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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杰克寄来的肉片一如所料是具志坚悟的部分肾脏组织。此外,司法解剖报告与御厨验尸官的见解大致相同。这表示,不过才两周,杰克就干掉了三条人命。

        同样内容的信件也寄到了帝都电视台,新闻部以紧急快报的方式公开该信要旨。被冠上标题,内容顷刻间占满整个电视画面,流传广布,牢牢钉在观众们的眼底。

        最先对报导起反应的是鹤崎。他去电帝都电视台找到新闻部的住田,火大抗议为何信件一开始出现的自己的名字没有打马赛克。住田当场表示过意不去,但接下来的报导仍然大刺刺出现鹤崎的名字,显然没被惩处。就算帝都电视台隐藏了鹤崎的名字,其他跟进报导的媒体也不会在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结果还不是一样。

        杰克会第三度行凶,不就是鹤崎挑衅来的吗?!——这样的斥责声浪当然高涨,帝都电视台和捜査本部被抗议电话和电子邮件灌爆了。

        “这第三起事件,一定是那个爱现鬼捅的篓子。”

        “一般来说,去挑衅犯下这种暴行的凶手,一定会招致更危险的后果,这点难道那个叫鹤崎的警官想都没想到吗?如果没想到,那他就是个白痴,如果想到了还这么蛮干,那他就是白目到家了!”

        “被那样煽动,谁不抓狂!那个指挥官简直没长脑袋!”

        恐怕警视厅内部也是骂声隆隆吧!几个小时后,刑事部长把鹤崎叫过去。捜査本部一度以为要换下指挥官而弥漫着紧张气氛,但结果似乎只是训诫一番了事。

        “想不到真的只是骂骂就没事了!”

        犬养隼人无意间的牢骚被古手川听个正着。

        “嗯!但鹤崎指挥官就是个积极的公务员啊!所以这次才会以训告了事。”

        “就是说啊!这事件引起舆论挞伐,肯定要挨刑事部长痛骂的。但只有在吃上官司时,公务员的资格才会被取消。这起平成杰克事件看来短时间是破不了,让他负责指挥到最后,一定还会蒙上更多的污辱和过失。处分都是之后的事了。运气好的话减薪,坏的话降职;若遭降职,短时间就不可能复职了。”

        古手川和也听着,表情像是吃了什么苦到不行的东西。

        杰克的告白当然也引发众多媒体的反应。无论如何,凶手本身的杀人动机已经十分明确,而且这份告白还直接抛出移植手术这个现阶段尚且微妙的问题。不论杰克是否蓄意,都已大幅增添此事件的戏剧性了。

        这类事件,媒体绝不会甘于仅做事实报导。果然午后的综合节目及新闻节目,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大作戏剧性文章。被紧急召来的所谓的名嘴,全成了临时侦探大话新闻。受到十九世纪末杰克事件凶手推论的影响,有人怀疑凶手可能是移植反对派的医师,也有人断定是没能接受移植手术而致死的病患的家属。不论持何种主张,基于玩弄尸体这个行径,大家异口同声咬定这是变态狂所为,讨论之热烈前所未见。

        参加推理大战的不只是电视名人,连前警视厅、前检察厅人员也多数受邀。比起搞笑艺人与外行名嘴的大放厥辞,想必制作单位意在夸示他们的节目更加严谨吧!这些人都是凭他们丰富的经验而做出推论,但结果和外行人想出来的凶手模样相去不远。换句话说,不论有无专业知识,由于杰克的犯罪手法无前例可循,因此连这些专家的意见也不具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此外,从杰克的告白中可嗅出他对器官受赠者的憎恶,因此也有杂志社对三名犠牲者的术后生活重启新的追踪调査。于是,据说具志坚悟的生活情形又再度遭受非难,可怜具志坚一家人明明是被害者,却连连接到亵渎死者、揶揄家属的电话。

        这是犬养看新闻时无意间看到的,有记者逮到急急忙忙购物中的晴菜,然后直接堵上麦克风。

        “杰克的信上一口咬定阿悟先生本来就是该死的,针对这点,身为家属您怎么看?”

        “没有人是该死的。阿悟接受肾脏移植后,终于恢复了健康,也终于可以尝到一般人都有的幸福滋味,偏偏……”

        “但是,听说阿悟先生出院后,并没有好好去找份工作,而是整天沉迷在小钢珠店和赛马场里。是不是对阿悟先生来说,一般人的幸福就是过那样子的生活吗?”

        “谁都需要消遣啊!”

        “每天都泡在那种地方叫做消遣吗?你不认为就是他接受了别人捐赠的肾脏却不知珍惜,才惹毛了杰克吗?”

        “啊,你怎么这么说话!好像是押着犯人的肩膀说话似的!”

        “你不认为如果阿悟先生认真过生活,就不会成为杰克的目标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凶手!”

        “好不容易获得捐赠的器官,这下连自己的器官也全被杰克夺走了啊!你一定希望警察帮你要回来吧!”

        “与其这样,我更希望能还我们阿悟的命回来!”

        “有什么话要对杰克说的吗?”

        “请别再问了!”

        “他可是杀了你儿子的凶手喔!你一定想问他为什么选上阿悟先生为第三个被害人吧!一定想要他偿命吧!请说点什么好吗?”

        落井下石、在伤口上洒盐,这些都是媒体惯用的手法,但实在看不下去了,犬养隼人关掉电视。

        杰克的目标一经确定后,同时间身陷恐慌中的,就是已经进行完移植手术重回社会、或是正在努力复健的病患了。杰克的活动范围在首都圈内的这个报导,一般民众多选择相信,而下午第三封信被公开后,各警察署光接申请保护的电话就接到手软。警方婉拒后,这项保护申请就大多转到保全公司了,因此都内主要的保全公司无不因爆量的特别需求而兵荒马乱。这个国家老早就是花钱买安心了,人们的不幸与恐惧,永远都是赚钱的利机。

        是以,对于嘲笑他人的不幸与恐惧,以嘲笑来沉醉于自我优越感的人们而言,杰克的告白不啻为绝无仅有的美味招待了。

        网络上更是从事件发展之初就有视杰克为英雄的声浪,当中甚至出现将杰克视为神并对该罪行喝采的人,这都是缘于杰克将一般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中之故。如此理解,一切就想当然尔了,卑微的人类对于带来恐惧的存在,向来无例外地投以敬意。

        “平成杰克是神。”

        “能够接受移植的家伙多半是好野人呢!就只有那类家伙能够靠别人的器官活下来,有够不公平啊!”

        “因为医疗费用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涨涨涨,必须动手术的患者大家都去死吧!”

        “也就是,杰克神!”

        “再没像平成杰克那样大公无私的人了!毫无个人七情六欲,致力于使人人公平地寿终正寝。”

        “age。”

        “找不到像警察这样废的集团了!敢单枪匹马挑战这个超废集团,左看右看杰克都是现代英雄!”

        “杰克先生一定正在享用死者的内脏锅料理。我也好想作陪啊!”

        以被害者家属或笼罩在恐慌中的受赠病患立场而言,这些全都是不可原谅的言论,但推特或网络贴文讨论区本来就是匿名的世界,因此不但毫无排除寡廉鲜耻或邪毒言论的作用,反而崇拜杰克的风潮愈滚愈盛。

        这些乌合之众之所以如此崇拜杰克,原因之一便是不得不赞同杰克告白中的主张。也就是犬养曾提过的“尚未被完全认定死亡的人”之故。

        脑死即死亡,此意识在欧美国家多被普遍接受,但在日本,一般社会的概念是心脏死才算死亡。不过,脑死临调对此基本概念在尚未取得国民合意的情况下,便提出“脑死即为死亡,此判定合乎社会性及法律性”的见解,并制定脑死判定基准,因此才引发众多对器官移植仍存疑的声音。

        杰克的告白恰恰突显出此质疑。总归一句,盗亦有道。而今器官移植问题仍然暧昧不清,导致人们公然对其表露不信任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因杰克的告白而遭受最大冲击的,恐怕是日本组织移植学会吧!犬养如此推测。因为日本组织移植学会无视众多批评声浪,鲁莽地推动器官移植的作法,杰克的告白岂止是放进一块大石头,根本就是丢进一颗爆弹啊!

        和犬养有同样心思的人似乎不少。某家电视台便火速请来移植推进派及慎重派的论客上电视对谈。慎重派暂且不说,令犬养吃惊的是,推进派的代表竟然是真境名教授。

        节目中并未安排主持人,而是采取两人对话的方式。这种进行方式届时无人可缓颊,便能期待对谈愈演愈激烈吧!

        与真境名对谈的是一位以社会学者身分驰名的僧侣,尽管与真境名同辈分,却更见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从日本人的生死观来看,器官移植实在叫人难以认同。在欧美国家,由于他们的风土民情多将肉体视为零件,因此对于脑死即死亡不会有异议。但是,在我们国家仍有死后供奉大体的风俗,因此人的死亡是很综合性的,这个认知相当根深蒂固。心脏停止后,人们会以哀戚地守候大体渐渐变冷的方式来接受死亡,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经验智慧,也是日本文化……。这和梅原猛先生所说的完全一样。虽然大脑死了,但血液仍在流,身体仍是温暖的。要视这种状态为死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杰克的告白,其实是站在日本人自古以来的认知上,不过,他所造的业当然是不被容许的。”

        “不过,这应该称为传统旧习吧!说是一种情感论也可以,而且因为你是一位和尚才这么说的不是吗?既然有人能提供器官,能完成移植手术的医师和设备也都齐全,要是不能做移植手术,就毫无医学上的意义了。在很多国家,移植手术已经是一种医疗行为常识了。在日本偏偏因为不能认定脑死为死亡而无法进行移植手术,因此才会有病患特地出国去动手术,但能够如此受惠的人仍是少之又少,结果就变成能接受移植手术的人都是富裕人家了。医疗行为必须达到普遍的公平性才行。为此,要在日本推动移植手术,就有必要建立起脑死等于死亡这个基本概念。”

        “因为具备了技术和设备就要动手术,这是本末倒置吧!这不就跟有了武器和兵力,就要自卫队上战场的道理一样吗?响应你刚刚所说的,在日本若是移植手术变成常态的话,医疗行为就能达到公平,这点我是存疑的。以现状来说,捐赠者的比例相对少太多了,而且器官的适合性与否仍是个问题。因此能不能接受移植手术可说得靠运气。”

        真境名一时语塞。器捐病患的人数相对过少是事实,不容辩驳。

        “为什么现在杰克要提出脑死这个话题而再次引发议论,就是因为制定器官移植法时,在尚未得出结论的情况下就一意孤行。既成事实之后再来压制批判,这不就是政客的做法吗?而且,根据二〇〇九年的修正法,本人器官捐赠的意愿不明时,若取得家属的同意便可执行,如此一来,未满十五岁的孩子也可能捐赠器官了。当初,推进派所主张的原则是‘自己决定权’,而今却自行推翻这个条款,完全不合情理啊!这是因为器官移植法上路后,捐赠者的人数还是不见增加,那些推进派议员们急得跳脚才修正此案,但是这么一来,关于脑死的辩论就被暂时搁置,实在太躁进了。真境名先生身为医师,对器官移植自然是站在积极推动的立场,但你不认这太躁进了吗?”

        “呈脑死状态的病患原本就不多。脑死者几乎都是脑出血的老年人,但这种情况会并发缺血性心脏病而无法移植。事实上有条件捐赠器官的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的死因多半是车祸致死。但是亟需器官的受赠病患人数是该数量的十倍以上,正是为了修正这个供需不均的状态才不得不修改法令。”

        “我不得不再说,你这个论调又有些本末倒置了!第一,脑死并非在自然过程中发生,而是发生在医疗行为过程的不是吗?然后你又主张那些数量是不够的,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僧侣的语调淡定,却字字句句直要戮穿对手真境名般尖锐。

        “太平洋战争时,在南方的最前线甚至发生为了活下去而吃战友尸体的事。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但那种行为和畜生没两样。为了个人的生存而求取他人的器官,这和吃人肉而活下来的行径又有何不同?杰克会做出如此令人不忍卒睹的事,就是在突显这件事啊!”

        “请收回你现在的发言。这对全国的器官受赠者实在太失礼了!”

        “我不认为抱歉就是失礼。如果是利用他人的器官来活下去,就必须认知到自己是罪孽深重才行。”

        “你不认为你的说法,对已经完成移植手术的病患,以及希望将来能够进行移植手术的病患而言,要求太过严苛了吗?”

        “精神上的要求每个人都不同,换句话说,伦理观与宗教观是因人而异的。不过,即便动了移植手术,病患仍要持续受到肉体上痛苦的折磨。长期服用抗排斥药物的副作用,连现役医师也无法否认吧!服药带来的疲劳感与许多令人闻之怯步的感染症,若是在手术之前即详细告知的话,很可能接受手术的病例就会减少许多!移植推进派的主张,总让人感觉到医师方的意愿比病患的意愿更优先似的。根据脑死临调的调查,也是医师高达百分之八十赞成,相对法律专家是百分之五十赞成。如果我们宗教人士也能参与调査的话,相信赞成比例会更低吧!到底移植手术要如此匆忙上路的理由是什么呢?”

        “期待获得移植手术的病患没时间等待了!就算做法上有点躁进,那也是为了及早拯救还有希望救活的生命而不得不啊!”

        “不过,躁进的结果往往灾难随之而来,这次的平成杰克事件不就验证了吗?第一,即使暂且不争论脑死是否真的为死亡,光脑死的判定基准就存在着许多争议。真境名先生是拉撒路症候群的专家吧!”

        听到这个不常听见的专有名词,真境名表情显然不悦。

        “我来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做一下说明吧!所谓拉撒路症候群,是指经脑死判定的捐赠者,当拿掉人工呼吸器进行无自主呼吸测试时,有人会突然做出张开双臂或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动作。圣经中有一个名叫拉撒路的人因耶稣的能力而复活,所以这个现象便以他的名字命名。目前有医师认为这是因为脑干的一部分还活着,延髓仍在作用所引起的。”

        “我的确在医疗现场碰过这样的现象。但那只是单纯的脊髓反射,就和以电流通过青蛙的尸体时肌肉会有反应的现象是一样的。”

        “但是,我听说这个拉撒路症候群发生时,有人血压会上升、脉拍数会增加。这难道不是脑干在作用的证据吗?”

        “在脑死状态,如果心肺动的话,就有可能和脊髓反应互相作用而让血压出现变化。”

        “是吧!在没有捐赠者本人的证辞下,也只能说是‘有可能’。有位临床医师的报告指出,大脑的下视丘会产生一种荷尔蒙。当然,这个见解和真境名先生所主张的脊髓反射论一样,都只能说是‘有可能’。不过实际上,经判定为脑死而将进行器官移植的大体,在移植手术之前会先行麻醉,由此可见,主刀医师也明白拉撒路症候群乃至于脑死者是会感觉到疼痛的!”

        “那是个误解。打麻醉只是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而已……”

        “即便如此,要是亲眼看到那个状况,就会极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成为捐赠者,这也是事实吧!”

        “你对移植太偏见了!现代医学必须更合乎理论才行!”

        “伦理比理论更重要啊!医疗技术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迟早都要跨进神的领域的!”

        “这点我有同感。在左右人的生死的那个当下,也许我们就已经侵入神的领域了。但这并非医学才特别有的问题,学问、艺术、思想,全都可以这么说。”

        “这又是诡辩了!正因为可以左右人的生死,医学才需要伦理!唉,以宗教人士的立场来说,顶多能在人类的分际内以小镊子操弄生命的造业者,实在太愚痴了!”

        摄影机给僧侣一个脸部特写。

        “当然,拜医学之赐,让我们的生活免于疾病之苦,这点我们都了然于心。比起持咒或诵经,打一针也确实有效多了。但,这是程度问题,而且若是涉及器官移植或延命处置,那就另当别论了。本来,人的寿命就是天注定,健康或卧病在床,都是天命。用经济的力量来改变,令人感到惭愧。”

        “失礼了,你是打算否定医学的进步吗?你刚刚说的话,简直像是《解体新书》以前的事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只有技术进步,那就过于偏废了。不问伦理的技术无异于兵器。也就是说,这样的器官移植和兵器开发是异曲同工的。”

        “兵器开发?”

        “脑死临调所制定的器官移植法,以及后来法令修正的这整个过程,说它宛如军备扩大的过程也不为过。当时我就看到接受医师会巨额献金的执政党,以及厚生派议员为了法案制定东奔西走的情形。”

        “这太过分了!而且言过其实!”

        “是吗?但过于急躁地制定新法,往往都是部分利害关系人的强力介入所致。正因为器官移植法并未经过充分的讨论,难怪会遭到各界质疑。现今的器官移植难道不是目前最厉害的生意吗?真境名先生你以移植手术声名大噪,对这些事也心知肚明吧!收取高额手术费的移植医师、冒出器官移植师协调师这个新兴行业、抗排斥药物的制造商、冰箱的制造商……这些都是器官移植成为一门生意的证据。如果不说生意,那就是利权。不论真境名先生你怎么想,最后的结果,器官移植都变成一种利权了。杰克攻击的应该就是这点。伦理尚未确立清楚的领域,就会常遭恶意攻击!”

        “这是你下的最后结论是吗?”

        “寡占化的生意,几乎都是以非法的形式派生出来的,这是人事之常。当今在许多国家,器官买卖都是一大生意不是吗?说日本能够保持清廉的论调未免过于乐観。只要供不应求,就必会出现违法的人。”

        “杞人忧天。”

        “我由衷地向你致歉,但我实在不得不说,你的视野过于狭窄了。”

        僧侣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悲悯之情。

        “我们任何人的人生,都只被授予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愈是深入钻研单一门专业的人,视野就愈见狭窄。视野一窄化,就开始饽离常识了。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支持自己的常识,也许已经不合乎世人的认知了。”

        看着真境名满脸屈辱,僧侣感到十分痛心。

        电视台挑选真境名作为移植推进派的代表,这个判断并没错。名实皆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著作丰硕,温厚的人品以及名医的高声望,在在使他无论面对哪种论客都不致胆怯吧!

        不过,这回的对手实在太难对付了。医学与宗教原本就存在着歧异,因为历史悠久,宗教也累积了相当的理论。从电视上看来,移植推进派的主张远不及僧侣的智慧。这次的播出又与平成杰克的报导扯在一起,想必将对器官移植的再次争辩产生偌大影响。

        而这个余波荡漾是否会影响到沙耶香的移植手术呢?——身为父亲,犬养隼人的内心忐忑不已。

        “您拨的电话没有响应。”

        千春关上手机。这已经是第八通了,有问题的人还没连络上。关于主动公开器官捐赠者的信息,目前已经取得相关单位的同意了,但还卡在最关键的母亲身上。不管这边的发展如何,只要一过明天这个约定期限,警方肯定会进行强制捜索,医院院长希望尽可能避免此事发生。

        如果依现状持续下去,也就只能事后再以照会书取得家属同意了。纵然千春一个人反对,但医院方更不愿和警方起冲突,势必会接受公开资料的要求。

        她到底跑哪儿去了?——正在脑中打转时,刚好经过护理站。

        “突然上电视,真是辛苦你了!”

        “啊,真倒霉!根本没人跟我说是要跟和尚对谈,害我完全施展不开。”

        从护理站隔壁的休息室传来谈话声,是真境名教授与榊原教授。

        “完全处于劣势啊!”

        “那也没办法。对方根本就在否定医学。从一开始就辩不起来。”

        “但从我们旁观的角度看来,你完全被打败了。”

        “那位和尚事前就知道对手是我,等于我是被奇袭的,真是太不公平了!”

        “哼!今后媒体会更期待这样的事了!那些家伙只想看到被杰克的告白搞得七荤八素的移植医师滑稽可笑地出现在电视上而已。”

        真境名的口气显露出他真的很受伤。正因为他们不仅是同事,而且还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才能够这么有话直说。尽管两人都是主刀医师且皆医术精湛,然而相当有趣的是,就器官移植这件事,两人一向意见不合。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千春虽有罪恶感,但好奇心更强。

        “但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意义。那个和尚的言谈中有很多建议,也有移植的基本知识,所以并不是离谱的批判。但听在你这种移植推进派的耳里,想必很刺耳吧!”

        真境名无言以对。

        “推进派还没充分消化对脑死的争议就强行立法也是事实,而背地里也的确有厚生派议员的涉入身影。”

        “你就别再班门弄斧了啦!所谓弱者,就是少数啊!而且要救这些人的命的法律,要是不强行动起来,恐怕是成不了案的!”

        “你是另当别论啦!将器官移植当成一桩大买卖的医疗相关人员绝对不在少数。要是因为杰克的关系,导致对移植心生恐惧的病患增加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跑出来哀哀叫了!”

        “你好像很高兴啊!”

        “相反,我的心情很糟!”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器官移植要是被叫暂停,慎重派的人就会遭到怀疑。一定有人会认为杰克就潜伏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敌方失利便是我方获利’啊!”

        “愚蠢!”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你才真是愚蠢专家呢!大概是从其他医院听来的吧!有些以移植成名的家伙走到哪都摆副臭架子,所以也就有其他家伙为了扯他们后腿而用尽心机。医师啊,权力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我就不是。”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使用权力的方法!所谓权力啊,如果自己的理想和多数人的幸福一致,那么运用权力就未必是坏事!”

        “不巧我就没兴趣。”

        “就算你没兴趣,但凭你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这个事实,就权力在握了!你的一言一行都被视为推进派的意见。”

        榊原说的没错。据千春的观察,即便真境名不在乎自己的言论说服力,但事实上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影响力不可估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不想利用杰克的告白来藉力使力?”

        “藉力使力?”

        “目前的器官移植法很不合理,就像个不明不白的杀人魔般引人反感。又因为这次的事件肯定会再被放大检视,对推进派来说是个危机吧!但处理得当的话,危机就会变成转机!”

        “什么意思?”

        “趁这个机会再次启动修法如何?当然,这次要彻底进行脑死辩论,要反复琢磨到那位和尚也能认同的程度为止。要让脑死判定基准更加严格,要和慎重派切磋意见。这么一来应该就能多少缓和目前的僵局了。”

        谈话中断了好一阵。肯定是真境名陷入思考!

        榊原有点老奸巨猾吧?听起来他是站在好友的立场深谋远虑,其实是诱导推进派后退。拿掉对立轴,实质上等同将对方拉进慎重派阵营。推进派的言论影响力相对减弱了,而且现场的对立气氛也被消解,无疑是一石二鸟。

        不过,千春想得到的,真境名不可能没想到。

        “还是一样没变的策士啊你!”轻轻吐出的话中,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也知道现在再来筹划修正案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你打算玩弄什么计谋啊?”

        “完全没必要玩弄任何计谋。无论如何,器官移植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过去式了。京大的山中教授正在进行iPS细胞硏究。一旦成功,器官就都可以自体增生。既不必费心力寻找捐赠者,也不必担心被拒绝,更不需要抗排斥药物。靠移植生意肥了的同业可能会变脸,但原本器官移植就是医学历史上一朵不会结果的花罢了,是不会长久的!”

        榊原的话刺进了千春胸口。移植手术将走入历史。亦即,器官移植协调师要失业了。

        “听说iPS细胞能够实用化还要五年的时间。器官移植法遭质疑,直到修法完成也差不多要五年,一晃眼就过了。”

        “唉呀呀!你意思是说,像我们这种全心全意在寻找器捐病患的人,想不到就要变成老骨董了吗?”

        “不是你啦!我只是希望赶快驱除那些寄生在受赠者身上的害虫啦!”

        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

        站在门前的千春和榊原一对上面,立即后退闪避。

        两人之间横着尶尬的沉默。一会后,榊原用食指竖在唇上径行离去了。

        又过一会,真境名才露脸,盘问起千春。

        “难不成你全都听见了?”

        “碰巧经过这里……”

        “真希望你就这么走过去了!”

        “对不起!”

        “我不会要你忘了刚刚听到的话,但你也没必要担心。他说的虽然没错,但不是马上就会这样。”

        话虽如此,但真境名本人似乎很在意,所以千春拼命找话应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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