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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菲里尼

        鲁塞兰先生准时赴约。早上九点半钟,拉乌尔刚吃完早餐,他就来了,但不是以预审法官的身分而是以钓鱼者的身分来的,说是到克罗亚西岸边来钓钓欧帕鱼。他头戴一顶钟形的旧草帽,穿一条黄色粗麻布裤子,脚穿绳底帆布鞋……

        “预审法官先生,祝贺您!”拉乌尔大声说,“天气非常好,真是个消遣的好机会,可以忘掉我们那令人忍受不了的案件。”

        “您认为是这样么?……”

        “当然!我想是这样。”

        “可是,您邀请我来是来告诉我结局如何的。事情应该在昨夜了结了。”

        “已经了结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证据。我就是十分看重这东西,才让您自由行动的。”

        “明天就可以看见……您觉得不满意么?”

        “明天,太晚了。”

        拉乌尔仔细观察他。

        “法官先生,有新情况么?”

        鲁塞兰先生笑起来。

        “对,达韦尔尼先生,是有新情况。一反我们的习惯,这回由我来告诉您。”接着鲁塞兰先生逐字逐句说:“一个半钟头前,夏图的警察分局长打电话报告警察总署,热罗姆的女佣人发现他死在维齐纳他家的前厅。是自杀,对着心脏开了一枪。他才回家不久,家门还敞开着。古索探长正在现场。我是下火车时知道这件事的。”

        拉乌尔毫不犹豫说:“法官先生,这是合乎逻辑的结论。罪犯畏罪自杀。”

        “不幸的是,经过初步搜查,热罗姆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可以使人相信他是有罪的。自杀并不等于供认。还有,热罗姆这年轻的新郎离开新婚寓所跑到老屋自杀,人们也有理由觉得奇怪。”

        “这正是他在罗朗、费利西安和我面前所作的招供的结果。”

        “大概是口头的招供吧?”

        “是书写的。”

        “您手上有么?”

        “就在这里。”

        拉乌尔把热罗姆签字的文件递给法官。

        “这一次,我相信问题差不多解决了。”鲁塞兰先生带着明显满意的神气大声说。“为了使问题完全解决,要把案件完全搞清,达韦尔尼先生,您还得向我提供某些说明……也许还要作某些交代。”

        “我完全同意,”拉乌尔痛快地说,“但是,我是对谁说话呢?是对预审法官鲁塞兰先生,司法机关的代表呢,还是对老实、宽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钓鱼人鲁塞兰先生?对于前者,我不得不采取保留态度;而对于后者,我会坦率地说话。我们一起商量决定什么可以公开,什么该多少作点保密。”

        “达韦尔尼先生,举个例子说好么?”

        “例如,费利西安和罗朗·加维雷的相爱。两个月前,惨剧发生的黄昏,费利西安乘小艇过池塘去见罗朗。他让自己受到指控,是不想牵累罗朗。这个秘密难道不应当继续保守么?”

        鲁塞兰先生是个心软的人,眼角立即涌出一点泪水。他大声说:“达韦尔尼先生,在这里的是钓鱼人鲁塞兰。有话尽管直说,千万不要拘束。尤其是警察总署里有人告诉我,您作为我们的临时合作者,起过不小的作用,帮过我们的大忙。尽管您过去……您在警察总署却是一个……”

        “我过去不太清白,对么?……”

        “是这样。尽管您仍然破坏法规,但在警察总署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说吧,达韦尔尼先生。”

        鲁塞兰先生充满了好奇心。拉乌尔为这好奇心提供了许多食品,以致鲁塞兰先生不再想他钓鱼的事。他接受邀请在明净居吃了午餐,就接着听拉乌尔讲那些掺有亚森·罗平的隐情的事,一直听到下午三点。

        离去时,他还激动得声音发颤地说:“由于您,达韦尔尼先生,我度过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天。现在,我把这个案件各方面都摸清了。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们只应当谨慎地有区别把案情披露出去。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凶杀和追逐物质利益的行为使它变得复杂。但这首先是一个情与仇,犯罪与报复的动人故事!天啊!我们美丽的罗朗是怎样坚持到底的!多大的毅力!多强烈的感情!”

        “预审法官先生,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有,有两三点需要补充说明。完全出于好奇。”

        “请说。”

        “第一。您对费利西安有什么打算?首先,您相信他是您的儿子么?”

        “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即使他是我的儿子,我对他也是一样的。我不会告诉他什么。最好他相信自己是一个丢失的孩子,这比知道自己是谁……比知道是什么人的儿子要好些……您同意我的看法么?”

        “当然,”鲁塞兰先生很感动地说,“第二点:福斯蒂娜下落如何?”

        “仍是个谜。但我会找到她的。”

        “您坚持找到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她很美,我忘不了她被当作菲里尼而作的那尊塑像。”鲁塞兰先生点点头,表明他理解这种感情和意愿。他最后说:“第三点:达韦尔尼先生,您是否注意到,在这乱糟糟的事件中,再没有人提到那灰布袋子和内中放着的许多钞票?总之,这笔财产不会彻底丢失了吧?”

        “我看不会。肯定有得益者。”

        “谁?”

        “唉,我可说不出来。但我推测某个人可能比别的人聪明机灵些,会到西门·洛里安和袭击他的人打斗的地方去寻找。两个打斗的人都受了伤,那口袋会在草地上滚到沟里。”

        “某个人可能比别的人聪明机灵一些,”鲁塞兰先生重复道,“我看不出有谁足够聪明机灵的……”

        “有……有……”达韦尔尼从桌上拿起一支香烟,点燃,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其实,鲁塞兰先生只是随口提出这个问题。但看到拉乌尔的神态,他突然一下明白了。无疑,他的对话人认为把菲力浦·加维雷无用的财产……掉到沟里的东西……顺便捡起来据为己有是对的。

        “真是个怪人!”鲁塞兰先生看着拉乌尔,似乎在说,“为人正直,但窃贼的本性却又不改。为了挽救他人不惜拿出生命来冒险,而一有机会却又不放过别人的钱包。等下走时我和他握手么?”

        拉乌尔好像回答他的犹豫态度似的,笑着说:“预审法官先生,在我看来,应当原谅干这一手的人。也许这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从来没有想到掠夺同类,但菲力浦·加维雷这个逃税的家伙的行为使他失去了顾虑。”

        他又快活地补充说:“预审法官先生,不管怎样,我相信这是我最后一次冒险了……是的,我需要呼吸更新鲜的空气,关心更高尚的工作。还有,我为别人做了那么多事,现在很想多为自己想想了。当然,我绝对没有打算到隐修院去……不过……对……您知道,我希望当我死去时人们会这样谈我:‘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诚实的人……也许是一个表现不好的臣民,但是一个诚实的人……’”

        鲁塞兰先生离去时向他伸出了手。

        “我来向您告别,罗朗小姐,也向您费利西安告别。是的,我要走了……去周游世界或差不多是这样……我几乎到处都有朋友,他们都希望见到我……还有,罗朗,我向您表示歉意,顺便也向您表示感谢,因为您没有责备我……是的,是的,我承认,我做过一些错事。我在珠宝盒里拿走了那张签了字的文件。我需要交给预审法官……还有,我不止干了这件事。罗朗,您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我都知道……这可能么?当然,我当时处在最有利的位置,在阳台的沙发上,我看到一切,听到一切。还有,您费利西安在乔治·杜格里瓦尔的保险箱里取东西时,我就在那里,还有许多或多或少是偷偷干的事……或冒失的事。

        “不过,我的朋友,你们要看到,这一切都是由于你们的过错。罗朗,您记得么,您一开始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以为我们会携手前进。但突然一下,就没有下文了……您转身不理那自告奋勇帮您的朋友了……再见吧,拉乌尔,各走各的路!而您,费利西安,我曾经要求您信任。但您明明坐船过了池塘,却不坦率地告诉我:‘是的,我去找我所爱的人’,宁可让自己被捉进监牢。

        “这一来,发生了什么情况呢?我们分为两个阵营,每一边都干不成事。哎!是啊,我们常常磕磕绊绊。有时我和鲁塞兰先生合作,有时却与他发生矛盾。最后,我相信费利西安是清白无罪的,但又认为罗朗和热罗姆是同谋。真是疯了头!罗朗,我怎么想得到您的一切行为全是出于仇恨呢?仇恨不是一种平常的感情。仇恨到这种程度是反常的,结果必然做出一些蠢事。小罗朗啊,您干了怎么样的蠢事啊!”

        “喂,罗朗,”拉乌尔坐到她身旁,温柔地抓着她的手。“您认为把事情干到结婚这一步是明智的么?别忘了,您现在是结了婚的人,您姓热罗姆·埃勒玛,您是埃勒玛夫人。为了获得您真正的新婚之夜,您作了几个月荒唐无益的蠢事。

        “要是您赐予我友谊,我永远也不会让您作出这样愚蠢的事。对您来说,有十种途径达到同样的目的,用不着在市长之前举行婚礼。举个例子,谁能阻止您对情人说:‘亲爱的费利西安,您曾经乘船来到我的窗下,爬上我的阳台,希望您想办法进入热罗姆家,偷回他盗窃的戒指。这样,我们就可以作比较。’他会办到的。尤其是,罗朗,您并不愿把热罗姆交给警察,使他上断头台,而只是使他狼狈,让他倒楣,那么,您不如真心诚意地承认,要是把事情交给拉乌尔去办就好了。”

        罗朗想作回答,而且她的微笑表明会怎样回答,但拉乌尔不让她开口。

        “我不是来要求您说实话,而是来说出我的心里话,来送给您一个解决办法,来祝贺您。是的,罗朗,我祝贺您与费利西安结婚。我过去看错了他,以为他会干出许多坏事。他对爱情特别忠诚。这是个勇敢执著的年轻人,我很想用友谊为他提供保护,但他不愿意我管他的事。这对他有好处。他会使您十分幸福,您也应当幸福。

        “现在,我要送你们一件新婚礼物……这是我特殊的赠予,你们必须接受。明净居的工程即将完成。但费利西安,我还有别的工程要交给您做……我在尼斯有一座古老房子,带有一大片橄榄林。在那里您有充裕的时间,按您的趣味为我搞装修。再过两个星期,你们见过鲁塞兰先生,得知案件了结了,就到尼斯去,你们需要远离此地,在那里过一段日子。罗朗,我可以拥抱您么?”

        他拥抱了罗朗,其亲切程度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接着他拥抱费利西安。

        然后他双手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费利西安,我也许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您。但我们以后再说,如果诸神保佑……诸神会保佑我的,因为我值得保佑。”

        他再次拥抱他,然后走了出去,把两个惊讶不已,相当感动的年轻人留在屋里。

        拉乌尔出外旅行了一年多。他经常和两个年轻人通讯。费利西安给他寄去设计图并征求意见,逐渐习惯了更随便更信任地给他写信。但拉乌尔想,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不会更亲密。

        “也许这是克拉里斯·德蒂格和我生的儿子。但我是否非得弄清这件事么?就算是的,我对他会有父爱么?”

        不过,他还是高兴。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报了仇,但没有打中目标。拉乌尔不时讽刺她几句。

        “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失败了。不但那孩子——如果是费利西安的话——没有变成盗贼或罪犯,而且他和我融洽得很。约瑟芬,你失败了。”

        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铁线莲别墅和桔园别墅的案件结束了。不幸的托马斯运气不好。查出真正的罪犯以后,他被投入了监牢。另外,调查还发现他犯有严重罪行。要不是一场重感冒,他会被直接送去服苦役。

        十五个月后,拉乌尔回到法国,定居在蓝色海岸他那座漂亮房子中。他开出了一大片花圃,扩大了产业的面积。

        有一天,在蒙特卡洛赌场,他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妇人,四周围着一群为她的美貌所吸引的爱慕者。他挤到她后面坐下,低声说:“福斯蒂娜……”

        她很快转过身来。

        “啊!是您。”她微笑地说。

        “对,是我……我到处寻找您,拼命地寻找您!”

        他们走到外面,面对着如画的美景散步。拉乌尔告诉她那件案子最后的情节,并询问她那天晚上见她搂着费利西安坐在一张长凳上的事。

        “不是搂着他,”福斯蒂娜说,“是他靠在我肩上。当时他在哭。”

        “他在哭?”

        “是的,不管怎样,他妒忌热罗姆·埃勒玛,他觉得那场婚姻是可恨的。他当时十分沮丧,因此有一晚我去亲切地安慰他。”

        拉乌尔接着告诉她新婚之夜发生的事,因为她不知详情。突然间,他转过身来对她说:“是您,对么,福斯蒂娜?……”

        “谁,是我?”

        “是您,您一直认为热罗姆是罪犯,您那时已知罗朗会赶走他,您预见到他害怕揭发,会先回家然后逃跑。”

        “那又怎样?”

        “于是您藏在他家门后等他。当他打开门时,您开了枪……是这样,对么?因为热罗姆毕竟不是个会自杀的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指着模糊的天边……

        “那边,就是我的故乡……科西嘉……在某些日子里,从这里可以隐隐看到。在那里人受了冒犯,只有报了仇才会快活。”

        “福斯蒂娜,您现在快活么?”

        “十分快活。由于过去,由于事情的结局,也由于现在的处境。一位富有的意大利贵族爱上了我,并献给我一座在热那亚的粉红色大理石宅邸。”

        “结果您嫁给他了?”

        “是的。”

        “您爱他么?”

        “他已七十五岁了。您呢,拉乌尔,您也快活么?”

        “如果我的幸福不缺少某种东西,我会快活的。”

        “缺少什么呢?”

        他们俩的眼光碰在一起,她脸红起来。他低声说:“我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做到的事。”

        “过去没有做到的事,”她说,“并不等于将来有可能实现。”

        拉乌尔从头到脚细看她。

        “我什么也没忘记。”他重复说。

        过了一会儿,她大胆地说:“您给我证明。”

        “给您证明么?”

        “对,证明您还记得过去没有做到的事,还感到遗憾。”

        “福斯蒂娜,这不止是遗憾。”

        “给我证明。”

        “您能给我一天时间么?明天,这个时间,我带您到这里来。”

        她跟着他上了汽车。他们一起走了,一点钟后,他开车带她到亚斯普雷蒙村庄附近俯瞰尼斯的高地上。

        一座别墅的大门打开了。她看见两条柱石上刻着别墅的名字:“福斯蒂娜别墅。”

        她十分感动,低声说:“这只证明您记着往事,而不是觉得遗憾。”

        “这证明我怀着希望,”他说,“希望有一天在这座别墅看见您。”

        她摇摇头。

        “拉乌尔,像您这样的人,应当送给我比刻在两条石柱上的名字更好的东西。”

        “我有更好的,好得多的东西,您不会失望的。但在此之前,福斯蒂娜,我有一句话要说。为什么从一开始,您对我是那样仇视,不但怀疑而且怀着怨恨和愤怒。请坦率回答。”

        她又脸红起来,低声地说:“拉乌尔,说真的,我恨您。”

        “为什么?”

        “就因为我无法深深地恨您。”

        他热切地抓住她的手臂。

        他们沿着向上攀的道路,一层层平台往上走,脚下不时出现一些幽深的小路,通到阿尔卑斯山那些干燥的山头和覆在山顶的积雪。

        他们走到山顶,来到一个花棚的两列廊柱环绕的高层平台。

        平台中央,立着栩栩如生,光彩照人的菲里尼雕像。

        “呀!”福斯蒂娜大为感动,结结巴巴说:“我!……我!……”

        福斯蒂娜在以她命名的别墅里逗留了十二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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