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喀喇沁旗草原上有所中等职业学校，因为校长爱读书并且对我的书偏爱，这所我以前不知的学校便和我有了一种特别的联系。

        今年8月，应巴易尘校长邀请，我们全家到草原，我第一次走进了赤峰建筑工程学校。正值暑期，学生已放假，宽阔的校区格外宁静，迎接我的是教师们一张张热情的笑脸。整齐的教室楼外，路旁竖立着四幅肖像，分别是建筑家贝聿铭、艺术家韩美林、文化学者冯其庸和我，被学校认定为导师。楼内走廊的墙上，则悬挂着十来位世界著名建筑师的肖像，配以每位大师的语录和代表作照片。看到我的肖像令我羞愧，但我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环境布置所体现出的价值取向，所烘托出的文化氛围，使你难以相信这仅仅是一所培养建筑技术工人的职业学校。

        然而，它确实是的，走进教室，我看到了教学用的各种砖结构模型。除了多个建筑专业，学校还有一个幼师专业。巴校长到来之前，这是一所快倒闭的民办学校，接手才两年，不但转成公办，而且越办越兴旺，校区面积170亩，在校生从两百多增加到两千多。他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政府新批200多亩地，用于开办钢结构专业和驾校。我面前的这个理想主义者，其实也是一个能力超强的实干家。

        最近十多年来，普通大学拼命扩招，职业学校明显萎缩，其恶果业已彰显。一方面，大学生毕业即失业成了突出问题，另一方面，社会迫切需要的技术人才却十分紧缺。在这种形势下，巴校长花大力气办一所好的职业学校，针对社会之需设置专业，正显示了他的务实眼光。事实上，和普通大学生比，赤峰建工培养的学生的确更有用，也更幸福，完全不存在失业问题，就业率达到百分之百。

        一般来说，职业学校招收的是考不上大学的学生，他们会有自卑心理。不过，仔细分析起来，这个自卑心理并无道理，是社会上主导的功利价值观造成的，应该也能够通过人文教育帮助他们树立做人的自信。巴校长正是这样做的，一手抓专业建设，一手抓人文教育，在师生中大力开展读书活动。事实上，普通学校的学生面临高考和就业的激烈竞争，课内“有用的书”尚且对付不过来，哪里有心思和功夫去读“无用的书”，而职校学生并无这个问题，心态比较放松，正是读“无用的书”的有利条件。人生在世，既有足以谋生的技术，又有照亮心灵的理想，做人就一定自信。我说赤峰建工的学生比普通大学生幸福，这是更充分的理由。

        巴校长是一个爱书之人，深知读书的益处。他又是一个仁爱之人，自己得到的益处要别人也得到。所以，他不但自己爱书，要教师和学生也爱书，要他遇见的一切人也爱书。据说他有一个习惯，见了人总问：“今天读书了吗？”对于不读书的人，他一概不理睬。据说他还有一个习惯，见了喜爱的书，总是买许多送人。一本《周国平论教育》，他买了不下一千册，本校教师人手一册，还大量赠送别校的教师和政府的官员。我知道我的书没有这么好，但这同样不重要，令我惊喜的是看到一个热爱人文书籍的人，当了一所技术学校的校长，竟也可以把学校办得这么出色。

        在赤峰时，巴校长对我说一句话：学校文化其实就是校长文化。说得对，这也是我的看法。一个学校有一个好校长，带动一批好教师，就一定会是好学校。所以，如果学校办得不好，首先要问责校长。他还对我说一句话：许多校长其实不是校长，而是厂长，甚至是监狱长。说得好极了。在今天的应试体制下，把学生当作无个性的产品来批量生产，当作无人格的囚犯来封闭式管理，这样的学校还少吗？

        巴校长对我的确太偏爱，竟然用我的名字命名学校图书馆，竟然组织教师学习苏霍姆林斯基、陶行知和我的教育思想，这都令我诚惶诚恐，我可断定是百分之百的错爱。苏霍姆林斯基和陶行知当之无愧，但我哪里有什么教育思想，只是读过哲学家们的一些教育论著，然后发表过一些体会罢了。我恳切希望去掉所有这些不实之誉，倘若做不到，就只好自认是巴校长棋局上的一只棋子，既然整个棋局是优良的，把我派作什么用场就不必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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