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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通过托尔斯泰交给儿子一份“问题要点”。皇太子必须以书面形式回答这些问题。

        托尔斯泰建议他不要隐瞒任何事情,因为似乎是沙皇已经知道了一切,只不过是要求他证实一下而已。

        “爸爸是从谁那里知道的?”皇太子问道。

        托尔斯泰很长时间不想说。可是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一道谕旨,这暂时还保密,要在建立宗教机关——圣主教公会时才能宣布:

        “有人向自己的忏悔神父说出危害国家声誉和安全之罪恶企图时,该神父应立即向有关部门,主易圣容军团或保密局报告。这样做无损于忏悔,该神父不仅不违背福音书之规定,而且是履行基督之教诲:就是你兄弟不听话,你也要揭穿他,向教会报告。主需要了解你兄弟的罪恶,更需要了解危害国君之罪恶阴谋。”

        皇太子听了谕旨,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他是单独跟托尔斯泰共进晚餐时谈话的——正如前几天在报答堂的密室里犯病时那样,他那张苍白的脸立刻变红了。皇太子看了托尔斯泰一眼,让托尔斯泰一惊,以为皇太子又犯病了。但这一次却平安无事。皇太子安静下来,好像是陷入了沉思。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摆脱这种沉思。有人跟他谈话时,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人家,好像是不明白对他说些什么,突然好像是僵住了——用托尔斯泰的说法,成了半死不活的人。但是对所提的问题要点却写了准确答案,肯定了忏悔时所说的一切,尽管预感到这是无益的,父亲什么都不会相信。

        阿列克塞明白了,瓦尔拉阿姆神父破坏了忏悔的秘密,他想起了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的话:

        “如果某一国君或民事法庭逼迫神父说出忏悔者的罪过,并用折磨或死亡来威胁他,那么这个神父就应该去死,戴上痛苦的荆冠,而拒不泄露忏悔的内容。”

        他也想起了一个分裂教长老的话,当年他奉父命到诺甫哥罗德森林去砍伐造小桡战船用的松树时,跟这个长老进行了一次谈话:

        “如今在教堂里,在僧侣们的身上,在秘密中,在诵读经文和吟唱圣诗中,在圣像上,在所有的事物中,都没有上帝的恩赐——一切都被收回到天上去了。敬畏上帝的人不到教堂去了。你可知道,你们圣餐礼上的圣饼可像什么东西?你明白我所说的:像是倒在城里街道广场上的死狗。只要领了圣餐,这个人就能获得生命——可怜的人就死了!你们的圣餐可真是万能,跟砒霜或升汞一样——很快就渗进骨髓和大脑里去,魔鬼把灵魂给毒化了——然后你就得下到火焰地狱里,受到火烤,就跟不可救药的罪人该隐一样!”

        皇太子当时觉得这些话是胡说八道,可是现在这些话却突然具有了可怕的力量。如果圣地真的一片荒凉——教会脱离了基督,反基督统治那里,将会如何?

        但谁是反基督呢?

        这时开始了梦魇。

        父亲的形象一分为二了:皇太子看见变形人顷刻之间变成两张面孔——一张是亲生父亲的面孔,善良而亲切;另一张——跟他格格不入,让他恐惧,犹如死人的面具——是野兽的面孔。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这两张面孔中哪一张是真的——是父亲的,还是野兽的?父亲变成了野兽,还是野兽变成了父亲?他惊恐万状,他觉得自己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主易圣容军团的监狱里正在进行着严刑拷打。

        宣读诏书的第二天,2月4日,差役向彼得堡和苏兹达尔飞驰,奉命将皇太子供出的那些人押往莫斯科。

        在彼得堡捕获了亚历山大·基金、皇太子的听差伊万·阿芳纳西伊奇、他的老师尼基福·维亚节姆斯基以及其他许多人。

        基金在押往莫斯科途中企图用镣铐自缢而死,但被发现,没能成功。

        审讯时,他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是阿列克塞的主要谋士。

        瓦西里公爵后来自己说:“我在彼得堡是偶然被捕的,押往莫斯科时披枷戴镣,已经完全绝望,昏昏沉沉,被羁押在主易圣容军团,后来押解到总部去见皇帝陛下,看到皇太子有关我的供词不实,非常害怕。”

        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出面为自己的兄弟说情。

        他上书沙皇说:“恳请皇上开恩。臣等虽已年迈,但绝不带着恶人的罪名进入棺材,这不仅过早割断生命之绳,而且辱没美名。卑臣叩请最仁慈的陛下开恩!”

        于是怀疑的阴影也落到雅科夫公爵头上。基金供认,多尔戈鲁基公爵建议皇太子不要到哥本哈根去见皇上。

        彼得没有动这个老头,但对他进行了威胁,雅科夫公爵认为有必要向沙皇提起自己以前的忠心耿耿,最后痛苦地说:“我听说,如今我要得到嘉奖,将被铁扦刺死。”

        彼得再一次感到自己孤独。假如雅科夫公爵这样公正的人——也成了叛徒,还能信任谁呢?

        格里高利·斯科尔尼亚科夫-皮萨列夫中尉从苏兹达尔把前皇后阿芙多季娅——现在的修女叶莲娜押往莫斯科。她在途中给沙皇写了封信:

        数年前,不记得何年,吾根据自己之许诺,于苏兹达尔波克罗夫修道院剃度为尼,更名叶莲娜。剃度之后,衣半年修女服;后不愿当修女,故脱之,但仍老老实实在修道院里隐居。吾之退隐已通过格里高利·皮萨列夫禀报圣上矣。如今吾期待陛下之宽宏大度。向陛下叩首,乞求宽厚,饶恕吾之罪过,勿让吾暴死。吾将一如既往,保证当修女,于修道院中隐居至死,为皇帝陛下向上帝祈祷。

        那个修道院的女长老玛列米雅娜供认:

        “我们不能对皇后说,你为什么脱下修女服?她多次说:‘这都是我们皇家的事,你们也都知道,皇上为了自己的母亲奖赏给火枪兵什么东西了,而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斯捷潘·格列鲍夫少校在苏兹达尔招募士兵,皇后让他到自己的净室来;两个人锁上门,说悄悄话,打发我回到自己净室去裁衣服,给了几个小钱,让我们去念祈祷词。格列鲍夫胆大包天,我对他说:‘你以为怎么的?老百姓会知道的!’皇后为此骂我了一通:‘鬼问你啦?你竟然监视起我来了。’别人对我说:‘你为什么惹皇后生气?’斯捷潘夜间到她那里去,这是值夜女仆告诉我的,女侏儒阿加菲娅也说:‘格列鲍夫经过我们那里,我们连动都不敢动。’”

        女长老卡普捷琳娜供认:

        “格列鲍夫晚上常到前皇后叶莲娜修女那里去,跟她接吻和拥抱。我遇到这种情况便躲开。我收到过格列鲍夫的情书。”

        格列鲍夫本人的供词很简短:

        “我跟前皇后有过暧昧关系,跟她发生过淫乱。”

        但对别的事则守口如瓶。给他施加了可怕的刑讯:用鞭子抽,用火烧,放在外面冻,打断了肋骨,用钳子夹他身上的肉,把他放到钉子板上,让他赤脚站在尖木桩上,他的双脚溃烂了。可是他忍住了这一切折磨,没有出卖任何人,拒不招供。

        前皇后供认:“2月21日那天,叶莲娜女长老被带到总部,跟斯捷潘·格列鲍夫对质时说,我和他发生过淫乱,我有罪。亲笔写下此供词——叶莲娜。”

        沙皇打算以后在诏书中向百姓公布这个供词。

        皇后还供认:

        “我之所以脱去修女服,因为多西菲主教谈到圣像显灵说话和其他兆头时预言说,上帝将发怒,百姓将叛乱,皇上不久将死,皇后将和皇太子一起当政。”

        多西菲被抓获,宗教会议免去其高级教士之职,把他叫作被免职的神甫杰米德。

        多西菲在宗教会议上说:“犯了案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们看看所有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听听老百姓怎么说的!”

        被免职的神甫杰米德在监狱里给吊起来,问他:“你为什么希望皇帝陛下快点儿死?”杰米德回答道:“我希望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继位,好让老百姓能轻松一些,缩小彼得堡的建设规模或者完全停建。”

        他供出了皇后的弟弟、皇太子的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把他也抓起来,在跟杰米德对质时拷问他。洛普欣挨了十五下,杰米德挨了十九下。二人都供认,盼望皇上早死,让皇太子继位。

        杰米德还供出了皇上的妹妹玛丽娅公主。

        公主说:“等到皇上不在世时,我高兴尽力帮助皇太子关心人民和治理国家。”她还说:“你们这些高级僧侣是干什么的,皇上有妻子活在世上,却让他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他要么把前皇后召回来,要么死了!”举行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宣誓效忠仪式时,被解职的神甫杰米德从宗教会议来见玛丽娅公主,她说:“皇上这事做得不应该,废黜长子,立幼子为太子,他只有两岁,而长子已经成年了。”

        公主本来是缄口不言,可是把她带到狱中跟杰米德对质,她就招认了一切。

        审讯持续了两个多月。彼得几乎每一天都亲自到监狱来监督审讯,有时亲自审讯。可是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没有达到主要目的——没有找到所要找的“叛乱祸根”。无论是在皇太子的供词里,还是在其他证人的供词里都没有真凭实据,只有言论,传闻,疯癫女人的胡言乱语,痴呆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在修道院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彼得有时模模糊糊地感到,最好是放弃这一切,不予理睬,藐视他们——宽恕他们。可是已经无法刹住,预料到了只有一个结局——儿子的死。

        整个这段时间,皇太子都被关押在主易圣容宫,戒备森严,与军团总部和监狱为邻。白天黑夜都能听见受刑者的号叫声。最可怕的是跟母亲见面。皇太子听说,父亲亲自用皮鞭抽打她。

        皇太子几乎是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御医阿列斯金断定他要得上酒狂病。可是停止喝酒,他又苦闷异常,无法忍受,于是又喝起来。阿列斯金也向皇上报告了威胁着皇太子的病。但彼得回答说:

        “喝死才好——他就得有这一天。坏人不得好死!”

        然而,近来酒已经不能给皇太子造成忘我状态,而取代可怕现实的是更加可怕的梦境。不仅是在睡梦中,而且清醒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受到梦魇的折磨。他过着两种生活——现实的和虚幻的,两者纠缠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因此他分辨不清彼此,不知道哪个是在梦中,哪个是在清醒的时候。

        他有时梦见父亲在监狱里殴打母亲;他听见了皮鞭在空中的呼啸声和抽打在裸露着的躯体上的噼啪声;他看见了苍白的躯体上一道道紫青色的鞭痕,他发出比母亲更加可怕的号叫声,倒下了,像个死人似的。

        他有时决定为母亲,为自己,为所有的人向父亲报仇,夜间在床上醒来,从枕头下面取出剃刀,只穿一件衬衣就爬起来,悄悄地走在皇宫黑暗的过道上;从睡在门口的听差身上越过去,进入父亲的卧室,向他俯下身去,摸到他的喉咙,割下去,感到他的血是冷的,像是死人的脓血;他惊恐地放下没有能杀死的人,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他有时想起经书里关于叛徒犹大的话——自缢而死,便潜入楼梯底下堆放破烂东西的仓库里,用一个翻倒的空箱子把三条脚的破椅子支起来,爬到上面去,解下天棚上挂灯笼用的绳子,系个绳套,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踢倒椅子之前想要画个十字——可是突然间,不知从何处跳出一只大黑猫,在他的脚下弓起腰,喵喵地叫,向他表示亲热,用两条后腿站起来,把两个前爪子搭在他的肩上——这已经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头巨兽。皇太子在巨兽的脸上看出一张人脸——只见颧骨宽宽的,两只眼睛凸起,胡须向上翘着,像是“科塔勃雷斯猫”。他想要从猫爪中挣脱出去。可是野兽却把他摔倒,跟他嬉耍起来,像是猫耍戏老鼠一样,忽而抓住他,忽而松开他,忽而抚摸他,忽而用爪子挠他。突然用爪子抠住他的心脏。他认出一个人,人们说他:“给野兽鞠个躬说,有谁像这头野兽,有谁能和它厮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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