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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站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哪里知道,在两层军毯覆盖下,九四一部队的“中枢神经”在高强度运行中。

        陶坷回到电话站,才知道敌情很有些紧张。

        侦察连抓到一个越南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个铅笔头,一张草草画出的地图,图上标明了九四一部队指挥所的位置。审讯结果,他供出自己是附近班通林场的青年冲锋队员,敌人准备当天夜里来偷袭指挥所。司令部通知说,机关留的警卫部队很少,不能分散使用,要求各单位加强警戒。还特别通知了总机班,一定要严格控制声音灯光,避免暴露。

        连里干部都下去了,总机班一切只能靠自己应付。不过女电话兵们并不显得那么着慌。不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班长哪!

        班长严莉今年二十二岁,是总机班的大姐,脸微微有点黑,黑翠黑翠的。她在班里的地位,多少像是她在家庭里所处地位的延续。严莉弟妹多,爸爸妈妈管不过来,干脆撒手交给老大来管着。严莉从小就当上了“班长”。

        爸爸是团职干部,照规定应该吃中灶的,他除了偶尔陪陪客人,从不到中灶食堂去就餐,总是把饭打回来,孩子们都可以分到一点好菜吃。从第二个儿子出世,爸爸的薪金再没有涨了,生活上不能不精打细算。在大女儿的统筹安排下,他们家竟然并不比谁家显得紧张到哪儿去。人家的孩子穿衣服,老二接老大的,老三接老二的。严莉的衣服谁也接不上,她脱下身的,就实在不能再补再改了。每次分到各人名下的糖块冻柿子什么的,大姐总是留着自己的一份,过后不定会便宜了哪一个小的。严莉在家庭中的作用,形成了她实际上的一家之长的权威。弟妹们不怕爸爸妈妈,全都怕着大姐几分。

        严莉把管理弟妹们的艺术运用到总机班来了。别人遇事可以耍点小脾气,她不行,她必须把自己的气性掩盖起来,从不发火。班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分派公差勤务公平合理。赶上谁当班的时候有点私事,悄悄向她请个假,她就悄悄顶上去,多值一班。发生了什么纠纷摩擦,她拿出当大姐的权威,召开班务会民主一番,谁对谁不对当面“吵”清,决不马虎了事。人们知道,当得下女兵班班长不简单,等于她在统领着一个特种兵团。

        越南人可能来袭击,电话站当然是一个突出的目标。总机原是设在一个茅草棚子里,人来人往都看得见的,大家都焦急地说,要赶快转移到隐蔽的地方去才好。

        “不用动,照常工作!”严莉沉着地说。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严莉才悄悄地布置,人员全部撤出草棚子,把总机转移到一个防炮洞里。如果白天转移,不是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吗?防炮洞是就着土坎挖的,挖进两三尺,向左右发展,对称构成像猫耳朵一样的两个藏身的窝窝,战士们习惯叫做“猫耳洞”。此处有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严莉又叫把电话线从老远就开始埋设下去。所以,就是到了跟前,你也看不出这里是一个电话站。

        总机班派出了自己的警戒哨。有人主张,除了值机的人,其余人全部去站哨。严莉说:

        “用不着,该睡的还是睡,换着班来。仗不是打一天两天,日子长啦。”

        她只派了陶坷和杨艳两个人担任警戒。班里唯一的一支冲锋枪交小陶使用,杨艳拿着两颗手榴弹。班长交代两名哨兵说:

        “你们就绕着总机附近游动,不要乱走,以免和其他单位的巡逻哨发生误会。要找暗处站着,不要总在月光下面。有什么动静先问口令,可别慌慌张张地就开枪。问口令嗓门尽量粗一点,别让人听出来是女的。”

        严莉自己担任今晚守机。要准备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一面战斗,一面坚持通话。“猫耳洞”里直不起腰来,只能把二十门交换机摆在地下,窝憋着工作。机子上不能开灯,号牌掉了看不见,全靠用手指不住地去触摸几排号牌,接转通话。为了完全控制声音,严莉用两层军毯,连人带机子一起蒙了个严严实实。电话站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任何声息。哪里知道,在两层军毯覆盖下,九四一部队的“中枢神经”在高强度运行中。

        严莉不停地在高声呼喊着,呼喊着。部队向敌人侧背穿插过去,发展很快,电话线路一再延伸,已经远远超出了有效通话距离,虽然加了“增音”,通话质量还是很差。往往下达命令指示,或是向上报告重要战况,要由严莉从中传送。她讲了一遍,怕有什么不准确,又复述一遍。忽然觉得喉咙里咸咸的,有股腥味,知道嗓子出血了。几个女电话兵嗓子全都喊坏了,带来的清音丸已经吃完,没有什么防治办法。多喝水会好一些,偏偏这附近山地也没有活水,找到一片积水,尽是小虫子在翻上翻下的,放几片净水剂澄清一下,那种怪味让人打哆嗦,喝不进去。

        总机班有一个奇妙的发现,凡是折断了青竹子,靠根部的几节里准定会聚存了水分。在竹节旁边穿通一个洞洞,就可以接到几口又纯净又清凉的水。这是很珍贵的,很不容易弄到。严莉晃了晃她的水壶,还存有一点清竹水。拧开壶塞儿,想喝几口润润喉咙。但她只是漱了漱口,吐出带血的水,又拧紧了壶塞儿。水得留着,说不定班里谁又发高烧,或是受伤,一点水没有哪能行呢。

        这天特别闷热。严莉一整夜钻在猫耳洞里,又蒙在两毯子里,她热成什么样子,可以想象。第二天别人来换严莉的班,看见她像是刚刚参加了泅渡训练上来,人已经瘦了一圈儿。她摘下耳机,简直可以倒出水来了。

        是谁发现严莉额头上爬着一条旱蚂蟥。经人一说,严莉尖叫起来,她跺着脚,紧张得不知怎么是好。女兵们叫她别乱动,帮她脱下衣服来找,找到十多条。手指头缝里还隐藏了一条,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吸饱了血的蚂蟥,圆鼓碌碌的,拍打几下就掉了。还没有吃饱的,怎么也弄不掉,又不敢硬扯硬拽,怕扯断了,留下一半更难办。忽然想起来,出发前连里介绍过对付蚂蟥的办法,跑去找人要了一支纸烟来,点着了对着蚂蟥熏,不一会儿,它们就蜷曲着掉下去了。

        陶坷和杨艳担任警戒,因为人太少,巡逻一整夜没有人换哨。拂晓,陶坷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弯着腰向这边摸过来。她忘记了装成男人的声音,尖着嗓子喊了几声口令。对方不应口令,还在往前来,小陶开了枪。她没有打过冲锋枪,不知道控制快慢,手指一动,一梭子弹出去了一大半。

        警卫部队的一位排长听到枪声,带着几个战士赶来了。在树棵里搜索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抱怨陶坷说:“怎么搞的,为什么乱打枪?”

        “我看得清清楚楚,像是有几个人……”陶坷为自己辩解。

        “既然你看得清清楚楚,嘟嘟了大半梭子,怎么没看见你撂倒了几个敌人?肯定是你自己紧张过度。”排长很不客气地教训了这个女电话兵。

        杨艳嘴很硬,说我也听到了有响动,听得真真的。打着没打着敌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开枪是对的,你不能说我们乱打枪。等警卫排长他们走了,总机班悄悄议论,杨艳才说,其实我什么响动也没听见,八成儿是小陶看晃了眼。

        第二天早上,把总机从猫耳洞搬回棚子里去。忽然,是谁“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总机棚背后有一具越南人的尸体。这是一张孩子脸,最多十六七岁。他胸部完全浸泡在血泊中,两手紧攥着四枚揭掉了盖子的手榴弹。事情很明白,他是中弹以后坚持冲过来的,已经到了离总机棚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如果他还剩有一点点力气,一定会把四枚手榴弹扔进棚子里去的。陶坷没有看错,和这个年轻的越南人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他们撤出战斗很及时,丢下一名英勇的战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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