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在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朝他敬礼。
“队员已完成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和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喂,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起了英语。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就知道“目标”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着宪兵帽,动作利落地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遛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稀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确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还没等考官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窗户的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连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了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称得上所谓的“精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普通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越、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历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受训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设施。它坐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墙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感,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还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就国家体制、宗教学、国际政治,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进行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黑格尔、克劳塞维茨、霍布斯,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授魔术手法、舞技、台球技术等,并找来歌舞伎女优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将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被撕毁的命令信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完成这些耗费精神与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去,是个人自由。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别。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学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学,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学的脸。为了他们,就算失去生命也愿意,至少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兄弟。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大家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打断了发言者。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出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在场的三好开口道,“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极力忍住了。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保持“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冷冰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围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立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性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到“天皇”二字,终于不会再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到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教授提倡的天皇机关说,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发出了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因此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混账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斜倾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已经忘了天皇的存在。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真的是你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要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收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有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了身份,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就只有失败;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被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持着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的变化。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必须将秘密完全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使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怯懦的想法!”
他回过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昔日的同学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学见面才去死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败战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死亡,全是虚幻之物。”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马上能作出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支撑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做到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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