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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衣有缝

        对于潜艇来说,穿越卡特加特海峡的技术难度很高,在需要进行隐蔽作业时就更加困难。那儿的水位太浅,无法潜航。即使在白天,那儿的航道也很复杂,夜晚就更难辨认,没有领水员简直寸步难行。由于“达拉斯”号要秘密通过海峡,所以不可能让领水员上舰。

        曼库索在舰桥上坐镇。下面的舱里,领航员的助理在操纵潜望镜,大声报告各种地标的方位,领航员则伏在海图桌上不停地标示。他们连雷达导航设备都不能使用,但潜望镜上有一台微光放大器。它虽然没有使黑夜看起来如同白昼,但至少使一颗星星也没有的黑夜看起来像黎明前的朦胧景象。天空云幕低垂,还下着雨雪。能见度很低,从陆上很难看见这艘六八八级潜艇的黑色轮廓。丹麦海军知道这艘潜艇要通过海峡,派出了几架小型快艇驱逐可能出现的不速之客——但没有发现任何迹象。除此而外,“达拉斯”号完全是在独立行动。

        “左舷舰首方向发现一艘船。”瞭望哨报告说。

        “我看见了。”曼库索立即回答。他握着一架像手枪似的微光望远镜,看见了一艘中型集装箱货轮。这可能是一艘东欧集团的船,他心想。不到一分钟,那艘船的航线和航速均已被标出——最近点七百码。艇长一边诅咒一边下达命令。

        “达拉斯”号的航行灯是打开的——丹麦人坚持要他们这样做。桅灯上方不断旋转的琥珀色信号灯表明它无疑是一艘潜艇。一名水兵取下舰尾的美国旗,换上了丹麦旗。

        “大家都拿出一点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样子来。”曼库索讽刺地说了一句。

        “是……是,艇长。”黑暗中一位下级军官咯咯地笑着回答道。要他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他是个黑人。“我们的朋友在慢慢改变方位,但我可以断定他没有改变航向,长官。看——”

        “没错,我看见它们了。”两艘丹麦快艇迅速驶到集装箱货轮和“达拉斯”号之间。曼库索觉得这很有帮助。黑暗中所有的猫看起来都是灰色的,而在水面航行的潜艇看上去就像……就像一艘在水面航行的潜艇,它那带围壳的黑色轮廓,绝对错不了。

        “我认为那是一艘波兰船。”那名中尉说道。“是的,我看见烟囱了。米尔斯克公司的船。”

        货轮和潜艇正以每分钟半海里的速度相互接近。曼库索转过身,通过微光望远镜观察那艘船的驾驶台。他没有发现上面有异常活动。现在是凌晨三点。船上驾驶台的人员正在艰难地向前航行。他们对这艘潜艇的兴趣和他对他们那艘货轮的兴趣也许差不多——可别撞到我,白痴。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现在他看见的已经是那艘船的尾灯了。曼库索心想,也许把灯光打开是个好主意。如果他们实行灯火管制,一旦被发现,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进入了波罗的海。“达拉斯”号潜入深水向东航行,航向0—6—5。曼库索把领航员带进自己的寝室。两人共同研究了接近苏联海岸的最佳航线和停留的最安全地点。他们选定之后,克拉克先生进来了。接着他们三个人一起讨论了这次任务中最需要谨慎处理的部分。

        瓦图京内心感到苦闷:如果这是个理想的世界,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担心向国防部长汇报,而部长则会全面配合克格勃的调查。可惜这个世界并不理想。机构内部存在着意料之中的明争暗斗,而雅佐夫又是总书记的人,对格拉西莫夫与纳尔莫诺夫之间的政见不和心知肚明。不行!国防部长会通过自己的安全部门把整个案件的调查接过去,或是利用自己政治上的权力把整个案子冻结起来,以免克格勃利用他有个叛徒当助手的事使他颜面扫地,进而危及纳尔莫诺夫的地位。

        如果纳尔莫诺夫下台,国防部长最多只能回去当苏军的干部部部长;而更大的可能是,当他的恩主下台之后,他也得灰溜溜地退休。即使总书记能渡过这场危机,雅佐夫也会像索科洛夫一样,成为替罪的羔羊。雅佐夫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国防部长也是个负有使命的人。在总书记提出“重建”的口号之下,雅佐夫希望借助他对军官队伍的了解来改造苏联军队——据说是希望使整个军队职业化。纳尔莫诺夫说他想拯救苏联的经济,而且他本人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方面的权威性不在亚历山德罗夫之下,而亚历山德罗夫这个权威却说他正在破坏党的纯洁性。雅佐夫想从根本上重整军队。瓦图京想,这也将起到使军队效忠于纳尔莫诺夫的效果。

        有一点使瓦图京感到不安。从历史上看,党一直在利用克格勃控制军队。毕竟军队是掌握枪杆子的。如果军队意识到自身的力量,感觉到党的控制在放松……这一点真令人痛心。使瓦图京感到更加痛心的是,如果军队不是效忠于党,而是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总书记,那么这将从整体上改变克格勃和苏联社会的关系。这样就没有能制约总书记的东西了。有军队的支持,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制服克格勃,并利用它来“重建”整个党。到时候他就会具有斯大林那么大的权力。

        我怎么会按这个思路想问题呢?瓦图京暗自问道。我是个反间谍官员,不是党的理论家。瓦图京上校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去想过真正的国家大事呢。他过去一直深信自己的上级会处理好重大决策问题,自己只要处理好那些细节问题就行了。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他受到格拉西莫夫主席的信任,已然成了他的心腹。这一切的发生竟是如此简单!实际上只是在一夜之间——要想当将军,你首先要得到上级的青睐。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微笑。你一直想得到上司垂青。唔,克莱门蒂·弗拉基米洛维奇,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这正好夹在克格勃主席和党的总书记权力斗争的中心。

        这实际上很有意思,他思忖道。不过他也知道,如果格拉西莫夫失算,就不那么有意思了——不过最大的讽刺在于:如果克格勃主席败下阵来,那么由纳尔莫诺夫一手搞起来的自由化影响,将对他瓦图京起到保护作用,因为他只是做了他的合法上司交办的工作。他认为自己不会被监禁,更不会被枪毙——那都是以前的做法了。不过他的晋升之路也就走到了尽头。他会被降职,降到鄂木斯克的克格勃地方机关去,或者到他们能找到的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永远失去返回莫斯科中央机关的机会。

        他觉得那样也不算太坏。然而,如果格拉西莫夫得手……自己也许能弄个二处处长当当?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嘛!

        你真的相信不“搞政治”也能升官。但是,他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如果他想抽身退出,就会颜面扫地。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他对此一清二楚。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瓦图京停止了胡思乱想,将精力集中到报告上来。他认为邦达连科上校是清白的。他的档案被反复审查过,没有发现任何能说明他是叛徒或者平庸军官的材料。他觉得菲利托夫是。这个获得过勋章的英雄是个叛徒;当然,从表面上看,这种结论似乎很荒唐。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呢?在没有国防部长配合的情况下,我们怎样才能进行适当的调查呢?这也是一桩棘手的事。如果他调查不出结果,那么格拉西莫夫主席就不会重用他提拔他;而这次调查又受到这位主席规定的政治方面的限制。瓦图京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差点没能晋升少校,而且意识到,在军衔晋升委员会突然改变主意之前,他是多么的不幸。

        奇怪的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些问题都是因为这位有政治野心的克格勃主席。瓦图京通知手下的高级军官前来开会,他们很快就到齐了。

        “菲利托夫案进展如何?”他问道。

        “我们派了最优秀的人去跟踪他。”一名中级军官回答说。“六个人昼夜轮流。我们的安排是轮换的,这样,万一他看见了某个人,也不可能经常看见同一张脸。我们已经在他的公寓四周布置了连续的电视监视,每天晚上都有六个人去审看录制的录像带。对可疑的美国和英国间谍,我们加强了监控,并加强了对他们外交机构的监视。我们已经感到人手不够,而且有被对方发现的可能,不过这是不可避免的。目前我只有一个新情况要报告:菲利托夫睡眠时偶尔说几句梦话——跟一个叫罗曼诺夫的人说话,听起来是这个名字。那些话说得含糊不清,很难听懂,不过我请了一位言语病理学家对他的梦话进行研究,可能会搞出点名堂来。不管怎么说,菲利托夫即使放个屁,我们也不会不知道。问题是,如果我们的人不靠得很近,就无法做到持续直接监视。每天他只要拐个弯,或者走进一家商店,我们就有五到十五秒的时间无法监视他——这就足以进行擦身而过的交接或定点投放。如果你不希望我们惊动他,我对这种情况就无能为力了。”

        瓦图京点点头。即使是最严密的监视也有一定的限度。

        “哦,对了,有一件事很怪。”少校报告说。“是昨天才知道的。大约每个星期有一次,菲利托夫要亲自把待销毁的文件袋拿到焚化炉那边去。这已经成了惯例,所以文件销毁室的工作人员昨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他是个年轻人,是亲自来向我们报告的——是下班以后,而且穿着便服。小伙子很机灵。原来菲利托夫多年前曾负责过这一系统的安装。我亲自检查了那些计划,没有什么疑点,设施完全正常,跟我们这里的一样。情况就这些。实际上,监控对象只有一点不太正常,那就是他怎么现在还不退休。”

        “对阿尔图宁的调查呢?”瓦图京接着问道。

        另一名军官打开笔记本。“我们不知道他被杀之前去过什么地方。也许他单独躲在某个地方,也许他得到朋友的保护,我们目前还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我们没有发现他的死亡与那些外国人的行动有什么关系。他身上除了一些看来出自业余之手的假文书证件之外,没有携带任何违法犯罪的东西。不过那些假证件在偏远的加盟共和国内可能有用。如果他是被中情局的人干掉的,那么这一次他们干得十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点也没有。”

        “你们的看法呢?”

        “阿尔图宁案是个无头案。”少校答道。“还有五六件事有待我们去查,但是看来不可能有任何重大突破。”他稍事停顿后接着说道,“上校同志……”

        “说下去。”

        “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我觉得阿尔图宁是一桩普通杀人案的受害者。他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车厢。我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是我有这种感觉。”

        瓦图京在考虑他的意见。一个二处军官敢说他正在办的案子不是反间谍案,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你有多大把握?”

        “这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定,上校同志,不过,如果这人是中情局干掉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尸体处理掉?如果他们想利用他的死来保护一个高级间谍,那为什么不留下一些证据来证明这是一桩完全独立的案件呢?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假证据,尽管这上面是可以做手脚的。”

        “是啊,我们就可能会那么做。这一点说得很好。不过你还是把所有的线索都查一遍。”

        “这你放心,上校同志。还要四到六天时间。”

        “还有别的事吗?”瓦图京问道。在场的人摇摇头。“那好吧,同志们,回各人的单位去吧。”

        玛丽·帕特·福利心想,这件事她将在看冰上曲棍球比赛时完成。枢机主教会到那里去的,因为一个从公用电话亭打的、拨错号码的电话就是给他的警示。她将亲自完成这次任务。她的手袋里有三盒胶卷,只要握一下手,任务就能完成。她的儿子跟菲利托夫的侄孙都将参加这场少年组比赛。她是每场比赛必到的。如果她不到场,那反倒不正常了,况且俄国人比较相信按常规办事的人。有人跟踪她,这她知道。显然俄国人已经加强了监视行动,不过她觉得跟踪她的这个人并不高明——至少他们用来跟踪她的总是同一个人。只要在一天之中第二次见到同一张面孔,她马上就知道了。

        玛丽·帕特里夏·卡明斯基·福利具有典型的美国人血统的那种复杂性,不过有些资料没有写在她的护照上。她的祖父曾经担任过罗曼诺夫王朝的马厩总管,教过阿列克赛王储骑马——这个功劳可不小,因为王储是个血友病患者,所以需要倍加小心。如果没有这项功劳,他的一生就会默默无闻了。他是一名不称职的军官,可是他在朝中的朋友们却让他晋升到上校军衔。结果,他的团在坦能堡森林一战中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成了德国人的俘虏——然而他熬过了一九二〇年。他听说自己的妻子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内发生的革命动荡,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俄国——他一直称它为俄国,最后他漂泊到美国,在纽约的郊区安顿下来,做起小生意,后来又结了婚。他一直活到九十七岁高龄,比他小二十岁的第二任妻子还比他先去世。玛丽·帕特永远也不会忘记祖父那些冗长的故事。进了大学后,她主修历史,自然也懂得更多了。她了解到,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十分无能,朝政腐败的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但是,她将永远不会忘记祖父挥泪讲述年轻、勇敢、坚定的阿列克赛,以及他的整个家族像猪狗一样被布尔什维克枪杀的情景。这段历史她听过上百遍,她对苏联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无论什么样的学术观点或政治现实,都无法将其磨灭。尼古拉二世、他的皇后和他们的五个孩子惨遭杀害的事实,完全影响了她对这个统治她祖父祖国的政府的情感。有时细想起来,她经常对自己说,理智与人的情感没有多大关系。

        在莫斯科工作,从事反对这样一个政府的工作,是她一生中最感到振奋的事。她对这项工作的热爱程度超过了她对自己丈夫的感情。她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的时候认识福利的。福利之所以参加中情局的工作,是因为她早有此心。丈夫干得很出色,这玛丽·帕特知道。他具有敏锐的直觉,也有管理才干,但对工作缺乏她那样的热忱。他还缺少她那样的遗传基因。她的俄语是从小跟祖父学的——这种语意丰富、高雅的语言已经被苏联人糟蹋了,变成了现在的大白话。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个民族的了解,这是任何书本上的叙述所望尘莫及的。她了解俄罗斯人性格中流露出的民族忧伤,了解那种只有在私下场合才袒露心扉的矛盾心态,只对亲密朋友才倾诉衷肠的性格特征,而这都是莫斯科人在公开场合所摒弃的。凭着这份才干,玛丽·帕特已经吸收了五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其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出色的成绩。在中情局行动处里,人们偶尔会称她为女强人,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个称号。她毕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身上的妊娠纹可以为证。玛丽·帕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孩子,你都干成了。她的祖父会为她感到自豪的。

        谁也没有对她的真实身份产生过半点怀疑,这是再妙不过的了。她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在莫斯科的西方妇女应当比她们的男同胞更加注意衣着打扮。她在这方面总是更讲究一些。她展示在公众面前的形象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且被完美地表现了出来:有教养但层次不高;很漂亮但仅止于外表;是个好母亲但还不仅如此;有西方人那种迅速的情感外露,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她过于认真。她四处奔波,有时去孩子的学校替人代课,有时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像个永远闲不住的旅游者,总是到处闲逛,完全符合苏联人意想中那种神经兮兮的美国女人的样子。她又对着镜子笑了笑:这帮混蛋怎么会知道呢!

        艾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站在客厅那土褐色的地毯上,手中的球棍不时地上下戳着。福利打开了电视。他与妻子吻别,并要儿子猛打猛冲——福利还没有上学之前就是个“游骑兵”迷了。

        进了电梯后,玛丽·帕特在想,事情真有点令人伤感。艾迪在莫斯科还确实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跟这里的人关系太密切是一种错误,因为你可能会忘记他们是敌人。她担心艾迪就像当年的她一样,一股脑儿地接受思想灌输,不过这是一种错误思想的灌输。可是她又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在家里,她珍藏着一张阿列克赛王储的照片,那是王储亲笔签名后送给他喜欢的马术教师的。实际上她只要说明他是怎么死的就行了。

        驱车前往比赛场的过程与往常一样,但随着比赛时间的临近,艾迪变得越来越激动、紧张。他的得分在联队中排名第三,只比今晚的客队中锋主攻手落后六分。艾迪想让那个叫伊凡什么的家伙瞧瞧,就在苏联人自己的比赛中,美国人也可以打败他们。

        这个停车场不太大,里面的车停放得很挤。在苏联,冰上曲棍球就像解禁后的宗教一样热门。这场比赛将是联赛中的冠亚军决战,前来观战的人很多。这对玛丽·帕特来说是天赐良机。她刚拉起手刹,艾迪就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下了车,拿起行李袋,不耐烦地等着母亲把车锁好。他尽量把步履放慢,以便母亲能够跟得上他。她才挪步向球场走去,他就一溜烟地跑进了球员更衣室。

        她的座位当然是事先排定的。虽然在公众场合中俄国人不愿和外国人过于接近,但在冰上曲棍球比赛时情况又有所不同。有几位家长跟她打招呼,她也朝他们挥挥手,不过笑得太厉害了点儿。她看了看表。

        “我有两年没看少年组的比赛了。”雅佐夫走出他们乘坐的汽车时说道。

        “我也很少看,但我妻子的妹妹说这场比赛很重要,而且小米沙一定要我到场。”菲利托夫笑了笑。“他们觉得我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也许你也可以,元帅同志。”

        “能干点别的事换换胃口也挺好。”雅佐夫以略带讥讽的严肃语气表示让步。“可是明天还得去办公室。你知道吧,我小时候也玩过冰上曲棍球。”

        “这我可不知道。你玩得好吗?”

        “我打防守,别的孩子都发牢骚说我防得太紧了。”国防部长咯咯地笑起来,接着挥手示意他的警卫人员继续朝前走。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比赛场地——说实话,我小的时候有点儿笨手笨脚。当时对我来说,坦克是最好的东西——你可以用它们来摧毁许多东西。”菲利托夫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队怎么样啊?”

        “与真正的成人联队相比,少年组更讨我喜欢。”菲利托夫上校答道。“更加——更加充满活力。我看见孩子们玩得开心,我就很高兴。”

        “一点也不假。”

        球场周围的看台上空座位已经不多——再说真正的球迷还要什么座位!菲利托夫上校和雅佐夫元帅在靠近几位家长的地方找了两个座位。他们的军大衣和闪闪发亮的肩章使他们找到一个既可以观看、人又不拥挤的地方。四名警卫人员在附近走动,有时也偷看一下比赛。他们对球赛并不特别感兴趣,因为来看比赛的决定是部长一时心血来潮。

        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很精彩。客队的一线中锋像鼬鼠一样灵活,传球技巧十分娴熟,溜冰的功夫也十分了得。第一局的大部分时间里,主队——其中有那个小美国人,还有菲利托夫的侄孙——都被压在自己的半场内,不过小米沙是个很有攻击力的防守球员,那个美国男孩拦截到一球,冲过中场到达底线,结果遭到对方一个惊险扑救,这个漂亮的球博得双方支持者的喝彩。虽然俄国人也像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好争斗,但他们同时重视体育精神的培养。第一局结果是○比○。

        “太可惜了。”菲利托夫说道。这时人们都赶紧把握时间去上厕所。

        “那个带球突破太漂亮了,可是那个球也救得令人叫绝。”雅佐夫说道。“我要让他们把那个孩子的名字记下来,将来送到中央军区去。米沙,谢谢你邀请我来看比赛。学校的比赛也可能很精彩,这一点我已经忘了。”

        “你认为他们在谈什么呢?”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克格勃军官问道。他与另外两个人躲在冰球场照明灯旁边的椽子上。

        “他们大概都是球迷。”带照相机的那个人答道。“妈的,听声音我们好像错过了一场精彩比赛。你看看,连那几个警卫人员——他妈的几个白痴都在看球赛。如果我想杀雅佐夫……”

        “我看这主意未必不好,”第三个人说道。“主席……”

        “那不关我们的事。”纪大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头。他们的对话也到此结束。

        “加油啊,艾迪!”第二局开始的时候,玛丽·帕特高声喊道。她儿子窘迫地抬起头看了看。他觉得妈妈在这些事情上总是过分激动。

        “那是谁?”坐在五米外的菲利托夫问道。

        “在那边,瘦瘦的那个——我们见过她,记得吗?”雅佐夫说道。

        “唔,她也是个球迷。”菲利托夫说了一句。这时他看见激战已经移到了球场的另一端。部长同志,请你去跟她打个招呼吧……他的愿望实现了。

        “我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人们让路给他们过去,雅佐夫侧过身走到她左边。

        “我想你是福利太太吧?”

        她迅速转过身来,朝他匆匆一笑,然后又回过身去看比赛。“哦,你好,将军——”

        “实际上我是元帅。你儿子是十二号?”

        “是的,你看见那守门员是怎么抢他的球的!”

        “那是个精彩的救球。”雅佐夫说道。

        “那就让他去抢别人的吧!”她说道。这时客队开始攻入艾迪这一边。

        “是不是美国的球迷都像你这样?”菲利托夫问道。

        她再次转过身,有点发窘地说:“太放肆了,是吧?父母亲应当——”“有父母亲的样子?”雅佐夫笑道。

        “我快成了少年组的妈妈了。”玛丽·帕特承认道。接着她不得不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你儿子打好侧翼,这已经够了。”

        “是啊,也许过几年他能参加奥林匹克比赛呢。”她半开玩笑似的狡黠一笑。雅佐夫哈哈地笑起来。她感到吃惊,因为这老家伙应当稳重、严肃才是。

        “那个女人是谁?”

        “美国人。丈夫是新闻参赞。儿子是这个球队的。夫妇俩的档案我们都有,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真漂亮。我还不知道雅佐夫喜欢向女人献殷勤呢。”

        “你觉得他想吸收她吗?”拿着照相机的那人说着随手拍了一张照片。

        “这我才不在乎呢。”

        出人意料的是,比赛在中场变成了防御拉锯战。孩子们显然缺乏苏联冰上曲棍球队的准确传球技巧。两个队的教练都不希望队员过于拼体力。即使戴着护具,他们也毕竟还是孩子,骨骼正处于发育阶段,不能乱来。玛丽·帕特心想,在这方面俄国人倒是给美国人上了一课。俄国人历来重视保护青少年的成长。尽管成年人的生活很艰苦,他们却尽量让孩子们少受些苦。

        比赛进入第三局之后,终于出现了转机。对方的一次射门被挡住,球被守门员打出去。中锋接到球后迅速转身,直接向对方的球门发起冲击,这时艾迪的位置在他右边二十英尺处。中锋刚要遭到拦截,就把球传了出去。这时艾迪快速绕到角上,但也没有机会射门,因为对方一名后卫冲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传中!”他母亲高声尖叫着。他没听见,而且也无需听见。中锋此时已经到位,艾迪立即把球传给他。年轻的中锋用冰鞋接住球,向后退了一步,飞快地射门——球从对方守门员两腿中间钻进球门。球门后的灯亮起来,接着就是孩子们高举球棍的欢呼声。

        “这个传中球打得真漂亮。”雅佐夫赞叹道。接着他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吧,你儿子现在掌握了国家机密,我们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国家。”

        玛丽·帕特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想让雅佐夫相信尽管她在床上可能很难对付,但的确是个没有多少头脑的西方女人。太可惜了,这一点我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你是在开玩笑吧?”她平心静气地问道。这一问惹得这两个军人哈哈大笑起来。

        “部长同志一定是在和你开玩笑嘛。”菲利托夫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句话。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她这话说得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接着她又转身看起比赛来。“好吧,我们再来一个!”

        人们回头朝后看了看,觉得有点好笑。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看球赛,经常能爆出一点笑料。俄国人觉得美国人这种活跃的性格很有意思。

        “唔,如果她是间谍,我就把这个照相机吞下去。”

        “想一想你刚才说的话,同志。”那个负责的军官轻声说道。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想一想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那军官心想。她丈夫福利被美国报界说成笨蛋,缺乏当记者应有的睿智,在《纽约时报》当记者就更不够格了。问题是,尽管新闻记者是真正搞间谍活动的人梦寐以求的掩护身份,但也是世界各国政府中的笨蛋们所共有的美差。这一点他很清楚,他的堂兄就像个白痴,但却在外交部工作!

        “你肯定胶卷够用吗?”

        艾迪只剩下四十秒钟的机会。一名后卫挡住了他从这个位置射门,球被传回中场。中锋将球向右一拨,整个战局起了变化。客队守门员正在后撤,可是还没等他到位,艾迪已将传来的球接住,飞快地从守门员左边钻了过去。小艾迪突然一个转身,从守门员身后向球门猛射一球。球当地一声打在球门柱上,但正好掉到球门线上,滚进了球门。

        “得分!”玛丽·帕特大喊了一声,随即像拉拉队队长那样跳了起来。她一把抱住雅佐夫,这个动作把那几个警卫人员吓坏了。国防部长的兴致顿时荡然无存,因为他立即想到明天他得写一份报告,说明今天上午与外国人接触的情况。好在有菲利托夫作证,他们没有谈及任何不适当的内容。接着她又一把抱住菲利托夫。

        “我说了你们能带来好运。”

        “天哪,是不是美国的球迷们都是这样?”菲利托夫边说边挣脱身子。她的手跟他的手只接触了大约半秒钟时间,可是三盒胶卷已经被塞进他的手套里。他感觉到它们滑到了手心,对她的熟练技巧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她是个职业魔术师?

        “你们俄国人为什么都那么冷冰冰的?你们就不知道怎么过得开心一点儿?”

        “也许我们身边应该多几个美国人,”雅佐夫采取了守势。我老婆要是能像她这么活泼该多好!“你的儿子真行。如果他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和我国球队比赛,我就原谅他。”他看见对方开心地笑了。

        “谢谢你这么说。”我真希望他把你们这些人都踢回莫斯科去。她不能容忍别人对她以恩人自居。“艾迪今天晚上进了两个球,可是那个叫伊凡什么的一个球都没进。”

        “你真的那么好胜,就连对孩子们的比赛也这样?”雅佐夫问道。

        玛丽·帕特一时觉得无言以对,她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说:“谁输了不生气,谁就是真正的输家。”她顿住了,赶紧改口纠正,“这是美国著名橄榄球教练万斯·隆巴迪说的。对不起,你一定认为我没有教养。还是你说得对,这不过是一场孩子们的比赛。”她十分开心地笑了。当着你的面做成了!

        “你看见什么了吗?”

        “一个傻乎乎的女人,激动得过了头。”负责摄影的那位答道。

        “你多快能把胶卷冲出来?”

        “两个小时。”

        “快去吧。”那个资深一点的人说。

        “你看见什么了?”留下没走的那个问他的上司道。

        “没有。我们监视她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她的举动具有典型美国家长的那种特点,在体育比赛中很容易激动,这一来正好吸引了国防部长以及那个叛国案主要嫌犯的注意。我想这就够了,同志,你呢?”这场球赛还真刺激呢……

        两小时后,一千多张黑白照片放到了这个克格勃军官的办公桌上。每张照片下方都记录了时间——这些都是用一架日本照相机拍的,而且这名克格勃摄影师的技术水准丝毫不亚于新闻记者。他当时几乎在连续不断地拍,只有在给那架自动照相机更换超大型胶卷时才停拍。他原先希望用便携式电视摄像机,可是摄影师劝他不要用,因为那样拍摄的图像分辨率和感光度都比不上照片。一架拍摄静态照片的照相机仍然是捕捉快速运动和细微动作的最佳选择,当然,对照片不能进行唇读,而对录像则可以。

        这个克格勃军官在用放大镜仔细看他所感兴趣的人物,过几秒钟就换一张。当福利太太进入系列照片之后,他的速度放慢了。他盯着她的衣裳和首饰看了较长时间,然后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从她的微笑看,她是个典型没头脑的人,就像西方电视广告中的那种女人一样。他还想到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喊叫的情景。美国人怎么他妈的这么喜欢大声喧哗?

        不过倒挺会打扮的,他暗自承认。她像在莫斯科的大多数美国女人一样,真的是鹤立鸡群——想到这里,他鄙夷地哼了一声。美国人不就是多花了点钱在衣着打扮上吗?衣着跟一个人有多少关系?从我的望远镜里看过去,她像个没有头脑的白痴……但在这些照片上却不像——这是为什么?

        他觉得问题在她那双眼睛。与他对她的直接观察相比,在这些静止的照片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记得,她的眼睛是湛蓝的。可是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却总是在看着某个东西。他注意到,她的面孔隐隐约约有斯拉夫人高颧骨的特征。他知道,福利是爱尔兰人的姓,并认为她的祖先可能也是爱尔兰人。美国是个移民之邦,移民之间会打破种族界限相互通婚,然而这种概念却是俄国人所不熟悉的。只要再增加几公斤体重,改变一下发型和服饰,她就会跟莫斯科……或列宁格勒大街上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了。也许更像后者,他想。她看起来更像列宁格勒市人。她脸上透着一股那个城市的人特有的傲气。不知道她的祖先到底是哪里人。

        他一边翻看照片一边想:福利夫妇还没有被这样审查过呢。这两个人的档案都比较薄。他们被第二处看成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他觉得这种看法有问题,但这只是头脑中隐隐约约的感觉而已。还剩下最后一批照片时,他看了看表。天哪,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嘴里咕哝着,又倒了一杯茶。

        唔,那一定是进第二个球的时候。她像瞪羚似的跳了起来。这双腿真漂亮,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他们隐蔽在椽子上的时候,他的同事曾经说过,她在床上大概是很有魅力的。再看几张照片就是球赛结束的时候了……对,她在拥抱雅佐夫,这个老色鬼!接着又拥抱菲利托夫上校——

        这时他突然顿住了。照片捕捉到一些他当时从望远镜中没有看见的东西。她在拥抱菲利托夫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四名警卫中那个唯一没看比赛的。她的手——那只左手——根本没有抱着菲利托夫,而是和他那只下垂着的右手靠得很近,可惜照片上看不见他们的手。他又翻看了刚才看过的几张照片。她在拥抱这两个人之前,曾把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在拥抱国防部长的时候,那只手呈拳头状握着。可是在拥抱了菲利托夫之后,它却张开了,不过她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名警卫。她脸上的微笑有典型的俄罗斯色彩,是挂在嘴角上的——可是在下一张照片上,她又恢复了正常情况下那种神经兮兮的样子。现在他已经确信无疑。

        “这个婊子养的。”他轻声骂道。

        福利夫妇到这里多久了?他的大脑太疲劳,怎么也想不起来。少说也有两年了吧——可是我们浑然不知,甚至不曾怀疑过……如果只有她是呢?这是一种假设——如果她是个间谍,而她丈夫却不是怎么办?他立即推翻了这种假设。他的想法没错,不过理由不对。他抓起电话,拨了瓦图京家里的电话号码。

        “喂?”电话铃声刚响,对方就接了。

        “我发现一些重要情况。”这位军官直截了当地报告说。

        “派辆车过来接我。”

        二十五分钟后瓦图京到了。他没有刮脸,而且脸色很难看。少校只把关键的几张照片拿了出来。

        “我们从来没怀疑过她。”他说这话的时候,上校正用放大镜仔细地看那几张照片。

        “伪装得很巧妙啊。”瓦图京没好气地说。刚才电话铃响的时候,他才睡了一个钟头的觉。他仍然在适应怎样在不喝酒的情况下睡觉——更确切地说是力图适应,他进行了自我纠正。上校抬起头。

        “你能相信吗?当着国防部长和四名警卫人员的面!这个女人真有胆量!经常跟踪她的是谁?”

        少校把材料递了过去。瓦图京很快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

        “这个老蠢货!他连跟踪一个小孩上学校都会被人当成坏蛋抓起来。看看这里,中尉竟然当了二十三年!”

        “上校同志,与美国大使馆有关系的美国人有七百个。”少校说道。“我们真正顶用的人就这么多——”

        “都用于监视错误的目标了。”瓦图京走到窗口。“不能再这样了!她丈夫也是。”他补充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上校同志。很可能他们俩都在替中情局工作。”

        “她把一些东西交给了他。”

        “也许——是一个信息,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

        瓦图京坐下来揉了揉眼睛。“干得很好,少校同志。”

        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此刻已是黎明时分。神箭手正准备重返战场。他的部下已经把新得到的武器收拾停当,他们的领导人——神箭手心想这倒是个新名词——正在审查未来几周的行动计划。奥尔蒂斯给了他不少东西,其中包括一套完整的战术地图。这些地图是根据卫星照片绘制的,上面标有苏军最新据点状况和巡逻活动频繁的地区。现在他还有了一台长波无线电收音机,可以用来收听气象预报——包括苏联人的。他们要等到夜色降临后才能动身。

        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的队员中已经有人把家眷转移到这个安全地带,难民营里拥挤不堪、人声嘈杂,但与他们那些被俄国人的炸弹夷为平地的沙漠村镇相比,这里简直是福地洞天了。这里有许多儿童。孩子们只要在父母身边,有吃的,有小朋友作伴,就会很高兴。小男孩们早就开始舞弄玩具枪了——那些再大一些的男孩,手上的可就不是玩具枪了。看见这种情景,他不禁觉得遗憾,但每来一次,这种遗憾就会减少几分。游击队里的人员损失需要得到补充,而最年轻的队员往往是最勇敢的。如果自由需要他们献出生命——他们是为了神圣的事业而献身的,真主对于那些为他献身的人会很仁慈。这个世界真是凄惨,不过至少在这里,人们还能得到一些消遣和歇息。他看见手下一名步枪手正在教儿子学走路。那小家伙自己还走不稳,他每迈出一小步,都要看看那张留着胡子的笑脸——这个爸爸他出世以来才看见过两次。身为游击队的新领导人,他记得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教儿子的——现在他自己正由别人教着去走一条不同的道路……

        神箭手又干起自己的工作来。虽然他不能再当导弹发射手了,不过他已经把阿卜杜尔培养出来了。现在他将担当起领导的责任。这是他当之无愧的,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手下都认为他会带来好运。这对鼓舞士气很有帮助。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读过军事理论著作,但他觉得自己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接着发生的事简直是突如其来,没有任何警报。神箭手听见炮弹的爆炸声后,猛然回过头,看见击剑者式歼击轰炸机飞镖状的机身,高度最多只有一百米。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抓步枪,就看见炸弹从弹射架上落了下来。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向下坠落,接着鳍板张开,弹头慢慢转向下方。这时才传来苏-24歼击轰炸机发动机的响声。他转身盯着这些飞机,手中的步枪已抵在肩头。但它们飞得太快。现在除了就地卧倒外,别无选择。一切都显得异常缓慢。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在空中悬着,半天也没有落到地面上。他现在是背对着炸弹,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炸弹正在下落。他眼睛朝上看了一下,人们正在拼命奔跑,那名步枪手正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幼小的儿子。神箭手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因为一颗炸弹似乎正冲着他下坠。在早晨晴朗的天空中,那炸弹就像个黑色的圆圈。他连呼唤真主都没有来得及,那炸弹就从他头顶上呼啸而下,接着便是大地的猛烈震动。

        爆炸声震耳欲聋,他被震得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能看见也感觉到有声音,但却一点也听不见。他在四下观望寻找下一架飞机的同时,本能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看见了!他举起步枪,瞄准后射击,但似乎没有用。另一架歼击轰炸机在一百米外投下炸弹,接着它拖着一道长长的黑烟飞走了。现在一架飞机也没有了。

        他的听觉正在慢慢恢复,开始时只能听见像在梦中的那种非常遥远的声音。但这绝不是梦。那个步枪手和他儿子刚才所在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弹坑,他们两个人都不见了踪影。他想他们肯定已经问心无愧地到了真主的身边,但是他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和愤慨。他想起自己当时还很可怜那个俄国人,对他的死还感到惋惜。再也不会了!他绝不会再同情任何异教徒。他紧紧握着步枪的手指都泛白了。

        一架姗姗来迟的巴基斯坦F-16战斗机从天上呼啸而过,不过此刻俄国人早已飞越了边界。这架F-16在难民营上空盘旋了两圈后飞回了基地。

        “你没事吧?”问话的是奥尔蒂斯。他的脸上被什么东西给划破了,他的声音恍若在梦中。

        神箭手没有用语言来回答。他只是用步枪指了指眼前的情景: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女人正在号啕大哭。神箭手和奥尔蒂斯开始搜寻还有救的伤者。所幸的是,难民营的医务所安然无恙。他们一共送了六个人到医务所接受一位法国医生的治疗。医生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他嘴里不停地诅咒着,手上已经血迹斑斑。

        他们再度回去寻找伤者的时候,看见了阿卜杜尔。小伙子手里拿着已经装上毒刺导弹的发射器。他哭着承认自己刚才睡着了。神箭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怪他。苏联和巴基斯坦之间原本就有一项禁止越界袭击的协议。可是协议毕竟不过一纸空文。一个法国电视新闻采访组来到现场。奥尔蒂斯赶紧把神箭手领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六名。”神箭手说道。他说的不是非战斗人员的伤亡。

        “他们这样做是懦弱的表现,我的朋友。”奥尔蒂斯说道。

        “攻击有妇女和儿童的难民营罪不可赦!”

        “武器方面有损失吗?”当然,在俄国人眼里,这里是游击队的营地,但奥尔蒂斯不想费口舌去谈对方的观点。他在这里的时间久了,很难客观地看待这些事情。

        “只损失了几支步枪。其余的早都不在营地里。”

        奥尔蒂斯这时无话可说了,因为安慰的话他已经说完。他最担忧的是,他支持阿富汗人的行动会收到当年支持老挝苗族人那样的效果。虽然苗族人跟自己的敌人越南人作战时很英勇,而且也得到西方的支持,但最后还是被消灭了。奥尔蒂斯心想,这里的情况不同,而且从客观角度看来,这也是事实。这些人离开营地时,个个全副武装,可是每当他看见他们返回后清点人数时,心里一股难受的感觉便油然而生。美国真的是在帮助阿富汗人收回自己的领土,还是在鼓励他们尽可能多杀死一些俄国人,然后自己也被消灭呢?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政策?他扪心自问道。他承认自己不知道答案。

        他也不知道神箭手此时已经作出了自己的政策决定。他那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老成面孔转向西方,然后转向北方。他暗暗发誓,既然敌人的攻击已经越过了边界,那么真主的旨意也就不再受边界协议的约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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