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迪拉并未如他期望的那么有同情心,或许她终究还是有一些嫉妒。而且更严重的是,他们谑称为“龙祸”的那场灾难,还引起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
开始时非常单纯,英迪拉抱怨:
“人家总是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投注在研究这么一段恐怖的年代。如果回答说还有更糟的,并不能算是很好的答案。”
“那你干吗对我的世纪有兴趣?”
“因为它标识着野蛮与文明之间的转折点。”
“我们这些所谓‘发达国家’的人民,可都觉得自己很文明。至少战争不再是神圣的事,而且不管何处爆发战争,联合国都会尽力制止。”
“不怎么成功吧,我会说成功率只有30%。不过我们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人民——直到21世纪!——竟然可以平静地接受那些我们觉得残暴的行为。还相信那些令人指发——”
“发指。”
“——的鬼话,任何有理性的人一定都会嗤之以鼻的。”
“麻烦举个例子。”
“你那微不足道的失败,让我开始了一些研究,发现的事情让我不寒而栗。你可知道当时在某些国家,每年都有上千名女童被残酷地阉割,只是为了要保住她们的童贞?很多人因此死去——当局却视若无睹。”
“我同意那真的很可怕——但我的政府又能怎么办?”
“能做的可多了——只要它愿意。但若是这样做,会触怒那些供油国家,那些国家还会进口让成千平民残废、丧生的武器,诸如地雷之类。”
“你不了解,英迪拉,通常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又不能改造世界。不是有人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吗?”
“相当正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第二流的头脑才会从政。天才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事。”
“那我可真是高兴,你们有够多的天才,所以可以纠正每件事。”
“我好像闻到了火药味?多亏我们的计算机,在政策真正实行前,我们可以先在位空间内试跑。”
英迪拉对那个时代的丰富知识,一直很令普尔惊讶;但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她却又如此无知、同样也让他意外。反过来说,他也有一样的问题。就算真如人家信心满满所保证的,他可以再活上100年,但他学得再多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自在。每次的对话,都有他不知道的典故和让他一头雾水的笑话。更糟糕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处在失礼的边缘:他即将引爆的社交灾难,连最近认识的好友都会觉得丢脸……
……就像那次他和英迪拉及安德森一块儿吃午餐,幸好是在他自己家里。自动厨房端出来的食物总是毫无差错,是为他的生理需求而特别设计的,不会有让人垂涎三尺的菜色,总是令21世纪的美食家绝望。
然而,这一天出现了一道非比寻常的佳肴,把普尔带回年轻时猎鹿和烤肉的鲜明记忆。然而,那道菜在味道和口感上却有点不太一样,所以普尔向了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安德森只是微微一笑,英迪拉却一副要吐的样子。几秒钟之后,她才说:“你告诉他吧——不过要等我们吃完饭。”
我这会儿又说错了什么?过了半个小时,英迪拉显然沉迷于房间另一头的视频显示器。此时,普尔对第三千禧年的知识,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尸体食物其实在你的时代就快要被淘汰了。”安德森解释道,“畜养动物——恶——来吃,经济上已不再许可。我不知道要多少亩土地才能养活一头牛,但同样大小的土地所生产的植物性食物,却能让十个人赖以维生。如果再配合水耕科技,说不定可以养活上百人。
“不过让整件恐怖作业结束的,并非经济因素,而是疾病。首先是牛,接着扩散到其他的食用动物。应该是某种病毒吧,它会影响脑部,然后导致可怕的死法。虽然最后找出治疗方法,但也来不及扭转乾坤了。不过,反正当时合成食物已经比较便宜,而且口味应有尽有。”
想想数周来差强人意的餐点,普尔对此相当保留。他想,不然为什么他还会梦到肋排和上品牛排呢?
其他的梦就更恼人了,他担心不用多久,就得请安德森教授提供医药上的协助。不管别人为了让他自在而作了多少努力,那种陌生感,以及这个新世界的复杂状态,都让他快要崩溃了。仿佛是潜意识努力要脱逃,在睡梦中他常常回到早年的生活。但当他醒来时,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曾到美洲塔上,往下看他思念的故乡,其实这不是个好主意。在空气洁净的时候,借着望远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会看到人们在他熟悉的街道上各忙各的……
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总是难忘他挚爱的人曾一度住在下面的大地上。母亲、父亲(在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掉以前)、亲爱的乔治舅舅和丽雅舅妈、小弟马丁,和地位同样重要的一长串狗儿——第一只是他幼时热情的小狗,最后一只是瑞基。
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海莲娜的回忆,和那个谜……
这段恋情始于他接受航天员训练之初,两人本是萍水相逢,但随着光阴流逝,却愈来愈认真。就在他准备前往木星前,他们正打算让关系永久化——等他回来以后。
如果他没能回来,海莲娜希望能为他生个小孩。他还记得,他们在做必要安排的时候,那种混杂着严肃与欢欣的感觉……
现在,1000年后,不管他尽多大的努力,他还是无法知道海莲娜是否遵守了诺言。如同他的记忆中有许多空白一般,人类的集体记录也是。最糟的一次是2304年小行星撞击所引起的,虽然有备份及安全系统,但仍有百分之几的信息库被毁。普尔忍不住要想,不知他亲生儿女的资料,是否也在那些无法挽回的无数位中。到了现在,说不定他的第30代后裔正走在地球上呢,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时代里,有些女性并不像奥劳拉般把他当损毁货品看待,发现这点后,普尔好过了些。反之,她们还常常觉得这种不一样的选择很刺激;但这种诡异的反应,也让普尔没法建立起任何亲密关系。他也不急于如此,他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偶尔一次健康而不用大脑的运动罢了。
不用大脑——这就是症结所在。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目标了,沉重的记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套用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名著,自言自语地说:“我是‘独在异代为异客’。”
他甚至常往下着着那个美丽的行星(如果遵照医生指示,他是再也不能踏上去了),同时想着如果再度造访太空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要闯过气闸而不触动警报并不容易,但是有人成功过。每隔几年,就会有决心求死的人,在地球的大气层中化为瞬间即逝的流星。或许他的救赎已经在酝酿了,不过却是以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
“普尔指挥官,很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
“真抱歉,我不记得你,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用不着抱歉,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海王星附近呢。”
“钱德勒船长!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自动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喝点什么?”
“酒精浓度超过20%的都好。”
“你怎么会跑回地球来呢?他们告诉我,你从来不到火星轨道以内的。”
“几乎正确。虽然我在这里出生,却觉得这里又脏又臭,人口太多,又要直逼十亿大关了。”
“我们那个时候还超过100亿呢。对了,你有没有收到我的感谢函?”
“有啊!我知道应该跟你联络,不过我一直拖到再度日向航行。现在我来啦!敬你一杯!”
长以惊人的速度喝干那杯酒。普尔试着分析他的访客:留胡须——就算是钱德勒那样的小山羊胡——在这个社会非常罕见,而且他认识的航天员里没有人留胡子——胡子和太空头盔是无法和平共存的。当然啦,身为船长,可能好几年才需要进行一次舱外活动,而且大部分的舱外工作都由机器人完成;不过,总会有意料之外的危险、总有要赶快穿上宇宙飞行服的时候,看来钱德勒显然是个异数,不过普尔衷心欣赏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你不喜欢地球,那回来干吗?”
“喔,主要是和老朋友联络联络。能够没有数小时的信号延迟,有些实时的对话是很美妙的!不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那艘老锈船要维修,在外环船坞。装甲要重新换过,它薄得只剩下几厘米的时候,我可睡不好。”
“装甲?”
“尘埃罩。你们那时候可没有这种问题,对吧?不过木星外面很脏,我们的正常巡弋速度是几千公里——秒速!所以会有持续不断的轻微撞击,好像雨点落在屋顶一样。”
“你在开玩笑!”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如果真听得到什么声音,我们早就死翘翘了。幸好,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案例很少,上一个严重事故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我们知道所有大群的彗星雨在哪里,大部分的垃圾都在哪儿,我们护小心避开——除非是调整速度驱冰的时候。
“你要不要趁我们出发去木星前,到船上来看看?”
“太好了……你说木星吗?”
“嗯,当然是木卫三——狼神市。我们在那边有很多业务,也有几个船员定居在那边,他们都几个月没和家人见面了。”
普尔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突然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或许时间也正好,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弗兰克·普尔指挥官不是那种喜欢把工作留个尾巴的人——一点宇宙尘,就是以秒速1000公里运动,似乎都不能阻止他。
在那个一度称为木星的世界上,还有他未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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