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距离坠地还有几秒?快了,很快就到了,应该来不及感到痛才对。
血液从头部冲向指尖,宛如破了洞的沙漏。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的身体往旁边一拉,我以为滑车冲出了螺旋轨道。
但不是这么一回事,呼啸的风声和滑车发出的轰隆声变小了,身体从向下的姿势慢慢恢复到水平的位置。
我张开眼睛。
滑车爬上和缓的坡道,慢慢靠近起点站。
身穿大衣的男人站在其他还没有开始使用的滑车旁。
他是白人,右手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咚!一阵剧烈的冲击,我坐的滑车撞到了前面空滑车的车屁股。
我的身体停了下来,滑车停止了。
我虽然知道滑车停了,但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动一根手指,也无法眨眼。
白人走到铁制的轨道上,来到我的滑车旁。
我用已经流干眼泪的双眼仰望白人的睑。
他就是在幸本画廊遇见的五十岁左右的灰发男人。他和上次一样,穿着毛皮领子的大衣,蓝色的眼睛露出严肃的神情。
白人将手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伸出双手,啪地一声打开固定安全带的固定扣环,扣环垂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惨白的双手,仰头看着他。
白人点了点头,伸出戴着手套的手。
我们合力将我双手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从握杆上扳下来。
即使离开了握杆,我的手指仍然弯成钩型。
白人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似乎在问我是否站得起来。我点点头,默默地试图站起来。
但是,我站不起来。
膝盖和腰都十分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我只好扶着他的肩膀。
他扶着我走在轨道上,来到起点站时,我瘫坐在地上。
白人默默注视着我。
“谢、谢谢。”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但我不敢回头看向站在我背后的白人方向。因为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云霄飞车的轨道。
只要一看到轨道,我怕自己会再次动弹不得。
“他们去了哪里?”白人慢慢地,用简单的英语问我。
我摇了摇头,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英语回答:
“我不知道,但晚上应该会去我家。”
“为什么?”
“婴儿,他们在找婴儿。”
“Baby?”
白人走到我面前纳闷地问。我抬头看着白人。
“你从哪里来?”
“很遥远的地方,我是旅人。”
“你在找什么?”
“在遥远的过去被夺走的财产。”
“是你的财产吗?”
白人摇摇头。
“不是,是我们共同的财产。”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们和我们的敌人勾结,他们想杀你。”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白人说完,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心里好像放下了一颗大石头。我的脚步蹒跚,但觉得任何事都无所谓了。
当我们走在起点站的阶梯上时,白人咂了一下嘴。
“他不见了。”
我顺着白人的视线望去,阶梯下方的地上有一滩血。
铁仔逃走了。刚才中弹后,他沿着阶梯滚了下去,但现在不见了。
沙尘飞舞的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厢型车的司机仍然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应该已经断了气。
“我载你到人多一点的地方,你自己回得了家吗?”
白人走下阶梯时问我。我点点头说: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隆,冴木隆。”
“我叫米勒,马克·米勒。”
“米勒先生。”我闭上眼睛复诵。
“但这个名字没有意义,你只要记住我是旅人就好。”
“我知道了。”
我在白人的搀扶下钻过工地围墙的缝隙,工地围墙和旁边工厂之间的狭窄通道上停了一辆小型五门车。车牌是“わ”字开头的租用车。
副驾驶座上摊着一张英文地图,白人拿开地图,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白人立刻发动车子,驶到贯穿工厂地区的道路时,立刻加快了速度。
“你和幸本是什么关系?”
“我老爸是私家侦探,幸本雇用了我老爸。”
“幸本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
“幸本雇用你父亲的目的是什么?”
“将一张支票交给一名叫神谷的人,然后我们带回一个婴儿。”
“是幸本的孩子吗?”
“不知道。结果,我在神谷的家里被刚才那些人绑架了。”
“神谷在哪里?”
“死了。临死前喃喃诅咒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
白人瞥了我一眼。
“我想应该是见到你之前,在幸本画廊见到的那个白种女人,年约六十岁,一头银发,手上拿着针筒。”
“拉佛那吗?”
“我老爸是这么说的。”
白人咬着嘴唇,瞪着前方。川崎的大师町就在前方。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留下号码,白人在大师车站附近时停下车。
“你回去转告你父亲,幸本和非常危险的集团勾结,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再找幸本了。”
“危险的集团?”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是藏也是成员之一吗?”
“不是,是藏想向那个集团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却在中途消失了,所以是藏在寻找那样东西的下落。”
“什么东西?”
“不是婴儿。”白人只说到这里,“你下车吧,我要走了。你要尽快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晈着嘴唇。怎么可能忘记?自从我懂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哀求别人,而且,对方既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我不是向正义屈服,而是向邪恶势力屈服。
“谢谢你。”说完,我下了车。白人点点头,没有挥手就驱车离去。
我茫然地站在大师町车站附近的人行道上。结束一天的工作,踏上归途的人群不断从我身边经过。
我慢吞吞地迈开步伐。口袋里的零钱应该够我回到广尾。
但是,在此之前——
我必须通知老爸,必须通知他危险正在逼近。
我必须通知老爸,是藏和他的手下正在寻找婴儿的下落,而且已经知道了圣特雷沙公寓。
我必须通知老爸,我因为太害怕,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前面有电话亭。
我走进电话亭,拨打了“冴木侦探事务所”的电话。
没有人接电话,我又拨了“麻吕宇”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麻吕宇’咖啡。”
电话中传来圭子妈妈桑的声音。
“喂?”
“妈妈桑?老爸呢?”
“阿隆……,发生什么事了?”
圭子妈妈桑似乎发现我的声音不对劲。
“没事,老爸呢?”
“他好像又出去了。”
“喔……那婴儿呢?”
“在这里啊,她很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该怎么向妈妈桑解释?坏人就要去抢婴儿了,而且是我向坏人透露消息的……
“阿隆!你怎么了?”
——妈妈桑,我来听吧。
电话中传来一个声音。
“阿隆,你人在哪里?”康子问。
“川崎。”
“川崎!?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被干掉了。”
“你被干掉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活着吗?”
“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被干掉了。”
康子的声音立刻变了样,“阿隆,你现在人在哪里?告诉我详细的地址,我马上去接你。”
“不用了,不过,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带着那个婴儿快闪,坏蛋很快就要去抢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别问了,快闪吧。然后告诉我老爸,是藏豪三要找他麻烦。”
“根本不用逃,只要你老爸回来,那种货色——”
“拜托你,赶快逃吧。我不想给你和圭子妈妈桑添麻烦,如果给你们添麻烦,而婴儿又被抢走的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隆——”
我挂上电话。
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转车的,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丸子桥附近的多摩川河畔。
太阳早就下山,河畔已经看不见骑脚踏车和打棒球的小孩子。
只剩下一对对情侣。
我在河畔绿草如茵的堤防上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水流。河水几乎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在此之前,我曾经面临过几次死亡的危机。之前也曾卷入枪战,背过炸弹,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也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如果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当然是骗人的。要是比起被威胁干掉的次数,那些街头的黑道兄弟根本没办法和我比。
但是,我没有输。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嬉皮笑脸,当我认真的时候,就已经反败为胜。
当然,也是托老爸的福,最重要的是,我运气超好。
在此之前,我向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虽然心有恐惧,但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死。
今天,我亲身体会到,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我只是侥幸活到今天。我能逃过黑道、杀手、游击队、恐怖分子和单帮客等各种恶棍之手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运气属于有能力的人。
说这句话的人是老爸的宿敌,间谍中的间谍,但最后运气离开了他,所以他送了命。
我会死,老爸也会死。
在此之前,我也不曾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只是始终相信,自己不会“现在”就死。
今天之后,这种想法改变了。
即使这一刻还活着,也不能保证下一秒就能活着;即使今天活着,也不代表明天还能活着。
我变成一个任何时候都无法忘记死亡的人。
也变成一个无法逃避死亡恐惧的人。
只要能够延迟这种恐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有自尊,也没有勇气和骄傲。
在云霄飞车的顶端时,只要能活命,我愿意做任何事。
如果有人叫我跪下,我就会跪下。
如果有人叫我哭,我就会哭给他看。
这并不只是因为恐惧。
对可怕的东西感到畏惧并不觉得丢脸,一旦克服这种恐惧,就可以产生勇气。
如果不感到害怕,就不能称为有勇气。只有感到害怕,并克服害怕时,才能称为勇敢。
然而,我却做不到。
我输了。我输给恐惧,也输给自己。
我将头埋进直立的双腿之间。
周围的情侣与我无关。
他们是快乐的人,没有恐惧的人,他们相信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这就是幸福。
如今,我无法再相信自己,在这些多摩川河畔的所有人中,我是最不幸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情侣的身影也渐渐消失,河畔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走上堤防,走出一片水泥地的公园。
前方有辆点着小灯的车子,一道人影靠在车旁,脸旁亮起香烟的红光。
“听说你被摧毁了。”
是老爸。他右手拿着啤酒罐。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子,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多摩川——我想起我和老爸之间的这种默契。
“起死回生了吗?”
“好像还没有。”我走向老爸,摇了摇头。
“婴儿呢?”
“康子带走了,圭子妈妈桑也和她们在一起。”
“太好了。”
“是藏豪三吗?”
我在老爸面前停了下来,“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们是怎么摧毁你的?”
“我不想说。”
“你要死一辈子吗?”
老爸问我。我看着他,老爸沉着脸,郁郁寡欢。
“也许……”我叹了一口气。
“连侦探也不当了?”老爸说得很干脆。
“我现在这样子,也帮不了你的忙。”
“现在这样的确不行。”
老爸握扁喝空的啤酒罐。
“还有啤酒吗?”
“有啊。”
我正想伸出手,但又缩了回来,因为老爸对我摇头。
“没有给死人喝的酒。”
“烟也不行——?”
“对。”
我转过身。我知道老爸对我超失望,我在等待他对我说:“阿隆,我太高估你了。”
“——你应该没死过吧?”我问。
“多得数不清了。”
“少唬烂了。”
“你不信就算了。”
“你曾经流着眼泪鼻涕,大哭大喊,跪地求饶吗?”
“还曾经屁滚尿流。”
“为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最后还出卖朋友?”
“阿隆,你听我说——”
“你没有我这么糗吧,我出卖了婴儿,出卖了无力逃走,也不能反抗的婴儿。”
“但是婴儿现在很安全。”
“这只是结果,只是碰运气。如果那个白人没有救我,我甚至没办法警告你们。是藏说,要让你看到我在地上摔成肉酱的样子。”
“在哪里?”
“游乐园,他们让我坐上还没完工的云霄飞车……”我的声音颤抖。
“——自从美央那件事后,你就很怕坐云霄飞车。”老爸停顿了一下说。
“对,但我明知道如此,还是无法克服,真是逊毙了。”
“阿隆,被摧毁一点也不丢脸,一旦最脆弱的部分遭到攻击,谁都会被摧毁。如果能够带着骄傲而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幸福。”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当死人吗?”
“不。我被摧毁好几次,但我每次都做了一件事,所以最后都可以起死回生。”
“什么事?”
老爸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熄。
“以牙还牙。然后告诉自己,不管是谁,都可能被任何人摧毁。”
“如果没有办法摧毁对方呢?如果只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呢?”
“那就完了。可以当一个人继续活下去,但身为男人——就完蛋了。”
我浑身发抖,内心涌起和在云霄飞车上时不同的另一种恐惧。
“……我不想完蛋,我不想完蛋啦。”
“好,那就去摧毁是藏。”老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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