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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恶疾

        日子过得很快,如同风翻卷了公孙先生的书页,哗啦啦一阵,又到除夕。

        这个时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称之为差事,用赵虎的话来说,“美事一桩”。

        你想呀,家家喜气洋洋,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不断,嬉闹声不绝,灶房的锅盖一揭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烹的肉、蒸的馒头、下的饺子、煮的汤圆……

        这场景,啧啧。

        一路这么巡过来,眼底看的,耳畔听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乐乐呵呵迎春,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艰险,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巡完街之后,开封府中还有一顿热腾腾的年夜饭相候,到时候就能尝到公孙先生的手艺了——据说饺子馅是公孙策亲自调的,还能跟展护卫一同把酒言欢,届时包大人一定是乐呵呵地捋着胡须,黑脸膛泛着红光……

        赵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身旁的张龙没好气地瞪了赵虎一眼:“严肃点。”

        严肃点,哦,也是,怎么说正在巡街不是?

        于是清清嗓子,正正衣冠,敛容肃颜,目不斜视,向着下一条大街过去。

        下一条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阵,便是晋侯巷。

        路过晋侯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有些特别的地方,总会提醒你想起平时不会或者不愿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铺陈至晋侯巷的尽头,细花流的门楣下方依然高悬两盏白色灯笼。灯笼已经豁了口,兴许还落了尘,耷拉着的浆纸一遇风便哗啦哗啦地响,更添寥落。

        与别处的喧嚣热闹相比,异样死寂。

        太安静的时候,人的思绪往往就会扯着绊着走出很远很远。

        赵虎忽然发觉,满以为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居然也就这么悄然地……过去了。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小青花与开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无影踪。

        越两日,端木草庐走水——草庐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无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讯到场,早已满目焦土。

        王朝、马汉他们私下揣测,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说起来,这小青花的脑子也当真怪异,换了别人,只会扛着汽油桶去烧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气之下把自己房子报废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觉得主人既已不在,这草庐留着徒增伤感,干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青石冉冉,细流潺潺,小桥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对着已毁的端木草庐沉默了许久,从黄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时,起了很大的风,下了很大的雪,风呼啸着将焦黑的灰烬扬起,半空中混杂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是触目惊心。

        张龙他们持着马灯,远远地守在展昭身后,马灯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与地之间瑟缩着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单薄、孤独、落寞。

        张龙忽然想哭。

        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挨了刀挂了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落着雪的夜晚,模糊了视线。

        展昭转过身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道:“回去罢。”

        自此后,开封府上下,绝口不提端木翠。

        张龙长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伸肘捣了捣赵虎:“你说,细花流的人去哪儿了?”

        赵虎正盯着细花流紧闭的大门出神,闻言摇头:“不知道,像上次一样,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顾不上来开封府接一下红鸾姑娘。”

        哦,对了,红鸾,被猫妖重创之后便一直在开封府静养,待得舒缓过来,细花流业已人去楼空。

        “莫不会出事了吧?”张龙猜测,“会不会遇到难缠的精怪,一股脑儿搭进去了?”

        “那感情好。”赵虎冷哼,“恶人自有恶人磨,温孤苇余这个……活该吃苦头。”

        这个什么?没说。

        细花流门前,还是给温孤苇余留了三分薄面。

        听说,如果背地里有人骂你,你就会打喷嚏,如果运气不好引发你的过敏性鼻炎,你就会一连打上十几个喷嚏停不下来。

        温孤苇余的身体不算好,总是一副苍白而又怕冷的样子,但是他偏偏一个喷嚏都没打。

        此时此刻,他站在距离开封百里之遥的宣平县城楼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城中的数千户人家,眼中透出悲悯的神色来。你若是第一次见他,包准会以为他是个心怀苍生的菩萨——最不济,也肯定是个修佛的大善人。

        如果这样定位温孤苇余,未免大错特错了。

        脚边传来啃噬声,温孤苇余颇为嫌恶地往旁边让了让,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开守城兵卫肚腹大快朵颐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头来,蹭了蹭满头满面的血。弄清楚温孤苇余的意思之后,他整张脸都红了——当然,由于脸上都是血,你未必会看出来,他拘谨地缩了缩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卫的内脏——果然斯文了许多。

        身后不远处,狸姬正坐在城垛高处,扬起头伸出舌头去舔爪上的鲜血,两条腿在城墙之外优哉游哉地荡来荡去,从远处看,你真会疑心这只是个大胆的玩闹的女孩子。

        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个曾经露过一面却再无戏份的“温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着个破皮囊袋依着城垛口站着,被垛口处的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但他认为这样多少会让自己好过些:因为这么一来,鼻端的血腥气就不那么重了。

        “怎么了瘟神?”温孤苇余斜乜了他一眼,“到了这个时节,反犹豫了?”

        原来“温先生”实应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温。

        “温孤公子,这这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数九寒天的冷风都吹不散瘟神脑门上的汗珠子,“万一叫上界的神仙给晓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经先后登瀛洲、蓬莱、方丈,”温孤苇余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饮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药,现下,他们睡得正香,不管人间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睁开眼睛。仙山这条通路一断,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还怕什么?”

        “温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条两条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瘟神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一城有几千户上万口,戕害生灵,是要遭天谴的啊。”

        温孤苇余没有说话,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开口了。

        “瘟先生,此时后悔,未免不太适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气中显而易见地透出威胁的意味,“早些时候你怎么不后悔?疣熊氏去请你的时候你大可以不来,温孤公子向你讨药的时候你大可以不给。你来也来了,给也给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临门一脚,你跟我说你不玩了?”身形疾动,面上带着妩媚的笑,泛着血腥气的利爪业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这么着啊,你说对不对?”

        瘟神的腿肚子开始打战:“那是,那是。”

        温孤苇余显然很是满意狸姬的表现,大棒过后,金元出场。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温孤苇余微笑着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介意做慈爱状去摸摸瘟神的秃脑壳,“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间的疾疫已过,我会把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功劳,自此后,先生的香火是断不了的……”

        “香火”二字击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谁?瘟神。

        不要以为沾上“神”的都过着舒服日子,他大小总算是个神,那又怎样,自古只有敲锣打鼓送瘟神,跟人人争抢的财神不可同日而语。别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闲,他过的是什么日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价颠沛流离,荷包瘪瘪鹑衣百结,知道的道一声瘟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处飘来的过路恶鬼。

        再这样混下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罢了,人活着,神活着,还不都是为了图口饭吃?横竖已经上了贼船,最后一刻还装什么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横,终于递出了那个攥得紧紧的皮囊袋。

        爆竹声起,街头攒着街尾,声声辞旧岁。

        焰火花耀,一门邻着一户,朵朵迎新春。

        传说,除夕夜放爆竹,是为了惊走“年兽”。

        这一夜的宣平县,户户烛火通明,守更待岁,谁也不曾想到,驱走了“年兽”,迎来的却是无穷无尽、遮天蔽日的恶疾……

        正月刚过,宣平县便传来大疫的消息。

        那几天,开封府上下正为了年初五福茂钱庄的三尸命案忙得焦头烂额。这一晚讨论案情,至丑时方理出些头绪。凶嫌的排查范围一缩再缩,眼看那团迷雾就可能明朗开来……

        宣事太监陈公公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往常在宫里见到时,陈公公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的调调,拿着架子的同时也拿着嗓子,不管是宣要见驾的臣子还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宫娥,都会摆出一副看花逗鸟的姿态来。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识度颇高的尖细声音“啊呀呀”起个调子,然后无意识地翘起兰花指,细声细气地同你讲些“官家面前切忌不耐”“稳重端容方显我大宋气度”的话,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蝇共舞,鸦雀齐噪,怎一个崩溃了得。

        因此上,当这位素日里行婉约之道的陈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开封府衙外横冲直撞直至书房门口,气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时候,事情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来发生的事堪称其疾如风,说不了两句话,陈公公便火烧火燎地要包大人赶紧入宫见驾,看那情形,若非顾忌着包拯是二品大员,他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拽了。

        简言之,开封府诸人还在瞠目结舌不明所以之中,陈公公那边已经连推带搡将包拯“请”进轿子,起轿走人。

        看来事有轻重缓急,“大宋气度”也要审时度势,因时因地制宜。

        整个后半夜,开封府诸人的心头忐忑,展昭打发王朝、马汉出去探听消息。两人去了半晌,回报说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南清宫、王丞相府、庞太师府,都有轿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听了王朝、马汉的回报,展昭没说什么,倒是公孙策喟然长叹道:“如此阵仗,怕是出大事了。”

        的确是出大事了。

        御书房内,翡翠鎏金丝香炉中的龙涎香雾袅袅上升,四下迤逦,颇为微妙地拂动着周遭低沉且凝滞的空气。

        年轻的天子坐在书案之后,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垂手而立的几位臣子,顿了一顿,又将目光转到书案下战战兢兢陈词的宣平县令身上。

        宣平县令的额上早已渗出细汗,他的声音有些抖,腿肚子也一直打战,但他尽量压服这些反应,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报这些天发生在宣平县的事。

        临来时,他打了无数次腹稿,将遣词造句一再润色,务求雅正工丽,因为风闻这位天子喜好尔雅文章——他甚至梦想天子会被他的辞采或者风范折服,遗憾着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颗遗落在朝外的明珠,当场擢升他为一品大员。

        所以在准备的过程中,他一度热血沸腾,一度眼眶发热,一度以为祖坟冒了青烟,光大门楣有望,甚至数次喉头发哽——宣平县突如其来的这场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当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直接会晤,简直是老天开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没照旁人。

        汇报完毕。

        天子没有说话,在座的几位权臣也都默然。

        宣平县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颗心在希望与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

        俄顷,天子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就……退下了?

        失望瞬间黯淡了他眼中的希冀之光,整颗心扑通一声沉到最深处。

        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行礼告退,动作堪称标准,举手投足无懈可击——如果那个时代有所谓的大宋官员礼仪基准,毫无疑问他能成为举国上下的标兵模范。

        谁知道呢,或者天子会为了他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场而赏识于他?

        跟在宣事太监陈公公背后出门,无比眷恋地回望那扇向他渐渐掩上的门。

        终究还是心有不甘,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陈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现如何?”

        陈公公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怀疑这个县令是不是脑子有病——大灾当前,连他这种常年在宫中走动的人都知道轻重,这人头猪脑的县令还在纠结自己的御前表现?

        于是陈公公当机立断,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

        “呸。”

        “众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还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

        庞太师缩了缩脑袋,慷慨地把第一发言权让给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压低了清嗓子的声音——看情形,他也没有先动的意思——年岁已大,愈近告老还乡,他便愈是谨言慎行:这个年纪,万一出言不慎,哪还有翻身的资本?明哲保身,不说不错。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个川字,脑中飞快地闪过宣平县的若干资料——可巧年前复审过宣平一桩命案,县驿情况还有印象——宣平,又称宣屏,去京畿百二十里,三千六百七十二户,一万零二十二口。这是前年的数字,到今年,户数口数都应该有增。方才那宣平县令说疫疾散播速度极其之快,阖县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两千余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状者不可计。

        这是那县令离城时的统计,离城之后紧赶慢赶一日到京,为防带疾又在太医院候查数日……这几日中,宣平县内又有何变故?愈想愈是心惊,天子说了些什么,他竟是未曾听到。

        与素日议事无异,还是八贤王最先开口。

        见八贤王开口,庞太师先松一口气:本来嘛,你是小皇帝的亲戚,说错了说岔了都不打紧,就该你先出头,为大伙儿试试水深水浅。

        “臣以为,”八王爷果怀悲天悯人之心,“应该速从太医院抽调名医前往宣平,佐药石汤剂,解民疾苦。”

        说的倒也没错,有病可不得治嘛。

        天子的脸隐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声,没有激赞却也未见反对。

        王丞相瞅着靠谱,立刻做若有所思状微微点头,点头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异动,他可立刻改旗易帜。

        “这宣平县令倒也不是全无脑子,”天子看似不经意地一提,“出城之时闭了宣平门户……”

        话未完,意已传,关键是,听众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为,”庞太师往前一步,双手向着八贤王微微一拱,“八王爷体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济之以医,起不了治本断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意中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太师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开封。”

        “讲。”天子不动声色。

        “自古以来,疾疫过处,哀鸿遍野,侵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况且听那宣平县令所言,聚城中名医,不识疫种,束手无策,就算开封济之以名医,安知几时可奏效,几时可压服?”庞太师话锋一转,“更何况宣平县距我开封仅百有余里,开封二十六万余户,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织,进出频繁,一旦疾疫进入开封……皇上,开封危则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长叹,庞太师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紧接着的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反观宣平,户千余,口不足万,既然宣平县令临来时已封了宣平门户……臣请圣上,在宣平城外十里处设枷栏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师此言,”八贤王皱眉,“是要舍宣平万余百姓性命?”

        “八王爷,”庞太师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适才王爷也听到宣平县令所言,疾疫来势汹汹,昨日还无恙的青壮,第二日便口生恶疮体上流脓,身子弱的挨不过当晚,身子壮些的也就三五日间。不知疫起何处,和疫者相处过的会死,深处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竟也接连死了几个……依我看,这宣平早已处处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么意思?”一贯儒雅有礼的八贤王现出怒色来,“依太师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烧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庞太师心中想着“正是如此”,口上却不敢和八贤王正面交锋,转身向着天子一拱手:“还请皇上裁夺。”

        “皇叔心存悲悯,朕如何不知?”天子缓缓起身,步下龙案,“只是,若果真无他良策,宣平弃之亦可。”

        顿了顿,无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县令,宣平县令或许只顾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

        这话说得也不尽然,“宣平县令只顾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得比谁都快。

        天子此言,不啻于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凉况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间弥漫,口中泛起苦涩的意味来。

        天下只是赵氏腕边的一局棋,舍车保帅合情合理,宣平这颗棋子只能悄无声息地退场。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却自棋盘后的暗影中听到绝望的嘶喊渐渐偃声,看到血与烈焰寸寸蚀化宣平的每一个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错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

        回到开封府衙,已是天曙时分,包拯连早膳都顾不上用,急召展昭和公孙策在书房议事。

        先将前事约略叙过。

        “圣上将此事交由庞太师全权处理,太师今日就将秘密调兵卫出城。”

        “八贤王与本府一再进言,圣上终于同意抽调一十二名太医院的大夫一同前往,只是……”包拯叹气,“太医院的大夫亦由庞太师调度。”

        “如此一来,派与不派有何分别?”展昭皱眉。

        包拯不答,却转向公孙策:“公孙先生……”

        “学生明白。”多年共事,公孙策业已猜到包拯用意,“学生只要烧白芷、艾草熏衣,药巾蒙面,应当能够暂抵疾疫之毒,若能有半日时间,细观疾症,能够找出应对之法也未可知。”

        “宣平县令离城之时已经闭了门户,庞太师又将在城外十里设枷栏路障,”展昭微笑,“先生一介书生,想来通行不易,展昭自当随行,以应万全。”

        包拯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他思来想去,唯有此法,或许还能为宣平百姓带来一线生机。只是,庞太师领圣命而去,必将死死困住宣平,破枷栏路障谈何容易?宣平死疫横行,身入此城又是何等艰险?

        犹豫许久,终于横下心来,没想到尚未开口,这二人已然请缨。

        包拯的眼眶一热。

        现在想来,归途中的犹豫是多么可笑,看轻了展昭,也看轻了公孙策。

        坦白说,展昭办案,跟四大校尉频繁合作,跟五鼠也偶尔搭档。这期间,公孙策都是咨询顾问的角色,忽地要正儿八经两两拍档,这感觉,还真有点怪。

        午时过后,乔装过的公孙策骑着毛驴,驴屁股上搭着俩包裹,嘚儿嘚儿地由北门出了开封。在北郊十余里的茶棚候了一盏茶的工夫,会合了扮作车夫从南门赶车出城的展昭,舍驴就车,一路直奔宣平。

        平心而论,庞太师这个人,除了心眼有些小,气量有些窄,作为有些下三滥——其他方面,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别的不说,单说昨夜的御书房讨论会,庞太师察言观色、词中辨义等临场反应能力还是杠杠的。

        这只是嘴上的一套,反映到现实行动中,人也绝不落后。

        午夜入宫、早起点兵、配以良马,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未时三刻,宣平已遥遥在望。

        距城十里处下马,设最外围路障,刀兵手护枷栏,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辅之。

        距城五里处再设路障,依然是刀兵手护枷栏,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辅之。

        距城三里处随机挖设尖刀陷阱,上掩浮土枯草,插羽翎为记。

        距城一里以内,派宣平县令留下的守城兵卫巡视查看,围城一匝及城墙之上泼火油,一有异动,旋即举火。

        布阵完毕,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庞太师饶是累得够呛,仍然不辞劳苦地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爬上木瞭台,激动地俯瞰兼远望着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

        “这么周密的布置,”庞太师忍不住给自己加冕,“我倒要看看有谁能进得了宣平!”

        庞太师显然忘了一句俗语。

        到晚才能说阴晴——话说得太满,圆场不易。

        因为,左首边数里之遥,忽地火把憧憧扰攘有声,有沉不住气的敲起了示警的铜锣,还有猫在木瞭台上猫得发慌的弓箭手,嗖嗖嗖地直放连环箭。

        庞太师傻眼了。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暂时,这些个慌得手忙脚乱的兵卫们是顾不上去给庞太师解惑了。

        带头的小头目刷地抽出腰刀:“给我追!”

        追字未落,一枝白翎羽箭擦着耳朵嗖地飞了出去,小头目嗷的一声叫,转身捂着耳朵跳脚骂:“你娘的,看着点!”

        与此同时,旁边的兄弟们已经呼啦啦追了开去,亮锃锃的刀剑在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锋刃直指前方那个向着宣平城疾掠而去的白衣女子。

        “站住!”

        “给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废话,当然不站住。

        百忙之中,那女子还好整以暇地回头一笑,显是不把这群素日里精干勇武的京畿兵卫放在眼里。

        眼看快到五里枷栏处,喊话的对象也随之改变。

        “拦住,拦住她,拦住她!”

        听了喊话,守在五里枷栏处的刀兵手纷纷兵刃出鞘,木瞭台上的弓箭手显然也没闲着,因为追过来的兵卫们一边厢抱头鼠窜一边厢骂不绝口。

        那女子在箭雨刀锋之间身形疾动,脚下错步如电,眨眼工夫,已过了五里枷栏。

        于是两拨兵卫合二为一,骂骂咧咧直追过去,身后铜锣震响,好在羽箭没再飞了。

        再追了一阵,兵卫们忽地想起:此处不是设尖刀陷阱了吗?

        收步不及,几个先驱者已然啊呀啊呀下去了,再仔细看时,只余数只手扒住陷阱的沿,杀猪一样叫:“救命啊!救命!”

        于是追兵再次分流,小部分救助同僚,大部分绕开陷阱继续追,脚下不停,心中却纳闷得不行:这女子莫非是内奸?她怎么知道要绕开羽翎标记?

        这边的轰天响动早已惊动了城墙处的巡卫,纷纷拔刀前挡,哪知眼前一花,白影风动,激灵灵打个寒战时,那女子已在身后丈余。

        眼见那女子距城墙不远,一个巡卫急中生智,将手中火把往城墙上直甩过去。就听轰的一声,烈焰扬起,那些不及躲开的巡卫们被热浪袭到,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哪知那女子脚下不停,疾掠入火,穿墙而没。

        有一瞬间,整个场子都静下来了。

        火还在烧,火龙绕城一匝,将宣平的夜空映得赤红。再然后,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来了一嗓子:“鬼呀……”

        宣平城内,那女子正自墙内出来,方拍掸身上灰烟,忽听得墙外叫声,没好气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宣平外围火起的时候,公孙策正在不远处的密林深处倚着马车辕啃着带来的干馍馍,忽见火光冲天,惊得浑身一激灵,随手把馍馍塞到一边吭哧吭哧喷白气的辕马嘴里。

        “莫不是……展护卫被发现了?”

        想想又觉不应该——展昭素来缜密谨慎、思虑周全,断不会如此贸然鲁莽。激起这般大阵仗的人,若非冒失到了极点,便一定是自视甚高,不将这十里枷栏路障放在眼里。

        果然,过不多久,便听到窸窣步声,正是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展昭。

        “展护卫,”公孙策忙迎上去,同时伸手指向外围,“那是?”

        展昭摇头道:“是南门生变,那时我刚探到北边,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听起来……应是有人先我们一步闯了十里枷栏。”

        “打草惊蛇,岂不糟糕?”

        “未必糟糕。”展昭露出狡黠笑意来,“趁火能打劫,浑水可摸鱼,公孙先生,我们就从南门入。”

        愈往林子边缘走,亮簇簇的刀剑便愈是打眼。

        南门生变,此间的人手又增了不知几许,更重要的是,前方不远处,庞太师正带同人马,气势汹汹地赶往方才的“鼓噪”之地。

        公孙策忍不住向展昭道:“展护卫,此间增了人手,想必别处的防备会虚些,何不从……”

        展昭不答,忽地竖指嘘了一声,猫下腰向外走了几步,自腰囊中取出几块碎银子,先向较远处扔了一块,另一块却扔在身前几步处。

        公孙策正看得纳闷,展昭又俯身从地上捡起两颗石子屈指弹出,第二颗去势更劲些,半空中正撞上第一颗,发出噌的声响。这声响不大不小,刚好引得一个较近些的兵卫回过头来。

        那兵卫分明听到异声,转头看时却又辨不出什么端倪,忍不住又向这边跨了一步。

        啊,那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诱人的银光的,是什么?

        接下来,该名兵卫便开始了血脉贲张的月下寻银之旅,旅途以被人点中睡穴拖进林中脱掉盔甲解下腰刀而告终。

        如法炮制,招无虚发,第二名寻宝者乐颠颠走上第一位的老路。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两名兵卫晃晃悠悠地混进了庞太师的卫队,缀在队尾,打眼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非要挑些毛病出来,我们只能说,作为勇武刚猛的京畿卫队的一员,其中一人未免太过瘦弱了些,盔甲盔帽都明显大了一号,抱刀的姿势也颇为吃力。

        “展护卫,”公孙策忍不住小声对展昭表达了一下敬仰之意,“这刀够沉的,你们平日里舞刀弄剑,可真不容易。”

        句句发自肺腑,不当家不知过日子的艰难呀。

        再走一阵,地上霍然几个大坑,探头看时,坑底尖刀根根直竖,看得公孙策脊背发凉。

        边上还有人嚷嚷:“都看着点走啊,下去了可没人捞你上来,现填上土就是你老家。”

        公孙策琢磨了半天才醒悟“老家”所指为何,顿觉市井俚语、道上行话之逼真形象寓意无穷妙不可言,比之“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他日得空,理当好好整理收集,也算是保存些民间集锦。

        此是后话,暂过不表。

        临近南门,火已扑救了下去,只是城墙外围焦黑一片,烟味呛鼻,墙根下垂头丧气立了一排的兵卫,正接受着庞太师暴跳如雷的训话。

        “穿墙而过,穿墙而过,你们怎么不说钻地里去了呢?说是钻地我还更信些,江湖上现放着彻地鼠的例子。”越说越气,伸手指向城墙,“既然钻过去了,怎么连个洞都没?你们倒是钻给我瞧瞧!”

        “太师喝水。”揣摩着太师兴许骂得口干,随侍的师爷赶紧递茶。

        庞太师伸手去接茶盏。

        就在这将接未接的当儿,丈余外的两名兵卫,忽地身形纵起,中途也不知在谁的头顶借力,刹那间已在城墙半腰处。待得一干人反应过来,两人已跃上城头,其中一人脚下打滑,头上掉下一物来。

        庞太师仰头愣在当地,嘴巴张得老大,说来也巧,那物事正掉在庞太师身侧丈余,还心有不甘地朝太师脚下滚了几滚。

        定睛看时,却是京畿兵卫寻常戴的盔帽。

        半晌,城外才传来庞太师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展昭忍俊不禁,脱下罩身的盔甲,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药巾蒙于面上。

        此趟入城,出乎意料顺利,倒是多亏了那位过路朋友先搅了庞太师布好的局,否则带着公孙先生连闯十里枷栏路障……

        展昭转头看了看惊魂甫定的公孙策。

        一个字,难!

        在城楼之上稍事休息,俯瞰全城,偌大宣平,竟无一家举火,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死寂诡异。

        难不成,城中之人,都已经……死了?

        适才因顺利入城而稍显轻快的心瞬间重如千钧。

        展昭有刹那间的失神,旁侧火光一亮,却是公孙策晃亮了火折子。

        “走吧,展护卫。”公孙策低声叹息,“早一些找着人,救治的希望也大些。”

        展昭点头,自墙边置火把的槽洞内起出一根火把,在墙脚处盛放火油的瓮中搅了一回,就着公孙策的火折子点燃,四下探过,道:“城梯在那头。”

        顺着跃动不定的火光看过去,黑魆魆的登城梯口,就如同夜兽探不清深浅的喉,只等着吞噬冒失误入的来者。

        公孙策不由自主地惊出一身冷汗。

        似是看出公孙策的惊惧,展昭先行下阶,火把前探,将下行的石阶映得忽明忽暗。

        公孙策暗叫惭愧,紧走几步,跟上展昭。

        不过,这世上事,还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才刚往下走了一段,展昭的身子骤然停下,扬手示意公孙策止步。

        公孙策不明所以,往边上挪了一挪,目光所及,吃了一惊,一颗心直如鼓样震擂。

        但见城梯折下拐角之处,突兀地现出两只人脚来,右脚的鞋子脱落一旁,露出光溜溜的脚丫子,叫人心头发毛。

        展昭以眼神示意公孙策留于当地,手按剑柄,缓缓步下城梯,待走近时,轻轻吁了口气,向公孙策摇了摇头,俯下身去查看死者。

        公孙策松了口气,几步跨下城梯,道:“是否因疫而亡?”

        展昭不答,面上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薄唇紧抿,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川字,俄顷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将火把移向那人颈部,道:“公孙先生,你来看。”

        公孙策趋前,但见那人头颅歪在一旁,只颈间略剩些皮肉与躯干相连,细端详创口却又并不平整,不似刀剑所伤,疑道:“这是……”

        展昭将火把缓缓移至那人腹部:“利爪断颈,开膛破肚,跟寄傲山庄命案凶嫌的手法很像。”

        公孙策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说……猫妖?”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那日温孤门主不是说……猫妖已在瀛洲被擒了吗?”

        展昭摇头道:“我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若不是猫妖,当然很好;若是她……更好。”

        公孙策绝少听到展昭如此说话,心中一凛,抬眼看时,竟似从他眼底看到转瞬即逝的凌厉杀气,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定了定神再看,展昭已然直起身子,沉吟道:“这人只是寻常百姓装扮……按理说,就算那县令闭了宣平门户,城中也应该留有兵卫巡查镇守……兵卫都到哪里去了?普通百姓又怎么会上了城楼?”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因为内城墙的墙角之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兵卫的尸首,有些是硬生生摔死的。大多数兵卫的死状与城梯之上的死者相同,周身抓痕密布,肠穿肚烂,脏腑滚了一地,若非天气寒冷,只怕早已腐烂发臭蔓生蛆虫了。

        看来这宣平城中,远不止疾疫这么简单。

        沿着主街往内城走,越往里走,恶臭腥气越重,饶是有药巾蒙面,还是难抵恶心不适,幸好公孙策随身带了白芷艾棒,点起了且熏且行,方才好些。

        又走了一段,展昭忽地停下步子,低声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好像有人声。”

        公孙策一愣,正想回说什么都未曾听见,忽听铜锣震响,右首侧两条街外已传来鼎沸人声,就听有人高呼道:“中计了中计了,套住她!”

        与此同时,展昭平地拔起,直掠上房,向右首外张了一张,急道:“公孙先生,往这边走。”

        不待公孙策回应,足下虚点,提气纵身,踏瓦过檐,身形如电掣般疾掠而去。

        且不说公孙策是如何紧赶慢赶往事发处疾走,单说展昭赶到时,眼见街巷之中少说也有百十来人,青壮不少,妇孺老迈亦多,手中或荷锄挥棒或提灯持火,口上呼喝有声。街巷正中处,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各自死死拽住粗索绳网的一角。展昭看得分明,那在绳网之内左冲右突的,不是狸姬是谁?

        虽说展昭先时也曾疑心狸姬就在城中,但是想到温孤苇余曾言“猫妖瀛洲被擒”,对自己的猜测倒是并不尽信,现下突然当真见到狸姬,心头震惊可想而知。正惊疑不定间,就听狸姬一声怒喝破网而出,那十几个汉子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伴随着旁观之人的惊呼之声,纷纷仰后摔了去。

        狸姬哈哈大笑,半空中一个旋身,觑准一个呆立当地的女童,作势抓下。

        手到半空,忽觉耳侧风声有异,躲避不及,肩上吃痛,伸手抚时,却是两枚袖箭直插入肉。

        狸姬心下大怒,急回头时,眼前剑光一闪,当下不敢硬接,往旁侧疾掠。哪知那人如影随形,迎身欺上,剑锋冰冷,招招直击周身要害,竟是不给她容缓之机。

        火光掩映之下,只见此人药巾蒙面,也辨识不出面貌,狸姬不由心下焦躁:这小小宣平城,怎的有如此难对付的好手?

        搁着平时,她自然不会将来人放在眼里,但前次手骨被温孤苇余捏碎,身手已不如前,对付乡野小民尚绰绰有余,若与武林高手对阵,不免落了下风。当下计较已定:待有喘息之机,便要催动妖力,杀他个血流漂杵。

        哪知展昭竟似看透她的心思般,指翻如电腾挪变招,以快打快剑势绵绵,前招未老,后招已至,招招或撩喉或封要穴,一时间竟杀得狸姬险象环出首尾不能相顾。街巷中人直看得呆了,半晌才有人迭声叫好:“好汉,杀了这妖怪!”

        狸姬心中冷笑,暗道:你们且得意,待我催动……

        正如此想,展昭目中忽地露出异样之色,骤然收招,旋即向旁侧跃开。

        狸姬瞬间得脱,心中大喜,还道老天遂人愿,终于给她寻到机会施出妖力。她自是不知,就在她身后的夜空之中,一道枪头白链势如流星,银蟒探海般直直向她后心穿插过来。

        只是噗的一声轻响,再低头时,心口已露出一段银亮枪头,枪头不沾血迹,足见来势之快。

        狸姬全然呆住,竟不觉痛楚,颤抖着伸手去触那银枪,尚未触及,就听极细微的一声响,那枪头绽作无数根弯曲钩针,根根倒扣入狸姬心口,万针穿心,莫过于此。

        狸姬哪受得住此等苦楚,惨呼一声,身子整个儿蜷作一团,忽觉大力后拽,链身一绷,身不由己,整个人便向半空倒飞了出去。说来也怪,身入半空,竟像是突入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这么凭空自众人眼前消失了。

        众人惊喝出声,展昭难掩心头错愕,疾步上前,止于狸姬消失之处,忍不住伸手前触。

        视线所及处,天与地之间,似乎有人张起巨大的透明帷帐,蒙蔽了他的眼睛。眼前看似只是街道的另一段,其实,那是另一个世界。

        展昭失神良久,方才垂下手来,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他自是不知,就在方才,他举手所停不及盈寸之处,正立着一个容颜姣好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脚边,挣扎翻滚着痛苦不堪的狸姬。那白衣女子没有理会狸姬,只是看着展昭蒙着药巾的脸出神,眼眸亮若晨星,唇角绽出温柔笑意来。直到展昭转身,她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真的是很像……只是,若是展昭,使的是巨阙才对。”

        轻吁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到了开封,自然就见到了。”

        如此一想,眉宇间的郁郁之色散去不少,低头看向狸姬:“怎么,挨不住了?你这么大本事,敢在瀛洲杀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起来寻个安静地头,咱们好好把账理理清楚。”

        有一段时间,狸姬痛得昏厥过去。

        昏厥也并不能让她好过多少,痛楚的知觉更加清晰,心脏的每一下收缩,都伴随着无数钩针的一离一插。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一颗心真真切切膨胀于眼前,上面是数不清的血洞、汩汩的血水,还有亮得灼目的利刃,在她的心肉之间起起落落。

        她的头疼得似要迸裂开来,身子无意识地蜷缩作一团,五指深深地抠进地下,一个念头重重地在脑中冲撞:“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能死?”

        就这样,呻吟着、痉挛着、战栗着,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转,最后,睁开眼睛。

        眼睛已经开始充血,看什么都蒙着一层血雾,她吃力地转动头颅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间农庐。

        最普通不过的农庐,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身后是半人高的柴堆,对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外围跟里头一样烟黑,灶窗的糊纸破烂不堪,透过疏落的篾条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轮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个白衣女子,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桌上的灯烛,吹一口气,灯灭,伸指一拨,火起。再吹一口气,灯又灭,再伸指一拨,火又起……

        一吹一拨,乐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边看过去。

        不错,是坐了个白衣女子。

        候了半晌,见那女子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那女子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应该是个猫妖,怎生长了个猪脑子?难不成你以为,在瀛洲犯了事,还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识道:“你是瀛洲来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话头。

        果然,那女子手上动作略停,转过头来:“瀛洲的神仙都怎样?睡……睡着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装聋作哑,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会儿,道:“看来,我离开瀛洲之后,你又去过?”

        狸姬听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惊又惧——那日自瀛洲归来之后,遵着温孤苇余之命,的确在下一个朔日又上瀛洲,将瘟神之药下在瀛洲的饮泉之中。临去之前,她也曾担心金峦观之事是否会引致瀛洲警惕,但温孤苇余言说,凡间的一个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峦观少有人至,应该不会有人发觉端木翠遇害才是。

        听这女子所说,她应该是在端木翠死后不久就发现了变故,并且很快离开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时候,药倒了其他神仙,却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再去那金峦观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药得手之后太过心慌意乱,急急折返,竟未顾及此节。

        那女子细察狸姬脸色,冷笑道:“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要药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药是不奏效的,算起来,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药王孙思邈的安神汤,还有瘟神药囊中的昏睡散能起作用。老君离得太远,想来你这样的小妖也勾连不上;孙思邈为人耿直刚正,耻与妖孽为伍,就算你逼迫于他,他也定不会将汤剂的方子给你;倒是这瘟神……”

        说到瘟神时,故意语音加重似有余味,觑那狸姬时,果见她眉目间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底:“倒是这瘟神,在上界没有宅邸,成日价在人间游荡。胆小如鼠,常见强低头;摇摆不定,易受人唆使;身无财帛,易见利忘义;唯唯诺诺,神怪不分,战战兢兢,听人摆布,实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气的不二人选,对吧?”

        说到“对吧”二字时,忽地展颜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听她又是一语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惊怖,待要张嘴为瘟神开脱几句,那女子袍袖一挥,道:“你想为他说话吗?越描越黑,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三言两语,竟是将瘟神的罪给坐实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对这面前女子生出惧怕之意来:自己话说了不到几句,便被她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套出这许多内情,果然言多必失,为谨慎计,还是不再言语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听那女子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虽然鄙薄,大小也是个神仙,你这样的精怪,是怎么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从中给你们牵线搭桥?”

        狸姬心中一震,额上瞬时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横,要将话题岔开了去,嘶声道:“你莫问东问西了,你不是从瀛洲一路追来吗?不错,就是我在金峦观中杀了端木翠,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觉十分畅快,带着几分恶毒之意抬起头来,就见那女子显然愣怔,眸中露出不解之色来。

        狸姬顿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将蓬乱汗湿的鬓发拂开,眼底掩不住的挑衅之意。岂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我几时被你杀了?”

        接下来便是异样的沉默。

        狸姬几近嘶吼:“我在金峦观杀的,不是端木翠吗?”

        “难不成有人告诉你,你在金峦观杀的是端木翠?”

        冷冷的一句反驳,狸姬竟无法回应。

        恍惚中,思绪飘飘摇摇荡涤开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开始,是温孤苇余不愿意给她取不死药。

        “端木翠正在金峦观禁足,撞上了她,有去无回。”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进了金峦观,她看到那个女子,听到她说:“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

        从头到尾,那女子没有说过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为她是,认定她是,却原来……不是。

        一颗心缓缓下沉,明知于事无补,仍旧困兽犹斗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不是在金峦观中禁足吗?”

        “的确是禁过。”端木翠唇边闪过一抹讥诮,“不过,瀛洲的长老哪里敢真的罚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后台很硬吗?”

        她的身后,可是有很大一尊神,大得连王母娘娘都忌惮三分呢。

        狸姬终于绝望了。

        她的眼神一点点涣散下去,嘴角牵扯出苦涩之极的笑容:“我认栽了,不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

        “我不想从你嘴里套出什么。”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迎上狸姬诧异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烁动:“我被长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但我被长老解禁,瀛洲的神仙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主动向长老请缨,去人间接我的细花流门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如果没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图》——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知道朔日子时可登瀛洲的秘密。为你和瘟神牵线搭桥的,也是他没错吧。”

        狸姬的脸色渐渐转作惨白。

        她突然觉得,端木翠其实真的是可怕的。

        温孤苇余的话,忽然那般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你该去拜拜菩萨,保佑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她。”

        原以为,遇见了之后,是自己终结了她,却原来,是自己要了结在她手里吗?

        “不管你和温孤苇余或是瘟神之间有什么样的勾当,我想,至此刻都可以结束了。或者说,在你这里,是可以结束了。”端木翠站起身,“温孤苇余不是我的对手,他不可能从我这里将你救出去……当然,我很怀疑,他会不会来救你。”

        狸姬忽然觉得好笑。

        温孤苇余来救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

        端木翠说得没错,她与温孤苇余的合作,至此是可以结束了。一一回溯,细细盘点,从头至尾,她的出现,都只是闹剧一场。

        一路以来,没少为温孤苇余冲锋陷阵,到头来怎样?不死药没有拿到,险些被温孤苇余扼死,最后,还折在端木翠手中。

        当初在长安毁弃宫殿中为妖的日子是多么惬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远近亡魂都是她帐下仆佣,那天一定是疯了,听了温孤苇余的话,居然血冲上脑想吞服不死药做万世神仙。

        于是头脑发热一脚踏进这趟浑水,悔不当初。

        那么痴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连曾经拥有的都遗失殆尽。

        一时间,数百年间支撑着她的愤怒、怨懑、狂热与狠煞绝尘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匍匐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双肩战栗地抽搐着。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能给我一杯水吗?”她说,“我渴了。”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到水缸边俯身舀出一勺水递给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得恰到好处,适时抚慰了她那颗痛楚而灼烫的心。

        “温孤苇余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边溢出的水,“他没有说,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个宣平,怕是满足不了他。”

        于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皱起了眉头。

        “他将我留下,对我说,如果到最后,宣平还有人没死完,便由我送他们一程。”

        “是吗?”端木翠冷笑,“看起来,你是尽职得过了头了。”

        “我也要填饱肚子的。”狸姬平静道,“猫妖虽然平时吃的是腐尸,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还是愿意吃活的。就像有两串葡萄,一串新鲜的,一串烂的,你选哪串?”

        狸姬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不动声色间便将自己的罪恶掩饰过去。

        若是你,你选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会选烂的。

        “哪串也不选。”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欢吃葡萄。”

        狸姬愣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

        “对了,”端木翠忽地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得你帮忙。”

        “帮忙?”狸姬惊讶,“我能帮你什么?”

        没有回答,端木翠已经不见了。

        不多时,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门口进来,左手托了个墨钵,钵中斜靠一支毛笔,右手拿了一叠宣纸。她将笔墨宣纸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请你帮忙,将温孤苇余的样子给我画出来。”

        画出来?

        狸姬满面讶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听一声清脆链响,狸姬心口的枪链倏地弹将出来,顷刻转小变细,直向端木翠飞去,在端木翠腕上缠了三绕。

        “过来画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迟疑着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笔在墨钵沿过了一过,目光却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里,一根极细极精巧的银链,扣钩处是一朵精致的莲花。

        “这链子……”狸姬嗫嚅,“真……好看。”

        她当然不是真心夸赞这根链子好看,刚才,她险些就死在这根链下。

        “是吗?”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莲花。”

        “是别人送你的吧?”

        “尚父送的,平日里就做链子带,打仗时就做链枪。”端木翠面上现出笑意来,“尚父说,哪吒有风火轮,杨戬有神戟,我也该有个称心应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这句小心却是向着狸姬说的,狸姬这才发觉毛笔饱蘸的墨已滴到宣纸上,忙将最上面弄脏的一张揉团扔在一边。

        小心翼翼地下笔,忍不住问端木翠:“为什么让我画温孤苇余,你没见过他吗?”

        “见是见过几次,”端木翠又一次皱眉,“可是,我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你不记得他的长相?”狸姬只觉不可思议,“你们同在瀛洲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么多神仙,总不见得我要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再说了,瀛洲神仙以道论高下,温孤苇余道浅术高,只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末等小仙,我不记得他也平常得很。”

        “你说的术,指的是法术?”狸姬斟酌着字眼,“法术高的,反而屈下?”

        “上界排位道主而术辅,法术高的,未必是了不得的上仙。”语毕又提醒狸姬,“快些画,我急着用。”

        狸姬点头,果用心细细描画开。昔日做萧淑妃时,琴棋书画无不精绝,要画一个温孤苇余,自然是信手拈来。

        端木翠在旁细看,两人便有一搭无一搭闲说些话。狸姬这头,自知逃生无门,反自平静下来;端木翠既已擒住狸姬,也并不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因此上旁人眼中看来,倒像是闺中密友互话家常一般,哪里能猜出一为仙一为妖,前一刻还是生死仇敌?

        事实上,端木翠此番下界,目的实非追凶。

        当日金峦观生变,长老第一时间便寻到端木翠,问说瀛洲之外有九重水火天幕,为何还会生此惨变,端木翠便猜到妖人是利用《瀛洲图》出入。

        这一来长老甚为惶恐,直言当日将仙山图遗留人世实为一大过失,若听之任之,蓬莱、方丈、瀛洲都存有隐患;又虑及此妖在瀛洲自由出入,戕害女仙,妖力必然高强,普通上仙不是对手,这才要求端木翠立刻前往人间,务必自此妖手中寻到仙山图,带回抑或毁弃皆可。

        未想寻经宣平,戾气大盛,隐有当日晋阳天愁地惨之势,不觉心惊,入城查看时在城楼之下发现守城兵卫的尸体,借由尸身妖气,察觉狸姬亦在城中,这才将狸姬一举成擒。

        其时狸姬妖气已被戾气掩去,端木翠若不入城,未必能寻到狸姬,这也是阴差阳错,狸姬命数使然。

        俄顷图毕,端木翠将图幅举起细看,不觉道:“这便是温孤苇余?他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样。”

        狸姬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看向端木翠,见她眉目细致姿容出尘,又想到温孤苇余,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唏嘘起来,因想:那日听闻端木翠身死,温孤苇余大失常态,险些便将我扼死,那时便觉他应是对端木翠有意,没想到端木翠竟连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正应了一句古话来,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正胡思乱想间,就见端木翠伸手将剩下的宣纸拿过,在空中抖了几抖,又指了指温孤苇余的图幅道:“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了,现下就四面八方去寻他,寻到了立刻来回。”

        再仔细看时,那叠宣纸本只图幅见方大小,忽地翩翩而动四下散开,竟散作无数白色纸蝶,翼翅微扇,顿了一顿,或向窗,或由门,飞散而去。

        端木翠忽道:“慢着。”

        那些个纸蝶顿时定在半空,凭桌看去,甚是好看。

        端木翠笑道:“都机灵着点儿,若是被人发现了,便现了形装死……都去吧。”说着轻展衣袂,劲风过处,那些个纸蝶东南西北,尽数被卷开了去。

        目送纸蝶远走,端木翠方才回头看狸姬。

        狸姬惨然一笑,道:“轮到我了吧,你要怎生处置我?”

        再说展昭这头,狸姬无故失踪之后,那些个百姓便拥将上来,大侠长大侠短地扰攘不休。不多时公孙策赶到,只说自己是开封来的大夫,一问起城中疾疫,身边顿时拥了几十来号人,争相告备,诉苦者有之,寻方者有之,还有的当下便要拉着公孙策回家看病,蜂拥争诉,倒也在意料之中。

        展昭便向旁侧的老汉问起猫妖,那老汉垂泪道,宣平本就有疾疫之祸,未想闭城之后,夜间竟有猫妖作孽,接连戕害几十条人命。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及入夜便躲在家中不再出门,想不到那猫妖竟至破门害命,到后来各门各户即使不举灯火,也免不了亡丁丧口。

        要知压迫的底线就是反抗,这几日,众人终于耐不住,决定拼上一拼,混着铁链结了绳网,又以人为饵想擒住猫妖,没想到……

        说话间,那数十壮汉拖着绳网经过,看向展昭时,想到此人竟与猫妖缠斗而不落下风,目中止不住的敬羡之意。

        不多时公孙策过来,向展昭道:“展护卫,这城中疫况,比我们先前所想似要好些,只是那些未染疾疫之人不知避防之法,如此下去大为不妙。我拟从城中药铺中多寻些白芷、艾草——方才已同此街聚客楼的李掌柜说好,明日便就着聚客楼的场子,熬煮避疫的汤剂分发下去——你意下如何?”

        展昭点头:“但凭先生安排。另外,重疫病者如同他人杂处,恐疾症散布开来难以控制,如能另外划拨区域让重疫、轻疫及无恙者分开,是否更为妥当些?”

        公孙策喜道:“展护卫,无怪乎大人总赞你心细,我竟不曾想到。”

        计议初定,便同众人商议此法,这些百姓自县令弃城之后便群龙无首,惶惶然心无所依,早巴望着有人出来振臂一呼好应从跟随,眼见着公孙策是开封来的大夫,展昭又是能与猫妖相斗的人物,哪有不乐意的?当下便划分下任务来,谁谁谁去药铺筹药,谁谁谁去知会旁人,谁谁谁明日去聚客楼给公孙策打下手,谁谁谁又把院落空出安置病人。众人争相领命,竟是进行得分外顺利。

        饶是如此,还是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指派完毕。那聚客楼的李掌柜便过来引领二人前往聚客楼安歇,方走了几步,展昭忽地心有所动,回过头道:“是谁?”

        公孙策一愣,转头一看,墙角暗影处挪出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来,一身灰布衣裳,头上梳了两个髻,甚是怯怯,不觉奇怪,因想:这又是谁?

        展昭亦是茫然,那女童走上前来,仰脸看展昭道:“大哥哥,刚才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谢你。”

        展昭这才想起她是自己自猫妖手中救下的女童,低头笑道:“你不用谢我,这么晚了,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该着急了。”

        那女童听到爹娘二字,脸色蓦地一暗,那李掌柜的叹道:“这位公子,这丫头的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爹又叫猫妖给害了,唉,家中只剩下瞎眼的奶奶,可怜得紧。”

        展昭心中恻然,心想,怪道她大半夜的跑到外头来看捉妖。忍不住低下身子,单膝支地,伸手帮那女童拂了拂头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见展昭虽是药巾蒙面,但眉目间尽是温和可亲之意,一双黑眸亮如朗星,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展昭眉上指划,咧嘴笑道:“我叫小翠。”

        展昭一愣,喃喃道:“你叫小翠?”

        小翠嗯呀一声,神情甚是可爱。

        展昭轻轻捉住小翠在自己眉上指划的手,问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翠小小的手被展昭的手包住,只觉又是温暖又是开心,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街尾,道:“就在那边。”

        展昭向公孙策点了点头,便拉着小翠往街尾过去。

        一路上,小翠咿咿呀呀蹦蹦跳跳,说不出的欢欣喜悦。展昭低头看着小翠,唇边不觉带出笑意来。忽见小翠仰起头来,眼睛瞪得滚圆,指前方道:“大哥哥,蝴蝶!”

        展昭抬头看时,果见前方似有白蝶翩飞,心中奇怪,有心逗小翠开心,一个提气纵身翻将过去,伸手一捉,便将白蝶笼于手中。

        蝶一入手,便知不是,那边小翠已然拍掌叫道:“大哥哥好厉害!”

        展昭微笑摇头,伸手将掌中物事给小翠看,道:“你看错了,不是蝴蝶。”

        小翠咦了一声,低头看时,见只是一方小小的碎纸屑,不由失望摇头道:“原来不是。”

        说着鼓起腮帮子,呼的一声,将纸屑吹落地去。展昭笑笑,不以为意,拉起小翠继续往前走。

        待两人走开了几步,那落于地上的碎纸屑忽地动了一动,蓦地扇开双翅,翩翩然原地旋了一旋,这才愈飞愈高,越过檐角,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

        第二日的天气不算好,阴恻恻冷飕飕,日头掩在厚密的云后,洒下些许寡淡的日光来,半点暖意都无。街面上传来疏落人声时,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转,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时间竟忘却身在何处。

        昨夜事毕,她将狸姬送入炼狱。

        这是长老吩咐过的——

        “戕害上仙,万死不足赎其罪。要她永堕九重炼狱,日日哀号,夜夜惨呼,披发沥血,周而复始,无止无尽。”

        也许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并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地知道死不得,于是加之于身的种种苦痛,永无止歇。最后一点得脱的希望都被掐灭,没有将来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噩梦。

        死,对狸姬来说,更仁慈些吧。

        可是显然,在长老眼中,狸姬的命与上仙的命,是画不上等号的。就如同在人间,王孙公子的性命,比之平民百姓,要金贵得多。

        罢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纵使是神仙福地,众仙家还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财神趾高气扬,瘟神东躲西藏,玉帝王母稳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炼狱虚掩的巨大铜门之后,冲天的烈焰正炽,忽而幽碧惨绿,忽而赤红如血,憧憧鬼影虚无缥缈于四壁,这里已是地下最深处,但呜咽喑哑如泣如诉哀哀恸哭之音,仍像是从更深处而起,自脚下的泥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透衣而入,漫过体肤,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语,甩不脱、赶不走,与你至死痴缠。

        “这就是我的下场?”狸姬眼底映出赤红焰光,喃喃低语,竟是痴了。

        举步前行,背影说不出的单薄凄凉。

        鬼使神差地,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转而为妖,她自称狸姬,妖仆尊她一声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则天废萧姓为枭,史书提及她时,称她为枭氏。

        再之前,是为淑妃,犹记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亲自在她鬓边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娇花压低了云鬓,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讳莫如深的眸光。

        更远之前,她还是萧良娣,徜徉在后宫花苑,在太子惊艳的目光中红了白玉双颊,眼睫低垂,团扇轻收,欲迎还拒,娇羞无限。

        那最最初的时候呢?

        眼中含着泪,她终于忆起最初。

        那时候,她还叫萧晚儿,与女伴嬉戏于萧家高高的院墙之后,春末的落花遍洒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净如水。

        女伴羡她美貌,说:“不知我们晚儿,将来会嫁得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天子枕边人,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命如悬珠。再然后斗宠输于武后,死不瞑目,立誓为妖,生生世世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愿作妖,武后却不知投胎何处。

        接着被温孤苇余挑引,动了升仙之念,用尽手段,哪料得抬首处已是炼狱?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当日没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贵人家,做个平常农妇也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养儿育女,含饴弄孙……

        都说再世为人重新投胎,她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叫萧晚儿。”

        声音很低,但固执而坚决,就像少女时,那般固执地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端木翠醒来的刹那,脑中还闪过狸姬的脸,平静而又悲伤。

        “我这是怎么了,”她苦恼地伸手按压鬓角,对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怜起妖怪来了。”

        这些个妖怪,索性便狠毒狰狞到底好了,是杀是收她都不会难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样……

        端木翠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通呻吟叹气。下一刻,忽地想到什么,腾地跳将起来:“我真是疯了,宣平祸将倾城,我还在这里为了个妖怪伤春悲秋……”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着缸里的凉水扑了扑脸,困倦疲怠之意总算是消了些。

        临出门时,反泄了气。

        也是,出去能做什么呢?

        瘟神腰间只悬了个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药袋。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尸横遍野,收魂无数?须得旷日费时,这疫疾倦了兴风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况且这疫疾离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间不知又沾染到什么,遇腥臊沆瀣则变本加厉,遇制抗之物则日渐式微,因物而异一日数变,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唯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某个交好运的大夫,误打误撞得了抑制这疫疾的方子才好。

        还有,尽快找到温孤苇余。

        想到温孤苇余,端木翠怒火难扼。

        虽然还不了解温孤苇余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有可能,一定亲手将这败类送入炼狱。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门去。

        当此时,一静不如一动,与其闷在这偏远农庐,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兴许有意外收获。

        这辰光,聚客楼内外人声鼎沸,呼喝喧嚣之声,远远传至几条街外。

        公孙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着前晚所约,不久便有人前来,将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经公孙策分拣配搭之后,聚客楼即刻起灶熬制。俄顷药草柴火不断送至,聚客楼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门前空地现起炉灶,另有不少人从家中拎出泥炉,就在堂前生火。一时间内外人来人往烟雾缭绕,鼻端所嗅,尽是炭火药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门外空地上摆上条桌,用瓮坛装了药汤分发,临近百姓三三两两过来,或盆或碗,打了汤剂回去,路上间或见到蒙了药巾的壮汉,呼喝着抬着担架过来,知是将重疫者抬往东城城隍庙,赶紧往边上闪避。

        却说公孙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气,李掌柜忙将他让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药巾喝了几口,便觉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头看时,却是个稚龄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这是小翠。

        小翠仰头道:“伯伯,大哥哥哪里去了?”

        公孙策笑着摸了摸小翠的脑袋,道:“大哥哥在城隍庙那头照顾病人,你且等他一等,就快过来了。”

        小翠噘了噘嘴,也不理公孙策,双手旁拨,使劲在人群中取出空隙来往外钻。她身量尚小力道不足,直挤得小脸通红,公孙策哈哈一笑,也不去管她,重又将药巾蒙于面上。

        小翠好容易挤到门边,却没留意到台阶,一脚踏了个空,好在迎面有人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抬头看时,却是个白衣服的女子。

        来的正是端木翠。

        原来端木翠出了农庐,一路往城中过来,中途见到有人持盆奉碗,询问之下,才知有开封来的大夫在聚客楼发放汤药,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

        扶住小翠之后,顺手端起旁侧桌上的药碗,送到鼻端闻了闻,知是驱疫的寻常汤药,随手搁下,无意中瞥到小翠正看着自己出神,奇道:“你看什么?”

        小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长长地啊了一声,感慨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又点评:“你要是头上戴两朵花,穿那种花的衣裳,衣服上还有那种带花的圆珠子,就更好看了……”说着还伸手在自己头上身上拼命比画,一脸的心向往之。

        头上戴花,穿花衣裳,衣服上还有带花的圆珠子……

        好了小翠,甭闹了,端木姑娘又不是花仙子……

        端木翠哭笑不得,往内堂看了看,喃喃道:“怪了,这药是用来驱疫的,那么那些重疫的人又被安置在哪儿了?”

        “城隍庙。”小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城隍庙?在哪边?”

        “那边。”坚定地、毫不迟疑地……随手一指。

        公孙策朝这边看过来,纯粹是无心之举。

        就是那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

        便看到小翠仰着头跟一个白衣服的姑娘说话。

        公孙策笑笑,低头去拣手中的草药。

        拣到一半,忽然回过神来:那不是……端木姑娘吗?

        腾地跳将起来,带翻了一簸箕的草药,跌跌撞撞,绊了桌子倒了凳子,慌得满屋的人忙不迭地避让。终于去到门口,气喘吁吁,一颗心突突乱跳。

        门口却只有小翠一人,张大了嘴巴看他,奇道:“伯伯,原来你跑得这么快。”

        公孙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翠忽然睁大眼睛,身子一矮,自公孙策腋下钻过,噔噔噔跑了出去,欢快道:“大哥哥!”

        转头看时,小翠正抱住展昭双腿,仰着头不知说些什么。俄顷展昭俯下身来,说了几句什么,小翠便乖乖松了手,趁展昭不备时,却又攥了他的衣角不放。展昭摇头苦笑,却也无计可施。

        公孙策几步赶过去,也顾不得问展昭城隍庙那边的情况,只看小翠道:“小翠,刚才跟你说话的姐姐是谁?”

        展昭听公孙策的语气有异,心下一怔,就听小翠道:“不知道呀,我不认识她。”

        “那么,她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小翠想了想,摇头道:“好像说了,可是我忘记了。”

        “刚说的话,怎么会忘记?”公孙策真急了。

        小翠怯怯地向展昭身后缩了缩,小嘴一扁,带了哭音道:“我那时在想花衣裳,她说些什么,我没在意……”

        展昭见小翠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心下疼惜,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如要找人,慢慢打听便是,小翠兴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公孙策却似是没听见般,只喃喃道:“也不知是也不是,理应不会看错,可论理不当是她,难道是我眼花……”

        一席话只把展昭听得云里雾中,公孙策自言自语了半晌,忽地想到什么,几步走到空地炉灶边,自灶膛处抽出根柴火来,抬脚将火踩灭,就着烧得漆黑的一头在地上画起画儿来,寥寥几笔,抬头招呼小翠:“你来看看,同你说话的是不是她?”

        公孙策只怕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竟将端木翠的样貌勾勒出来。

        小翠探头看了看,破涕为笑,拊掌道:“伯伯,你真厉害,画得这般像。”

        不知为什么,得了小翠认可,公孙策反有些不确信了,顿了半晌,才转头看展昭道:“展护卫,我像是看到端木姑娘了,你要不要……四处寻一寻?”

        展昭的目光在画像之上停留许久,才轻声道:“人有相似,公孙先生,想必你是看错了。”

        语毕轻撩前襟,缓步上阶,竟是把小翠和公孙策撂在当地。

        公孙策急道:“展护卫,就算是我真的看错了,四处找找总是不打紧的。”

        展昭身形一顿,仍是没有转身的意思。

        良久,公孙策叹道:“罢了,是我看错了,就算长得再像,也一定不是。”

        小翠抬头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忍不住走到展昭身边,拽拽展昭的衣角,道:“大哥哥,你怎么啦?”

        展昭默然许久,缓缓低下身子,单膝支地,将小翠拉近身前,轻声道:“小翠,你看到的那个姐姐,是不是真的跟公孙伯伯画的一模一样?”

        小翠点点头,道:“一样。”

        想了想又摇头道:“那个姐姐要好看些。”

        再想了想,又补充:“她若是戴上花,穿上花衣裳……”

        展昭打断道:“她往哪边去了?你带我去找好不好?”

        小翠下意识道:“好。”

        好字出口,才觉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往街口看过去,因想着:那位姐姐到底是往哪边走的?

        公孙策看着小翠拉着展昭走远,这才抬起袖子,抹去额上虚汗,心道:“我说是,你不敢信;我说不是,你又不愿信。不管是与不是,你不亲自去看看,总归是不死心的。”

        小翠拉着展昭走了几条街,愈走愈偏,展昭心下生疑,停下步来,道:“小翠,你当真看见她朝这边走了?”

        小翠眼泪刷地出来,拼命点头道:“是。”

        她自是不知端木翠往哪边去了,但先时是不想让展昭失望,现下是怕展昭发觉自己撒谎再也不理睬她。小女儿心性,索性一横心犯错到底,一口咬定端木翠是往这边走了。

        展昭破案无数,如何猜不出小翠是在撒谎?心中既是失望又是苦涩,却又不忍去责小翠,顿了一顿,方才柔声道:“小翠,我们回去罢。”

        小翠拼命摇头,哽咽道:“就是这边,就是往这边走。”

        展昭未及开口,就听身后有女子哼了一声道:“这位仁兄,你若是问路,最好去找旁人,莫要像我一样,让这丫头乱指一气,凭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展昭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耳膜处震响不歇,有如千蜂扰攘,但想扭过头来,脖颈却似僵住了般,半分动弹不得。

        似乎有那么片刻,心跳都被一帧一格无限放缓了去,整个人似是沉在水中,透过漾着温柔纹络的碧水看长空如洗。天与地之间,鸿蒙初辟般安静,只余泛着暖意的日光,在水的那一边粼粼跃动。

        小翠似是发觉展昭有异,很是不解地抬起头来,担心道:“大哥哥,你怎么啦?”

        “别管别人怎么了,小丫头,你给我指的什么路,存心讨打是不是?”端木翠走近几步,故意沉下了脸,俯身作势去点小翠的额头。

        小翠登时便慌了,躲闪着避到展昭身后,将脸埋在展昭的后襟之间,俄顷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未料正对上端木翠佯怒瞪她的目光,忙不迭地又缩回去。

        端木翠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这才仰起头去看展昭。

        心头蓦地一悸。

        人还是昨夜见到的那人,面上蒙着药巾,周身装束与昨日无二致,可是自他眼中透出那般熟悉的和煦暖意与亲厚之色……这世上,绝不做第二人想。

        端木姑娘若再认不出,真的可以一头去撞南墙了。

        不对,南墙都为她羞得慌,轰一声自塌。

        还想板着脸说两句,眼眉唇角,却都止不住笑意,道:“是展昭吗?”

        说话间,伸手去摘他蒙面的药巾。

        手到中途,却又止住,向展昭道:“先说好,若不是,你可要糟糕……我非打得你是。”

        展昭只觉眶中微热,轻声笑道:“端木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

        端木翠抿嘴一笑,便去摘展昭药巾,未想竟拉之不脱,咦了一声,又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两手一并绕到后面去解药巾结扣,忍不住抱怨道:“系得这么紧,也不怕拿不下……”

        话未说完,只觉腰间一紧,已被展昭拥入怀中。

        端木翠惊道:“展昭……”

        “一下就好,端木。”

        端木翠微怔,迎面而来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展昭的怀抱很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可是,她还是自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淡而又惆怅的忧伤。

        展昭,他……很难过吗?端木翠忍不住去想:我在瀛洲这十多天,发生过什么事?

        下意识地伸手拥住展昭,似乎这样可以稍带给他些慰藉和鼓舞的力量。

        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一旁的小翠,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可以塞进一个苹果。

        你还是……别看了吧……

        端木翠嫣然一笑。

        于是小翠眼前的图景突然变了。

        她看见自己置身于百花环绕之中,头上插满了花,穿着绣满了花的衣裳,衣裳上缀了无数颗带花的圆溜溜的珍珠,手中还捧着一大束采摘的野花……

        真美呀,小翠心想,人间最美的图景也不过于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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