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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季羡林 真话不全说原文第二十次口述

第二十次口述

        蔡德贵:中外的恩师,您说的就差不多了。国外的说了四个,西克教授、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哈隆教授、布劳恩教授。国内的说了三个,是陈寅恪教授、汤用彤教授、胡适教授。

        季羡林:就是国内的,第四个啊,太多了,怎么选,不知道。

        蔡德贵:随您,由您定。有些是老师,但不一定是恩师。您觉得够恩师系列。

        季羡林:恩师就是对我影响最大的。董秋芳,这四个就够了。

        蔡德贵:您七八十年舞文弄墨,就是受董秋芳老师的影响。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看看,德国那面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季羡林:都有了。不讲了,很详细了。

        蔡德贵:那德国就不讲了。

        季羡林:就是最近,哥廷根大学每年啊,选一个杰出的校友,2008年选的我。哥廷根大学,杰出校友,一年选一个,证书发给我了。

        蔡德贵:一年一个,文理两科都有吗?

        季羡林:哥廷根大学整个的学校,就一个。

        这是证书的内容:

        值此2008年第一届国际校友返校之际,哥廷根大学授予季羡林教授、博士2008年哥廷根校友荣誉称号。

        季羡林生于中国,1935~1945年间在哥廷根大学学习和研究,1941年获梵文博士学衔,上世纪80年代,他撰写,为哥廷根大学在中国塑造了形象,由他描述的德国学术生活对中国的影响更是一直延续至今。

        哥廷根大学校长 库尔特·冯·费古拉教授、博士

        蔡德贵:您说说回国半年路上,受的那些苦。

        季羡林:那时候这样子,1945年,那时候(回国),还没有飞机。我是从德国,那时候英美军已经进去了,就是希特勒彻底垮台。进去以后,一个美军的少校,他要开车送我们到瑞士。因为除了他开车之外,我们毫无办法,那时候交通都断绝了。这个美军少校他图什么呢?他幻想能够去瑞士逛一逛。结果,我,跟张维一家,刘先志夫妇,我一个人,就坐美军少校的车,到法兰克福,法兰克福是美军的基地,到那里管了我们一顿饭。

        蔡德贵:管了一顿饭。

        季羡林:不吃不行啊!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开车到瑞士去。结果那瑞士呢,那时候德国在那里没有正式的大使,或者公使的,找了一个代理,代理还不是瑞士人,是德国人。我去找过他,他说我签了字的,管用不管用,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正式的外交代表。不管怎么样,我们就拿着他的签字,美军少校把我们送到瑞士德国边境。当然进不去了。进不去,后来我们就在边境,与中华民国驻瑞士公使馆打电话,他们就派人来了。来了,主要是跟瑞士方面交涉,公使馆出面,没有事,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进了瑞士了。

        进了瑞士,这个国家的干净漂亮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知道。我那时候在德国留下了一块面包,那面包什么玩意儿呢?有点面粉,主要有鱼粉,闻起来有腥臭味。但在德国就是宝贝啦,一天定量发给那个玩意儿。我有一块没有吃,就把它带进去,怕路上饿,带进去以后,我的想法是,找一个我认为比较能够丢东西的地方,就是比较不干净的地方。结果这块面包,我拿在手里,一路就没有找到一个地方能够丢的。瑞士就是那么漂亮,那么干净。

        蔡德贵:德国人也爱干净。

        季羡林:德国人也爱干净。法国人就不行了。瑞士是几个民族合成的,德国人,法国人,还有意大利人。他那个电车上就有三种语言。

        我们进了瑞士就好办了,那时候中国公使馆的公使,叫梁龙。他就派人到边境来接我们。进去了以后,找到一个天主教办的,一个叫什么玩意儿,有点慈善机构味道一类的地方,不对外营业的。那地方我们使馆可以不出钱,把我们送到那个地方,法国叫Foyer St. Justin,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呢,半慈善。里面已经住了几个中国人了,就是在瑞士工作的,教汉文的。

        我住到里面去以后,大夫首先警告,说你不要有饱不饱这个标准,不要拿平常讲的,为什么原因呢?因为饱的感觉没了。人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啊,有这个经验,没有饱的感觉,结果这一顿就撑死了。所以,先警告,你不能根据饱不饱。你饿了几年了,没有饱不饱的感觉。要定量,你自己定量。

        蔡德贵:那这个人真好。

        季羡林:到那里去,一下子,德国的那个面包就不要吃了。这里是白面的面包了。

        蔡德贵:您第一顿,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季羡林:它没有别的,早饭是面包,午饭、晚饭大概是基斯、土豆、牛肉,这么烧在一起的。

        蔡德贵:平常我们认为是不好吃的吧?

        季羡林:那时候什么都好吃啦。

        蔡德贵:可以叫狼吞虎咽啦?

        季羡林:也不敢啊!大夫不是讲了吗,你不要感觉饱不饱。你没有饱不饱的感觉,丢掉了。就是根据自己一般的数量,定吃多少。在那里大概过了半个月,才知道饱了。恢复饱的感觉,还真不容易。那个基斯,土豆,牛肉,在欧洲人的口味中认为是好的,但是我们就不行。基斯有臭味,平常的时候吃,干的时候,还可以,可是一放在饭里面,那个臭味就闻出来了。我多年没有吃基斯了。

        我们走以前哪,先是美国兵打进哥廷根。打进以后,就撤退了,英国军队来接,来接就是,德国那个希特勒,在哥廷根有一个粮库,给军队准备的,罐头的,里面有牛肉、白糖,粮库后来是美国兵进去以后,交给英国兵,那时候是英国人,主持全城的行政工作,具体管事的是希特勒的法国俘虏。在那里零零碎碎的,他们给我们每一个人,英国那个管事的,给一个条,难民,他给我们条就行,每天拿着条,到一个地方去领肉,牛肉、羊肉,主要是牛肉。

        蔡德贵:是牛肉罐头吗?

        季羡林:不是罐头,是见到肉了。那个具体管事的法国俘虏,军装还是旧的,新的换不了。他在那里管,我们每天到那里去领一份,牛肉或者羊肉,我房东大为高兴了,她当然也得吃啦,我们中国人从来不厮守(好东西),她给我做,就是这个她能做。

        我刚才说,希特勒在那里有一个仓库,都是罐头的,是给军队准备的,这军队撤走了,那个英国管事的,给我们一个难民身份。我们管他什么难民不难民哪。每天拿这个(难民身份)啊,有一次听说,德国军队准备的仓库储存有罐头,有白糖和牛肉,没有别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后来我和张维啊,我们两个就去了。前门啊,挤满了德国人,在那里看,管事的是法国俘虏。进去以后,那个法国俘虏来找我了,我把护照给他看了,那时候,我们的护照都得随时带在身上。看了以后,他当然无权干涉了。我就跟张维,那时候我们不是长袍大褂,长袍大褂就好了,就进去拿那个罐头啊。如果是长袍大褂,可以兜在那个身上,结果不行啊。张维比我厉害,我拿到十罐头,就不得了了。他拿的比我多。我拿回家去了,我那个房东老太太高兴极了,多少年没有见了。再回去拿,仓库关门了。关门以后干吗呢,以后就定量分配了。我们就拿那个难民的条,是到一个地方去领,一次只能领一天的。领的东西,有新鲜牛肉,也有这个罐头。我那一阵子,是我到瑞士以前吃东西吃得最好的日子。

        蔡德贵:有多少天?

        季羡林:没有多少天,因为什么呢?这个美国少校啊,他好歹碰到这么一个(机会),他想逛瑞士。所以就自告奋勇,带着我一个人,张维一家。

        蔡德贵:有没有刘先志?

        季羡林:有刘先志夫妇。刘先志,对。你知道,他这个在德国得的那个乌龟,他舍不得吃,养起来了,他大概非常喜欢,给它起一个名字叫“马科斯”,去天天(避难),那时候那个轰炸机还在轰炸,提着包,不是提别的,提着“马科斯”,到郊外去逃难。他还带回国来了,“马科斯”。(大笑)真有意思啊!

        刘先志后来也是这样子,和我们一直(在一起),从瑞士到法国,在马赛,上船,那时候就长途跋涉了。那个船是英国的船,运的是法国兵,运的目的是到西贡,去镇压越南人民的,那个船全是兵,就是我,刘先志,张维,我们三家。

        蔡德贵:你们算是旅客,其他都是兵。

        季羡林:其他都是军队。后来这个船规定,原来平民不能登到最高层。我们就跟他交涉,我们不是要到最高层看一看吗?他们同意了,所以我们就每天上最高层看看。那时候吃东西,轮船管饭了。

        走的时候还很危险。那个水里边放的水雷,还没有排除完。我们就从瑞士到法国,从马赛,上船,一直到这个西贡,停下了。路上听那个管船的就讲,过公海的时候,因为水雷没有排除,他一晚上就拿着探照灯看,有没有水雷。你要有水雷,触了水雷整个轮船就完了。整个旅途是非常危险的。

        蔡德贵:在水上晃悠了很久吗?

        季羡林:船上没有那么久。就是马赛到西贡,几天吧,两三天,没有多久。那个船速度挺快的。到了西贡就留下来了。在西贡,大概住了有半年。为什么呢?再往前走怎么办哪?

        后来我们到了西贡,就跟这个国民党的,驻西贡有一个总领事,驻越南有公使,西贡有总领事,大概那个西贡的华侨多,所以有总领事,天津人。我们到了西贡,就先找这个总领事,让他给我们找住处,给钱,还得……那时候我们有一条经验:就是跟国民党的官员打交道,软的不行,我们这些留学生,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所以国民党的那些官啊,都怕这个留学生。

        蔡德贵: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衙内了。

        季羡林: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第一顿饭,给的是一般的筷子,我们都给他撅断了,要象牙筷子。立刻就来象牙筷子了。(大笑)后来我们一路上的经验,从西贡到香港,从香港到上海,就是和国民党打交道,就得粗、野,别的都不行,他吃这一套。你如果文文绉绉的,他以为你怕他。你粗野的话,他不知道你是国内什么大官的子弟。所以我们就打了一路。到了后来,就无理取闹了,筷子撅断了,象牙筷子了,越凶,他们越不敢动。越闹得厉害,他就越怕你,(以为是)国内什么院长的儿子,他们不知道啊!

        蔡德贵:你们几个都不是什么大官的背景。

        季羡林:都不是。(我们一路上)就是打出来的。

        蔡德贵:您在西贡做过讲演吗?

        季羡林:有讲演。西贡的华侨很多啊,是在知用中学。后来在国内还见过那个知用中学的学生,唐月梅

        蔡德贵:讲什么内容呢?

        季羡林:那时候,不知道讲什么,因为国内情况也不清楚,就讲这个“西域新发现的文字”。中学生,他怎么能懂这个呢?不过我们是从德国回来的留学生,所以听的人还挺多。他完全不懂。

        蔡德贵:新发现的文字讲吐火罗文吗?

        季羡林:也有吐火罗文,反正是新发现的文字。因为讲什么,什么呢,我不知道。一提到蒋介石,叭,都站起来了,吓了我一跳。(大笑)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么个规矩。一提蒋介石,就一齐站起来了。我问他们,干吗站起来啊?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么个规矩。

        蔡德贵:在别的中学还做过讲座吗?

        季羡林:就是一个中学,知用中学。(在别的学校)没有讲。那个总领事是天津人。

        蔡德贵:要钱的时候,您是不是还在他总领事的办公室闹过啊?

        季羡林:那是在瑞士了。我们一到瑞士,有一个瑞士国民党使馆的一个人,是德国留学生。他就跟我们讲,国内寄钱来了,寄钱是专门给留学生的。

        蔡德贵:泄密了。

        季羡林:我们就掌握内情了。我们就去瑞士使馆闹要钱,说国内给我们寄钱来了,专门给留学生的。本来他们给我们,一进瑞士,已经给200美元了。后来我们就定期,在西贡住了有几个月,定期要钱。他知道我们有内线,他那个使馆的参赞,第二把手,是德国留学生,通知我们,有钱来了,你们来要钱吧。要钱甚至于要动武。他使馆的一个官员,手里拿着手枪。我们才不怕那一套呢!

        蔡德贵:你们几个谁最壮?

        季羡林:刘先志壮,山东大汉。后来到山东做过副省长。

        蔡德贵:滕菀君是淄博的啊?

        季羡林:她是淄博的,大资本家,自费留学的。

        蔡德贵:在西贡待了那么长时间啊?

        季羡林:等着怎么再往前走啊,当然是坐船。还是国民党给解决的。西贡那时候是说下雨立刻就下雨,下一阵立刻就晴天。

        蔡德贵:北方人在那样的地方,是不是觉得蒸得慌?

        季羡林:对。就这样,从西贡到香港,从香港到了上海。

        蔡德贵:有没有人到码头去接您啊?

        季羡林:哪里有什么人接我啊。后来啊,在上海的时候,我首先跟李长之联系上了,他当时在南京国立编译馆。那时候,我这个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在瑞士曾经有过200美元。后来在瑞士碰到一个德国教授,他是逃避法西斯逃到瑞士去的,我给他翻译《四书》,我们两个合作。后来出版没有,我不知道。

        蔡德贵:把《四书》全部翻译出来了?

        季羡林:我拿了这笔稿费,在瑞士买了一块表,是欧米格的。

        蔡德贵:欧米格就是用稿费买的啊?

        季羡林:除了稿费,我哪里有别的钱啊!

        蔡德贵:那您稿费很多啊?那个表很贵吧?

        季羡林:在瑞士,那个表不怎么贵。使馆给点钱,我本来能够买两个的,结果呢,我想留一点现金,结果我错了。如果买两块,我回来以后就阔极了。回来的时候,正是国民党五子登科的时候,那个钱多得要命啊!我在上海去卖这块表,我受了人家的骗,怎么受人家的骗呢?他问我在瑞士多少钱,我告诉了他。他就说,我给你比瑞士多一倍的价格。多一倍也不行啊,当时是不知道啊,只卖了十两黄金,国民党五子登科的时候,那个钱多得要命,卖二十两黄金也可以的。卖掉了一个金表,十两黄金,兑换出什么当时的钱,法币啊,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往家里寄钱,我十年没有管家啦。我换这个黄金的时候,他多给我一两,我立刻就退还给他了,我对他说,这个不义之财,我一辈子不发。你错了,我不能错。

        蔡德贵:您寄钱之后,自己手头就没有多少钱了。

        季羡林:当时不大清楚,反正是我给家寄了。第二次的时候啊,我那时候还在南京,没有地方住,就住在李长之的办公桌上。白天,人家办公,我就去南京玄武湖啊,瞎溜,晚上人家不办公了,回去睡在那个办公桌上。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间,我反对那个聂元梓,造了谣说,我在上海受到国民党的热烈欢迎。人家怎么知道我这么个人啊,什么热烈欢迎啊,胡说八道。

        蔡德贵:您在南京是不是也做过讲演?

        季羡林:做过讲演。在南京讲过,上海也讲过。是李长之安排的,大概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一个讲堂。后来这个李长之讲,你这个中国话不怎么地道啦。十年没有说啦。

        蔡德贵:有十一年不说了。

        季羡林:嗯。当时我有一个字,就是“搞”,搞什么?现在我们张嘴就说“搞”,中国以前没有“搞”这个字。到西贡以后,听他们说搞这个,搞那个。中国这个“搞”字,起了很大的作用。

        蔡德贵:您在上海讲什么内容呢?

        季羡林:我记得,还是那一套,因为新的内容我不知道,旧内容啊,反正是我学的就是这玩意儿,大概99%的人听不懂。

        蔡德贵:谁在上海给安排的呢?

        季羡林:就是李长之在那里搞的。上海、南京。后来主要是在南京。那时候臧克家在上海,还不是现在这个夫人。郑曼跟我讲,不是我。

        蔡德贵:是不是臧克家的原配呢?

        季羡林:也不是原配。那个原配,大概丢啦。后来我们在这个“大跃进”的时候,济南我们那个房子是大的,就把我们都赶出去,在那个大房子里面吃大锅饭。被赶出去以后,住在一个小地方,小地方,臧克家的原配,就住在那里。我也不知道给她吃什么?

        蔡德贵:应该是郑曼。

        季羡林:第一次醉酒。我以为是郑曼,郑曼说不是她,是谁我不知道。我就住在臧克家的榻榻米上,日本那个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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