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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樊楼灯火

        樊楼位于皇宫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坐南朝北,西临东华门大街,北朝大货行街。这里最初是大商贾贩鬻酒肉和白矾的交易点,后来有精明商人看中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在此盖起了酒楼,称为白矾楼,又称矾楼,日久天长则讹传为樊楼。外地来汴京的人不太明了其得名的来由,想当然地以为“樊”是酒楼老板的尊姓,其实樊楼有两位大老板,一位姓李名稍,即大名鼎鼎的开封第一首富,一位姓孙名赐,均与樊姓无干。

        樊楼有五座楼宇,灰瓦青砖,雕梁画栋,分别称东、西、南、北、中楼,各高两层,巍然耸立。东、西、南、北四楼的高处搭有飞桥,与中心的中楼明暗相通,是以五座楼虽各自独立,楼上酒客却能借助桥栏在不同楼间往来游弋自如。

        阁楼里面的陈设既富丽又典雅,底层的主廊是散座,酒楼行话称其为“门床马道”,档次不高,凡是有身价有来历的客人都往楼上招呼。二楼天井的两廊均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包厢,称为“小阁子”,五座阁楼加起来总共有三、四百个小阁子。

        东京时兴以妓伴坐侑酒,又有数百名酒妓浓妆艳抹,聚于主廊檐面上,等待酒客呼唤。每每夜幕降临,樊楼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笙簧聒耳,鼓乐喧天,望之宛若神仙洞窟,成为开封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京师蜡烛价格比油灯贵出许多倍,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官僚家里也点不起蜡烛,以致皇帝常有赐臣僚巨烛之举。樊楼却是财大气粗,消费惊人,每晚仅蜡烛一项,便是一大笔开销,为其供应蜡烛的商铺也因此发了大财。

        此刻正值灯火凝眸之时,五座楼顶的每一道瓦楞间各燃放了一盏莲灯,将樊楼点缀得分外明媚。樊楼主人李稍白日在博浪沙遭遇的凶险搏杀竟没有投下丝毫涟漪,酒客如蚁,专门负责换汤斟酒的妇女往来穿梭,忙得没有丝毫空闲。大酒楼习惯用女子作酒保,个个腰系青花手巾,绾着高髻,称为“焌糟”,虽不及酒妓们妖娆美艳,却别有一番风情。

        一名二十来岁的绛衣女子正站在中楼散座堂前说书。她名叫庞丽华,是专事说书的路歧人,身材娇小玲珑,模样还算端正,只是比起廊下那些十五、六岁的妙龄酒妓来,年龄明显要大出许多,在这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中,多少显出了几分强颜欢笑的老态。

        只见庞丽华将手中鼗鼓“咚咚”摇了几下,曼声道:“那秦蒻兰号称江南第一美人,有着绝世容貌,更能弹一手好琵琶,她主动投怀送抱,陶尚书如何能不受诱惑?当即坠入韩熙载事先安排好的美人计中……”

        她所讲的正是本朝已故礼部尚书陶谷数年前出使南唐、为南唐大臣韩熙载设计戏弄的故事——说的是大宋礼部尚书陶谷奉命出使南唐,见到国主李煜时态度甚是倨傲无礼,南唐君臣都很气愤,却因不敢得罪大宋而无可奈何,只有大臣韩熙载说他有办法整治陶谷,于是派侍妾秦蒻兰装扮成驿吏之女到驿馆接近陶谷。秦蒻兰容貌绝世,又有意编造悲苦身世,陶谷又爱又怜,遂入圈套。他怜悯秦蒻兰“际遇”,甚至有意娶其为妻,还填了一首《风光好》的艳词以表心意。几日后,南唐再设宴会招待陶谷,陶谷不肯饮酒,颇有正人君子派头。韩熙载于是唤秦蒻兰出来劝酒,陶谷这才知道中了美人计,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段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名为《赠词记》,是汴京酒客最爱听的一段说书。虽说陶谷作为有损大宋国体,然而自古以来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秦蒻兰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才色双绝,如何不让人心动?只可惜红颜命薄,这位人见人爱的尤物最终卷入了一起离奇命案,落了个投河自杀的下场。

        每每讲到秦蒻兰最后的结局时,庞丽华都会怔怔落下泪来,她不但完全投入了情节,而且从女主人公的际遇中忧虑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而听书的酒客们见到这一幕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拍桌大叫道:“有巴!有巴!”然后照例掏出几文钱来交给一旁伺候的焌糟,打赏给庞丽华。

        那焌糟名叫唐晓英,忙用木盘一一接了赏钱,走过来交给庞丽华道:“有二十好几文呢。可惜得有一半交给樊楼当作进酒楼说书的楼价钱。”

        庞丽华凄然一笑,将铜钱一枚枚拣起来,收入一个小小的钱袋中。唐晓英见她面色甚是疲倦,忙道:“丽华姊姊,不如你先回去。今日寒食,你等的那人怕是出城扫墓,不会来了。”

        庞丽华也觉得今日酒客实在太多,灯光人影纷纷济济,晃得她头晕眼花,便道:“也好,若是他来了,你告诉他我先回家了。”招手叫过正坐在台阶下仰望楼上灯火的女儿,道,“小娥,咱们先回家吧。”

        那小娥约摸五、六岁年纪,甚是乖巧,跳过来问道:“那位叔叔不是还没来么?”庞丽华道:“小娥乖,叔叔有事,来不了了,咱们回家吧。”

        唐晓英忙道:“正好今日看大门的小厮是个熟人,我跟姊姊一道出去,跟他说说,看他能不能不收你今晚的楼价钱。”庞丽华迟疑道:“好是好,只是不合规矩,万一被人知道告发,你可就惹下麻烦了。”唐晓英笑道:“我不说,你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

        正说着,一名焌糟奔过来叫道:“丽娘别急着走,我刚在西楼斟酒,一间大阁子的官人提到想听人说书,我特意推荐了你,他叫你上去陪酒呢。你也知道寻常百姓上不了西楼,运气好的话,随手打赏的钱可就够了你好几个月的说书钱了。”

        因为从西楼俯瞰下去即是皇宫大内,出于安全的考虑,樊楼从不对外开放西楼,也不准普通士民登楼,能上西楼阁子饮酒的不是达官,即是显贵。庞丽华在樊楼说书已久,自是清楚这一点,只是今晚凑巧带了女儿进来,不免有所踌躇,道:“丁丁,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是酒妓啊。”

        唐晓英也道:“是啊,你不知道么?丽华姊姊是沾不得酒的,碰一点就会全身起疹子。”丁丁笑道:“放心,我已经说过你不能饮酒了,那官人只想听你的说书。”

        庞丽华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丁丁道:“主人是位极年轻的郎君,顶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丽娘还怕他对你怎样么?你若还是不放心,我跟晓英换班,让她上西楼服侍,如何?”唐晓英喜道:“这样子最好。”又问道,“能带小娥一道去么?”丁丁道:“没问题,我跟把守的罗锅儿说一声。不过小娥不能进阁子,你可以留她在我哥哥那里。”

        庞丽华为女儿刘娥治病欠下了巨债,急需一笔钱还债,心中确实对丁丁所称的巨额赏钱有所期待,又听说能带女儿同去,便应承了下来,牵着女儿的小手,与唐晓英一道跟随丁丁往西楼而来。

        西楼有许多阁子灯火通亮,不时有觥筹交错声传下来。一楼散座中分坐着不少人,不过只是静静坐着,不敢轻易走动,应该是楼上达官贵人的随从。相对于其它四楼市井一般的喧嚣鼎沸,这里可以说得上十分安静冷清了。

        丁丁向门前把守的小厮罗锅儿说明了情形。罗锅儿压低声音道:“原来是八号阁子的那位小官人,他姓李,并非中原人氏。你们可得小心伺候了。”

        唐晓英奇道:“姓李,又不是中原人氏,莫非是南唐的使者?”罗锅儿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第一次来樊楼饮酒的时候,陪同的是鸿胪寺判寺事。”

        鸿胪寺是主管民族、外交事务的机构,既然是最高长官判寺事陪同前来,那么这人在本国的身份一定相当尊贵了。

        唐晓英道:“不对呀,先前南唐国主的弟弟郑王李从善出使汴京请和时,已经被官家下令扣押,软禁在汴阳坊中。难道那国主李煜傻呼呼地又派了一个弟弟来?”

        旁人可没有她这般联想和见识,丁丁也不耐烦听下去,见庞丽华正往脸上扑粉,忙催道:“丽娘别再扑粉了,快些上去吧,别让李官人久等。晓英,你可千万别再犯火爆娘子的脾气,又做出冒犯客人的事。记住了,你现在的身份是焌糟,不是酒妓,可别老窝在阁子里不出来。”

        东京惯例,酒妓陪酒是自愿行为,只管伴坐陪酒,不涉及买欢和肉体交易。然而当那些酒客喝得满脸通红、分不清方向时,手脚往往就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美貌的酒妓身上摸去求欢。虽然酒妓可以明里拒绝,可又有绝对不能开罪客人的规矩,为了保住饭碗,往往只能忍气吞声。当然酒客云雨后也有钱物赏给酒妓,两下并不吃亏,这已经是樊楼公开的秘密。唐晓英原本是一名酒妓,只因忍受不了酒客时不时的动手动脚,才改行当了收入低微许多、也辛苦许多的焌糟。偏偏她为人正直仗义,在看到一些酒妓极不情愿地被酒客扑倒时,总是忍不住上前相助,由此落了“火爆娘子”的名头,差点因此被赶出樊楼。

        唐晓英笑道:“放心,眼下小娥治病需要钱,我不会再那么冒失了。”当即上楼来,将刘娥放在楼梯口的储酒间里,交给酒厮丁大,自己领着庞丽华来到楼上八号阁子。

        那阁子里只有三人,西首正中案前席坐着一名黑脸少年,旁侧坐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另有一名小厮正陪着笑脸站在一旁奉承,却是个熟脸,小名呆子,人其实一点也不呆。跟庞丽华一样,呆子并不是樊楼的人,只每日晚上拿些果子香药混进来叫卖,也帮酒客跑腿,做些买物命妓、取送钱物的杂事,因模样俊秀,口齿伶俐,善于迎合,很得客人欢喜。

        那黑脸少年见有人进来,问道:“这位绛衣娘子就是丽娘么?”庞丽华忙上前道:“丽娘见过二位官人。不知道二位官人如何称呼?”

        那少年甚是爽直,指着一旁一只脚凳道:“我姓李,这位是张先生。丽娘只管坐下,将最拿手的故事一一说出来。”

        一旁呆子笑道:“丽娘今日可算是遇到贵人了。小的刚刚给李官人随意讲了讲汴京的来历,就得了两吊赏钱呢。”

        那中年文士张先生先站起身来,取出一串金珠,递到庞丽华手中,笑道:“我家主人最爱听故事,烦劳娘子今晚多说一些给他听。”

        庞丽华见那金珠颗颗有蚕豆般大小,总共是十来颗,给女儿治病是绰绰有余,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声道:“多谢官人。”

        一旁唐晓英瞧在眼中,既为庞丽华高兴,又不禁暗暗称奇,心道:“久闻江南富庶,民风糜软,这二人虽出手大方,却完全不似江南人。尤其那黑衣黑脸的少年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头发带着褐色,莫非……是党项人?”

        又听见张先生笑道:“说得好了,我家主人还有重赏。不过最好是说些跟本朝有关的故事。”庞丽华道:“是。”坐到一旁,选了一段本朝名将王全斌、曹彬率六万大军平定后蜀的故事,鼓起精神,晃了两下鼗鼓,说唱了起来。

        唐晓英本待留在阁子中,忽见那张先生挥了挥手,只得退了出来。刚出来廊中,便见隔壁六号阁子绣帘一掀,香气漾开,旋即伸出一张白皙如玉的美人脸来,粉红樱唇一张,娇滴滴地叫道:“喂,快些给这里再送两瓶酒来。”。

        唐晓英认得她,她名叫蔡奴,是小姐中的行首,妓女中的楚翘,也算是樊楼常客,当然从来不是她独自前来,总是那些权贵们带着她来。几年前,曾经有位沈姓富豪为了讨好追求她,来到樊楼后当场以蔡奴的名义付下在座所有酒客数千人的酒钱,成为震动京师的艳闻盛事。轰动之程度,只有十年前后蜀国主孟昶与他那位倾国倾城的妃子花蕊夫人被押进京师献俘时才能相比。从此,蔡奴成为汴京第一名妓,每日赶往鸡儿巷求见者络绎不绝,但蔡小姐却有自己的眼光和底线,能入其门者少之又少。

        唐晓英应了一声,匆忙奔到楼梯口的储酒间,见刘娥正乖乖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便向管帐的酒厮丁大领了两瓶酒,出来时正撞见楼主李员外的心腹小厮阿图领着三名男子上来。

        阿图陡然见到唐晓英,颇为惊讶,问道:“英娘如何来了西楼?”唐晓英道:“嗯,这个……”阿图不及询问更多,只道:“这几位是员外的贵客,可要好生招待了。”唐晓英道:“是。”

        阿图回头向三名男子陪笑道:“三位郎君请随英娘到阁子入座,酒菜立即奉上。小的还要去看看我家员外回来没有,先行告退。”

        那三名男子正是张咏、寇准和潘阆。他们进城后被阿图径自领来汴阳坊的空宅中安置,王嗣宗则去投奔在汴阳坊当坊正的族叔王仓。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后,阿图先领着三人步行来到汴河正中的州桥,等着看河灯夜景。

        州桥是一座石桥,桥柱均是青石筑成,上面雕镌海马水兽飞云形状,栩栩如生。桥拱低平,禁止舟船通过。桥西两岸还各立有巨干铁枪数条,正有禁军军士将连接铁枪的铁索横绞上水面,这是为了防止失火舟船顺流而下,损毁州桥桥墩及州桥正对的大内御街。

        所谓御街,顾名思义,就是专供皇帝出巡用的街道。这条街道宽二百余步,长七、八里——北起皇宫正南的宣德门,笔直向南,经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都进奏院、都亭驿、开封府等重要官署后,到达州桥。再经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后,到达内城朱雀门。出了内城继续往南,经过延真观、太学、五岳观、看街亭,到达外城正门南薰门,御街主干道才算结束。因为正对大内的缘故,南薰门不准寻常百姓殡葬车舆出入,但却规定民间运抵京师的猪羊必须由此门进京。因京师人口庞大,每日从早都有人赶着猪群出入南薰门,多则万只,少也有数千只,只有十数人驱逐,从无有乱行者,可谓汴京一大奇景之一。御街正道两侧挖有御沟。御沟中尽植莲花,两旁一边栽种柳树,一边种满桃李杏梨,杨柳依依似绦,杂花相间怒放,望去宛如锦绣。御沟外侧则是御廊,允许市民商贩在这里做买卖。

        张咏等来到州桥时,才明白阿图为何一定急着先带他们来游御街了。原来御街正道平时只对一定品衔的权贵开放,新科进士唱名赐宴后也可以享受一次“御街驰骤”的待遇,寻常普通百姓要想到正道上走一走、跑一跑,就只有等寒食、新年以及皇帝生辰这样重大的节日了。

        但见御街上有成千上万人争相来回往来,只为能多在御道上走上几步。虽然这种情形在张咏等人看来有些可笑,甚至有点疯狂,但那些士民个个满面红光,写满了兴奋与快乐的真实。御街两边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州桥东北侧的大相国寺前有大象表演,更是游人嬉集,观者溢道。

        天色渐暗时,游人依然没有丝毫要散去的迹象。无数盏灯骤然点着,京师重新亮堂了起来,灯山上彩,金碧相射,仿若天汉降临人间,铺天盖地,锦绣交辉,难怪州桥又被称为天汉桥了。那一刻的震撼和感动,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

        开封御道无以伦比的美景确实令寇准等印象深刻,以致一路北来樊楼时,不断走走停停,流连领略夜市的风情,短短几里路,竟走了两个多时辰。到达目的地樊楼时,其规模和气派也着实令几人吃了一惊,入夜已深,竟还是人满为患,大多人竟似预备在这里畅饮通宵。难怪那李稍能成为开封第一首富,所结交的尽是权贵人物,拥有这样一个日进斗金的赚钱酒楼,怕是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多。

        阿图将张咏等带上西楼便即离去。这一层楼天井走廊两边总共五十来个阁子:东面单号,房间稍小,窗户正对中楼;西面双号,窗外即是巍峨的宫阙。号码越小的阁子,不但越远离中心楼梯,且越靠近大内腹心之地,因而素来是贵客的首选。今日是寒食,大约是因为官员们忙着祭祖扫墓、不及应酬的缘故,西楼上的贵客并不多,还有不少双号阁子都空置着,二、四、六、八、十号阁子已经有人,唐晓英便领着三人进来十二号阁子。

        一进来不等坐下,寇准便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酒!”先伸手取了一瓶酒,拔开泥封便往嘴里倒。

        唐代沽酒惯用升斗,宋代却是使用酒瓶,一瓶最少也有一升。唐晓英见他年纪最小,却如此贪杯,忍不住问道:“小郎君是不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

        寇准愕然道:“娘子何出此言?还有,为何偏要在郎君前加个小字?”唐晓英道:“你小小年纪,当然是小郎君了。你这般迫不及待,连同伴都不顾,虽然可以说得上是不拘小节,可一定是被父母大人管束得严,许久不敢饮酒了。”

        寇准心道:“你不过是个焌糟,卖酒才是正事,对酒客指手画脚,实在是太多事。”不再理睬,只仰头贪婪地饮酒,仿若饥渴了很久。

        唐晓英见他瞬间如喝水般饮干一瓶一升装的眉寿,又伸手去取另一瓶,慌忙劝道,“小郎君还是少喝一点好,这一瓶酒足足六十八文钱呢。钱还是小事,万一喝醉了,你瞒着大人偷偷出来喝酒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潘阆笑道:“这位小娘子说得真有趣。不过如果真来拼酒的话,我敢说就算你们樊楼所有的人都醉倒了,这位小郎君也不会罪。”

        唐晓英“扑哧”一笑,道:“郎君好大的口气!这里可是樊楼!我们这里的酒妓个个是海量,我这就去喊几个来跟这位小郎君拼酒,看谁先倒下。”

        她当然不是开玩笑,说到就要做到。她做过酒妓的营生,知道酒妓不属于酒楼正式雇工,其收入仅仅来自酒楼所给的酒钱的抽成,或是酒客的打赏,若是没有酒客叫其陪酒,那便没有任何收入,只能白站一晚。适才她见到楼前还站有不少酒妓女郎,穿着薄薄的罗衫,寂寞地站在料峭的春寒中,她就势提出拼酒,也是想帮助那些姐妹。

        潘阆居然也不是开玩笑,一拍桌子道:“好,我愿与娘子打赌,我以十贯钱赌寇准赢。”唐晓英道:“郎君身上可带有十贯现钱?”

        潘阆哈哈笑道:“谁身上会带一万个铜钱?不过我有这个……”从怀中掏出一颗珍珠来,有如拇指盖般大小,圆整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粉嫩的光泽。

        唐晓英呆了一呆,问道:“这是产自辽东大海的北珠么?”潘阆道:“正是。想不到你一个焌糟,倒很有些见识。”

        唐晓英不悦地道:“郎君可不要门缝里瞧人,焌糟就不该有见识么?樊楼来来往往的人成千上万,我们焌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潘阆笑道:“我说话不中听,却是大实话,见多未必就是识广。不过你这位焌糟倒是很不一样。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唐晓英心道:“这少年郎君连饮两瓶酒都面不改色,他同伴又敢如此托大,看来酒量不浅。不过这颗珠子价值千贯,我若能赢过来交给丽华姊姊,她不但能还清相国寺长生库的巨债,还有多余的路费带着小娥回去蜀中老家了。”当即点头道,“好,我跟你赌,我来跟这位小郎君喝。”

        潘阆道:“你?你不是焌糟么?”唐晓英道:“我以前也当过酒妓,而且我比她们更需要那颗珠子。”

        张咏一直默不作声,只站在窗口朝大内凝视,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娘子倒是老实人。”唐晓英傲然道:“那是当然。不过话先说清楚了,我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作赌注。”

        潘阆道:“就赌你的人如何?你赢了,珠子自然归你。你输了,珠子一样归你,不过你得给寇准当一年女使。”寇准惊讶地抬起头来,不及推让,唐晓英已摇头道:“这可不行。”

        潘阆道:“当一年女使,难道不值一颗珍珠么?”唐晓英道:“当然是值得的,当十年女使都值得的。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办,不能离开樊楼。”

        张咏、潘阆都觉得这焌糟不但性情爽快,而且古怪有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齐声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唐晓英道:“这是我的私事,不能告诉你们。”

        忽停得廊间有女子尖声叫道:“酒呢?快些来上酒!”唐晓英这才想起蔡奴所在的六号阁子要的两瓶酒还没有送去,忙道:“几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来。”

        匆匆出来,到储酒间重新领了两瓶酒,又让丁大记了两瓶酒在十二号阁子账上,这才送酒来六号阁子。经过八号阁子时,刻意停了一下,驻足细听,里面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出降、花蕊夫人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诗句,似乎一切顺利,这才放下心来。

        进来六号阁子时,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正坐在上首。蔡奴香肩半露,倚靠在他胸前,媚态横生。

        唐晓英刚揭起帘子,老者便森然问道:“为何这么久才送来?”唐晓英道:“抱歉得紧,适才有点事情耽搁了。”将酒瓶放下摆好,斟好两杯酒,又问道,“相公还需要添些酒菜么?”

        她见那眼界极高的蔡奴对这老者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料来他身份非同一般,是以用上了专门称呼高级官员的“相公”,而不常用的“官人”。

        老者道:“酒菜就不需要了。你去叫隔壁那家说书的不要说了,敲敲打打,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叫老夫如何饮得下酒?”唐晓英迟疑道:“这个怕是……”忽见那老者双眼精光暴射,露出瘆人的凌厉来,吓了一跳,忙道,“是。相公请稍候,我这就去请他们挪到别的阁子中去。”

        这樊楼虽建造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是木质结构,虽然墙壁上也糊了一层泥浆,但紧邻阁子间的隔音确实不怎么好。但来樊楼的都是来饮酒作乐的人,兴之所至,情之所至,又有谁会在意隔壁的人在做什么?

        唐晓英不得已,只得进来八号阁子中。呆子居然还死赖在这里,忙前忙后地斟酒夹菜,大约是见到此阁酒客出手阔绰大方,还想多混些赏钱。

        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病死、花蕊夫人被当今官家纳入宫中为宠妃一段。黑脸少年忽插口问道:“那孟昶真的是病死么?他为何早不病、晚不病,到开封没几日就撒手归西了?”庞丽华道:“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中年文士张先生笑道:“也许不是。我曾听人说是灭掉后蜀的宋军主帅王全斌派人暗杀了孟昶。”

        王全斌、花蕊夫人这些当事人均还在世,甚至孟昶的两个儿子投降后也在朝中担任高官。庞丽华不敢接口,只垂首道:“丽娘可不知道真实情形如何。”

        中年文士道:“嗯,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王全斌擅自屠杀已经投降的三万蜀兵,残暴行为令人发指,蜀人对这屠夫切齿痛恨。而孟昶到京师后受到当今圣上的优待,封秦国公,任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王全斌怕孟昶日后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

        他摇头晃脑,语调抑扬顿挫,声音也越来越高亢。唐晓英生怕他惊扰隔壁那凶狠老者,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阻。正干着急之时,忽有人一把扯掉门帘闯了进去,却是隔壁六号阁子的老者,二话不说,先扬手打了唐晓英一巴掌。

        唐晓英道:“你……”只觉得左脸火辣辣作疼,似乎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庞丽华惊叫一声,扔掉鼗鼓,赶过来查看,却被老者一把推到墙上,“砰”的一声,正撞在额头上,登时血流如注。

        唐晓英扶住庞丽华,见她已撞晕了过去,忙道:“呆子,快去叫人来。”呆子见到庞丽华血流满面,好好一个女子,转瞬变成了大相国寺十八层地狱壁画中的女鬼模样,早吓得傻了,茫然退到墙角,动也不敢动。

        那黑脸少年霍地站起来,喝道:“你做什么?”那老者冷笑道:“做什么?告诉你,老夫就是你所称的屠夫王全斌!”

        黑脸少年道:“原来你就是王全斌!怎么,你坏事做尽,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么?”

        王全斌是本朝开国功臣,深受皇帝赵匡胤宠信,所以才在十年前被任命为讨伐后蜀的主帅。然而他攻下成都后纵兵掳掠,残杀无辜,一度激起了蜀中军民的剧烈反抗。他也因为屠杀太重为朝廷所斥,被贬到偏远之任,直到最近才被召回京师。明明为国家社稷立下盖世奇功,却因为多杀了几个人而遭贬斥,且落下千夫所指的屠夫骂名,这正是他生平最恨之事。如今他重新被召回京师,正要东山再起,却被人当着京师第一名妓的面揭开了伤疤,如何叫他不怒?他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以往杀人掠地只在点头之间,见那黑脸少年听到他名头后非但不畏惧,而且厉声指责,不由得杀气大盛,二话不说,转身就奔回六号阁子,拔出佩剑来。

        蔡奴惊问道:“相公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奔到走廊,正遇到一名焌糟正领着三名男子朝北里走来,预备进去三号阁子。那三人均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郎君,衣服鲜亮华丽,腰间环佩叮当,一望便是权贵子弟。见到王全斌执着宝剑冲出来,那焌糟立时吓得呆在那里,浑然忘记了闪避。一名红脸公子抢上前将她推到一边,喝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擦过这几人,正欲闯进八号阁子,里面的中年文士张先生已赶出来查看究竟,见王全斌杀气腾腾地亮出了兵刃,立即大叫道:“杀人啦!”居然不躲避,直朝王全斌冲过来。

        王全斌久在外地,相当多的新任京官都不认识,不过他也知道能上西楼饮酒的人都很有些来头。他回去取出兵刃确实是暴怒下的忿恨之举,但长剑拔出来后已然冷静许多,不过是想要继续吓唬一下,逼得对方服软道歉。忽见那中年文士毫不惧死,径自朝向自己冲来,一副死缠烂打的泼妇架势,一时呆住,不知道是该一剑刺下还是该避开。

        电光火石间,中年文士已到面前。王全斌微一踌躇,即收剑闪身避开。中年文士却只是虚招,顺势抱住王全斌腰间往前一冲,二人一齐扑倒在红脸公子身上。走廊本不宽敞,那公子“哎哟”一声,仰天便倒,又撞上了身后的两名同伴,几人滚作一团。却听见楼梯间砰砰作响,王全斌的随从已经和人动手打了起来,西楼一片大乱。

        王全斌心道:“虽不知道那黑脸少年是什么人,反正梁子已经结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再说。反正官家正要任命我为统帅,大战在即,他也不会在意我杀了几个纨绔子弟。”

        他既下定决心,便将剑一挥,正戳在那中年文士小腿上。那文士吃痛之下,本能地松开了手。王全斌用力将他推开,起身将剑尖对准他胸口,正待刺下,斜地里伸过来一柄长剑,寒光湛湛,宛如一泓秋水,好一把宝剑!不但挑开了他的兵刃,还在他的剑锋上割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王全斌那宝剑也是一柄利器,见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一名青年男子正站在身后。

        那及时出剑救了中年文士的男子正是张咏,他见走廊人多,几个阁子里的酒客均拥出来看热闹,生怕动起手来伤及无辜,忙将那柄锋锐之极的宝剑收到肘后,喝问道:“你怎能下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中年文士慌忙爬起来,道:“他杀过的无辜的人成千上万,他就是屠夫王全斌!”

        王全斌大怒,挺剑再刺,却又被张咏挡开。王全斌怒道:“快些滚开,不然老夫连你也杀了!”张咏道:“这里人多,你要杀我,出楼再说!”王全斌骂道:“蠢货!”正要上前动手,只听见背后有人喝道:“王全斌,你好大胆,还不快些住手!”

        王全斌回头见说说话之人是适才被他撞倒的红脸公子,轻蔑一笑,也不理睬,他今日颜面尽失,必须得杀掉那中年文士和黑脸少年方能解心头之恨,长剑一挽,划出一线亮光……

        忽从一号阁子中传出一阵琵琶声,音色清亮舒缓,旋律婉转动人。高徊低转间,一条泉水泠泠流淌,涌动着奔腾的快乐。悠扬缠绵时,一朵小花幽幽绽放,温暖着渴望慰藉的心灵。一幅幅美景缓缓展开,伴随着逝去的情怀,美好的回忆。

        纷杂的楼廊渐渐平静了下来,人们不再打斗争吵,只静静聆听这妙韵仙乐。曲终之后,人人各有所感,默默回到自己的阁子中。就连王全斌也老老实实收了长剑,转身进去自己的阁子。

        张咏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圣乐妙手,若是这人在那屠夫屠城杀人时来上这么一曲,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了。”

        潘阆道:“今时不同往日。王全斌是老了,换作当日,一支曲子可阻止不了他杀人。此人秉性残忍,难以改变。”忽见唐晓英自八号阁子中出来,脸庞高肿,满手鲜血,不由得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娘子受伤了么?是谁打了你?”唐晓英朝六号阁子望了一眼,恨恨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屠夫了。”

        张咏忙道:“这里有现成的大夫,快些让潘阆给你看看。”唐晓英摇摇头道:“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说书的丽华姊姊的,也是拜那屠夫所赐。”

        潘阆道:“丽娘人呢?”唐晓英道:“八号阁子的李官人给她包了伤口,她还在里面说书。”心中惦记庞丽华的女儿小娥,不及多说,匆匆往十二阁子里瞟了一眼,道:“几位郎君的酒菜竟还没有送上来?我这就下去催催。不过有一点,只有凉菜,没有热菜。”张咏道:“寒食节,该吃冷食,这也是应节气。有劳。”

        三人重新进阁子坐下,寇准一直一言不发,但显然对王全斌大闹樊楼之举也很是气愤。

        蓦地帘子一掀,一名美貌妓女进来,娇笑道:“三位官人适才可有受惊?”张咏道:“你是跟王全斌一伙的么?我见到你站在六号阁子门边。”妓女笑道:“奴家姓蔡名奴,是鸡儿巷的上厅行首,跟王相公可不是一伙。”

        她自负容貌无双,又名满京华,天下男子见了她无不趋迎奉承,不料张咏三人均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只问道:“娘子有何贵干?”蔡奴道:“王相公为适才的鲁莽行为感到抱歉,特派奴家来为几位官人赔酒压惊。”

        张咏摆手道:“不必了。你去吧。”蔡奴也不勉强,道:“那好,奴家去隔壁斟酒赔罪了。几位要找我,随时都可以。”嫣然一笑,一扭腰肢,如风摆杨柳,翩然走了出去。

        潘阆道:“等一下!我想问问娘子王全斌适才为何突然狂性大发,出手伤人?”蔡奴已走到门外,浅浅笑道:“这可不方便大声说,适才的祸事就是隔墙有耳惹出来的。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走出来?”

        潘阆微一迟疑,竟然当真追了出去。那蔡奴倚靠上来,附到他耳边低语一番,这才往旁边十号阁子去了。

        张咏道:“她说了些什么?”潘阆道:“原来是八号阁子的人请了说书女来说平蜀一段,那说书女讲了不少王全斌滥杀无辜的事,哪知道王全斌本人就在隔壁六号阁子中饮酒,听了个清清楚楚。”寇准道:“原来如此。王全斌为人凶狠残暴,那说书女日后怕是要多加小心了。”张咏霍然站起来,道:“我出去一下。”

        寇准、潘阆与张咏相交不过一天,却已深知他性格嫉恶如仇,他所谓的“出去一下”,肯定是要去找王全斌,警告他不得再向说书女庞丽华寻仇。潘阆劝道:“这人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自己会收他的。”

        张咏冷笑道:“多少人坏事做尽,却还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呢。”也不听劝阻,携了长剑,径直来到六号阁子。正撞见到三名年轻公子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人居然是在博浪亭与女子私会的王衙内。

        那王衙内早在张咏与王全斌动手时就已经认出了他,见他忽然又携带兵器出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咏反问道:“王衙内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白脸同伴问道:“王旦,你认得这位壮士?”王旦道:“回相公话,不认得,不过今日凑巧在路上见过一面。”那白脸公子点点头,道:“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吧,别坏了兴致。”

        凑巧蔡奴从十号阁子出来,见状立即粘了过来,笑道:“蔡奴给几位官人请安。”白脸公子奇道:“你就是汴京第一名妓蔡奴?”蔡奴道:“正是。奴家正想去为几位官人斟酒压惊呢。”

        那白脸公子本不喜她妖艳浪荡,一上来就主动投怀送抱,但见她眼波盈盈,来回荡漾,仿若要滴出水一般,心中一动,实在难以抗拒,便点头道:“甚好。”当即拥了蔡奴,与王旦和红脸同伴一起回了三号阁子。

        张咏便打帘进来六号阁子,却见王全斌面色铁青,头也不抬一下,只一杯一杯地饮酒。张咏道:“王相公,张某特意过来,是请你不要再为难那位说书的娘子。”王全斌道:“嗯。”张咏大感意外,道:“相公答应了?”王全斌道:“嗯。”

        张咏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驯服,神情又如此沮丧,一时猜不透其中关窍,便拱手道谢,退了出来。却见适才见过的红脸公子又来到六号阁子,问道:“他人在里面么?”

        张咏点点头,道:“正在饮酒。”回来阁子向寇准、潘阆说明经过,道:“这可太奇怪了,眨眼之间,王全斌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潘阆猜道:“大约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镇住了王全斌。”寇准道:“什么人能镇住王全斌?莫非是那一号阁子里弹琵琶的神秘人?”潘阆道:“我也只是瞎猜。”

        议过一回,也无定论。过了一会儿,只听见门外唐晓英叫了一声“丽华姊姊”,张咏以为有事,正要出去查看,唐晓英却已端着酒菜进来。

        潘阆便道:“你们先吃,我去解个手行个方便。”张咏应了,问道:“娘子可知道一号阁子里是什么人?”唐晓英道:“我本不在西楼当值,今晚是临时跟丁丁交换,我来的时候一号阁子门前的灯已经点亮,表示那里面已经有人了。不过一直没有人出来。按照规定,不得客人召唤,焌糟是不能随意进阁子的。”

        张咏道:“双号阁子可以俯瞰大内,上西楼的人不是一般都选这边么?”唐晓英道:“确实如此,人人都想看看皇宫到底什么样儿,西楼正好可以看到全部轮廓,极少有贵客选单号阁子的。”又笑道,“郎君能想象么?有些官人想方设法上来西楼,静静呆上一夜,只为听皇宫的打更声。”

        张咏道:“这是因为天下所有地方的一夜只有五更,唯独大宋皇宫的一夜分成六更。六更一过,朝会就正式开始。这些特意来听更漏声的人肯定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他们都盼着早日金殿题名。”

        唐晓英不以为然地道:“听更漏声就能带来金殿题名的运气么?这倒是稀奇得紧。”张咏笑道:“我倒是跟娘子一样的看法。”

        唐晓英见一旁寇准默不作声,只饮酒如水,十分惊奇,道,“寇郎当真是天生的好酒量。”寇准道:“不过娘子也猜得不错,家母对我管家极严,向来不准我饮酒。这次来到京师,要好好过过酒瘾了。”

        张咏问道,“娘子当真很需要那颗珠子么?我看娘子并不像是贪财的人。”唐晓英叹了口气,道:“当真需要。不错我得承认,真拼起酒来,我是赢不了寇郎的。”

        她已经忙了一晚上,滴水未沾,便趁机讨要了几杯酒喝。酒一下肚,暖意顿生,疲倦也减轻不少,忍不住道:“果真是好酒,难怪卖得这么贵。”

        张咏笑道:“娘子以前不是酒妓么?应该没少喝樊楼的酒。”唐晓英叹道:“我就当过十天酒妓。樊楼的酒确实好喝,可为什么卖得这么贵?”

        寇准笑道:“娘子不知道么?酒价向来是官方制定,樊楼的和旨、眉寿,跟大名府的香桂、法酒都是一个价钱呢。”唐晓英嘟囔道:“贵就是贵,我们这些天天端酒送酒的焌糟可喝不起。”

        寇准道:“那么我们今晚请娘子好好喝上几杯。可惜今日寒食,不能举火,不能烫酒,不然风味更佳。”唐晓英道:“虽是冷食冷酒,只要是樊楼的,味道总是不错的。”

        正说笑间,潘阆急急奔进来道:“我知道是谁能镇住王全斌了!适才在茅厕中,我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说那三号阁子的三位年轻公子中,白脸公子就是当今皇二子赵德芳!”几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声道:“难怪!”

        寇准道:“王全斌久在外地为官,十年不回京师,不认得皇子原也不奇怪。可他适才当着皇子的面舞刀弄枪、喊打喊杀,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圣上追究起来,那可是死罪。他大约是知道后果极其严重,所以才如此沮丧。”唐晓英道:“真是活该!谁叫他没来由地打人!”

        潘阆笑道:“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议论,未必就是真的。适才我还偷偷摸去三号阁子前偷听了片刻,不过他们掩了门,只能听得到里面蔡奴娘子吃吃地笑个不停。”

        唐晓英笑道:“既有人说看见了皇二子,那么肯定是真的了。不光皇子,就是皇帝本人和晋王都常常便服化装来樊楼饮酒呢。”

        寇准道:“当真?”唐晓英道:“你们不知道么?晋王的侍妾孙敏原本是樊楼的酒妓,晋王就是来这里饮酒见过她本人后才娶回府中。孙赐孙员外原先只是个茶博士,在城外虹桥边摆茶摊,孙敏嫁给晋王后,李员外立即将一半樊楼送给了他。孙员外其实也算是沾了女儿的光。”

        潘阆道:“这位李员外左右逢源,还真是会来事,如此,便轻易巴结上了晋王。看起来,你们樊楼的风流韵事一定不少了。”唐晓英道:“嗯。”叹息一回,又道,“其实嫁进豪门有什么好?晋王有那么多女人,孙敏也不过是……”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咏已抓起长剑,飞快地窜了出去。只见八号阁子的黑脸少年正站在六号阁子前面,右手揭着门帘,眼睛死死瞪着阁子里面,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

        张咏忙抢将过去,一把扯下门帘来。却见六号阁子木窗的窗格大开着,王全斌魁梧的身子悬吊在窗顶的横梁下,头发散乱,双眼圆睁,嘴张得老大,模样十分恐怖。

        正愕然间,三号阁子的红脸公子开门出来怒喝道:“李继迁,你又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要打架骂街,滚回你的夏州去!”李继迁立即大声回应道:“折御卿,我的事要你管!你最好滚回你的府州老家去!”红脸的折御卿道:“我本来就在朝中为官,倒是你,官家圣诞早就过了,你为何还不滚回去?”

        原来黑脸少年即是党项使者李继迁,时任管内都知蕃落使,是党项贵族中的后起之秀。他两月前受党项首领李光睿的派遣,来京师向太祖皇帝来恭贺长春节,一直滞留汴京,尚未归去。红脸公子名叫折御卿,也是党项族人,在朝中任右屯卫上将军。其家族占据府州一带已近百年,因勇悍尚武,又能控扼西北,素来为中国倚重笼络。李氏与折氏当时均归附宋朝,虽同是党项族,却是世仇,水火不容。

        张咏可没有兴趣关心他二人自祖上积累下来的恩怨,道:“你们别吵了,这里出人命了,王全斌死了!”折御卿一呆,道:“什么?”过来一看,惊讶异常,立即要抢进去查看尸首。张咏伸剑挡住他道:“既是死了人,这里就是命案第一现场,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先进去。”

        折御卿道:“你明明不是官府的人,想不到倒是个行家里手,难怪刚才敢跟王相公动手。”张咏道:“过奖。”

        折御卿道:“不过这里是樊楼,要官府的人还不容易么?”扬声叫道,“喂,西楼里面可有开封府的官员?”

        潘阆已赶出阁来,闻声笑道:“哪会那么巧,正好有开封府的官员在此?”折御卿也不理睬他,提高声音,道:“再不出来,我可要挨门挨户地搜了。”

        却见十号阁子的门慢慢滑开,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慢吞吞地走出来,道:“开封府推官在此。”折御卿冷笑道:“瞧见没有,果然传说不假,开封府的人无处不在。这位就是开封府推官姚恕,正好是掌管狱讼的官员。”

        姚恕打起官腔道:“原来是右屯卫折将军,出了什么事?”他官秩远远低于折御卿,不过却是地方实权官员,背后靠山又是晋王赵光义,自然不大将只有尊名却无兵权的折御卿放在眼中。

        折御卿道:“姚推官不知道王全斌适才借酒仗剑闹事么?”姚恕道:“嗯,本官适才听见外面有些动静,不过因为朋友酒兴正浓,也没有多理会。”

        其实他的十号阁子就在李继迁隔壁,自王全斌闯入八号阁子打焌糟和说书女开始,他就将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知道能进西楼的人都有来头,卷入争斗危险得紧,稍有不慎就会得罪权贵,所以才假装没有听见。就连王全斌仗剑在楼廊动手时,也依然关门安坐饮酒,而不是像旁人那样拥出来看热闹。

        姚恕又问道:“折将军是要告王全斌相公么?他人呢?”折御卿道:“他上吊自杀了。”姚恕轻笑一声,道:“王相公自杀,怎么可能?”折御卿道:“他尸首就在这里。”

        姚恕这才吃了一惊,抢过来略略一扫,立即回头叫道:“押衙官人,你快些出来,查验伤势可是你的长处。”

        折御卿道:“查验伤势?姚推官什么意思?”姚恕道:“天下人都知道,官家此次召王全斌相公回京师是预备重用,折将军认为他会在这种时候上吊自杀么?”

        折御卿迟疑道:“这个……本来不会,可是……”姚恕道:“可是什么?”折御卿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十号阁子又出来二人,一俗一道——身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姚恕所称的押衙,名叫程德玄,也是开封府的官吏,最早做过仵作,所以姚恕才称查验伤势是他的长处。灰衣道士名叫马韶,虽然年轻,却是程德玄的至交好友。

        程德玄进来六号阁子,只在王全斌尸首前来回走了几下,便皱眉出来,问道:“是折将军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么?”折御卿道:“不是,我是听到李继迁在廊间喊叫‘来人’才出来……”忽见同伴王旦正朝自己招手,忙道,“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匆匆奔进三号阁子,掩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姚恕追问道:“程押衙,王相公当真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么?”他有意加重了“当真”二字,一副浑然不相信王全斌会上吊自杀的口气。

        程德玄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道:“当然不是。挂住他脖子的绳子下还有一道明显的勒痕,他是被人缢死后再挂上窗梁的。”李继迁道:“缢死?”程德玄道:“不错。而且人还没有死透,腿间还有热气。姚推官,你快去叫人封锁西楼,不让人进出,说不定能当场捉住凶手。”

        姚恕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寒食节出来喝个酒都喝不安生。”他虽很不情愿来接手这件案子,可命案就在眼皮底下,按例归开封府管,不得不如程德玄所言,赶下楼去做安排。

        程德玄又一指张咏命道:“你,如果没事做的话,先进去把尸首解下来。”

        潘阆一直站在门边冷眼旁观,闻言很是不满地道:“张咏又不是押衙官人的下属,为何要指使他去做?”程德玄道:“因为你们大伙儿个个有杀人嫌疑,数他嫌疑最小。”

        潘阆不解地道:“张咏武艺高强,是河北有名的剑客,随身又带有兵器,怎么反倒被认为嫌疑最小?对不起,张兄,我不是指认你是凶手,我只是就这位押衙官人的话论事。”

        程德玄道:“正因为张咏是个剑客,剑客视剑为生命,只会用剑杀人,绝不会用这种缢杀后掩饰为上吊自杀的手段。”张咏喜道:“我喜欢这种推论。”

        寇准道:“可是适才十号阁子的门一直关着,押衙根本没有出来过,怎么会知道张大哥是个有名的剑客?”程德玄嘿嘿一笑,并不回答,露出一份高深的神秘来。

        那六号阁子的窗下放着一只矮脚凳,漆面光滑如镜。张咏道:“果然是他杀。”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那木窗窗台高及胸前,王全斌要自杀的话,应该会先踩上脚凳,再爬上窗台,然后系好绳索套入脖颈中。可那脚凳上没有任何踩过的痕迹。可见是有人杀了王全斌伪装成自杀后怕留下线索,伸袖拂去了脚凳上的鞋印。

        张咏也不碰脚凳,一提气跳上窗台,挥剑割断丝绳,接住王全斌,再跃将下来,将尸首平放在地上。旁人看他身法干净利落,忍不住喝彩,其实这一番动作牵动了他的箭伤,只觉得伤口又疼痛起来。忍得一忍,轻轻拉开丝绳,果见王全斌颈间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勒痕,喉上一道呈紫红色,喉下一道呈黑淤色。

        程德玄道:“怎样,我没说错吧?”张咏道:“确实是他杀。这道黑淤勒痕是先造成的,也是王全斌的真正死因,他被凶手用绳子勒死后又被挂上横梁,伪装成自杀的样子,这才造成了第二道紫红色的勒痕。”

        潘阆问道:“这位就是八号阁子的官人么?你适才不是跟王全斌闹得很不愉快么,为何反而是你最先发现了尸首?”李继迁不快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是我杀了王全斌么?”

        潘阆道:“官人自己说呢?适才你请说书女丽娘说书,讲到王全斌屠杀蜀中无辜军民一段,激起他仗剑闹事,楼廊里好不热闹,你的手下也差点被王全斌杀死,你却根本没有走出来八号阁子来查看,不是很奇怪么?”

        楼廊狭窄,适才打斗时又是一片混乱,众人根本没有留意到太多不相干的事情,听潘阆一说,这才知道事情因八号阁子而起,而主人居然没有出来过,不由地一齐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李继迁。

        李继迁只是冷笑,似是不屑辩解。一旁唐晓英忙道:“你们错怪李官人了!适才王相公取剑前已经先闯进八号阁子打了我和丽娘,丽娘满头是血,人也昏迷不醒,是李官人在帮助救治敷药,所以他才没空出去看你们打架,我和卖果子的呆子都可以作证。”庞丽华躲在人群后面,也低声道:“我也可以作证的。”

        潘阆道:“这也只能解释适才李官人闻声不出阁子的情形。李官人既已经与王全斌结下了梁子,为何又主动来到六号阁子,凑巧第一个发现了王全斌上吊自杀?”言下之意,无非暗示李继迁是勒死了王全斌,又将他挂上横梁佯作上吊自杀状。

        中年文士名叫张浦,是李继迁的心腹谋士,闻言怒道:“阁下是谁?口口声声诬陷我家主人是何道理?”潘阆道:“我叫潘阆,平民百姓一个,今日是第一次来汴京。我没有诬陷你家主人,只想帮助开封府快些找到凶手,凶手不露面,咱们今日在西楼饮酒的人谁也别想离开了。”

        庞丽华泣道:“你们可别冤枉李官人,李官人是为了我才来找王相公的。”潘阆愕然道:“为了你?”庞丽华道:“是。况且李官人才离开了阁子一小会儿就已经出声叫人,别说杀人,就连喝一杯酒的空隙都没有。”

        程德玄追问道:“李官人当真是为了丽娘才来找王全斌相公的么?”李继迁点点头。

        张浦道:“好,丽娘既然已经开了口,我就替我家主人实话说——王全斌打架闹事后,右屯卫折御卿将军忽然来到我们门前叫丽娘出去。过了好大一会儿,丽娘才慌慌张张地回来,说折将军将他带进了隔壁六号阁子中,王全斌相公居然起身向她赔礼道歉。她当时完全糊涂了,不明所以,但事后越想越是害怕,怀疑王相公要对她下手。我家主人见她惶恐难安,便想去找王相公问个清楚明白,也想跟他讲和,请他不要因为今晚之事日后再找丽娘的麻烦。”

        程德玄道:“结果李官人刚到六号阁子门前就发现王相公已经上吊了。”李继迁道:“是的。我跟姚推官、程押衙都是一样的反应,也觉得王全斌这样的性格,蓦然在樊楼上吊实属异常,所以连门都未进,便开始叫人。后面发生的事,这位张壮士已然尽知了。”

        正好姚恕重新进来,道:“我已经召集了附近维持治安的巡铺卒来封锁西楼,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今晚进来西楼的酒客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离开,包括在一楼等候的那些随从。我已经叫人去将凡是今晚进出过这里的焌糟和小厮都拘禁起来问话。如果王相公真是被人缢死后再装出上吊自杀的姿态,那么凶手现在应该还在楼里。坏消息是今日寒食,现下又是半夜,一时难以寻到仵作行人来验尸记录,怕是要等明日了。”他是推官,官衔远在押衙之上,却对那程德玄甚是恭敬。

        程德玄沉吟道:“今日是长假第一日,怕是明日也难寻到足够人手。”寇准自告奋勇道:“我愿意协助推官来做文书记录。”程德玄道:“你是……”寇准道:“我叫寇准。”

        程德玄奇道:“你就是寇准?”寇准更是惊讶,道:“程押衙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程德玄道:“我经常跟随晋王出入符府,曾听符相公提起过你和你的父亲。你是今日才到京师么?符相公见到你,一定特别高兴。”

        却听见蔡奴急道:“让让,烦请让让……”好不容易挤进阁子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个狰狞的尸首,当即尖叫一声,别转脸去,顺势瘫倒在姚恕身上,哭道:“怎么会这样?王相公他……他……姚推官,你快些送我回家好不好?奴家实在不能……也不敢再呆这里了。”

        秀软的头发撩过姚恕的脖颈,又闻见她身上香气馥郁甜腻,登时意乱情迷,只因是众目睽睽,不得已轻轻推开她,道:“这个……王全圈斌相公死得不明不白,西楼的人都有嫌疑,不问清楚明白,娘子可不能轻易离开。”

        蔡奴道:“奴家离开阁子的时候王相公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就……”有心再看不久前还与她一道寻欢的老男人一眼,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来。

        程德玄道:“娘子一晚上都跟王相公在一起,偏偏你一离开阁子他就被人杀死,娘子的嫌疑可着实不小呢。”

        蔡奴听他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哭道:“是王相公让奴家去向各位赔礼敬酒。况且王相公身形魁伟,武艺高强,奴家如何能杀得了他?”

        张咏道:“这话确实不错。王全斌身经百战,以勇猛狠辣闻名,就算而今年老,可武艺力气犹在,仍是一员不容小觑的虎将。别说妇女,就是寻常年青男子也杀不了他。”

        张浦道:“寻常男子杀不了王相公,那么壮士的嫌疑岂不是最大?而且适才壮士因为救我跟王全斌相公动过手,结下了梁子,有杀人的动机。”一言既出,旁人都奇怪地望着他,不知他如何反倒要怀疑他自己也承认的救命恩人来。

        张咏道:“我确实带剑进过六号阁子,王全斌虽然看起来很是苦闷,可当时他人还好好的。而且就算是我要杀他,他会不反抗么?我们两个动起手来,隔壁左右会听不见么?”

        李继迁道:“嗯,确实是这个道理。我就在隔壁八号阁子中,还有张浦和丽娘,我们都没有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张浦道:“正是如此。不过我和我家主人之前完全沉迷在丽娘精彩的故事和鼓声中,有什么轻微的动静也是听不见的。”

        程德玄道:“那么谁在隔壁四号阁子?”潘阆接口道:“四号阁子的门还关着呢。”又道,“不仅四号阁子,还有二号阁子、一号阁子、三号阁子,门都关得严严实实,连个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听到出了命案,各阁子里的人已相继赶出来。而一、二、三、四号阁子却丝毫不见动静,确实很有些不寻常。

        众人便先来到嫌疑最大四号阁子门前。张咏叫道:“杀人凶手在里面的话,快些出来自首,好让我们大伙儿早些散了回家睡觉。”

        门一下拉开,露出一张年青英俊却带着怒气的脸来,不满地质问道:“说谁是杀人凶手呢?”

        姚恕道:“原来是千牛卫孟将军。还有谁在里面呢?”朝四号阁子中望了一眼,慢悠悠地道:“本官来为各位正式介绍,这位是千牛卫上将军孟玄珏孟将军,他身后这位是检校太尉孟玄喆孟太尉,是孟将军的兄长,也是当代有名的书法大家。这位是……不好意思,这位倒是面生的紧。”那人便自报了姓名:“在下布衣向敏中。”

        众人目光一齐集中孟太尉和孟将军身上。这二人是年纪轻轻,均不到三十岁,却官居高位,肯定是世袭的爵位。又或者跟折御卿一样,有着什么特别的背景,是朝廷需要笼络的人物。

        正困惑间,又听见姚恕道:“忘了说一句,孟太尉和孟将军正是故秦国公之子。”

        秦国公就是十年前已经暴毙的后蜀国主孟昶。众人一听,这才恍然明白姚恕为什么是那副奇奇怪怪的口气——推算起来,这西楼里面的人,没有什么人比孟氏兄弟杀死王全斌的嫌疑更大了,他们双方的阁子又正好挨着,这应该不止是巧合。

        孟玄喆见大家目光灼灼,片刻不离自己兄弟,忙上前问道:“姚推官有事么?适才有人喊什么杀人凶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恕咳嗽了声,道:“原来孟太尉还不知道,隔壁……”

        程德玄忽然抢着问道:“孟太尉、孟将军,你们可知道隔壁六号阁子里是什么人?”孟玄珏冷笑道:“当然知道,不是王全斌么?”他与王全斌同朝为官,却只称呼其名字,显然敌意极盛。

        程德玄道:“孟将军是早就知道,还是凑巧知道王全斌相公在隔壁?”孟玄珏道:“自打坐进阁子里,他就不停地对一个女子叫嚷说他王全斌如何能耐、如何有功,谁能听不见?”

        程德玄问道:“那么三位中途有没有离开阁子?”孟玄珏坚决地道:“没有。就连楼廊外面动家伙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开门出来看热闹。”

        潘阆道:“事情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你们却佯作不闻。这不是不合情理么?”孟玄喆忙道:“家弟本来是想要出去的,是我拦住了他。他素来爱管闲事,我怕他又卷入什么事情。”潘阆道:“哦,原来如此。很好。”

        那向敏中为人敏锐,已觉察出气氛异样,上前问道:“姚推官领人到此诘问,是隔壁王全斌王相公遇害了么?”

        不待旁人回答,孟玄喆先是大吃一惊,道:“什么?王全斌相公遇害了?”孟玄珏更是大惊失色道:“你们怀疑是我们兄弟杀了王全斌?”

        他三人反应各自不一,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

        程德玄忙道:“姚推官,烦请你领着孟太尉回咱们的阁子问话。”又道:“孟将军,劳烦你跟下官到隔壁。张咏,你在这里看着向敏中,问清楚他今晚的行踪,不准他离开,也不准他向外传递消息。”

        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四号阁子中的三人嫌疑太大,要立即分开问讯,以免他们串通口供。

        那孟玄喆为人平和,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孟玄珏却是个血气方刚的人物,闻言勃然色变,喝道:“程德玄,你不过是开封府一个不入品的小芝麻官,凭什么命令我们兄弟?你是拿我们当犯人么?”程德玄道:“嗯,这个嘛……”

        潘阆忽插口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们不过是亡国之民、不祥之人,圣上为显君恩浩荡,才提拔你们在本朝做官,你们就真当自己是太尉、将军了么?”孟玄珏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姚恕忙道:“将军海涵,何必计较。孟太尉,人命关天,烦请你跟下官到十二号阁子去。”程德玄道:“孟将军,也请你跟随不入品的下官到隔壁交代清楚你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吧。寇准,请你跟我一道过去,将孟将军的话原原本本记下来。”寇准道:“是,乐意效劳。”

        孟玄珏一张脸涨得通红,还待发作,忽见兄长朝自己摇了摇头,只得强行按捺怒气。确实如潘阆所言,他兄弟官位虽尊,却只是亡国之君之子,就连开封城也不能随意进出,别说与程德玄这等晋王眼前的红人争锋,无可奈何,只得跟着程德玄走了出去。

        张咏当真仗剑守在四号阁子门前,虎视眈眈地望着向敏中,先报了自己姓名,道:“实话告诉兄台,我不是官府的人,不但不为王全斌之死难过,相反还有几分庆幸。只是他在这里被杀,不找出凶手,今晚在西楼的人都有嫌疑,大伙儿谁也走不了。所以烦请兄台自己主动些,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向敏中点点头,道:“事关重大,敏中当然要说个清楚明白。”当即说了自己与孟氏兄弟之间的交往及当晚情形。

        原来他只是开封普通的平民子弟,父亲向瑀曾出仕后汉的符离县令,后辞官在家,亲自教督爱子。一日,他去大相国寺东的荣六郎家书铺买书,结识了孟玄喆,因在文学书法上有共同的爱好,从此成为好友。

        张咏忙道:“我听过荣六郎家书铺的名字,听说他家亦工亦商,既印书也卖书,质量一流。”向敏中道:“嗯,这家书铺我最爱去,他家原先只是卖纸马的,生意极好,全仗荣六郎一手凿纸钱的绝技——一百张一叠的纸,一凿下去,上面九十九张都是凿好的纸钱,最底下的那张却毫无痕迹。后来他利用打纸马的闲暇刻印佛经,然后是各种常销好卖的书籍。书铺中虽是半路出家,书确实印得好,纸张也好,字样也好,比国子监印的书要漂亮许多。”

        张咏道:“这我也听过。听那些常与契丹贸易来往的商人说,荣六郎家书铺的书是最受辽国达官贵人欢迎的。对了,我听说有个大富豪为了追求一位名妓,买下了买下国子监所有的书。”

        向敏中道:“张兄提到的大富豪名叫沈偕,狎游京师时恋上了鸡儿巷的小姐蔡奴,为了讨好她,不但买下了国子监的所有书籍,而且还付下了某一晚樊楼所有酒客的酒钱,从此蔡奴就成了汴京第一名妓。”

        张咏道:“啊,原来主角就是蔡奴。向兄,你等在这里,可别乱走,我去去就来。”向敏中大奇,问道:“张兄不是奉命审问我么?我还没有洗清嫌疑。”张咏道:“你不会是凶手。”匆匆出来找蔡奴,却见她正在十号阁子中发呆,潘阆也是闷不作声地坐在一旁。

        张咏道:“原来娘子在这里!倒教我好找!”蔡奴忙起身道:“奴家既不能离开,又没有地方可去。程押衙便叫奴家将今晚的行踪告诉潘郎,请他记录下来。可潘郎说不愿意听官府差遣……”

        张咏道:“这么说,程押衙是认为潘阆没有嫌疑了?”潘阆不悦地道:“张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咏笑道:“开个玩笑嘛。王全斌闹事后,你可是我们三个中唯一一个出去了一趟的人。”

        潘阆道:“我可是去了厕所,有管酒的酒厮可以作证。哎呀,一说酒厮,我倒想起来了——我到楼梯间的时候,问那酒厮厕所在哪里,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孟玄珏站在楼廊中,现下想起来,他站的位置正是六号阁子。他居然还敢强辩称从来没有出过阁子!哎,不光我一个人看见了,酒厮和那小女孩小娥也看见了的。”

        张咏道:“这可是关键线索,你赶紧去告诉姚推官,请他立即盘问酒厮,若你二人口供对上,那可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了,不容孟玄珏再抵赖。”潘阆道:“为何要去找姚推官?张兄难道看不出来,姚推官全听程押衙的么?”

        张咏道:“想来那程押衙是晋王的心腹,然而姚推官才是开封府掌管刑狱的官员,不可乱了法度。”潘阆冷冷一笑,道:“法度?法度有用么?”一边嘟囔埋怨着,一边走了出去。

        张咏忙问道:“听说以前有位阔少为了追求娘子,买下了国子监的全部书籍,可有此事?”

        这正是蔡奴生平最得意之事,她登时一改愁容,笑颜如花,道:“确有此事。”张咏道:“那么那些书籍去了哪里?娘子若是不读书,抑或是嫌那些书已经陈旧,可以转送给在下的。”

        蔡奴这才会意对方是为书而来,并非为自己容色倾倒,颇为失望,道:“沈郎确实买下了国子监所有书籍送我,我很开心,可开心的只是他肯为我一掷千金,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读书,所以我又叫他将那些书运走了。”张咏听说,不免扼腕叹息,深以为憾。

        蔡奴问道:“张郎很喜欢读书么?”张咏道:“嗯。我自小家贫,买不起书,只有到有书的人家恳求借阅,借到手之后抄下来再读。人家都以为我是江湖剑客,其实我是为了读书才四处游历,宝剑不过是用来防身罢了。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我自小的理想,就是建一座大大的藏书楼。”

        蔡奴叹道:“寻常男子无非是想着升官发财、金殿题名之类,唯有张郎志向与众不同,教人好生钦佩。”张咏笑道:“倒教娘子见笑了。”

        蔡奴道:“奴家听说天下最大最好的私人藏书楼是望海楼,号称‘万卷藏书楼’。可惜不在中原,而是在契丹国土。其主人耶律倍原是大契丹国的皇太子,封东丹王,也只有他这等财势雄厚的人物才能在大望海山的绝顶高峰修建藏书楼。”

        张咏道:“不错,娘子不愧是汴京第一名妓,见多识广。”蔡奴笑道:“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闲时听客人们说的罢了。”

        张咏道:“可惜耶律倍后来争权失败,弟弟耶律德光当了契丹皇帝,他受到迫害,不得已逃来中原,临行前在望海楼刻诗道:‘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不带金银,不带珠宝,连爱子也没有带,只将所有的书籍装运到船上,渡海逃来了中原。”

        蔡奴抿嘴笑道:“如此说来,耶律倍倒是张郎的知己。其实他南来中原时,并非只带了书籍,还带了他最喜欢的一位汉人妃子——高美人。”

        张咏道:“当真?”蔡奴道:“当然是真的,当今辽国晋王耶律道隐就是高美人在中原所生。后唐末帝李从珂派人来杀耶律倍时,一名僧人悄悄抱走了还在襁褓中的耶律道隐。契丹灭掉后唐后,派人多方寻访,才将耶律道隐带回契丹。”

        张咏道:“当今辽国皇帝是耶律倍的孙子,论起来与中原也算颇有渊源,不过耶律倍被中原皇帝所杀,中原又一心要夺回燕云十六州,兵戎相见怕是在所难免。”蔡奴道:“所以当今官家才预备先荡平北汉。”

        张咏想起潘阆认为开封首富李稍的车队护送的正是来大宋议和的北汉使者,心道:“官家大张旗鼓地召回王全斌、曹彬、王彦升等名将,做出将举兵攻打北汉的姿态,也许正是要攻心为上,逼迫北汉归降。”忙问道,“娘子如何知道官家要出兵北汉?”蔡奴道:“是奴家多嘴,不过跟张郎聊得开心,顺嘴就说了出来。张郎别奇怪,奴家也是听王全斌相公说的,可惜他……也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张咏闻听她将杜甫追怀三国名相诸葛亮所作的诗句用在了王全斌身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二人在阁子里聊得正欢,忽见向敏中进来讪讪叫道:“张兄!”张咏道:“呀,向兄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是不能擅自离开四号阁子的。”

        向敏中道:“我等了许久不见张兄回来,我得去趟茅厕。”张咏道:“向兄先进来坐下。我问你,你们三个当真都没有出过四号阁子一步么?你要老实答我。”

        向敏中踌躇道:“既是张兄发问,我可以拒绝回答么?”张咏道:“向兄既不能背弃朋友之义,又不愿谎言相欺,张某足感盛情。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你先去茅厕吧。”

        向敏中应道:“多谢。”又道:“若是张兄愿意的话,改日我可以带你去逛荣六郎家书铺,我跟铺主很熟。另外,开封还有一些小书铺,也有些不错的书。”张咏大喜道:“如此好极了。”

        向敏中刚走,潘阆便领着姚恕过来,道:“姚推官已经亲自盘问过酒厮丁大和那个小女孩刘娥,我三人的口供对上了。”

        诸人便一起来到六号阁子中,程德玄正与寇准一道盘问孟玄珏。那孟玄珏却甚是倔强,被问得发恼,再也不肯开口。姚恕告知潘阆和丁大二人均见到孟玄珏曾站在死者王全斌门前鬼鬼祟祟地往里窥测。孟玄珏大约料不到有人看到他出过阁子,抬头狠狠瞪了潘阆一眼,便别转头去,仍然不肯招承。

        程德玄道:“如今人证俱在,孟将军何不坦白交代实话?”孟玄珏只是不断冷笑。

        张咏忍不住道:“孟将军,我见你也是条好汉,你杀死王全斌为蜀民复仇,很令张某钦佩。有意伪装成上吊自杀,试图瞒天过海,是怕连累亲人,这也能理解。而今铁证如山,你还不肯说出实话,累得这么多人白白跟你耗在这里,可不是大丈夫所为。”孟玄珏依然不予理睬。

        潘阆道:“而今真相大白,何须多费唇舌?姚推官干脆直接带孟将军回开封府拷讯便完了。”

        姚恕斥道:“胡说八道!孟将军身居高位,岂能轻易加刑?”又劝道,“孟将军,你实在不肯开口,下官也难以勉强。你兄长和朋友为了维护你,跟你一样不肯讲出实话,如此可是犯了伪证和包庇之罪。难道将军眼睁睁地亲人朋友为了你触犯刑律么?若是你肯说实话,下官保证不再追究孟太尉和你的朋友向敏中。”他毕竟久掌狱讼,极善于利用他人心理徇徇诱供。

        孟玄珏终于开了口,道:“那好,我说。只是我说实话,你们会信么?”姚恕哑然失笑道:“只要是实话,谁会不信?”

        孟玄珏道:“之前我听到隔壁有人厉声呵斥,却不是王全斌的声音,一时好奇,想去看个究竟,家兄却不准我出去,怕我惹事。我便等了一会儿,假意要去茅厕,来到六号阁子前,正好那阁子没有掩门,我便揭起门帘的一角,朝里面望去,结果看见……看见……”

        他迟疑不肯说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张咏性急,先问道:“孟将军看见那厉声呵斥的人杀死了王全斌?”孟玄珏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看见王全斌正站在窗台上,将横梁上的绳结套在脖子上……”

        张咏道:“啊,将军是说你亲眼看见王全斌上吊自杀?”孟玄珏道:“正是,这是我亲眼所见。”

        潘阆道:“这怎么可能?适才程押衙已经验过尸首,王全斌颈中有两道勒痕,分明是被绳子勒死后再挂上横梁的。你在说谎!”孟玄珏怒道:“你们非逼着我说,我说出来你们又不信。我就是亲眼看见王全斌将绳索套入颈中,再一脚蹬开,吊在半空中。不错,我当时确实可以进去救他,但我偏偏不想救。你们可以告我见死不救,可要逼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那可办不到。”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古代见危不救是犯罪行为,尤其王全斌是朝廷命官,孟玄珏肯承认亲眼看见其吊死而不相助,即使能免除刑罚,亦会被御史上奏弹劾,贬官流放的命运在所难免。如此,他的话应该是实话,只是听起来是实话,却因与物证相悖,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隔了好半晌,程德玄才问道:“那么孟将军为何适才矢口否认出过四号阁子?”孟玄珏冷笑道:“隔壁王全斌死了,你们有物证证明是他杀,我兄弟岂不成了首要嫌疑人?我可不想平白惹上麻烦。这件事,我兄长和向敏中毫不知情,我亲眼看到王全斌吊死后,又不动声色地回到四号阁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事。”

        程德玄道:“下官倒是相信孟将军的话。不过王全斌相公是他杀无疑,孟将军又亲口承认是最后一个见到他活着的人,杀人嫌疑实在难以洗清。”向姚恕使了个眼色。姚恕便道:“孟将军,得罪了。来人,将孟将军锁拿回开封府,交给右军巡院讯问。”

        两名随从抢上前来,一左一右去抓孟玄珏手臂。孟玄珏怒道:“不劳动手,我自己会走。”

        向敏中忽然挤过人群,进来道:“等一等!姚推官,程押衙,请容我插一句嘴。”姚恕道:“有话去开封府说。来人,将他一起带走。”向敏中道:“姚推官,真凶还在这里!”姚恕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向敏中道:“官人们都认为是孟将军下手杀了王全斌相公,目的在于为那些冤死在他刀下的蜀中将士百姓复仇,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可你们想过没有,王相公认得孟将军,就算十年过去,已经不记得容貌,可是有陌生人进来,他会不警惕提防么?王相公的身材比孟将军高大许多,两个人当真动起手来,隔壁会听不到动静么?我和孟太尉就在隔壁四号阁子,并没有听到打斗。就算你们认为我的话不可信,也该问问另一边八号阁子的官人。”

        张咏道:“关于这一点,适才八号阁子的李继迁官人已经作证,他和随从还有丽娘均未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向敏中道:“如此就对了。再看这六号阁子里面,案桌上的酒肴虽然狼藉一片,却是摆放如初,并没有凌乱的痕迹。王相公若是先被勒死,他必定大力挣扎、本能求生,怎么可能桌凳、酒具都完好无损呢?”

        这话极是有力。就连一心想早些结案的程德玄也捋着胡须道:“有道理,有道理。”

        姚恕道:“那么你如何解释王相公颈项中一深一浅两道勒痕?”向敏中道:“家父曾出仕后汉符离县令,我曾他听提过一个移尸讹诈的案子——符离有个好赌的男子去向表兄借钱还债,钱没有借到,还被表兄辱骂一番,回家后不忿上吊自杀了。家人便趁天黑将他的尸首挂到表兄家的屋檐下,想以此来讹诈表兄钱财。哪知道官府验尸时验出颈项中有一深一浅两道缢痕,认定是表弟家人移尸诈财。”

        姚恕道:“你是说王相公是在别处上吊自杀,又被人移来西楼这里?哈,越来越离谱了。”

        寇准却听出了名堂,忙解释道:“不,向郎的意思是说,王相公是自己先上吊自杀,再被人抱着身子往上移了一下,刻意造成两道勒痕,好造成他杀的假象,以嫁祸旁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虽感匪夷所思,然而仔细推测,这种说法确实是能将孟玄珏口供和物证统一起来的唯一合理解释。

        向敏中朝寇准点点头,表示感谢,又走到王全斌尸首前,指着脖颈道:“缢杀和上吊自杀的勒痕其实有些区别。如果王相公是先被勒死的,凶手必然要走到他身后,用绳索之类的物事勒住他脖子,用力往后拉,令他窒息而死,这样所造成的勒痕是平的。而上吊自杀由于死者身体的重量,所留下的痕迹必然是斜向上的,且会在左右耳后交会。王相公颈项中这两道勒痕,虽然有深浅之分,却均是向上斜交的。”

        程德玄沉吟道:“如此说来,王相公当真是自杀?可又是谁居心叵测,有意造成他杀的假象来陷害孟将军?”口中说着,眼睛已经向潘阆望去。在目前的供词中,只有他和酒厮丁大亲眼见到孟玄珏站在王全斌六号阁子前,理所当然嫌疑最大了。

        潘阆道:“呀,程押衙倒怀疑起我来了。我根本不认得孟将军,为何要陷害他?”

        向敏中道:“应该不是这位郎君。我和孟太尉、孟将军三人一直没有出来过,旁人也不知道我们就在四号阁子中。我猜那人想嫁祸的不是孟将军,而是旁人,嫁祸者和被嫁祸者应该都是之前你们在楼廊大闹时出现过的人。”

        寇准道:“且不说嫁祸者的动机如何,被嫁祸者一定是之前跟王全斌相公结下过梁子、最容易受到怀疑的人,譬如张咏张大哥,八号阁子的李继迁李官人……”

        李继迁的随从张浦正在当场,闻声立即应道:“那我知道了,一定是折御卿折将军!”姚恕道:“对啊,还真奇怪呢,折将军在楼廊大喊开封府的官员,结果自己倒缩进了三号阁子,再也没有出来过。”

        张浦道:“想必各位也知道,折将军与我家主人是世仇,只是想不到他会用这样卑劣的法子来陷害我家主人。”张咏道:“我可以作证,我两次撞见过那个红脸的折将军出现过,一次是他和两名同伴出来六号阁子,后一次是他又要进来。”

        寇准翻了一下笔录,道:“适才张浦张先生提到右屯卫折将军到八号阁子叫走了说书女庞丽华,带她到王相公的六号阁子中,让王相公向丽娘赔礼道歉。丽娘回来后惊恐不安,所以李继迁李官人就来到六号阁子,向为丽娘求个情,结果发现王相公已经吊死了。”

        如此一对口供,折御卿的嫌疑确实相当大,王全斌莫名其妙自杀也应该跟他有关,凑巧他所在的三号阁子就在王全斌六号阁子的斜对面,来去方便,不引人注目。

        程德玄便道:“姚推官,何不派人去三号阁子请折将军出来说个清楚明白?”姚恕道:“是,还是本官亲自前去比较好。”当即来到三号阁子前,轻轻敲了敲门,叫道:“折将军在么?麻烦三号阁子的人都出来吧。”

        门迅疾拉开,露出折御卿的红脸来,倒像他早就等在那里,飞快地将姚恕拉了进去。众人大惑不解,只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姚恕退了出来,道:“折将军不肯承认是他所为。另外……”附到程德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德玄道:“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就这么算了吧。”

        姚恕便大声道:“各位,王相公确属上吊自杀,后来由于有人不小心移动了尸首,才造成他杀的假象,让各位担惊受怕了。本官这里已经录下各位的口供,这就散了吧。”指挥从人将王全斌尸首用布单包了,抬出去交给他家人。

        众人料不到一场惊天大案竟如此草草收场,张咏等人猜到多半是因为皇二子赵德芳在三号阁子中的缘故,各自无语散去。

        只有寇准道:“等一等!此案虽说已经水落石出,可一号阁子和二号阁子里的人还没有露过面,也没有留下笔录万一将来有变故,又如何去找那两个阁子中的人讯问?”

        姚恕道:“这个无妨。西楼有人看守,能进来的人不是熟脸也须凭官印。且案子已破,跟一、二号阁子毫无干系,无须再多事。”寇准无奈,只得道:“是。”

        大大闹过一回,张咏、寇准、潘阆三人再无酒兴,勉强吃了些冷酒菜,填饱肚子,悻悻下楼来,正遇到阿图。

        张咏不免十分奇怪,问道:“西楼出了命案,这么大的事,你们樊楼怎么倒像没事一样?”阿图道:“命案自有开封府处理,我们樊楼从来不敢干预,这是规矩。”

        潘阆道:“谁叫孙员外是开封府尹的岳父呢?全开封也只有你们樊楼能有如此底气了。”阿图陪笑道:“潘郎就会说笑。”

        潘阆问道:“我可不是说笑,我对你家主人李员外佩服得紧。他人回来了么?”阿图道:“回来了,正在中楼歇息。”

        张咏道:“博浪沙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商队可有伤亡?那两批盗贼可有擒获?”阿图道:“多谢张郎关心。我方死了三个人,有七、八个挂了彩。第一批麻衣强盗也死了三个,只生擒了一人,已经被程判官带回开封府拷问。那些神神鬼鬼的脚夫大多逃走,捕到的几个也都抢先服了藏在衣襟中的毒药自尽了,没有抓到活口。”

        寇准道:“这是什么缘故?脚夫既无兵刃,又无座骑,为何反倒大多都逃脱了?”阿图道:“那里可是博浪沙。一旦逃入沙地中,处处荆棘,马力反而不及人力。那些脚夫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在有路人帮手,将被劫走的马车夺了回来,万幸。”

        寇准叹道:“如此看来,那些人确实是真正的脚夫了。”一边说着,一边去摸钱袋,预备到柜台结算酒钱,不料伸手入怀,竟掏了个空,那只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钱袋不知道何时已然不见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呀”大叫一声,不由得下了一跳。回过头去,却是那一直跟在程德玄身后不发一言的道士马韶,正死死瞪着坐在散座中玩耍的刘娥,惊呼出声。

        程德玄道:“尊师是在看那小女孩么?出了什么事?”马韶道:“那女孩子骨骼清奇,面相贵不可言。”声音颤抖不止。他吞了口唾沫,勉强压低声音道,“她日后必当母仪天下。”

        寇准注意到刘娥后,也大吃了一惊,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马韶的话,而是刘娥手中把玩的正是他本人的钱袋,过那钱袋已然空瘪,再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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