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大学对“小便夫人”的吸引,就像一对蜡烛之于蛾子。他已经被烧焦了。剩下的问题是,谁来烧烤他的后世子孙。
剑桥的电话簿上没几个叫普利姆罗斯的,而杜戈尔有很多零钱。找到菲利普父母的电话号码并不难——他们住在西斯顿路。普利姆罗斯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去牛津和剑桥度周末。他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在剑桥长大的。(人们总是喜欢和家乡保持联系。)他来剑桥的概率是二分之一。
这时,复仇女神动了怜悯之心。菲利普·普利姆罗斯不仅在他父母家里,而且是一个人。现在,他父母在伯恩茅斯,守着他一个快死的姨妈。菲利普来剑桥有几个原因:一、星期六建筑工人来检查屋顶的时候需要他在旁边;二、星期日下午他要参加在凯厄斯举办的一场音乐会;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要在大学图书馆里查一些资料,预计会在剑桥待到星期三。
杜戈尔应对“小便夫人”的方式非常得体。他打电话给普利姆罗斯,希望后者渴望有人陪伴。他只是说他们碰巧路过剑桥,是否可以见个面喝上一杯?他们在亨廷登路的一家酒馆见了面,杜戈尔给普利姆罗斯倒了双份的苏格兰威士忌,接下来就看阿曼达的表现了。她,头发乌黑、眼睛有着惊人的棕色,再配上绝不可能是天然的睫毛,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往往会在异性恋男子,尤其是那些性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想象的男人那里大获成功。
于是,当杜戈尔说他们没有地方过夜时,阿曼达支持他的恳求,并凝视着“小便夫人”,还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我的英雄”。果然,菲利普·普利姆罗斯要求他们在他父母的屋檐下过夜。他的态度如此热切,近乎下流。杜戈尔把男主人迅速塞进了迷你库珀车的后座,然后开车把他们带到那里。
“家,甜蜜的家。”菲利普的语气好像很伤心,杜戈尔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后悔发出了这个邀请。为了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他急忙感谢菲利普这个大好人安排他们在家里过夜。阿曼达也说,没有他,他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于是,问题解决了。
“小便夫人”领着他们走进那所房子。杜戈尔突然明白了男主人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表现出迟疑:在学校的时候,普利姆罗斯告诉大家,他父亲是从事通信行业的;可是门厅的衣帽架上挂着公交车司机的帽子和夹克。
他们走进门右边的起居室。这是一个舒服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台很大的彩色电视机。一张菲利普盛装准备接受文学学士证书的照片摆在壁炉台上。普利姆罗斯在门口徘徊,显然,他是在琢磨接下来该拿他们怎么办。
阿曼达提出了食物这个话题,这也算是帮他解决了难题。他也没吃饭呢,于是,在阿曼达的组织下,共同准备晚餐的努力消除了任何可能的窘境。
分派给杜戈尔的任务是买葡萄酒,阿曼达和菲利普则负责热一下普利姆罗斯太太摆在餐桌上留给儿子吃的丰盛的炖菜。
杜戈尔买了一瓶法国罗纳河谷区产的葡萄酒和半瓶格兰菲迪酒。如果麦芽威士忌无法将夜晚变得轻松起来,那么就没什么东西可以达到这个效果了。他回来时,阿曼达和菲利普在厨房里。菲利普已经脱掉了那件芥末黄色的粗花呢外套(杜戈尔怀疑他是不是没别的衣服可穿),还把袖子挽了起来。他的发卷逃离了发蜡的监狱,向四面八方支棱着;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成了粉红色,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他手上攥着一瓶雪利酒,正给阿曼达讲去年在牛津大学举办的纪念舞会。他看上去很开心。阿曼达用勺子搅动着炖菜(闻起来好极了),很普通的围裙只要穿在她身上就感觉是迪奥设计的。
他们坐在餐桌旁喝着威士忌,炖菜也热透了。听人劝的普利姆罗斯放弃了雪利酒,转而选择更烈的酒,杜戈尔没想到,菲利普的脸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变得更红了,嗓门更大了,整个人也更快活了。他听任阿曼达和菲利普聊天,渴望听到前者对后者的看法。(后者对前者的看法显而易见。)他感觉威士忌在起作用,没想到自己这么累。威士忌之后是葡萄酒,还有大碗的炖菜和咖啡。等到他们转了一圈再喝威士忌时,三个人的身子已经沉沉地靠在桌子上了。
杜戈尔的胳膊肘搁在菲利普母亲留给他的一张纸条上:星期六牛奶账单(应该是三点五二英镑)。洗好的衣服放在冰箱旁边——星期一早晨把脏衣服放到后门外……亲爱的,照顾好自己。这就是正常状态,在这个世界里,星期一跟在星期日后面出现。对杜戈尔而言,过了一个从两方面来说都不像能迎来星期一的周末后,这一状态似乎具有无限的吸引力。有个妈妈也挺好的……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脆弱到想哭。醉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时,他想起了母亲,他十一岁时,她去世了。阿曼达和菲利普正在谈论“肯伍德石楠荒上的霍尔拜因家族”,他努力在其中贡献了几句评语。(“人们对自画像的评价过高。”菲利普说,令杜戈尔惊讶的是,他发现阿曼达由衷地表示同意。)没有他,他们俩相处得也很愉快。不,他没有吃醋,谁会吃“小便夫人”的醋?杜戈尔决定冷静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他希望脑子里那层如薄雾一般的酒精可以将问题简化。
他把主要问题一个个列出来。首先,钻石已经拿到手了。第二,把它们变现需要时间。杜戈尔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阿姆斯特丹是他们该去的地方,他在那儿只有一个朋友,那个人有个熟人和黑社会有联系。可惜的是,这个朋友正关在监狱里。第三,李会跟踪他们:他们不只是他的商业竞争对手,还打击了他的自尊心。第四,尽管今天发生了一些事,可是李仍有可能把他们视为外行——他相信只靠自己就能对付他们。(也有可能需要泰纳的帮助,既然他已经卷进来了。)接下来,当醉醺醺的杜戈尔用手指蘸着一滴洒在酒杯边画出一条螺旋线时,他认为,李是唯一不得不令他们惧怕的人。
当杜戈尔想明白这一点后,他们面前就摆着两个选项:一、躲起来不让李找到他们。潜伏在这里,或者国外的某个地方,盼望有一天可以把钻石变成现金后继续生活下去,再等到他们相信李已经对他们不感兴趣的那一天。问题在于,他们永远不会有安全感。永远。即便是金钱也无法补偿这种无限期死缓一样的生活。
另一种选择是采取攻势。这意味着,虫子要转身,假装自己是食肉动物;这意味着,为了内心的安宁和过得去的银行存款,去冒失去一切的风险。
这意味着蓄意杀死李。这么做在技术上有难度,非常不切实际。当然,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予以考虑。
杜戈尔往三个杯子里倒了格兰菲迪酒,接着,又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少许的水。普利姆罗斯像一只胖胖的猫头鹰,一脸困惑地看着杜戈尔,好像他忘了这里还有杜戈尔,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菲利普,”杜戈尔严肃地说,可是,疯狂的笑声却从肚子里涌出来,“你一定要记住,在睡觉之前把脏衣服拿到后门外面去。”
这一晚过得比杜戈尔想象得快,睡觉时已接近午夜。如果换作别的场合,他会从男主人啰里啰唆且非常微妙的谈话方式中获得单纯的快感,因为后者在放他们上楼之前提出了两个很难的问题——菲利普性格中的圆滑老练阻碍他单刀直入。杜戈尔和阿曼达打算睡在一起吗?如果是这样,他能相信他们不在他父母的双人床上留下令人难以启齿的尴尬证据吗?杜戈尔以同样转弯抹角的方式让他相信,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显然,菲利普听到第一个答案后很愤怒,这是杜戈尔想象出来的吗?)接着,他们站起身,并决定将收拾餐具的活儿留到第二天早上。
菲利普领着他们上了楼。一定是海拔的变化加速了酒精反应,菲利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着真揪心。突然,他向后一歪,差点倒在阿曼达身上。他给他们指了一下洗手间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在盛脏衣服的洗衣篮上,并表示出讨论斯宾诺莎的决心。就在这时,杜戈尔卑鄙地逃走了,留下阿曼达收拾残局。他的借口是,得赶紧下楼把行李从车里拿出来。
回来时,菲利普的房门关着,男主人应该就在门后面。杜戈尔问阿曼达怎么应付的,阿曼达如此作答:“哦,你知道的。”这个完全没有重点的回答意在表明她不希望杜戈尔继续问下去。他们一起去了洗手间,只刷了三十秒钟的牙就决定放弃这些日常的习惯。他们回到菲利普父母的卧室,脱掉衣服,爬上床。阿曼达甚至没有卸妆和梳头发。
杜戈尔关掉床头灯,黑暗将他们包围。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透过薄薄的墙板,他们听见菲利普的房门开了,传来脚步声。接着,洗手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是遥远的干呕声。
“哦,可怜的羔羊。”阿曼达心不在焉地说,“上帝啊,躺在床上的感觉真好。威廉,我们该怎么办?”
杜戈尔把对睡眠的需求放在一边。不能再回避了:他早晚得和阿曼达谈一谈。突然,他记起来了。
“我们还没看呢。那些钻石。”
他再次打开床头灯,吃力地爬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堆了一团衣服的椅子旁。他把那个皮香肠从裤兜里解放出来。脱衣服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凸起的东西了,但是没多想,这说明了他有多疲惫。他又想了一下,在阿曼达的化妆包里找到一副指甲剪。
杜戈尔光着身子坐在床边(这体现了普利姆罗斯家的中央供暖系统的情况),从香肠的一端挑开缝线,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看后,他和阿曼达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
弗农·琼斯的遗产由未镶嵌的钻石组成,此外别无他物。所有的钻石都经过切割,从里向外冒着光,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虹。最大的石头有小孩玩的弹子球那么大。阿曼达伸手把它拿起来。
“如果这不是真的钻石,我都不知道它会是什么。”
“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杜戈尔感觉这种怀疑主义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认定为钻石。”
阿曼达打了一个哆嗦。“收起来吧。是不是钻石无关紧要,我们还是要面对同样的问题:李。”
杜戈尔把那些石头一颗一颗装回袋子里。这种消遣为他拖延回答时间找到了借口。终于,所有的石头回归原位了,他把那个口袋扔在床头柜上。
“‘小便’——菲利普——可能会对我们有用。”
“为什么?”
“李不认识他。如果李跟着我们来到剑桥,让菲利普帮我们买东西什么的可以降低风险。”
“可是,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菲利普吗?我们做不到将真相脱口而出。”
“做不到。”杜戈尔同意她的说法,“不过,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他很容易上当,特别是涉及你的时候。真正的问题是——”他伸手够烟,因为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我们怎么才能解决被李跟踪这个问题。以黑社会的标准,他的手段并不高明。可是我们碍了他的事,他很可能想……嗯,杀了我们。特别是当他发现我们手里有钻石的时候。他知道我们不敢报警。”真奇怪,他思考着:英格兰似乎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国家,然而他们正在这个国家里打一场私密的内战,与此没有直接关联的人不会受到丝毫的干扰。他想知道,他们身边是否还有其他无政府主义的表现。
阿曼达说:“摆脱这种处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李。”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默平淡而空洞。杜戈尔想,这话语如同一支商队穿行在沙漠里。发帘又把阿曼达的脸挡住了,她的声音因此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要么我们杀了他,要么我们藏起来,等他杀了我们。”
“自从我发现甘波的尸体,是不是发生了一连串的事?这是一种反比——”
“威廉!你又在说蠢话。我们说的是——”
“经过仔细考虑的意外杀人?”杜戈尔低头盯着自己的大腿:白皮肤上长着黑毛,看起来好像不属于他,“不,当然不是。谋杀。”
“好了,现实点儿吧。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不容易啊。而且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这样,威廉。太危险了。”
“太他妈的了。”
杜戈尔回到床上,关了灯。阿曼达头一次想让他用胳膊搂住自己。她哭了一声——哭声如此轻柔,仿佛这是必须走的过场。接着,她的呼吸开始均匀起来,缓缓进入安详规律的睡眠节奏里。
杜戈尔躺在那里,醒着。压在她身下的左胳膊睡着了,其余的部位都醒着。他浑身燥热,不通情理地责备起普利姆罗斯家的暖气。洗手间的门关上了,他听见菲利普疲倦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尽管阿曼达就在身边,他却感觉自己如此孤单,如一位身处电影院的盲人。当然,银幕上放的是一部无声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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