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最后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
“是el A吗?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女孩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 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控制室裹,秦念念等候着夏心桔的指示,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低着头,没有阻止那个女孩。女孩的琴声透过电话筒在直播室里飘荡。她不是弹得特别好,那支歌却是悠长的。
“你为甚么要弹这支歌?”夏心桔问。
“我希望他会听到。”
“他是谁?”
“是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男人。”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女孩开始抽泣。
“这是一支快乐的歌呀!”夏心桔安慰她。
“骗人的!根本没有天长地久。”女孩哽咽着说。
“已经破例让你在这里弹琴了,不要哭好吗?节目要完了,你有甚么话要说吗?”
女孩沉默着。
“假如你没有话要说——”
“我想说——”沙哑的嗓音。
“要快点了!”
“我想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夏心桔把耳机从头上拿下来,用手支着前面的桌子,缓缓地站起身。秦念念探头进来,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念念递了一个包裹给她,说:“那个人又寄油画来给你了。”
夏心桔主持这个节目已经有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每隔一段时间,一位署名S.E.翟的听众也会寄来一张自己亲手画的油画。每一张画,也仔细地配在一个画框里。
“刚才你为甚么肯让她弹琴?”秦念念问。
“因为是Dan Fogelberg的《Longer》呀!”她微笑着说,也许她并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自己。这是她和邱清智的歌;是开始,也是离别的歌。她太想念这支歌了。地久天长,当然是骗人的。早阵子,她见过邱清智。那是她和他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从前多么的爱她。
她记得,两个人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做爱之后,她饿昏了,邱清智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那碗面,面里飘浮着一朵晶莹的油花,她从那朵油花裹看到自己睑上的泪珠滚滚掉落。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对他说。
当你不太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说的吧?她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的。
重聚的那天,她发现自己一直也是爱他的。只是,那刻也许太迟了吧?一起的时候,她挥霍他对她的爱,把他榨干和践踏。那种爱已经耗尽了,只留下苦涩的记忆。
要回去,太不可能了。
她打开手上的包裹,是S.E.翟送来的油画。画里头,是一个窗口。窗边放着一盆绿色的花。夜深了,窗外是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其中一幢大厦的窗子,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张女人的,思念的脸孔。
她颓然坐着,用手支着头,久久地望着那张画,这个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突然觉得眼睛湿润而朦胧,一颗泪珠涌出眼眶,滴在画上。
S.E.翟送给她的油画,每一张的主角也是一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无论背景怎么变换,那个女人永远低垂着眼皮,小小的脸、瘦瘦的鼻子,嘴巴紧闭着,总是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这个画画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吧?她觉得他是个男的。每一次,他的包裹里,也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是简短的写着:
“喜欢你的声音,继续努力!”
两年来,这些鼓励从未间断。他的油画画得很漂亮。日复一日,夏心桔愈来愈好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包裹里,有一张绿色的卡片,这一次,卡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两行字。
从今天开始,我的油画放在这家精品店里寄卖。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
那家精品店距离她的家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明天,她要去看看。
离开电台的时候,夜色昏昏,她彷佛看到对面那幢高楼的墙上也有自己的,一张思念着别人的脸。那样痛苦地思念着别人,是回不了家的,只能在别人的窗子上流浪和等待。
第二天,夏心桔来到精晶店。这是一家小小的精晶店,卖陶瓷、石头,画框,也卖油画。店员是个穿了鼻环的男孩子。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男孩自顾自的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随便看看。”男孩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
夏心桔看到墙上挂着很多张S.E.翟的油画,油画的主角,依然是那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她抱着胸怀,怔怔地看着那些画。
“翟先生会来这里吗?”她问。
“先生?”
夏心桔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带着失望的神情问:“画家是个女的吗?”
“是男的。”
原来这个男孩刚才听不清楚她的说话。是个男的便好了。她希望他是个男人,虽然,他也许已经很老了,或者是长得很难看;然而,她心里渴望自己能够被一个男人长久地关怀和仰慕,这样的话,至少能够证明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翟先生有时会来。”穿鼻环的男孩说。
“那我改天再来。”
几天之后,夏心桔又来到精品店。
“翟先生刚刚走了。”穿鼻环的男孩认得她。
也许,她和他没有相遇的缘分吧。她失落地站在他的油画前面,她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后面说:
“我忘记带我的长笛。”
“这位小姐找你。”男孩说。
夏心桔回过头去,这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配着温暖的微笑,看来只是比她大几年。
“你好——”夏心桔说。
“夏小姐——”男人有些腼觍,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
“你就是送画给我的那个人?”她问。
“是的,是我。”
“你的画画得很漂亮。”
“谢谢你。”
“卖得好吗?”
“还算不错,全靠牛牛替我推销。”
“牛牛?”她不知道他在说谁。
他搭着男孩的肩膀说:“穿鼻环的,不是牛牛又是甚么?”
男孩用手指头顶了顶自己的鼻尖,尴尬地笑笑。
“他叫阿比。”翟成勋说。
“我也喜欢听你的节目。”阿比说。
“你是画家吗?”她问。
“只是随便画画的,我的正职是建房子。”男人递上自己的名片,他的名字是翟成勋。
夏心桔接过了他手上的名片,她的心陡地跳一下。他是建房子的,她的初恋情人孟承熙不也是建房子的吗?
“你那天晚上的节目很感人。”翟成勋说。
“你是说哪一天?”
“让那个女孩子弹琴的那一天。”
“是她的琴声还是她说的话感人?”
“是你让她在节目里弹琴这个决定很感人。我想象有一天,如果我想在节目里唱一支歌,你会让我唱的。”
“但你总不能唱得太难听吧?”她开玩笑说。
“我唱《Longer》,你便会让我唱。”
“你怎知道?”
“你常常在节目里播这支歌。”他了解的笑笑。
“你可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呢!”她的脸红了。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柔的安慰,可以抚平许多创伤。”他垂下了头,又抬起来,由衷的说。
“可惜没法抚平自己的那些。”
她为甚么会跟陌生人说这种话呢?也许,他不是陌生的,他们早已经在声音和图画中认识对方,这天不过是重遇。
沉默了片刻,她说:“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一起离开精品店的时候,夏心桔看到翟成勋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盒子,他刚才不是忘记带长笛,所以跑回来的吗?
“你玩长笛的吗?”
“我在乐器行里教长笛。”
夏心桔惊叹地摇了摇头:“你的工作真多。”
“教长笛的是我的朋友,他去了旅行,我只是代课。”
“你的长笛吹得很好吗?”
“教小孩子是没问题的。”
“我以前认识一位朋友,他的吉他弹的很好。”她说的是邱清智。
“你也有学乐器吗?”
“我现在学任何一种乐器,也都太老了吧?”
“我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你来学也不会太老的。”
她笑了笑:“我好好的考虑一下——”
“夏小姐,你要去哪里?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再见了。”
当她转过身子的时候,翟成勋突然在后面说:“你头发上好像有些东西——”
“是吗?”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翟成勋的手在她脑后一扬,变出一朵巴掌般大的红色玫瑰花来。
“送给你的——”
“没想到你还是一位魔术师。”
“业余的。”他笑着跳上了计程车。
那天晚上,夏心桔把玫瑰养在一个透明的矮杯子里,放在窗边。已经多久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甜美。真想谈恋爱啊!被男人爱着的女人是最矜贵的。
后来有一天,她不用上班,黄昏时经过那家精品店,翟成勋隔着玻璃叫她。
“喔,为甚么你会在这里?”夏心桔走进店里,发现店裹只有翟成勋一个人。
“今天是周末,阿比约了朋友,我帮他看店。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阿比是店主的弟弟。”
她里望那面墙,只剩下一张他的画。
“你的画卖得很好呀!”
“对呀!只剩下一张。”
“为甚么你画的女人都喜欢双手抱着胸前?”她好奇的问。
“我觉得女人拥抱着自己的时候是最动人的。”
她突然从他身后那面玻璃看到自己的反影,这一刻的她,不也正是双手抱着胸前吗?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动作呢,还是属于油画中那个女人的。
“你画的好像都是思念的心情。”
翟成勋腼腆的说:“我了解思念的滋味。”
“看来你的思念是苦的。”
“应该是苦的吧?”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
沉默了片刻,她问:
“你真的是魔术师吗?”
他笑了笑:“我爸爸的哥哥,那就是我伯伯了,他是一位魔术师,我的魔术是他教的,我只会一点点。”
“可以教我吗?”
“你为甚么要学呢?”
“想令人开心!”她说。
“这个理由太好了!就跟我当初学魔术的理由一样。那个时候,很多小孩子要跟我伯伯学魔术,一天,他问我们:‘你们为甚么要学魔术?’,当时,有些孩子说:‘我要成为魔术师!’,有些孩子说:‘我要变很多东西给自己!’,也有孩子说:‘我要变走讨厌的东西!’,只有我说:‘我想令人开心!’,我伯伯说:‘好的,我只教你—个!’,魔术的目的,就是要令人开心。”
“你伯伯现在还有表演魔术吗?”
“他不在了。”翟成勋耸耸肩膀,说:“现在,我是他的唯一的徒弟了。”
“你会变很多东西吗?”
“你想变些甚么?我可以变给你。又或者,你想变走哪些讨厌的东西,我也可以替你把它变走?”
“不是说魔术是要令人开心的吗?”
“特别为你破例一次。”
夏心桔想了想,说:“可以等我想到之后再告诉你吗?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想浪费。”
“好的。”
她知道翟成勋没法把思念变走,也不能为她把光阴变回来。那样的话,她想不到有甚么是她想变的。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她做完了节目,从电台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翟成勋在电台外面那棵榆树下踱步,他似乎在等她。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她问。
他腼腆的说:“想告诉你,我明天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德国。”
“去工作吗?”
“是的,要去三个星期。”
夏心桔有点儿奇怪,翟成勋特地来这里等她,就是要告诉她这些吗?他不过离开三个星期罢了,又不是不会回来;而他们之间,也还没去到要互相道别的阶段。
她望着翟成勋,他今天晚上有点怪。他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他那一双手也好像无处可以放。她太累了,不知道说些甚么,最后,只好说:“那么,回来再见。”
翟成勋脸上浮现片刻失望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再见。”
走得远远之后,他突然回头说:“我答应过会为你变一样东西的。”
“我记得。”夏心桔微笑着说。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爬到妹妹夏桑菊的床上。
“为甚么不回去自己的床呢?”夏桑菊问。
“不想一个人睡。为甚么近来没听见你跟梁正为出去?”
“他很久没有找我了。”
“他不是你的忠心追随者吗?”
“单思也是有限期的。也许他死心了,就像那天晚上在你节目里弹琴的女孩子所说的,他的爱已经给我挥霍得—干二净,没有了。”
“真可惜——”
“哪一方面?”
“有一个人喜欢自己,总是好的。”
“谁不知道呢?但是,那个人根本不会永远俯伏在你跟前。你不爱他,他会走的。”
“这样也很公平呀!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翟成勋吗?他今天晚上在电台外面等我,我以为是有甚么特别的事情,原来他只是来告诉我他明天要到外地公干。”
“就是这些?”
“是的,他有必要来向我告别吗?”
“那你怎么做?”
“就跟他说再见啦!”
“你真糟糕!”
“为甚么?”
“他是喜欢你,才会来向你道别的。”
“他又不是不回来。”
“也许他想你叫他不要走。”
“不可能的,我不会这样做。”
“人有时候也会做些不可能的事。他喜欢你,所以舍不得你。”
“那么,我是应该叫他留下来吗?”
“不是已经太迟了吗?”
夏心桔抱着枕头,回想今天晚上在电台外面的那一幕,有片刻幸福的神往。他的等待、他的腼腆、他的不舍,是她久违了的恋爱感觉。临走的时候,他忽尔回头,说:“我答应过会为你变一样东西的。”他是希望她要求把离别变走吧?她怎么没有想到他说话中的意思呢?
“好像很想谈恋爱的样子呢!”夏桑菊说。
夏心桔笑了:“谁不想呢?”
“是的,最初的恋爱总是好的,后来才会变坏。”
她多么宁愿把离别变走?那三个星期的日子,她几乎每一刻都在思念他,她已经成为了他油画中那个被思念所苦的女人。同时,一种甜美的快乐又在她心里浮荡,远在德国的那个人,也是在思念她吧?
三个星期过去了,四个星期也过去了,她许多次故意绕过那家精品店,也看不见翟成勋。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故意又去一遍。这一次,她看到翟成勋了。她兴高采烈的走进店里。
“你回来了!”她说。
“是的!”看见了她,他有点诧异。
在那沉默的片刻,夏心桔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在等待着他说些甚么。可是,他站在那里,毫无准备似的。她想,也许是告别的那天,她令他太尴尬了,现在有所犹豫了。于是,她热情地说:
“我想到要变些甚么了。”
“你要变些甚么?”他问。
她觉得翟成勋好像有点不同了。他变得拘谨,笑容收敛了,说话也少了。
“我想变一只兔子。”她说,“小时候,我见过魔术师用一条丝巾变出一只可爱的兔子。”
“好的,改天我教你。”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从店后面走出来。
“你就是夏小姐吗?”长发女人兴奋的问。
夏心桔掩不住诧异的神色。
“我们很喜欢听你的节目。”长发女人说。
“思思是阿比的姐姐。”翟成勋说。
“夏小姐,你喜欢甚么,我们给你打折。”她说话的时候,挨着翟成勋,好像一对已经一起很多年的情侣。
翟成勋是有女朋友的,他为甚么不早点说呢?可是,他也许没有必要告诉她吧?
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他只是她的一个听众,他不过是一个两年来一直鼓励她的人。
“我去了美国读书四年,四年来,成勋每星期也有写信给我,他是个难得的男朋友。”思思说。
思思为甚么告诉她这些呢?
翟成勋油画里的所有思念,也是对思思的思念吧?
翟成勋避开了夏心桔的目光。眼前的这个人,跟那天晚上在电台外面说:“我说过要为你变一样东西。”的那个人,彷佛不是同一个人。他更不是那个第一次相遇便在她的头发里变出一朵玫瑰的人。是她太多情了。
多少日子以后,夏心桔在节目里又播了一遍《Longer》,也许,她日夕思念的根本是另一个男人,她只是冀求能有一段新的爱情来拯救自己。因为爱的不是翟成勋,她不再感到尴尬了,只是有一种可笑的无奈。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迎面而来的一只兔子是要奔向她怀中的;然而,当她张开双臂,那只兔子却从她身边溜走了。后面有另外一个人接住那只兔子,那人才是它的主人。而她自己呢?她并不是想要一只兔子,她想要的,是一个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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