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一直到十月十三日星期二才再度见到若克琳小姐,在那段让人心焦的时期里,我没有从福尔摩斯那里接到只字片语。根据雷斯垂德的说法,苏格兰场的人马都非常气馁。犹太人的疯狂屠杀者与心智错乱的医生,这类的谣言在整个地区传得如火如荼,以至于他们最多只能做到维持和平而已。因为无法锁定开膛手的身分,他们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毁谤中伤,但就像这样还不够似的,他们现在还要多面对一个重担:十一月九日,星期五,大半警力要被调去保卫市长大人华丽壮观的年度游行队伍。
可以想像的是,随着白教堂区疑案加诸于我的重担,以及福尔摩斯令人不安的缺席,白天时间我得致力于抒解我的心理骚乱,但又不能晃荡到离贝格街太远的地方,免得事态突然恶化。我读不下小说,俱乐部里的气氛也引不起我兴趣,一切都让人厌烦。在那个失眠的星期二晚上,我企图违反我朋友的禁令,记录一宗我归档为〈第三根蜡烛的冒险〉案件;我才刚决定,喝杯红酒对我来说好处比坏处多,就听到楼下急切的门铃响。
我知道哈德逊太太早就上床睡觉了,所以我一身穿戴整齐地匆匆奔下楼——而我此刻之所以衣着整齐,是因为我本来就还没有睡觉的意思。等到我把门闩拉开时,我惊讶地发现是若克琳小姐和史蒂芬·邓乐维。
“华生医师,请原谅我们这么晚了还来打扰,”邓乐维开口说,“不过若克琳小姐决心打铁趁热。”
“非常欢迎你们。无论如何,我本来就期待若克琳小姐到访。”
一到楼上,我就打开红酒,多拿出两个杯子。邓乐维坐在柳条椅上,若克琳小姐则骄傲地站在炉火前,一副像是要发表宣言的演说家架势。在我也坐下以后,她把杯子放到壁炉架上,然后从内衣里抽出一个小东西。
“医师,这是给你的一份礼物。”她开朗地咧嘴笑着,同时把一小片金属隔空丢过来,我接住以后,打开手掌,看着那玩意儿。
一只钥匙。“好吧,”我说着大笑出来。“我加入了。这把钥匙可以开什么?”
“雷斯里·塔维史托克的办公室。”
“亲爱的若克琳小姐!”
“我有心要看看这位邓乐维除了跟踪正派好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用处,”她坐在沙发扶手上,并开心地说道,“不过我知道,在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的状况下采取任何步骤都会让你担心,而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所以我们一拿到钥匙,就直接跑到这里来交给你。”
“邓乐维先生,你愿意详细说明这个东西怎么落入你掌握中吗?”
这年轻人清清喉咙。“呃,梦柯小姐赏脸,上星期四时出现在我家门口,然后向我解释,她相信既然我是个记者,记者这种人又生性热爱交际,总是争先恐后要得知最新发展,所以她无法想像我在《伦敦纪事报》没有任何熟人。若克琳小姐的猜测并不完全正确,不过也可以说是对了,因为我在《星报》有位朋友,他跟另一个叫哈定的人关系非常亲密,而那人就是《伦敦纪事报》雇员。”
“我懂了。然后呢?”
“这位年轻女士的点子——如果可以的话,我要说这真是个非常聪明的点子——就是迫使哈定去复制一把塔维史托克的钥匙。实际上,我们根本不需要胁迫他。”
“塔维史托克是个彻底的无赖,”若克琳小姐插嘴说道,“从他追着福尔摩斯先生不放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了。”
邓乐维很快地克制住一个几乎要绽放出来的温柔微笑,然后继续说道:“如同若克琳小姐所说的,在《伦敦纪事报》,没有人像雷斯里·塔维史托克这样人见人厌。花了几天工夫之后,我在我们共同朋友的陪伴之下,跟哈定碰面喝了一杯啤酒,然后提出恶搞报界人缘最差者的主意,这个建议为我赢得堆积如山的赞美。”
“恶作剧,”我复述了一次,也看出了他们这个计划有种福至心灵的单纯。“你们打算进行哪种恶作剧?”
“喔,我敢说我们会用颜料完成某件好事,而且总是可以考虑死老鼠什么的,”若克琳小姐秉持着一种欢乐的冷静态度说,“离邓乐维在东区的住处不远,有个马肉屠夫。而且当然了,我们一进了办公室——”
“这小小的玩笑,可能会花掉比我们想像中更多的时间。”我做了结论。
“他所有的文件都摆在旁边,如果不浏览一遍很可惜喔,医生?”
“等等。我们根本不知道塔维史托克的工作时间,或者讲得更确切点,连那栋建筑物本身的开放时间都不知道。”
“哈定已经非常热切地提供所有资讯,”邓乐维解释道,“他似乎曾经调查过一个事件,但塔维史托克风闻此事之后,就偷走了他的报导。他复制塔维史托克的办公室钥匙,而这把复制钥匙一天后送到我手上。在周间进入那栋建筑物不可能无人察觉,因为你必定知道的,报社随时开放。星期六晚上是唯一净空的时间,因为他们星期天不出刊。哈定说,他们那些人会四散到那一区附近的酒吧去,或者回家跟家人团聚。”
“在建筑物关闭的时候有什么保全措施?”
“因为我们的使命如此崇高,哈定准备把他打开外门用的钥匙借给我们。至于保全措施,办公室方面不觉得需要雇用夜班警卫。毫无疑问,附近会有某些值班巡更的警官,不过那很容易搞定。”
“像这样洗劫他的办公室,会显得我们很不道德。”我出言警告。
“可能是吧,但理由正当,抱不平也师出有名。福尔摩斯先生有权知道谁制造了那些诽谤谣言,而且虽然他似乎接受我坚称清白无辜,我还是很希望能证实这一点。”
“如果我们被逮到,想想塔维史托克会采取什么行动,就让人很担忧了。”
“我知道,医生,”若克琳小姐同情地说道,“可是,如果你去重读那两篇连包死鱼都不配的文章,你就立刻会勇气满满了。”
我可以不卑不亢、不怕自相矛盾地说,在关系到同伴的利益时,我从来不是会逃避危险的那种人。“星期六,”我沉思道,“这让我们有整整三天可以让计划臻于完美。”
“而且谁知道福尔摩斯先生那时候会不会就回来了呢!”若克琳小姐喊道。“但如果我们还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至少我们可以试着清除这一片该死混乱里的一个小黑点。”
“若克琳小姐,邓乐维先生,”我说着从我的椅子上站起来,“我要敬你们。这一杯是为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祝他身体健康。”
深陷在这样令人麻木的不确定感之中,光想到有个任务要进行,就忍不住心情振奋。那天晚上更晚一点的时候,我终于吹熄床边蜡烛,但心中却开始纳闷,对于像我朋友那样光辉灿烂的心灵来说,无所作为是不是真那么折磨人,以至于一支针筒与一瓶百分之七的溶液,似乎是唯一能熬过去的手段。
我们的计划发展得很快。若克琳小姐好心地到那栋建筑物附近叫卖几条手帕,直到有个警察来警告她离开为止。随后她静静地跟着他,发现他的巡逻路线会领着他直接通过出入口。一个初出茅庐的窃贼有理由为此焦虑,但对于手上有一组钥匙的人来说,却几乎无须担忧。更有甚者,热心的哈定还通知我们,塔维史托克的办公室不是直接面向街道,所以在那里可以放心点灯,因为包在周围建筑物的黑暗中,那些亮光是永远不会引起注意的。
起初对于谁来尝试进行这项任务,我们有过一些讨论,但若克琳小姐不肯被留在后头,而我们又认为邓乐维的出席同样必要,我正视现况,闯进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办公室,最好是由勇敢三人组来分工合作。我们在星期五会面,编出一套应急用的故事,然后订好第二天晚上十一点,是我们夜间冒险事业的起始时间。
那个星期六晚上十点过一刻的时候,我往南走到远至牛津街的地方,然后招来一辆出租马车,因为空气变得干净许多,最后几丝雾气缠绕在车窗边,就像孩子的玩具缎带一样充满玩兴,诱惑着看不见面孔的路人踏进夜色更深的地方。我们借道干草市场驶近史全德街,然后我从出租马车上下来,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我转向一条小道,走下一个小酒吧的台阶,然后向若克琳小姐与邓乐维先生打招呼,他们占据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照我看来,点亮那张桌子的油灯从来没清理过。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史蒂芬·邓乐维这么宣布,在我们举起酒杯的时候,他留八字胡的嘴边挂着一个微笑,“敬阿利斯特·哈定,一位怀恨在心,却又精力十足、充满热情的人。”
“若克琳小姐,你带了那个袋子吗?”我问道。
她用她的靴子尖端踢踢某个小小的粗麻布包。
“既然如此,咱们上路吧。若克琳小姐,我们会在十分钟后跟你会合。”
留下坐在桌旁那一抹灯光下的若克琳小姐,邓乐维和我大步走过史全德街上最后一栋庄严的建筑物,穿过一度屹立着一座石砌大拱门的圣殿闩分界,然后就此进入舰队街,英国报业吵闹刺耳的核心。在星期六这么晚的时候,这个地方很平静,而且路人整体的动向似乎是要离开,而非进入。
邓乐维走近舰队街一七四号的前门,冷硬的黑体字宣布这里是《伦敦纪事报》的家,接着他就把哈定先生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几秒钟后,我们就进了前厅,邓乐维从他宽松的外套里拿出一支遮光提灯。
“我没看到有人在的迹象。”他小心谨慎地用无声的口形说道。
“我们到了楼上,就可以确定这一点了。”
踩着费心维持的无声步伐,我们推进到前往二楼的楼梯上,在这里除了我们自己的提灯灯光以外,我们没看到其他的光线。我知道该往哪走,在通过公共空间以后,我们直接走向第二办公室,这里只有单独一个锁来保护。我从我的口袋里抽出钥匙,然后打开了那道门。
邓乐维完全打开那支遮光提灯的孔眼,顿时这个房间就充满了亮光。桌子到处都是纸张,书架上放了档案夹,还有一些打开来放在参考用的书本上。我们开始翻阅那些四散的文件书籍,并小心地维持它们的摆放顺序,免得我们这趟夜访的真正目的被看破。有好几分钟,我们读遍所能拿到的每一张纸,这时邓乐维低低吹了声口哨,引起我的注意。
“哈罗!这里有某样东西。”
我抛下我自己拿的那一页杂乱无章的涂鸦,转去看邓乐维拿到的那张纸,上面写着:
从福尔摩斯负伤以后就没别的谋杀案了,这不太可能是纯属巧合。
在过往的案件中,他表达过对警方的轻蔑。
然后,在这一页的底部有着潦草的字迹:
“老天爷啊,华生医师,我从没料到他还在炮制更多像这样的垃圾。”
“我承认我就怕会这样,但这一份比其他文章加起来都更丑恶。”
“不过你看看,这一页不可能是塔维史托克写的。笔迹不一样。”我听见外门的吱嘎响声从楼下传来。
“那些是什么样的文件?”我问道。
“这是一篇文章的开头,而这里是一封信,上面有塔维史托克的签名,还没寄出。这些文件是用同样笔迹写的,就跟桌子里大部分的档案一样。关于福尔摩斯先生的字条,一定是来自那个粗人的消息来源。”
若克琳小姐进来了,并关上她背后的门。“那么现在如何?”
“这张字条似乎是由这一切困扰的源头写下的。”我说道。
她从我背后探头看。“一个男人的笔迹。福尔摩斯先生会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我会把这张字条拿给他,但不能让人知道这里有任何东西失踪了。”我一边考虑着,边把那段令人厌恶的文字抄进我的笔记本里。
“那里面有信封吗?”若克琳小姐问道。我们从塞满绉巴巴纸张的篮子里翻出了一个。她则是很快从桌子底下冒出来,得意地满面红光。
“日期是二十日星期六。纸张符合信封,是寄给《伦敦纪事报》的雷斯里·塔维史托克。这是同样的字体!我们可以拿走这个信封,因为不会有人记得它的下落。”
我们搜出更多文件,却没有新的情报。同样的男人写过另外三封信给塔维史托克,一次是安排会面,两次是转达福尔摩斯的新消息,但是这些讯息早就已经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了,所以我们并未获得什么新资讯。到最后,随着时间迫近凌晨一点钟,我建议大家离开。
邓乐维跟我最后一次环顾房间,确定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足以辨识身分的痕迹,这时若克琳小姐拾起她靠墙放的粗麻布袋,然后用一种举行宫廷典礼似的气度,把袋子里的内容放到桌面上,最后她的脑袋一扬,把那个袋子扔进垃圾桶里。
我们寻路下了楼。在我的手握着门把朝门外的世界推过去时,我被靠近的脚步声吓了一跳。我示意同伴们退后。但我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默默祈祷能听见同样的脚步声离去,但让人气馁的是,有人试试门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
在这一刻,史蒂芬·邓乐维打开提灯的遮光片,然后跳到门前,他举起手就像是要开门的样子,这时一个留灰色胡子的警员手拿警棍进屋了。
“喔,我说,警官先生,你真是吓到我了。”邓乐维喊道。
这粗壮的男人把他的警棍放回腰带,一脸怀疑地注视着我们。
“你们是否能告诉我,你们三个在这里做什么?星期六的这种时间,这栋建筑物里从来没有人在。”
“确实是,好心的先生。不过我要承认,你让我们大受惊吓。”
“毫无疑问,”他的答复很简短,“你有一组钥匙,对吧?”
“的确是。先生,我必须说,如果你在巡逻的时候总是检查锁上的门,我会很景仰你如此贯彻警务工作的执行。”
“我绑好上锁的门,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做。但绳索断裂了。”
“喔!工作非常细心啊,这位警官怎么称呼……?”
“布瑞尔利。”
“好,那么布瑞尔利警官,我的同事跟我希望能够彻底保有隐私,以便访问这位年轻女士。”
“为什么要这样?”
“她声称对于开膛手谋杀案握有非常宝贵的咨询。”
若克琳小姐羞怯地点点头,半个身体藏在我肩膀后面。
“那么为什么非得在大半夜没有人的报社大楼里见面?”
“警官,这是非常危险的情报。”她悄声说道。
“唔,小姐,如果你有关于开膛手谋杀案的情报,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的。”
“拜托您,先生,”她颤抖着说道,“他们会来追我,我知道的。”
“谁会来追你?”
“他的朋友。他们会在我睡梦中谋害我。”
“好啦,亲爱的,”那位警官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如果你有任何危险,我们会保护你。”
“你不认识他们!要是我跟苏格兰场的人多废话,会害我送命的。”
“虽然如此,我必须坚持这一点。”
“好吧,”若克琳小姐在痛苦万分的折磨中说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那么是哪一位呢?”那位很有耐性的警官追问道。
“亚伯特·维克多王子。”
我尽全力装成一个极度失望又非常恼怒的记者,注视着若克琳小姐。不过,这点很难做到。
布瑞尔利警官重重地叹了口气。“真的是他吗?我会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我的上司。至于现在,你们三个最好去做你们该做的正事。我强烈建议你们把正事带回家做,一刻都别耽搁。”
我们静静地沿史全德街往回走,一路经过三个街区,我们都没说话,直到我们完全摆脱背后的布瑞尔利警官为止,这时史蒂芬·邓乐维放心地仰天大笑。
“亚伯特,维克多王子?”
“我确定他会很高兴知道,他的名字一下子就跳出来了。”若克琳小姐这么评论。
“若克琳小姐,你真是妙得无与伦比。唔,华生医师,我诚心希望这个信封会对福尔摩斯先生有点用。”
“你可以放心,我会让你知道后续消息。”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一直非常让人满意。若克琳小姐,希望我有这分荣幸,邀你跟我共乘出租马车回到东区。”
“我答应你。喔,华生医师,我真的希望我们帮到福尔摩斯先生的忙。”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帮了阿利斯特·哈定一个忙,”邓乐维开心地宣布,“早上我会把钥匙还给他。我毫不怀疑,当他听到消息时,他会是全伦敦最快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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