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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哲人——忆念铁生

        

        2010年12月31日凌晨,何东发来短信:“史铁生于12月31日3时46分离开我们去往天国。”

        我正在洗漱,郭红看到了短信,在门外惊喊:“铁生走了!”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失声恸哭。

        铁生走了?这个最坚强、最善良的人,这个永远笑对苦难的人,这个轮椅上的哲人,就这样突然走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直相信,虽然铁生身患残疾,双肾衰竭,但是,以他强健的禀赋和达观的心性,一定能够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活很长的时间。一直相信,只要我活着,我总能在水碓子那套住宅里看见他,一次又一次听他的爽朗的笑声和智慧的谈话。

        我祈祷,我拒绝。可是,在这一瞬间,我已清楚地知道,我的世界荒凉了,我失去了人世间最好的兄弟。

        

        周而复始的鸽群在你的天空盘翔

        四天后,2011年1月4日,铁生的六十岁生日,朋友们在798时态空间为他举行了一个特别的生日聚会。空旷的大厅里站满了人,有人在演讲,我站在人群的外围。铁生透过墙上的大幅照片望着人们,望着我,那笑容和目光都是我熟悉的,我在心中对他说了上面的话。

        

        孩子和哲人——这是我心目中的铁生。

        铁生是孩子。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一定有同感,他的笑是那么天真而纯净,只有一个孩子才会那样笑,而且必须是年龄很小的孩子,比如婴儿。他不谙世故,对人毫无戒心,像孩子一样单纯。不管你是谁,只要来到他面前,他就不由自主地对你露出了这孩子似的笑。

        铁生是孩子。和他聊过天的人都知道,他对世界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总是兴致勃勃地和你谈论各种话题,包括哲学和戏剧,物理学和心灵学,足球和围棋。他感兴趣的东西可真多,不过,像孩子一样,他的兴趣是纯粹的,你不要想从他口中听到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

        铁生是哲人,这好像是谁都承认的。然而人们困惑地推测道:他残疾了,除了思考做不了别的,所以成了哲人。我当然知道,他的哲学慧根深植在他的天性之中,和残疾无关。一个保持了孩子的纯真和好奇的人,因为纯真而有极好的直觉,因为好奇而要探究世界和人生的谜底,这二者正构成了哲人的智慧。

        那天生日聚会上,一位朋友悄悄对我说:最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是铁生。我一愣,诧异他说的是和平奖,不是文学奖,但随即会心地点头。世界之所以充满争斗和堕落,是因为人的心灵缺了纯真和智慧,变得污浊而愚昧了。孩子的纯真,哲人的智慧,正是使世界净化的伟大力量,因而是世界和平的最可靠保障。当然,斯德哥尔摩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史铁生这个人,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铁生的价值是超越于诺贝尔奖和一切奖的。

        

        铁生是一个爱朋友的人,他念旧,随和,有许多几十年的老友,常来常往。我只能算他不老不新的朋友,关系似乎也不近不远,结识十六年,见面并不多,平均下来也就一年一次吧。我自己是个怯于交往的人,他又身体不好,在我结识他的第三年,他就因双肾衰竭开始做透析,每次去访他,在我都是一个隆重的决定。铁生喜欢有朋友来,每次谈兴颇健,可是我知道,我能享受与他谈话的快乐,却无法和他分担兴奋之后必然会到来的疲惫。

        刚认识他时,我和郭红正恋爱,我还记得我俩第一次一起去访他的情景。郭红那天买了一本,刊有后半部分,看过几页,向铁生谈印象:“真好,一个东西,你变换着角度去说它。”他说:“就这两句,我听了就很高兴。话不在多,对心思就行。”他表示,书出之后,不但送我,也要送她。他的三卷本作品集,当即送了我们一人一套。我心中惭愧,如果是我,就会合送一套。我感觉到的不只是他的慷慨,更是他对个体的尊重。

        和铁生结识时,我还没有孩子,后来,有了啾啾,再后来,有了叩叩。我相信,孩子对身处的气场之好坏有最灵敏的直觉。面对坐在轮椅上的铁生,孩子不但不畏怯,反而非常放松,玩得自由自在。当时三岁的啾啾,守在铁生叔叔身边,以推他的轮椅为乐。当时两岁的叩叩,合影时用小手摸铁生叔叔的头顶,告别时把额头贴在希米阿姨的额头上。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叔叔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但以后会知道的。

        我珍惜见面的机会,要省着用,最好是和合适的人分享,因此偶尔会带我的好友去看他,但一共就两回。我带去的人,必须是我有把握和他彼此能谈得来的。第一回,是铸久和乃伟夫妇。气氛果然非常好,铁生对围棋界的情形相当熟悉,饶有兴趣地谈着这个话题,而可以看出来,他只是借着这个话题在传达他的愉快心情。第二回,是雯娟。她因为喜欢,自己配乐朗诵了铁生和我的作品,那天把刻录的给铁生,他听了录音很高兴,说挺受感动的。此后某一天,雯娟接铁生夫妇到我家,然后我们一同到雯丽家晚餐。在雯丽家,他心情很好,谈正在写的一个长篇,后来我知道是。他说,他在思考灵魂的问题,不给灵魂一个交代,意义就中断了。他的结论是,灵魂是一种牵系,肉体作为工具会损毁,但牵系永远存在。又说,上帝给你的是一个死局,就看你能不能做活。我觉得都很精辟。

        

        两年前,杂志同一期刊登两篇长文,分别是对铁生和我的“访谈”,而所谓的“访谈”根本没有进行过,完全是胡编乱造。我在博客上发表了澄清事实的声明,铁生没有开博客,他的声明也发表在我的博客上。

        在此之前,铁生那篇“访谈”的编造者一再向他求情,他毫不动摇。但是,声明发表后,要不要起诉和索赔?他的态度异常明确,对我说:我们的声明搁在那里了,已经备案,到此为止,以免被媒体炒作。我同意。其实我本来是有些犹豫的,觉得不起诉便宜了侵权者。另一位也是被侵权的作家,通过起诉获赔十万元。铁生的家境不宽裕,医疗开支又大,如果能获赔,是不小的补贴,可是他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我并非反对用法律手段追究侵权者的责任,只是想通过这个事例说明,铁生是一个多么正直又憨厚的人。

        铁生待人平和宽容,然而,在这个喧嚣的传媒时代,他也有诸多的不喜欢和不适应。他未必拍案而起,但一定好恶分明。记得有一次,他送我书,对着腰封直摇头,而希米干脆生气地把腰封扯了。这夫妇俩的朴实真是骨子里的。

        

        人与人之间一定是有精神上的亲缘关系的。读铁生的作品,和铁生聊天,我的感觉永远是天然默契。

        去年春天,郭红想为一家杂志做铁生的访谈,打去电话,他和希米立即同意了。希米说,必须支持“下岗女工”。郭红因故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所以希米如此说。我陪郭红前往,先后谈了两回。

        这次见面,距上一次已九个月,我们看到的铁生,脸色发黑,脸容消瘦,健康大不如以前。希米告诉我们,他因为真菌性肺炎住院一个月,出院才几天,受了许多罪,签了病危通知书,曾觉得这回真扛不住了。我心中既感动又内疚,夫妇俩对媒体的采访从来是基本拒绝的,却痛快地接受了这个时机非常不对的造访。虽然病后虚弱,铁生谈兴仍很浓,谈文学,谈写作,谈人生,谈信仰,话语质朴而直入本质。采访过程中,我也常加入谈话。郭红已把访谈整理发在杂志上,我在这里仅摘取若干片断,连缀起来,以观大概。

        铁生:文学是写印象,不是写记忆。记忆太清晰了,能清晰到数字上去,不好玩,印象有一种气氛。记忆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外无限的天空。

        我:这与你说的活着和生活的区别是一回事。记忆和印象就是过去时的活着和生活。

        铁生:深入生活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好多人问我同一个问题:你的生活从哪儿来?我说:你看我死了吗?这个理论特别深入人心,而且是包含在中国文化里面的,认为内心的东西不重要。

        我:我们在文学上也是唯物主义者,只相信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不是生活。其实,没有内在的生活,外在的生活就没有意义,更不是生活。

        铁生:写作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开始写作时往往带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写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这时候一个真正的作家才诞生了,在那以前他还是一个习作者。大多数作家是没有问题的,一辈子是一个习作者。

        铁生:有个很有名的人说,一天要写一篇散文。我觉得这是每日大便一次的感觉。每日大便一次还是正常的,这简直就是跑肚。

        我:关键是有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就没有问题。

        铁生:那就只剩下有没有房子和车子的问题了,实在太无趣了。糟心就糟心在这里,灵魂太拘泥于社会、现实、肉体,很丰富的东西只能在这些面上游走,甚至不能跳出来看看。

        我:灵魂强大的人受不了这个束缚,就会跳出来。

        铁生:灵魂可能是互相联着网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终端。现在我们的这个网是在作乱,它都是终端在各显其能,造成一个分裂状态。

        我:谁也不信上帝,都自以为是服务器。

        铁生:因为不关心灵魂,中国人感受出来的全是惨剧,不叫悲剧。包括现在咱们的文学,写的也都是社会矛盾,生命本身的悲哀他感受不到。要我推荐,我就推荐中国人民得诺贝尔民族主义奖。

        

        谈话自然会涉及我们两人都关注的那个问题——死亡。

        他告诉我们,他正在写一个比较长点的东西,第一部分叫《死,或死的不可能性》。他说:“我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我注意倾听他的论证,很欣赏其中的一个思路。

        尼采说,我们虚设了一个永恒,拿它当意义,结果落空了。铁生说,正相反,恰恰是意义使一个东西可以成为永恒。甚至瞬间也是用意义来界定的,它是一个意义所形成的最短过程。因为意义,所以你能记住,如果没有,千年也是空无。

        说得非常好。那么,意义的载体应该是灵魂了。他说:对,如果是一个独特的灵魂,你能认出来,如果是一个平庸的灵魂,你可能就认不出来。于是我们讨论灵魂的转世。他说:你转世的时候,灵魂带的能量应该是你此生思考的最有意思、最有悬念的事情,那样你被下一世认出的可能性就最大。他还说:我写的那个东西可能叫《备忘来生》,我希望到死的时候我能镇静,使灵魂能够尽量扼要地带上此生的信息。我提出异议:如果记忆——或者准确地说,自我意识——不能延续,转世有意义吗?他回答:我说死是不可能的,但我没有说转世以后的我一定是上一世的我。我说:这里你已经退一步了。他承认:对,退一步了,这一步必须退。我也退了一步,说:有一点在今世就得到了证明,就是灵魂和灵魂之间的差别太大了,而要解释其原因,轮回好像最说得通。

        这次谈话半年后,铁生溘然长逝。不是久患的肾病,而是突发的脑出血,把他带走了。和死不期而遇,他会不会惊诧,会不会委屈?一定不会的。他早已无数次地与死洽谈,对死质疑,我相信,在不期而遇的那个瞬间,他的灵魂一定是镇静的,能够带着此生的主要财宝上路。当然,死是不可能的,他的高贵的灵魂就是证明。灵魂一定有去处,有传承,我们尚不知其方式,而他已经知道了。

        

        那次谈话,铁生和我都感到意犹未尽,相约以后要多谈。相识这么久,这是我们第一次认真地展开讨论,我自己大有收获,铁生也很高兴。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好的方式,以后可以经常用。我和郭红拟订了计划,想待他身体状况较好时,做一个他和我的系列对话。因为血液的污染和频繁的透析,他有精力写作的时间极其有限,但他的头脑从未停止思考,如果能用一本对话录的形式留住他头脑中的珍宝,也推进我的思考,岂不两全其美。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我恨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谅自己。上天给了我机会,我本来可以做一件也许是我此生最有价值的文字工作,可是,我竟忙于俗务,辜负了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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