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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可拉党的背叛

        “我们的信仰不是真正的——没有必要维护它。噢,我要是能找到一种真正的信仰,即使为它粉身碎骨也心甘!”

        这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人说的话,他经历过各种信仰,但是任何一种也没有接受。吉洪为逃避红死而逃出维特卢加森林以后,长期四处流浪,时常想起这句话。

        一个深秋,他落脚在下城彼切尔修道院休息,抄写古书,有一天,修士尼科季姆神甫单独跟他谈论信仰时说: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孩子。莫斯科住着一些聪明的人。他们有活命的水。喝了那种水以后,一辈子都不感到口渴。你找他们去吧。要是运气好,他们会向你展示伟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吉洪急切地问道。

        “你不要着急,亲爱的,”修士语气严厉,但又很亲切地说,“忙中出错,易招人笑。如果你坚决要洞悉那个秘密,你就得接受沉默的考验。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得保持沉默,缄口不谈。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不准像犹大那样的亲吻。你懂得吗?”

        “我懂,神父!我要像个死人一样,永远保持沉默……”

        “那好吧。”尼科季姆神甫继续说,“我为你给商人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萨菲扬尼科夫写封信,他是做面粉生意的。代我向他问候,带给他一点儿小小的礼品,一小桶渍的凯尔仁云莓果。我俩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会接待你的。你在算账方面很拿手,他的店铺里正需要这样的人……你是马上就启程呢,还是等到开春?眼看就要入冬了。你的衣裳太单薄。冻坏了可怎么办?”

        “马上就走,神父,马上!”

        “那好,上帝保佑你,孩子!”

        尼科季姆神甫祝福吉洪一路平安,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先看看: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仁兄足下,托基督之福:

        兹介绍少年吉洪投奔兄处。彼靠硬面包无以果腹,欲食酥软之甜饼。望兄赐食以饥者。遥祝兄安好,主赐福众生。

        入冬下过第一场雪之后,吉洪便乘马卡里耶夫运鱼的雪橇出发去莫斯科了。

        萨菲扬尼科夫的面粉店坐落在第三市民街和小苏哈列夫广场的拐角。

        这里接待了吉洪,但是对尼科季姆神甫的推荐信却半信半疑。为了考验他,分配他给管院子的人当下手,干粗活。可是后来看到他机灵而又勤奋并且能写会算,便把他调到店铺里面来,让他管账。

        店铺毕竟是店铺。买货,卖货,谈到的都是亏损和盈利。有时也谈些别的事情,但都是躲在角落里小声嘀咕。

        装卸工米季卡老实憨厚,膀大腰粗,但头脑笨拙,有一天,他身上沾满面粉,背上驮着大袋子,在吉洪面前唱起一首很奇怪的歌:

        在我们神圣的俄国,在光荣的石城莫斯科,在第三市民街上——不是落下两个太阳,而是两位客人光临:伊万·季莫菲耶维奇向尊贵的有钱的客人达尼洛·费里波维奇鞠躬致敬,对他说:欢迎,欢迎大驾光临,阁下到来,寒舍生辉,我们要对您殷勤款待。请讲讲你最近一个时期,你那可怕的上帝审判,我将洗耳恭听。

        “米佳,米佳,达尼洛·费里波维奇和伊万·季莫菲耶维奇都是什么人?”吉洪问道。

        米季卡感到突如其来,停下来,被沉重的大袋子压弯了腰,惊奇地瞪着两眼:

        “你不知道万军之主和基督吗?”

        “怎么,万军之主和基督怎么到第三市民街上了?……”吉洪更加惊奇地看着他。

        可是米季卡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边走一边嘟哝着:

        “知道得多,老得快……”

        此后不久,米季卡伤了腰——可能是驮大袋子时受了内伤。他整天躺在地下室的小屋里,不断地呻吟。吉洪常去看望病人,给他喝鼠尾草酊,用樟脑和其他一些从一个熟悉的德国药剂师那里弄来的草药搓腰。因为地下室潮湿,他便把米季卡搬到仓库上面来,让他跟自己一起住在二楼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里。米季卡心地善良。他对吉洪产生了好感,跟他谈话更坦诚了。

        吉洪从这些谈话以及他在他面前唱的那些歌中了解到,在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统治初期,穆罗姆县老橡树区叶戈里耶夫教区米哈伊里察和鲍贝尼诺两个村子附近,在一大群人面前,万军之主在众天使和天使长,基路伯和六翼天使的簇拥下,乘着火车,隆隆而降,落到戈罗季那山上。众天使飞回天上去,而主却留在地上了,驻进逃亡士兵达尼洛·费里波维奇的纯洁肉体,宣布代役租农民伊万·季莫菲耶维奇为自己的独生子耶稣基督。于是他们便化作乞丐,云游四方。

        为了逃避迫害者,他们忍饥受冻,躲藏在猪圈、牲畜防疫坑和草垛里。有一天,一个婆娘把他俩藏在牲口棚的地下室里。一个小牛犊在地板上撒了泡尿——“地板下面尿湿了,”达尼洛·费里波维奇看见了,对伊万·季莫菲耶维奇说,“会把你淋湿的!”可是他却回答道:“但愿别把沙皇淋湿!”

        他们晚年住在莫斯科第三市民街一栋称作锡安寺的专门房子里。他俩在这里逝世,飞升到天上去了。

        伊万·季莫菲耶维奇死后跟在他之前一样,“发现了”许多乞丐:“因为主不喜欢住在任何地方,只喜欢住在人的最纯洁的肉体里,如经书所说的:你们就是神的殿堂。当一切死亡的时候,上帝生下基督,基督在一个肉体里结束功勋,而在另一些肉体里则开始。”

        “就是说,有许多乞丐?”吉洪问道。

        “圣灵只有一个,但肉体却有许多。”米季卡回答道。

        “现在也有吗?”吉洪继续问道,他预感到了秘密,心突然收缩了。

        米季卡默默地点点头。

        “他在哪里?”

        “你别问了,不许说的。如果你有运气,自己会看到……”

        米季卡沉默了,仿佛是嘴里含了水。

        “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吉洪想起来了。

        过了几天以后,一个晚上,他坐在店铺里算账。

        这是星期六晚上。买卖结束了。可是新送来几车货,装卸工们从车上往下搬运大袋子。门开着,一股寒气冲进屋里来,外面雪地上响着脚步声,传来晚祷的钟声。晴朗的紫色天空金光闪闪,把均匀的玫瑰色光线洒在第三市民街上黑色木房白雪覆盖的房顶上。店铺里很黑暗,只有房间的深处,在堆放到天棚的面袋子中间,在显灵者尼科拉的圣像前,一盏神灯在闪闪发亮。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萨菲扬尼科夫是个肥胖的老头,白胡子,红鼻子,很像是圣诞老人,他正在和掌柜叶美里扬·列季沃伊——驼背,红须,秃头,面孔丑陋,但很聪明,使人想起古代森林和田野之神法俄诺斯的面具——一起喝热蜜水,一边喝着,一边听吉洪讲伏尔加左岸长老们的生活。

        “叶美里扬·伊万诺维奇,你是怎么想的,根据古书或新书上说的,应该拯救灵魂吗?”吉洪问道。

        “从前俄国有个人,名叫达尼洛·费里波维奇,”叶美里扬笑着说道,“好读书,读呀,读呀,全都读完了,他一看,好处不多——便把书都装进口袋扔到伏尔加河里去了。无论是古书还是新书。没有拯救灵魂的方法,而唯一需要的——一本金书,一本活的书,一本深奥的书——这就是圣灵!”

        最后一句话他是唱的,调子跟米季卡唱的那古怪的歌一样。

        “这本书在哪里?”吉洪怯懦而又急迫地追问。

        “在那儿,你瞧!”

        他从开着的门向天空指去。

        “这就是给你的书!阳光就是金笔,上帝用它在书中书写永恒生活的话。等你把这些话读完了,你就能洞悉天上的秘密和地上的秘密……”

        叶美里扬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吉洪突然间觉得这目光很可怕,仿佛是他看透了一潭无底的透明的深水。

        而叶美里扬跟老板交换了眼神,就沉默不语了。

        “如此说来,无论是旧教会中还是新教会中都没有拯救灵魂的方法吗?”吉洪急急忙忙地说,担心他像米季卡那样守口如瓶。

        “你们的教会算什么?”叶美里扬蔑视地耸了耸肩膀,“蚂蚁穴,犹太教教堂,推推搡搡的犹太人!小偷把圈砍了,把牛偷走了。我们这里的神赐僵化了。曾经是火,却成了你们圣像上和神甫袈裟上的宝石和黄金。上帝的圣言也僵化了,成了硬邦邦的面包干——嚼也嚼不动,把牙硌碎了!”

        他凑到吉洪耳边,小声补充道:

        “有一种真正的教会,新的,秘密的,是个明亮的屋子,用柏树、黄檗树和茴香搭成的,叫锡安厅!吃的不是硬邦邦的面包干,而是刚出炉的馅饼,又热乎又酥软——先知嘴里说出来的活生生的话;那里有天堂的欢乐、圣灵的啤酒,教堂唱的就是它:来吧,喝上一杯新的啤酒,这是不朽的源泉,从基督的棺椁里淌出来的。”

        “那种啤酒没说的!人不用嘴来喝,就醉了。”帕尔芬·帕拉蒙内奇大声说,突然把目光转向天棚,突然尖声尖气地唱起来:

        列季沃伊和米季卡接着唱,用脚打着拍子,抖着肩膀,他们好像是要跳舞。三个人的眼睛全都醉醺醺的:

        吉洪觉得他听到了数不胜数的跺脚声,急速跳舞的声音,在这歌声里有一种醉人的古怪东西,扣人心弦,让人听也听不够,想要无尽无休地听下去。

        但是,这三个人突然间停下了,跟开始时一样突然。

        叶美里扬开始检查账簿。米季卡扛起放下的大袋子,扛着走了。帕尔芬·帕拉蒙内奇用手抹抹脸,好像是往下擦什么,然后站起来,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在嘴上画个十字,像每天晚上那样,用老板常有的那种声音说道:

        “好啦,伙计们,吃晚饭去!菜汤和粥要凉了。”

        店铺又像个店铺了——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吉洪清醒过来,也站起来,可是突然间,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抛到地板上——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一头跪到地上,伸出双手,叫道:

        “师傅们,亲爱的!可怜可怜吧,开开恩吧!我再也没有力量了,我的灵魂希望进入主的殿堂,已经精疲力竭了!接受我加入你们的神圣交往吧!为我揭开你们的伟大秘密吧!……”

        “你瞧,多么灵敏呀!”叶美里扬看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老弟,讲起故事来很快,干起事来可不那么快呀。首先得问问‘天父’。也许你很幸运。可是现在你还是吃蘑菇馅饼吧,而且得守口如瓶——你得知道,要缄口不言,保持沉默。”

        大家都吃晚饭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无论是这一天还是第二天,都没有谈起任何秘密来。吉洪提起来,大家都默默无言,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是一道幕布在他面前刚刚揭起来,马上又落下了。可是他所看见的却不能忘记了。

        他六神无主,好像丢了魂似的,听人家说话,却听不明白,回答问题驴唇不对马嘴,算账经常出错。老板骂他。吉洪很害怕被赶出店铺去。

        可是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晚上很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里,突然米季卡闯进来。

        “走吧!”他急急忙忙地、高兴地宣布说。

        “到哪儿去?”

        “到‘天父’那里去做客。”

        吉洪不能细问,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在台阶前看见了老板的雪橇。叶美里扬和帕尔芬·帕拉蒙内奇裹着皮大衣,已经坐在上面。吉洪坐到他们的脚下,米季卡坐到驭座上,他们便在夜间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驰骋起来。夜色明亮,静悄悄。月亮从贝母云的鳞片中间露出来。他们在冰上穿过莫斯科河,在莫斯科河南岸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拐来转去,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在茫茫的雪原上,在朦胧的月色中显现出顿河修道院模糊的轮廓——粉色的大墙、白色的雉堞和尖塔。

        他们在顿河街和沙别尔街的路口从雪橇上爬下来。米季卡把雪橇赶进院子,把马匹留在那里,一个人回来了。大家沿着漫长而弯曲的被积雪埋没的栅栏步行。拐进一个雪深没膝的死胡同。走到一个大门前,见两扇门上各钉着一个铁环,便敲了起来。没有马上给他们开门,首先盘问,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门里是个很大的院子,有很多设施。但是除了看门的老头之外,不见一个人影——既没有看见灯光,也没听见犬吠——仿佛是荒无人烟。穿过院子以后,他们走上一条踩得很光的狭窄小径,两边是高高的雪堆,这里很荒凉,不是荒地,就是菜园。第二道大门没有上锁,进去以后,是一个果园,苹果树和樱桃树上挂着白雪,好像是春天开的花。万籁俱寂,仿佛是远离人寰。果园的尽头有一栋很大的木房。他们登上台阶,敲门,里面有回应了。一个年轻人把门打开,只见他脸色阴郁,头戴僧帽,身穿长袍,像是修道院的仆役。宽敞的门厅里,墙上挂着,箱子和板凳上放着许多外衣,有男式的,也有女式的,有普通的皮袄,有华丽的皮大衣,有老式的俄国皮帽,也有新式的德国三角帽,还有僧帽。

        他们进屋脱掉皮衣以后,列季沃伊连续三遍问吉洪:

        “你愿意领悟上帝的秘密吗,孩子?”

        吉洪也回答了三遍:

        “愿意。”

        叶美里扬用手帕把他的眼睛蒙上,领着他的手。

        他们在没有尽头的通道里走了很久,时而登上楼梯,时而爬下楼梯。

        最后终于停下,叶美里扬命令吉洪脱光衣服,给他身上穿上一件白色麻布衬衣,脚上穿上毛线袜子,没有穿鞋,念了《启示录》中的一段话:

        “凡得胜的,必这样穿白衣。”

        然后继续往前走。最后一个楼梯很陡,吉洪必须双手抓着走在前面的米季卡的肩膀,才不至于跌倒。

        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好像是从地窖或地下室里冲出来的。最后一道门开了,他们走进一间烧得很热的正厅,听到悄悄的人语声和沙沙的脚步声,知道室内有许多人。叶美里扬吩咐吉洪跪下,叩三个头,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让他跟着他重复三遍:

        “我以我的灵魂、上帝及其可怕的审判发誓,将忍受皮鞭和火,斧头和断头台,一切痛苦和死亡,绝不背离神圣的信仰,所看到和听到的皆不外传,就连亲爹和忏悔神父也不告诉。我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敌人,不准像犹大那样的亲吻。阿门。”

        他做完以后,让他坐到长凳上,给他解下蒙着眼睛的手帕。

        他看到一个很大的低矮的房间:墙角上挂着圣像,圣像前点着许多蜡烛,白色的石灰墙上由于潮湿而有许多深色的斑点,有的地方甚至从天棚上往下淌水,水流最后渗进刷着黑油的木板缝隙里。好像在澡堂里一样气闷。空气里弥漫着水蒸气,在蜡烛火苗的周围形成模糊的五彩光环。沿着墙边摆着一排长凳,一边坐着男人,另一边坐着女人,全都穿着同样的长长的白衣,看样子是直接穿在裸体上的,脚上穿着毛线袜,没有穿鞋。

        “天后!天后!”响起了幸福的低语声。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秀丽的高个女人,她穿着黑色衣服,头上扎着白头巾。所有的人全都起立,向她鞠躬。

        “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天母,天后!”米季卡小声告诉吉洪。

        这个女人走到圣像前,坐在圣像下面,她也像是一尊圣像。所有的人轮流走到她面前,向她鞠躬,亲吻她的膝盖,好像是在吻圣像。

        叶美里扬把吉洪领到她面前,说道:

        “请天母给施洗!新加入的……”

        吉洪跪下,抬起眼睛看她,只见她的皮肤是淡褐色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来岁,眼圈像是用炭描过似的,周围有一些细小的皱纹,眼眉又黑又浓,上唇上面长着一撮黑绒毛。好像茨冈人或者切尔克斯人,他想。可是当她用那双黑色大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她是多么美丽。

        “天母”用蜡烛为他画了三次十字,几乎是挨到了他的前额、胸部和肩部。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用圣灵的圣火给上帝的奴仆吉洪施洗了!”

        然后,她用轻盈而迅速的动作(看来是早就习惯了的)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他看见了她的整个躯体,只见色泽红润,像个十七岁少女那样年轻,略呈黄褐色,仿佛是象牙雕刻的。

        列季沃伊从后面推他,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

        “去亲吻这神圣的肚子和最洁净的乳头!”

        吉洪窘迫得垂下目光。

        “别害怕,孩子!”阿库琳娜亲切地说,他觉得好像是听到了母亲、姐妹和情人合在一起的声音。

        他也想起了,当年他在密林里的圆湖畔亲吻大地,望着天空时的感觉,他觉得大地和天空是一体的,他哭泣着祷告:

        他幸福地亲吻了这个美丽的躯体三次,犹如亲吻圣像一般。一股可怕的气味向他扑来;她的嘴唇上闪过狡黠的微笑——由于这种气味,由于这种微笑,他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合上衣服以后,她坐在他面前又是那样庄严肃穆,神圣得如一尊圣像。

        当吉洪跟着叶美里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时,全体齐声唱起来,像在教堂里一样,缓慢而凄凉:

        停了片刻,然后重新开始,但已是另一个曲调了,欢快,急速,好像是舞曲,一边拍手,一边跺脚——大家的眼睛都醉了:

        突然,从长凳上跳起一个仪表优雅的瘦老头,就像圣谢尔基·拉多涅日斯基的圣像上所画的那样,跑到屋子中间,旋转起来。

        然后,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也跳起来,只见她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但已有了身孕,瘦得像根芦苇,细长的脖子像根花茎,她转起圈来从容不迫,像只浮在水上的天鹅。

        “傻女玛丽尤什卡,”叶美里扬指着她告诉吉洪,“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是哞哞叫,可是一旦圣灵附体,就会像夜莺一样唱歌!”

        姑娘用童音唱着,像银铃一样清脆:

        她挥舞着双手,像是两只白色的翅膀。

        帕尔芬·帕拉蒙内奇离开长凳,像是被旋风吹卷起来,跑到玛丽尤什卡面前,抓起她的手,便跟她一起旋转起来,犹如一头白熊跟白雪公主一起旋转。吉洪若不是亲眼所见,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个大块头能够跳得如此轻盈自如。他旋转着,像是只陀螺,同时用尖声细气的假嗓子唱了起来:

        有越来越多的新人开始旋转起来。

        一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跳得也不比别人差,吉洪后来得知,这是退役上尉斯穆雷根,参加亚速远征时受的伤。

        上了岁数的霍万斯卡娅公爵夫人满头白色卷发,令人尊敬,身材矮小而肥胖,旋转起来像个球。和她并排而跳的是身材细长的鞋匠师傅雅什卡·布尔达耶夫,只见他连蹦带跳,高高扬起胳膊和踢腿,忽而弯腰,忽而挺腹,正像那只叫作“大长腿”的折了腿的大蚊子,同时叫喊着:

        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跳舞,不仅跳单人舞和双人舞,而且排成排——跳“长蛇”“拧劲”“十字”“大卫的船”“花和带”。

        “这些不同的旋转花样,”叶美里扬向吉洪解释说,“表现的是天使和大天使们在上帝神坛周围飞翔时的舞蹈,挥动手臂表示天使扇动翅膀。天和地是一体的:天上有山,地上也有。”

        舞蹈越来越急速,室内像是刮起了旋风,仿佛不是人们在跳舞,而是有一种力量使他们急速旋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见头发在头上竖起来,衣服鼓成圆筒,人变成旋转着的白柱。旋转的时候,一些人打口哨,另一些人咯咯叫,疯狂喊叫,也仿佛不是他们,而是有人替他们喊叫:

        大家都倒在地板上了,痉挛着,嘴冒白沫,像是魂附体了,而且大部分人说着令人费解的预言。有些人精疲力竭,脸红得像红布或者白得像白布,汗流如注,用毛巾擦拭,衣服湿透,拧出水来,地板上积成一摊摊的水,这种出汗叫作“再生浴”。几乎还没来得及歇过气,又跳了起来。

        突然,大家都一下子停下来,匍匐在地。开始了死一般的寂静,跟刚才“天后”走进来时一样,响起了最幸福的低语声:

        “天王!天王!”

        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身穿白色长衣,用半透明的布做的,因此躯体清晰可见,他长着一张女人的脸,跟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一样,也不像俄国人,但更加美丽非凡。

        “是什么人?”吉洪问躺在他身旁的米季卡。

        “基督天父!”他回答道。

        吉洪后来听说,这就是逃亡哥萨克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他的父亲是扎波罗日人,母亲是个被俘的希腊人。

        “天父”走到“天母”跟前,她爬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他跟她“欢喜”,拥抱她,三次吻了嘴唇。

        然后,他走到屋子中央,登上一个用木板做的跟井盖一样的圆形小高台。

        大家庄严而洪亮地唱起来:

        “天父”给“孩子们”祝福——又开始了旋转,更加疯狂,在两条不动的界线中间——“天母”站在最边上,“天父”站在旋转的圆圈中央。“天父”偶尔缓慢地挥挥手,他每挥动一下,舞蹈都更加急速。发出非人话的叫喊声: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吉洪想起来了,他曾在保塞尼亚斯的旅行记古拉丁语注释中读过,古希腊酒神的男女祭司迎接狄俄倪索斯时就发出单调的叫喊:“艾瓦-艾沃!”可是已死的神祇的这些秘密究竟是怎样奇妙地从圣山客泰戎的顶峰如同随着地下水一样渗透到莫斯科河南岸这个偏僻的地下室里来的呢?

        他看着这舞蹈的白色旋风,竟然失去了知觉。时间停滞了。一切都消失了。各种颜色汇成一种白色——仿佛是一群白色的鸟飞向白色的深渊。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白色的深渊,只有白色的死亡。

        等他清醒过来时,叶美里扬抓着他的手说:

        “我们走吧!”

        虽然白天的光线射不到地下室里来,可是吉洪却感觉到了早晨。快要燃尽的蜡烛冒着黑烟。气闷难忍,臭味扑鼻。地板上一摊摊的汗水用破布擦去了。娱神活动结束了。“天王”和“天后”走了。一些人摇摇晃晃,扶着墙壁,挤到出口,犹如睡意蒙眬的苍蝇一样,往外爬。另一些瘫倒在地上,酣睡起来,好像是休克了。还有一些人坐在长凳上,低垂着头,脸上露出恶心的神情,好像是喝醉了。仿佛是白色的鸟掉到地上,摔得半死。

        吉洪从这天起开始参加所有的娱神活动。米季卡教会他跳舞。起初不好意思,可是后来就习惯了,喜欢上了舞蹈,没有它就不能活。

        在娱神活动中,向他展现出越来越多的新的秘密。

        可是有时他觉得,最主要和最可怕的秘密却瞒着他。他根据所见所闻猜测到了,弟兄和姊妹们过着杂交生活。

        “我们都是不娶妻的基路伯,生活在火的纯洁之中,”他们说,“兄弟和姊妹做爱,这是基督的爱,是真诚的,因此不是淫乱,而教会的婚姻才是淫乱,是丑恶的。丈夫和妻子是撒旦,是罪恶的巢穴;而子女则是余孽,是可恶的狗崽子!”

        不忠的丈夫所生的孩子,被母亲给抛弃到澡堂里,或者亲手给掐死。

        有一天,米季卡老实地向吉洪宣布,他跟两个亲姊妹睡觉,她俩是新圣女修道院的修女;而叶美里扬·伊万诺维奇是先知和师傅,所以有十三个女人和姑娘。

        “哪个到他那儿去做忏悔,他就跟哪个睡。”

        吉洪听了这种自供,心情很不安,好几天都躲着列季沃伊,不敢正眼看他。

        他发现了这种窘迫,便亲切地跟吉洪单独进行一次谈话:

        “听我说,孩子,我向你披露一个大秘密!如果你想要活,那么为了主,你就不仅要弄死自己的肉体,还要弄死自己的灵魂、理智和良心。摆脱一切规矩和法律,一切善事和斋戒,节制和贞洁。就连神圣也要放弃。你故步自封起来,犹如是钻进坟墓里一样。于是你成为一个死人,可是这个神秘的死人会复活过来,圣灵附到你身上来,你不管怎样生活,不管做什么,就都不会失去他了……”

        列季沃伊那张丑陋的脸——法俄诺斯的面具——露出狂妄和狡猾的表情,吉洪感到害怕:他无法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个什么人——是先知还是疯子?

        “你迷恋我们所做的——人们所说的淫乱吗?”他更加亲切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的许多事情不符合你们做人的正派。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自己做不了主。圣灵操纵着我们,我们那种疯狂的生活就是上帝的不可企及的道路。我要说说我自己:当我跟女人或姑娘性交时,良心绝对不谴责我,而且心里沸腾着愉快和甜蜜,难以言表。假如天使从天而降,对我说:叶美里扬,你生活得不对!那我也不会听。我的上帝认为我无罪,而你们算是什么人,竟然审判我?你们知道我的罪孽,但并不知道上帝对我的仁慈。你们说:你忏悔吧!可是我却说,没有什么可忏悔的。达到了目的的人,对所经过的事就不再需要了。你们的正派对于我们有什么用处?要是把我们打入地狱,我们的灵魂在那里也能得到拯救;要是送我们到天堂去,我们在那里也遇不到更多的快乐。我们在圣灵的深渊里像是石头掉到海洋一样沉没了。可是我们瞒着外人:为此,我们胡闹一阵,好让他们完全不知道……就是这样,亲爱的!”

        叶美里扬看着吉洪的眼睛,轻薄地微微一笑。吉洪听了师傅这番话以后,体验到了跟跳旋转舞时一样的感觉:仿佛是他在飞翔,但不知飞往何方,是往上飞向上帝,还是往下飞向魔鬼。

        受难周的一次娱神活动要结束的时候,“天母”分发给每人一把柳条和用布带缠着的圣辫。弟兄们把衬衣脱到腰部,姊妹们后面脱到腰部,前面脱到乳房,然后转起圈来,用树条和圣辫抽打自己,一些人高声唱着歌:

        另外一些人低声吹着口哨:

        还用裹着破布的铁球——像是古代的投石器——打自己;用刀割,流出了血,看着“天父”,呼叫着: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吉洪用圣辫抽打自己,他觉得阿库琳娜·莫凯耶芙娜在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在这亲切的目光下,他打得越痛,就越发感到甜蜜。整个身躯都甜蜜得融化了,犹如蜡遇到火烤一样,他想要在“天母”面前融化掉,燃烧尽,犹如蜡烛在圣像前一样。

        突然,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了,好像是被舞蹈的旋风给熄灭的。全都熄灭了,一片黑暗——跟当年红死的前夜在自焚派的木房里一样,可以听到低语声、衣服摩擦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肉体和肉体纠缠在一起了,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躯体长着许多肢体,在黑暗中蠕动。有一双贪婪的手向吉洪伸来,抓住了他,把他按倒在地。

        “吉申卡,吉申卡,我可爱的情郎,我亲爱的小基督!”他听到这热烈的低语声,认出了“天母”。

        他觉得,好像是一些巨大的虫子、公的和母的蜘蛛盘成一团,在这可怕的淫欲中彼此吞食着。

        他推开“天母”,跳起来,想要逃跑。可是每跑一步,都踩到赤条条的躯体上,他踉踉跄跄,绊倒了,又跳起来。可是那双贪婪的手又把他抓住,不知羞耻地爱抚着他。他软弱无力了,觉得马上就要精疲力竭了,陷进这个可怕的躯体里,好像陷进热乎乎的烂泥潭里——可是一切都翻转过来,上边变成下边,下边变成上边——在最后的惊恐中出现了最后的亢奋。

        他用尽全部力量,终于挣脱出来,奔到门口,抓住门的拉手,可是打不开门:门上了锁。他瘫倒在地板上。这里的躯体比房间中央少,他得到了片刻安宁。

        突然间,又有一双瘦小的好像是孩子的手摸到了他。听到傻女玛丽尤什卡结结巴巴的声音,她想要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他最后总算明白了几个词儿:

        “走,走……我……带你……出去……”她嘟哝着,抓住他的手。他在她的手里摸到了钥匙,于是跟着她走了。

        墙根底下躯体比较少,她沿着墙根把他领到屋角的圣像前。她低下头,也强制他弯下腰,掀起基督受难十字架前的锦缎帘幕,摸到一个犹如地窖口似的小门,打开以后像只蝎虎似的,灵巧地钻了出去,然后又帮助他爬过去。他们从地下通道来到一个吉洪所熟悉的楼梯。爬上去之后,走进更衣用的大房间。月光把窗户照得通亮。墙上挂着许多娱神用的白衣,在月光下很像是幽灵。

        当吉洪呼吸到新鲜空气,从窗户看见晶莹的白雪和天上的繁星时,一股欢快之情充满了他的心,他很久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攥着玛丽尤什卡那双瘦小的孩子般的手。

        只是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不再隆起了,大概是她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基督”,因为是在圣灵的天启下受胎于“天父”的:“不是来自血肉,不是出于肉欲,不是出于男人的欲望,而是生于神。”

        玛丽尤什卡让吉洪坐到长凳上,自己也和他并排坐下,又想要说什么,但是费劲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听见哞哞的叫声,他不管怎么仔细听,什么都没有听明白。最后,她相信他不会听明白,便不再说了,并且哭起来。他拥抱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这浅色的头发很柔软,在月光下好像亚麻。她浑身发抖,他觉得,他的手里好像是一只捕获的小鸟在挣扎。

        最后,她抬起眼睛看他,只见这双泪汪汪的深灰色的大眼睛犹如沾满露珠的矢车菊,她笑了,眼里照旧含着泪水,警觉起来,好像是伸着细长的花茎般的脖子在听,突然用孩子般的清脆的声音——她在娱神活动中就是用这种银铃般的声音唱歌的——伏在他耳朵上低语,或者说是在唱——她立刻不再磕巴了,在这半低语半唱歌的倾诉中,每个词儿都说得清清楚楚:

        “噢,吉申卡,噢,吉申卡,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死,杀死伊万努什卡!……”

        “哪个伊万努什卡!……”

        “我的儿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要杀?”吉洪产生了怀疑,觉得她的话是谵语。

        “要用活人的血领圣餐,”玛丽尤什卡说,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表现出极度惊恐,“据说是‘小基督’正是为了这个才生下来的,无罪的羔羊摆到桌子上,供人食用。说这个孩子不是活人,只是幻影,是圣像,肉体不腐烂——不知痛苦,也不死……他们全都说谎,可恶的!我知道,吉申卡,我的孩子是活人。他不是小基督,而是伊万努什卡……我的亲生儿子!我谁也不给,宁可自己坠入地狱绝不把他献给神……吉申卡,噢,吉申卡,救救我吧!……”

        她的话又听不明白了。她终于沉默不语了,把头垂到他的肩上,好像是失去了知觉,也好像是睡着了。

        早晨开始了。门外响起脚步声。玛丽尤什卡全身一抖,准备逃跑。他俩分手时相互画了十字,吉洪答应保护伊万努什卡。

        “傻子!”他安慰自己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出现了幻觉。”

        受难周星期四决定举行娱神活动。根据一些模糊的暗示,吉洪猜测到,这次娱神活动中将举行一项大的神秘仪式。难道就是玛丽尤什卡所说的吗?他惊惧地想道。他寻找她,想要商议怎么办,可是她却失踪了。也许是故意把她藏匿起来了。他陷入麻木状态。他几乎是不能想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不是玛丽尤什卡,他会立刻逃跑。

        受难周星期四的半夜,跟平时一样,出发去参加娱神活动。

        当吉洪走进锡安厅,环视一下集会的人群时,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也都处于麻木状态。好像是身不由己地做着一切。

        “天母”没有来。

        “天父”走进来了。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但异常美丽,让他想起在雅科夫·勃留斯搜集的古董中看到的石刻巴克斯-狄俄倪索斯神像。

        娱神活动开始了。舞蹈的白色旋风从来还没有如此疯狂地旋转过。好像是一群受惊的白鸟,飞向白色的深渊。

        为了不引起怀疑,吉洪也在跳舞。但是努力不沉醉于舞蹈中。他时常走出人群,坐到长凳上,装出休息的样子,观察着所有的人,心里想着伊万努什卡。

        人们已经进入狂暴状态,已经不是好声地叫喊着:“附体了!”

        吉洪不管如何抗拒,还是感到软弱无力,失去了自控能力。他坐在长凳上,痉挛地用两手抓着凳子,以便不至于在这越来越快的疯狂的旋风中挣脱逃走。突然间,他也狂叫起来——他也魂附体了,腾空而起,旋转起来。

        发出最后一声可怕的号叫:

        “艾瓦-艾沃!”

        所有的人都突然停下来,匍匐在地,好像是受到雷声的惊吓,双手捂着脸。白色的衬衣覆盖在地板上,好像是白色的翅膀。

        “看哪,羔羊,没有人世的罪孽,送来了,放在桌子上,供人食用。”——在寂静无声中从地下响起“天母”的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是“大地母亲,潮湿的大地”说的。

        “天后”从那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如圣水盆似的银盆,里面在白布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他在睡觉,可能是给他灌了催眠的草药。盆的底座上固定一根细木杆,上面点着许多蜡烛,火苗跟盆沿一齐,明亮的烛光照在婴儿的身上。好像是他躺在火红色花冠的睡莲花里。

        “天后”把盆交给“天王”,嘴里念念有词:

        “把你的子献给你,为了所有的人。”

        “天王”三次给婴儿画了十字,为之祝福。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然后把他抱在手上,向他举起刀来。

        吉洪像所有的人一样,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但他用一只眼睛透过手指缝隙偷偷地看,看见了一切。他觉得婴儿的躯体如太阳一般光芒四射,这不是伊万努什卡,而是神秘的羔羊,他的名字从创世以来就记在被杀的名册上了,向他举起刀的那个人的脸恰如上帝的脸。他极其惊恐地等待着,极其强烈地希望刀能刺进白白的躯体并流出鲜红的血。到那时一切都将完成,一切都将翻转过来——在最后的惊恐中将出现最后的亢奋。

        突然,婴儿哭了起来。“天父”笑了——由于这一笑,上帝的脸变成了野兽的脸。

        “野兽,魔鬼,反基督!……”吉洪的头脑里闪现一个念头。一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痛苦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但是就在这同一瞬间——仿佛是有人把他唤醒——他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他跳了起来,向阿维尔扬卡扑去,抓住他的手,制止了刀的下落。

        所有的人全都跳了起来,向吉洪奔过去,假如不是响起了轰隆隆的敲门声,定会把他撕得粉碎。门,从外面给打破了。两扇门都活动了,脱落下来,玛丽尤什卡冲进屋里,而紧随她之后的是一些身穿绿色长袍,头戴三角帽的人,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战刀:这是兵。吉洪觉得他们是上帝的天使。

        他的眼睛里昏黑了。他感觉到肩上很沉重,他伸手去摸,摸到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这是血;可能是他被推倒的时候被刀砍伤了。

        他闭上眼睛,看见了燃烧着的木房蹿出的红色火苗,红死。白色的鸟在红色的火苗里飞舞。他想:白死比红死还可怕。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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