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佛教还要说什么吗?
季羡林:我不知道说什么,中华书局出的书,《季羡林谈佛教》,你有了吗?《季羡林谈佛教》,一,二,三……
蔡德贵:还没有。是不是《佛教十五题》?
季羡林:对。
蔡德贵:新疆这个地方,是很奇怪的。过去是佛教的领地,但是后来完全伊斯兰化了。
季羡林:你知道这个伊斯兰教什么时候开始啊?
蔡德贵:公元七世纪。
季羡林:在中国是隋末唐初,穆罕默德,时间不长的,不能跟佛教相比,佛教兴起是公元前五六世纪。
蔡德贵:伊斯兰教产生的时候,佛教已经快有1000年了。
季羡林:嗯。对。
蔡德贵:伊斯兰教产生之后,为什么新疆这个地方很快的伊斯兰化了?历史上能清楚吗?
季羡林:这个也不用清楚,为什么原因呢?无非是征服么。得动用武力。也有文武兼重的。主要是动用武力。
蔡德贵:但是用武力征服,历史上有记载吗?
季羡林:国内,因为它这个,记载的就是,很早以前的,班超的,在伊斯兰教以前。
蔡德贵:唐代时期,和唐朝打过一仗。唐朝被阿拉伯打败了,杜环就是怛罗斯战役被俘的。他的《经行纪》您还用过。
季羡林:对。《经行纪》,我用过。那时候唐朝周围的少数民族啊,文化几乎没有,尚武,打仗行。唐朝时呢,就是打仗打不过他们。中国这个民族啊,郑和下西洋为例子,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基本上不是欺负人的民族,郑和下西洋,要放到欧洲人身上,在外国,在外边,得设立好多好多据点,郑和下西洋没有设立一个据点。咱们研究西域啊,比较晚。那个方面的书啊,只有向达的一本,讲得多一点,《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他对那个西域,讲得多一点。那时候,长安那个地方啊,有点像后来的上海,各种民族都有。当时当然中国是文化经济中心。
蔡德贵:您跟向达很熟吧?
季羡林:我跟向达很熟,他比我大一点。他在历史系待过啊,当过北大图书馆馆长。
蔡德贵:他的历史研究还是相当不错的。
季羡林:他是很下功夫的。特别是《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他那本书出版时颇为轰动的啊!他的不足之处呢,是本人不懂西域流行的语言,梵文、巴利文、阿拉伯文,这些语言他都不懂,就是根据别人写的材料。不过他那本书,当时还是颇为轰动的,相当厚的啊!后来是北大图书馆馆长。
蔡德贵:他的书把唐代与西域的文化交流搞清楚了。
季羡林:嗯。就是讲这个啊!不过他的缺点呢,是不懂西域流行的语言,梵文、巴利文、阿拉伯文,当然梵文、巴利文比较早了,阿拉伯文比较晚了。阿拉伯国家对世界的文化交流啊,有很大的贡献。比如这个糖,糖英文不是sugar么,都是从梵文来的。世界的糖史,就是糖的历史,有2本,一本是德国人写的,那个书,北京图书馆有,我借过。一本是用英文写的。德文写的那本啊,材料多,比较谨严。英文写的那本,很潦草,反正是关于中国的那一部分,几乎全是错。所以后来我写过一本《中华蔗糖史》,那个书我是费了2年的时间。2年时间哪,我每天必到北大图书馆善本部,为什么到善本部呢?它那个《四库全书》摆在善本部,从善本部爬一个梯子,上去就是教师研究室、阅览室。这个阅览室,放了2层楼的书,架子,书架是双排的。就是因为《四库全书》那个书,(我去北大图书馆)。这个书是,我用得最多,我应该说是每一本哪,都看过,不是从头看起,都翻过,跟我有关的。
蔡德贵:听说您写《糖史》的时候,师母生病了。
季羡林:那时候,是这样子,还有我的婶母老祖和我的夫人彭德华两个人都住在北大校医院。所以我的任务呢,就是早晨起来,吃完了早饭,到图书馆善本部,11点出来,到校医院,去看婶母老祖,和我的夫人,彭德华。每天来回。
蔡德贵:要每天送饭吗?
季羡林:不要送饭。
蔡德贵:就在医院里吃。
季羡林:嗯。我家里没有主妇了。
蔡德贵:他们同时住院?
季羡林:同时住的啊!
蔡德贵:那您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啊,您自己不会做饭。
季羡林:不会。不会。
蔡德贵:那时候您生活也成问题了,吃饭怎么办?
季羡林:家里请了一位保姆。大概有两年吧。每天早晨起来,吃完了早饭,到图书馆善本部,11点出来,到校医院,去看婶母老祖和我的夫人。
蔡德贵:他们住一个房间吗?
季羡林:他们两个住院,一人一间。
蔡德贵:那时候您心理负担很重吧?
季羡林:那时候倒是没有心理负担,没有感觉到。因为我这个人啊,一研究起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忘记别的了。我的思想基本上是道家思想,顺其自然。
蔡德贵:我看您是受庄子影响有一些。
季羡林:啊。我当然喜欢读,因为从文章来讲,诸子百家,文章写得好的,还是庄子。
蔡德贵:他那个境界也很高啊,有超越感啊!
季羡林:嗯。陶渊明也是,有一阵子,我的座右铭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那是陶渊明的,形神对话的。
蔡德贵:原诗作是《神释》。
季羡林:嗯。陶渊明是道家思想,受庄子影响很大。我受庄子影响不那么直接,因为庄子他毕竟时代太早了啊,陶渊明就比较接近一些。
蔡德贵:我一篇文章认为庄子是齐文化培养起来的。台湾的陈鼓应认为可能是对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庄子的祖籍在山东曹州府东明。《秋水》篇,讲的是黄河泛滥。那时候黄河故道在山东。
季羡林:黄河不是改道吗?
蔡德贵:庄子里齐国的方言很多,《齐谐》么。
季羡林:有一阵我的想法就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啊,是鲁文化的中心,“礼义廉耻”啊,是齐文化的中心。那个“孝悌忠信”是讲伦理的,不是讲做生意;礼义廉耻呢,做生意就得讲这个。
蔡德贵:孝悌忠信,就是说鲁文化着重讲内心,内在的;礼义廉耻,齐文化讲外在的,约束人的地方多。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的这个观点在《光明日报》发表过,是在一个座谈会上讲的。
季羡林:我忘记了。圣严这个人啊,他是个学者。我研究糖史,他也对糖史有兴趣。
蔡德贵:您的《中华蔗糖史》出版以后,给他寄过吗?
季羡林:忘记了,应该寄过吧。我知道他对糖史感兴趣。我们谈过这个话题。在台湾的时候。我1999年去台湾,就是圣严他邀请我们去的。那时候去了不少人哪,十几个人,都是圣严出的路费。我们哪里负担得起啊?
蔡德贵:那次有任继愈。
季羡林:没有任继愈。
蔡德贵:您谈的是对人文素质的几点意见,解决三个关系:人与自然、人与人、人自身的关系。
季羡林:后来那个新闻出版署副署长叫什么?
蔡德贵:大陆的署长啊?
季羡林:是阎晓宏,他告诉我,中央文件哪,写的时候把我那个天人关系、人人关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个人关系,那个个人关系的观点,是我加的,中央文件把这个个人关系也加进去了。当时我主张,和谐,人与自然要和谐,人与人要和谐,一个个人要和谐。个人怎么叫和谐呢?我就把中国那个良知、良能,给搬出来了。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不一定。不一定善。不过,人之初,他那个性啊,其实有吸收的能力,性相近,习相远,那个个人的和谐,我就搬出中国的良知、良能。
蔡德贵:这实际上还是孟子的,儒家的。
季羡林:我说,顺乎良知、良能的,就是好的,违背良知、良能的,就是不好的。当时那个阎晓宏告诉我,中央文件哪,就把我后来这个个人关系加进去了。什么样的中央文件,我也不知道。当时中央不知道开什么会。
蔡德贵:党的十七大以前,正好是温家宝来看您,您就是谈和谐。
季羡林:当时我跟他谈的主要目的是,我的观点是,作为国家最高领导人,治乱世啊,容易,治治世啊,不容易。我们现在不是乱世,而是治世。我就说,你们国家最高领导群的,应该了解这个情况。我们这个治世啊,仁和政通,海晏河清,我说,你想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个中国十三亿人口,都感觉到我们一个非常有作为的领导群,来领导我们,你用什么办法让大家来了解,我说很难。乱世啊,容易,乱七八糟的,你最高领导人只要有办法,你有魄力,一下子就扭转过来了。现在我们是治世,怎么办?他也没有回答我怎么办。我说不容易。我的意思就是,眼前咱们是治世,仁和政通,有什么办法,能让十三亿人口都感觉到,我们有一个伟大和谐的领导群,来领导我们这个国家。当然不会有什么结论了。我就提出这个意见。
蔡德贵:温家宝在英国剑桥大学提出,申述一个观点,强国必霸,不适合中国。申述的这个观点,引起重大反响。
季羡林:中国这个,咱们的历史有个特点,没有宗教战争。欧洲的宗教战争一打就是几百年,我们没有。我记得,恩格斯用过一个词,就是宗教的需要。世界这个民族啊,有的有宗教需要,有的没有(宗教需要)。我想这个问题,欧洲人怎么解决的呢,不用解决,自己就解决了。他好解决,他人一下生,就有了一个宗教。欧洲宗教最大的就是两种,基督教、天主教,父母是什么教,儿子自然就是什么教了。当然有改的,这是不可避免的。崇拜的对象是耶稣,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所以欧洲这个问题是不解自解。中国历史上没有宗教战争。唐代认为,孔子是个教主,不是有个三教论衡吗?儒、释、道,儒也是一个宗教,后来我们改变了,不认为这个儒是宗教。其实,你要按这个现代学者的,对宗教下的定义,定义什么呢?第一个有主义,你宣传什么东西,然后有组织、有信徒。缺了这三个,就不能成为宗教,这儒教是有主义,信徒当然也有啦。有组织,每个县都有孔庙,这就是组织。所以说儒教,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个宗教具备的条件,这三个方面,中国的儒家都有。我就说,中国这个民族是不需要(西方意义上)宗教的民族,这个问题就是看怎么说,西方不解决自己解决了,是一下生解决了,当然有改的,西方也有改的,不信天主教,改为基督教,但是崇拜对象,还是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中国没有宗教战争,那个白莲教,那不是宗教,那是邪教。白莲教啊,它是农民起义借这个名字。
蔡德贵:先生,您对萨满教熟吗?
季羡林:萨满教啊,知道,没有研究过。
蔡德贵:萨满教现在研究挺热。
季羡林:不知道。现在外边学术界的情况,都不清楚了,眼睛也看不了,让别人给我念《参考消息》啊,容易,念这些学术论文哪,还没有这么个人,念不了,得有点水平,才能念。反正总而言之,中国这个民族是一个不需要(西方意义上)宗教的民族。我有一个很大的错误啊,原来啊,研究那个印度的,印度那个,叫什么来着?他都是儿子把父亲囚起来,而且成为一个制度,几乎是制度,就是所有的父亲都让儿子囚起来了,儿子囚父亲,可是他不杀父亲。当时我读这个历史的时候,心中有点飘飘然,怎么飘飘然呢?说我们中国就不会,后来我才知道,中国比他们还野蛮,中国都是杀掉,不是囚起来。
蔡德贵:就是皇帝,在宫廷里面啊!
季羡林:我说在这个封建社会啊,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皇宫那个老皇帝,下边生的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谁杀谁。康熙就是雍正杀的啊,这个都知道的啊!
蔡德贵:实际上自古以来,朝廷从来没有安静过。
季羡林:我刚才不是讲么,原来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现在知道最不安全的地方,也是皇宫,说不定哪天,谁杀谁。可是中国呢,这个皇帝虚伪,几乎没有一个皇帝不打出旗号,“以孝治天下”。
蔡德贵:对。但是没有一个孝的。
季羡林:没有一个孝的。不但不孝,都杀的。比印度野蛮啊!印度是囚而不杀,中国是杀而不囚。
蔡德贵:不杀了他,怕掌权。
季羡林:那时候皇宫里边,一杀,把他老皇帝一杀,新皇帝上台,下边人也不知道,就叩头跪拜。
蔡德贵:一登基,就大权在握了。
季羡林:有一段时间,就是不敢立太子,原来不是立太子吗?后来不敢立了,立了谁,就杀谁。后来一个什么办法呢?就是老皇帝把太子的名字写下来,挂在“正大光明”的那个匾下,很高的。在那儿,平常谁也看不着。老皇帝死了以后,拿出来,看看是谁。
蔡德贵:所以这个皇帝不好当,太子也不好当。
季羡林:太子谁立啊?后来,不敢立了。谁(被)立了,就杀谁。印度那个,是莫卧尔帝国。
蔡德贵:莫卧尔帝国是不是受伊斯兰文化影响也很大啊?
季羡林:就是,印度的文化,跟伊斯兰文化,混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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