有2000年。

        蔡德贵:浮莱山的这棵超过2000年。传说“七搂八扎一媳妇”,七搂八扎,七八个人合围,还抱不过来,中间要站一个媳妇。

        蔡德贵:您还没有具体谈到为什么细腰为美。您谈到感情移入了。

        季羡林:这个跟感情移入有关系啊,因为她细腰啊,她走起路来不吃力,她细腰不吃力,你像500磅的老太太,她走路非常吃力,感情移入的话呢,她吃力,你也感觉吃力。所以,我的美人“六字谱”就是白脸、细腰、长腿。

        蔡德贵:宋玉的赋里,就是美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季羡林:对。就是啊。

        蔡德贵:按照这个标准,中国的四大美人都是美的。

        季羡林:世界上,有的历史,特别是印度莫卧儿王朝,没有留下美人的名字,欧美的国家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也没有留下美人的名字,就是世界所有的国家,包括日本也没有留下美人的名字,中国从西施起,代代有美人。

        蔡德贵:有一次您提到埃及的艳后克里奥佩特拉,她是不是美人?

        季羡林:克里奥佩特拉,她当然是美人。外国只有古埃及留下美人的名字。别的国家的历史没有,古埃及克里奥佩特拉是美人。

        蔡德贵:那个电影《埃及艳后》,美国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您有没有看过?

        季羡林:没有看过。

        蔡德贵:您说,西施以来代代有美人,这个美人观是不是也有变化啊?

        季羡林:有变化啊,唐朝主要是……美人应该是,汉是赵飞燕,汉朝是以瘦为美,赵飞燕一定很瘦的,不然那个赵飞燕怎么在掌上舞啊?到了杨贵妃,唐朝主要是以胖为美,不能太胖。太胖,这个根据感情移入解释,解释不通啦。

        蔡德贵:是不是丰腴之美?

        季羡林:嗯。

        ?99lib?蔡德贵:这个变化是不是与外来文化的交流有关呢?

        季羡林:这个有关系。杨贵妃跟赵飞燕,汉朝的赵飞燕是瘦的,不然怎么在掌上舞呢,杨贵妃是比较胖的,还不到肥的程度,一个500磅的老太太跳芭蕾舞,你感觉非常非常别扭,因为她很吃力,你也替她吃力,这就叫感情移入啊!美不是讨论过吗?一个美是客观存在的,一个美不是客观存在的,人的感觉,这个永远讨论不清楚。这个讨论永远也不会有结论。

        (休息之后。)

        季羡林:中国过去每一个朝代啊,都有一个最高学府,东汉那时候叫太学,后来有的时候叫国子监,有的时候叫太学。后来呢,我认为京师大学堂就是国子监、太学的继续,但是研究(北大)这段历史的郝平,现在是教育部的副部长了。

        蔡德贵:他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校长,离任了?

        季羡林:反正是不久。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校长离任,就是教育部的副部长,他说不是。他说京师大学堂与国子监、太学不是继承的关系,我就始终不懂。中国每个朝代都有一个最高学府,每个朝代都有太学、国子监,后来国子监、太学的名,不用了,就是京师大学堂。他说不是。我可没有研究过,也没有权利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不是。

        蔡德贵:京师大学堂应该说是创办的,过去没有基础。

        季羡林:创办的,也有一个继承的问题啊!京师大学堂是全国最高学府,就是国子监、太学的继续,他说不是,我不懂,没有资格研究。

        蔡德贵:汉代以前,中国的高等教育已经开始了。在战国时期的齐国,建立过稷下学宫。

        季羡林:嗯。

        蔡德贵:在那里,教育规模相当大的。那里建了高门大屋,招揽知识分子到那里讲学。有地位的,如邹衍,被称为谈天衍,没有地位的,包括赘婿淳于髡都是稷下学宫的名人。

        季羡林:哦。对。邹衍精通天文,淳于髡是有点东方朔那个味道。

        蔡德贵:淳于髡曾经用隐语讽谏齐威王。齐宣王时期,民主气氛很浓厚。稷下学宫有个王斗,有一次在王宫里,齐宣王说,王斗你过来,王斗说,齐宣王你过来,当时宫廷里大哗,责骂王斗,以为王斗胆大妄为。王斗说,齐宣王叫我,我过去,我是趋炎附势,我巴结你。

        季羡林:对。

        蔡德贵:我叫齐宣王过来,说明齐宣王礼贤下士,能够治理国家。很有道理。

        季羡林:道理讲得很通啊!

        蔡德贵:齐国的民主气氛和商业有紧密的联系。这样的事情在秦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季羡林:秦始皇这个人哪,他非常残忍,说这个人是“蜂准”、“长目”、“豺声”,他眼睛白的多,豺声,声音像豺狼,极为残忍,很野蛮。李斯最后不是被五马分尸吗?五马分尸是非常野蛮的。

        蔡德贵:中国的第一个博士就是淳于髡,汉代刘向《说苑》说的。

        季羡林:哦。

        蔡德贵:淳于髡以外,孟子、荀子、慎到、田骈、庄子、彭蒙,一大批人都是稷下学士。《考工记》是出在齐国,不是在别的国家。稷下学宫的学风我们没有继承下来。北大继承太学的传统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季羡林:现在就是,北大原来是京师大学堂,继承太学的传统,郝平不同意。我也没有研究过。

        蔡德贵:他写过北大校史,您给写过序言。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是从历史的延续性方面说的,没有详细考据。

        季羡林:嗯。没有考据。

        蔡德贵:郝平的北大校史有考证。

        季羡林:有的国家排地位啊,是国家主席、总理,然后是大学校长。大学校长在有的国家相等于国家总理,譬如波兰就这么排的。大学校长是很尊贵的。

        蔡德贵:埃及的开罗大学校长相当于副总理,爱资哈尔大学的校长是国家宗教的最高领袖。

        季羡林:对。

        ……

        蔡德贵:好多研究著作还是不能很容易出版,好多是在香港出版的。原来那个啊,本来是不许出的,后来找到中央党校出版社的曲伟,他给出版的。那本书出版以后,马识途一本类似的书立刻也出啦。后来杨绛也有一本,叫《干校岁月》吗?

        季羡林:她那个讲得的晚多了,啊!

        蔡德贵:那本书您看过吗?

        季羡林:看过。我认识杨绛。我们是,她可能比我早一级。

        蔡德贵:也是西洋文学系的。

        季羡林:那时候,钱锺书,我们在学校里边不来往,不来往就是,我总觉得他一身才子气,聪明当然是聪明,那一带地方,钱氏家族,包括钱文忠,都很聪明。

        蔡德贵:那一年,您特意给钱文忠题写:要做真才子,不要有才子气,要有傲骨,不要有傲气。实际上,您是有感而发的。

        季羡林:对。有感而发。

        蔡德贵:您的里提到老钱,老钱就是钱锺书,您说原来与钱锺书有来往,后来因为见面时,老是他一个人夸夸其谈,说完就走,您一次听他,二次听他,第三次就不听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后来就不来往了。

        季羡林:嗯。不来往了。

        蔡德贵:后来就是清华四剑客了,吴组缃、林庚、李长之。

        季羡林:对。

        蔡德贵:四剑客里面您跟李长之来往最多,批评也最多。

        季羡林:李长之我们是同乡,他也是济南的。那个人,他写过一本《鲁迅批判》。这个批判的意思是……

        蔡德贵:评论的意思。

        季羡林:评论。可是后来变了另外的一种意义了。所以到了北师大,每次运动啊,都跑不了他,运动员。

        蔡德贵:李长之和张天麟,这两个人都在北师大。

        季羡林:我和张天麟很熟,从小就认识,济南人。

        蔡德贵:他困难时候,您还给他送过钱。

        季羡林:嗯。我有一个老师,是北大的德文系主任叫杨丙辰,那个人是作为教师,是马虎的。学生交卷还没走,分数已经出来了。但是他人是个好人。他写了四个大字,“四大皆空”,他的玻璃板下面是“四大皆空”。

        蔡德贵:他信佛教吗?

        季羡林:他也不是佛教徒,就是这种人生观。那时候他在北京好几个大学兼课,据说一个月能收入1000块大洋。

        蔡德贵:那可了不得了。

        季羡林:到后来,军统北京站,站长据说是留德的。我没有沾这个边,如果沾了边,就麻烦了,就搞不清楚了。后来这个杨丙辰,好像搞了个街道管制。

        蔡德贵:那可够倒霉的。他很早离开北大了?

        季羡林:嗯,离开了。他倒霉的时候,有一次,我买了一条大鲤鱼,有一尺多长,是一条活的大鲤鱼,给他送去了。

        蔡德贵:那时候他住北大吗?

        季羡林:没有住北大。他住校外。原来是学校的房子,马卷胡同。

        蔡德贵:他住马卷胡同啊!

        季羡林:后来搬开马卷胡同了,到另外一个地方住了。

        蔡德贵:您搬到朗润园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出门经常骑自行车。

        季羡林:骑自行车,那个自行车我是在红楼后面那个民主广场,不知道怎么的,在那里买了一辆自行车。

        蔡德贵:您给杨丙辰先生送大鲤鱼,是骑自行车还是坐车去的?

        季羡林:也没有骑自行车,也没有坐车,抱着一条大鲤鱼,是很重的。我一个人提着,很重的,走着去的。

        蔡德贵:您的尊师,我觉得真是值得我们后来这些学生学习的。您给西克教授送蛋糕,给陈寅恪先生送葡萄酒。对学生又特别的,没有教授架子,给学生看行李。这个学生叫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

        季羡林:当时也不知道。当时我穿着的那个衣服,是卡其布的中山装,我在国内从来不穿西装,那个咔叽布的中山装,而且挺脏的。那个学生,新生报到,说,老师傅,我那个样子像个老炊事员,说,您给我看看行李,我去报到。

        蔡德贵:钱文忠说,您给学生看行李不止一次。

        季羡林:就一次。

        蔡德贵:杨丙辰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

        季羡林:那个不清楚了。不清楚了。他在河南当过大学校长。河南三杰啊!

        蔡德贵:河南三杰有冯友兰先生吗?

        季羡林:有这个杨丙辰、徐炳昌。

        蔡德贵:徐炳昌也是,哪个许,言午许吗?

        季羡林:不是,双立人徐。炳是彪炳的炳。昌盛的昌。杨丙辰在河南大学当校长,他“四大皆空”,怎么当大学校长呢?他那个样子,怎么管理一个学校呢?说是弄得一塌糊涂的。四大皆空,没有办法管理的。

        蔡德贵:三杰另外一位是谁?

        季羡林:第三是姚雪垠啊!

        蔡德贵:写《李自成》的那个。

        季羡林:姚雪垠哪,他自视甚高,说将来要有“李学”。不是有红学吗?李自成要有李学。他那本书,我也没有全看。他把那个李自成的夫人,写得像个妇联主席一样,没有什么文采的。

        蔡德贵:好像他那个《李自成》是毛泽东欣赏的。

        季羡林:不知道。他看过啊?

        蔡德贵:好像他这本书是政治需要抬红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包括金敬迈《欧阳海之歌》也是政治的。郭沫若说对照《欧阳海之歌》,自己的著作要全部销毁。政治味道太浓了。

        季羡林:嗯。对。

        蔡德贵:您自己“文革”落难的时候,您教的学生有没有在“文革”中出来照顾您?

        季羡林:到我家去抄家。照顾谈不到。我倒霉是因为哥廷根那个人,我怀疑他是蓝衣社的,送给我一张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就是那张照片我倒霉了。抄家抄出来的。抄家的时候,先把全家都赶到厨房里边,冬天的半夜里冷极了。我的老祖啊,就是我婶母在里边冻得不得了。

        蔡德贵:我们都认为,您很大度了,那么多迫害您的人。

        季羡林:大度,后来有一个,《东方文化集成》,我是主编么,我请了一位,当时“文化大革命”的一个什么故事呢?我这个人不是搞政治的料子,应该老老实实,后来我非出来不行,而且参加井冈山,反对聂元梓,结果抄家,第一个大罪状,就是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是我跟你说过的,哥廷根那个怪人送给我的,被抄家抄出来,哥廷根不是大城,是个小城。他既不上学,也不念书,那个送照片的,我怀疑是蓝衣社之类的人物,要不,在哥廷根他干什么?结果倒霉了。搞特务也没有什么好搞的。他们还能造反哪?

        蔡德贵:开始您住在牛棚里,后来到外文楼的二楼。

        季羡林:最初,牛棚开始叫劳改大院,(我们)最初叫劳改人员,后来改为劳改犯。牛棚是劳改犯自己修,外边用席棚挡住。要不挡住不行的,要不劳改犯逃跑了怎么办?席棚是自己搭,劳改犯自己搭。我要是没有这张照片,没有事。过去反动派,不管是东方的,西方的,我都不沾边。

        蔡德贵:您在外文楼二楼的时候,不是门口有对联吗?

        季羡林:那时候已经快过了。

        蔡德贵:缓解一步了,但是那时候还是受侮辱的。

        季羡林:当然是受侮辱了。“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这是毛自己选的对联。

        蔡德贵:贴在您门口了。

        季羡林:那时候傅鹰也在里面。抄家那天晚上广播,说昨天晚上,我掉到王八窝里,让大王八咬了一口。大王八就是指的我。掉到王八窝里边,让大王八咬了一口。当然是大喇叭广播的。当然是播音员广播的,在下面念。大喇叭好几个,全校都听见了。

        蔡德贵:全校大喇叭广播的。

        季羡林:广播,广播,广播啊!

        蔡德贵:可是您当时也没有得罪他的。

        季羡林:我不得罪人的。

        蔡德贵:这个人后来您也把他放在《东方文化集成》里了。

        季羡林:对,他是负责人,我不忌恨。他能做,就让他做。这过去的事情啊,一笔勾销。每个人犯错误啊,都是难免的。后来恢复组织生活,最初给我留党察看两年,后来我说,你告诉我,我犯的什么罪,你说明白。那时候一个军代表,大家闭口无言。我有什么罪啊,没有罪。他们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后来他们说,再回头让支部讨论,我说不必了,麻烦大家干吗。察看两年,就两年吧。当时,扣的我的工资大概6000多块钱。那时候工资不高的。

        蔡德贵:大概每个月400多块。准备交党费。就不交了。

        季羡林:交了一部分,后来我说,我没有资格交。大概我省下了4000多块钱。

        蔡德贵:您不在乎钱,是不是受您父亲的影响啊?有点侠的味道。

        季羡林:我父亲有侠的味道。他在家里,仗义疏财,比方赶集,灵机一动,今天赶集的人,饭钱我一个人出。

        蔡德贵:梁志刚说,您还给他们买过脸盆。

        季羡林:那是串联,你知道吗?大串联,我不知道想达到什么目的。那出来串联的人啊,好人也不出来串联。串联又不花车费,到处游山玩水。把那个脸盆用完了,就摔。我以为用完了,能够比较完整地保存,结果都弄得坑坑洼洼。

        蔡德贵:“文革”的事不堪回首啊!

        季羡林:“文革”这个事啊,应该得补课啊!补课,我说就是进行批判。

        蔡德贵:这个事情上边有个清醒的认识才行。一般靠个人的自觉行为不行了。

        季羡林:现在就是,我说中国人大事糊涂,小事精细。“文革”是个大事,怎么马马虎虎过去呢?我说,这么荒谬、野蛮的举动,现在都忘记了。我说,它不能代表中国人。中国人不是那样子野蛮的,中国人从国民性来讲,是讲道理的这么一个民族。参加的人都是中国人中间的败类,他代表中国人的(败类)。很多人到现在还不明白真相。

        蔡德贵:好多具体的问题,还没有人搞得很清楚。

        季羡林:搞不清楚。

        蔡德贵:上边组织就好办。不组织就不好办。

        季羡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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