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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矛的矛,局台的台

        这酒,喝的时候不会让人一下子燃烧,酣饮过后,也不会因为身心倶疲而让人起戒酒之想。不急不躁,是酒的酿造,也是这酒的品性。于是,进入不温不火的中年,自然就慢慢爱上了茅台。

        如果是白天,应该是一只水晶玻璃的杯子,在明亮的光线下,有点滑腻的酒浆倾倒进去,浅浅的带点颜色,在杯中微微溱动。从透明的杯壁里面,透露出那特别的质感:是圆润的,冥想一般,比所有的白都多含蓄和折射了一点世界的颜色,又比白色之外的所有颜色都空灵,都若有若无。

        这就是中国的好酒,叫做茅台。

        当然,最好是黄昏,或者渐深的夜,那就换一只薄胎的象牙白瓷杯,开瓶,续壶,且让暗香盈座,再将酒浆从容倾入杯中,有些朦胧的光线下,酒的颜色与杯子的颜色浑然一体了,像一块温润的玉。要生烟了,要在人的身体里面发生些奇妙的转化了。是相关肉体的转化,也是相关精神的转化——是灵肉共舞的转化。

        举杯吧,茅台。

        茅台的名字本身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举杯之时,就会想,香茅的茅,高台的台。香茅的香是浮动的,高台的高是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的。两个字,暗含了酒应有的品质与境界——或者说是应该给人的启发。

        不是所有酒都能有这样的品质与境界。

        所以,三个满杯之后,除非真有酒量,就不要再劝干杯,不要再说劝酒的套话,应该开始浅斟低饮。记得一次去外地,几个朋友聚集起来为我接风。知道我喜好这种酒的都带了这酒来,以至于最后桌上的茅台竟有十来瓶。幸好作家莫怀戚教授也在座,对这种现象他进行了严厉批评。他说,老总们,成功人士们,茅台不可以这么喝,爱喝也不能这么喝,有钱也不能这么暴殄天物。于是,大家听他的,一桌人,两瓶,而且一律换最小的杯子。终席之时,大部分人都恰到好处,于是都真心夸奖莫教授是真正的风雅之人。

        几年以前,我请一个叫兰迪斯的美国人喝中国酒,不是茅台,但也是名酒,另一种名酒。一杯下肚后,他感到了燃烧。此人是一个幻想小说作家,同时也是美国航空航天局的专家,某年上火星的叫做“漫游者”的小探测车的某一部分就出自他的设计。兰迪斯在感到“液体在胃中和血管中翻卷着燃烧”,以为“这么强烈的东西可以用于发射火箭”,于是他要火柴,关灯,把一杯酒点燃。酒当然就轰一声着了,升腾起一团幽蓝的火苗。这位实证主义的科学家得到了预想的实验结果,却不肯再喝了,怕一肚子酒时被点着了的火箭一样被发射到天上。从纯技术的角度讲,人成为火箭当然能体会到腾云驾雾的效果,如何降落却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明代的时候,一个叫万户的中国人曾经把自己发射到天上去,在空中他体验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降落时把自己摔成了一个肉饼却是不争的事实。兰迪斯作为一个航天科学家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捂着杯子不肯再喝了。

        这个故事的意思大致是说,大部分人喝酒,最后都是被酒精燃烧。这个故事也是说,大部分的酒,就是把人交给酒精去燃烧。燃烧中的那种状态某些时候自然也是人生中的一种需要——让人短暂地超越一下现实与自我。但燃烧多了,人们也发现一个事实,就是短暂超越后,一觉醒来,忍着脑袋和胃的难受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与自我之中了。沮丧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宿醉后的难受总是双重的,从肉体到精神。或者说,受创的不仅是身体,精神有时反而会承受比肉体更甚的重创。

        我这样的人,在席间,大多数情况下很难只喝一些果汁与矿泉水。如果中餐,也很难接受啤酒和红酒,所以才要寻找一种不是一味只在胃和脑子里燃烧的酒。以后能否找到更好的不好说,但到今天为止,只要胃里贪的还是这杯中国白酒,那首选自然就是茅台了。迄今为止,所以没到每喝必茅的程度,经济原因当在其次,端的还是因为好多场合的茅台都不能让人放心。前些时候去茅台酒厂参观,看红砂岩的岸边青碧的赤水河流过,酿酒的味道将山中的镇子淹没。酒厂的人带着我在厂区了解工艺流程,不说那一二三四五六七道酒的互相勾兑,又如何大罐封藏,单只是端午制曲重阳窖酿,那古典的程序也已经令人回味悠长。

        于是明白那酒入口过舌,在喉咙里珠圆玉润地滑下,不曾像小火球一样张开许多小毛刺扎人是什么道理了。于是也明白那酒到了胃里不轻易翻江倒海,小醉醒来,脑袋也不那么沉重是什么道理了。总之,这酒,喝的时候不会让人一下子燃烧,酣饮过后,也不会因为身心俱疲而让人起戒酒之想。不急不躁,是酒的酿造,也是这酒的品性。于是,进入不温不火的中年,自然就慢慢爱上了茅台。

        那酒的能量通过肠胃与血管走遍身体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赤水河如何在曲折深致的峡谷中穿越。高处是风在推动,风中轻舞的是高粱的精灵,是麦子的精灵,是的,风中轻舞的正是谷物的精灵。在那些错落的台地上,所有谷物往土中深深扎下根子了,饱吸了高原红土的精华。就这样,上升的上升,沉淀的沉淀。好酒就能这样,让人轻盈,饱满而又沉静,有充足的能量等待转化,如此这般站在顺河谷流动的风中,站在赤水河岸的晚霞下,感觉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株高粱,一株等待着能量转化奇迹的高粱。

        我想,真正的醉酒就应该是这样,能够敞开紧锁的身体与感官,像麦地一样在风中随意起伏,像水一样恣意流淌,随物赋形,像自由这个词还没有发明出来以前,就感觉到了这种状态一样。

        我想,醉去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仿佛在五谷杂粮丰盛成长的土地中奔跑,比风还高还灵敏。或者,双脚被水与红土所黏滞,呆立在那里,成为一棵庄稼,一棵将来可以入窖发酵的庄稼,从土中把水,把养,把地精抽起来,往上输送。上面,正在灌浆的穗子,日益沉重,众多的子房正在把地精与日华混合,把最沉重与最轻盈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最轻的是光,最重的是矿物质,奇妙的化学反应把这一切混合起来,把一个个子房鼓涨得像初孕女子的胸腹。

        喜欢喝酒,又常常期望一种不被肉腻死,不被酒烧死,不被废话淹死的喝法,这个想法要得以实现,除了喝法与喝酒的人,真还得有一种够格有品的酒,我想有了茅台,这想法就庶几近之了。

        小醉之后,还可以念念叨叨:香茅的——茅,高台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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