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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密室策划

        “夏娃之叶”的老板注意到,这次“安”来的时间比平常早。像往常一样,她微笑着从衣架上挑选了一件衣服,然后走进更衣室。不一会儿她就走出来站到那一组试衣镜前,听到的是老一套的恭维,比如,说她看起来比以往更漂亮之类的话。她仍然以现金支付,临走时仍然留下那嫣然的一笑。

        到了外面的停车场上,情况就略有不同了。比夏里纳上尉违反职业规范,打开胶囊看起里面的字条来。看完后她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它只是一张普通的便条纸。她用丁烷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把纸条放在汽车的烟灰缸里烧了。

        全部工作都白费了!莫斯科早就收到了情报,而且已经进行了分析。她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更使她心烦意乱的是,与她联系的情报员绝对可靠,已经把她原先认为高度机密的情报转交上去,而在得知资料已失去时效后,马上又把消息传给了她。她浪费了莫斯科总部的时间,一定会受到责备,但她没有这个心情转告这类话。

        是啊,这种事他们曾经警告过我。这也许只是第一次,但却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开车回到家之后,立即发了一份电报。

        瑞安夫妇很少参加华盛顿的鸡尾酒会,不过也有一些是他们回避不了的。今晚的招待会旨在为华盛顿特区儿童医院募集资金,而且瑞安的妻子又是医院外科主任的朋友。今晚最吸引人的是娱乐节目。一位著名的爵士乐大师非常感激这家医院救了他孙女的命,为此他在肯尼迪艺术中心为医院举行义演。这次招待会将给华盛顿地区的知名人士提供一次机会,让他们“跟他面对面接触”,在近距离听他演奏萨克斯管。其实,这次招待会也像多数这类“权贵”聚会一样,给名流们提供了露面和交往的场所,以展示他们的重要身份。跟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一样,大凡知名人士、社会名流们都会觉得有必要因有幸受到邀请而慷慨解囊。瑞安理解这种现象,但又觉得难以解释。到了晚上十一点,这些华盛顿的精英们已经变得和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一样,也会胡说八道,也喝得醉醺醺的。不过,卡茜却始终端着那杯白葡萄酒,而瑞安晚上则可以饮酒,因为在抛钱币确定谁开车时他赢了,所以由卡茜来开车。尽管妻子几次向他递眼色,示意他不可多喝,但他仍开怀畅饮了几杯。他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虽然已有几分醉意,但头脑还比较清醒。他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有点过分——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任何做作的样子。他只是希望老天保佑,让今晚的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

        最有意思的还是人们对待瑞安的方式。大家对他在中情局的职务都不太了解。和他搭话的人往往会提一些“兰利那边怎么样”之类的问题,而且语气诡谲,有点装腔作势。他的回答使大多数发问者感到吃惊,因为他说中情局只不过是又一个政府官僚机构,一幢有大量公文旅行的大楼。人们历来认为中情局有成千上万外勤特工在活动。当然,这方面的具体数字是保密的,不过比人们想象的要少得多。

        “我们也是按正常时间上下班的。”瑞安对一位衣着讲究、两眼睁得大大的妇女解释道。“我甚至明天也不上班。”

        “真的吗?”

        “真的。星期二那天我干掉了一个外国特工,干了这种事可以休息一天,而且钱还照拿。”他煞有介事地说了之后,还咧嘴笑了笑。

        “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错,我是在开玩笑。请把我说的忘了吧。”这个年纪老大不小的女人是谁呀?他很想知道。

        “报上说你正在接受调查,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人问道。

        瑞安惊讶地转过身。“你是什么人?”

        “斯科特·布朗宁,《芝加哥论坛报》的。”他没有主动上来握手。游戏才刚刚开始。这位记者并不知道他是这场游戏的参加者,但瑞安心中有数。

        “你能不能把刚才那个问题再说一遍?”瑞安彬彬有礼地说道。

        “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说,你因非法股票交易问题正在受到调查。”

        “这对我来说也是条新闻。”瑞安答道。

        “我知道你已经和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调查人员见过面了。”那位记者郑重其事地说。

        “如果你知道这一点,那你也知道我已提供了他们所要的资料,他们很满意地走了。”

        “你能肯定是这种情况?”

        “那当然。我没有做错事,我有记录可以证明。”瑞安毫不相让。也许太厉害了点,那记者心想。他喜欢看见人们酒喝多了之后的那副样子。酒后吐真言嘛。

        “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那样说的。”布朗宁再次重申。

        “这个嘛,那我就没有办法了!”瑞安说道。这时候他的语气中带了某种情绪。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要是没有像你们这样的人,中情局可能会运转得好一些。”另一个人插了进来。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瑞安还没转身,话已出了口。第一幕,第二场了。

        “众议员特伦特。”记者说道。特伦特是国会特别委员会的成员。

        “我想有人该向我道歉。”特伦特说道。他看上去有些醉了。

        “为什么?”瑞安问道。

        “为河对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说?”

        “是跟河这边相应的那些事吗?”瑞安问道。人们慢慢凑过来,想看看热闹。

        “我知道你们的人想搞什么名堂,可是你们出了洋相,还不让我们知道,这是违法的。你们只管一意孤行吧。我告诉你,你们将付出代价,付出很大的代价。”

        “如果要我们替你们付酒吧费用,那我们是得付很大的代价。”瑞安转身反唇相讥。

        “老兄,”特伦特在他身后说道,“你这样下去会倒霉的。”

        现在看热闹的大概有二十个人。他们看见瑞安从端过来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酒。他们看见他脸上有股杀气,其中有些人还记得瑞安杀过人。这是事实,而这也增添了他的神秘色彩。他有分寸地喝了一口夏布利酒,然后转过身来。

        “倒什么霉呢,特伦特先生?”

        “你也许会大吃一惊的。”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吃惊,老兄。”

        “也许是,不过你却使我们大吃了一惊,瑞安博士。我们原来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我们没想到你那么傻,会卷入那场灾难之中。我想我们是看错人了。”

        “你们在很多事情上面都犯了错误。”瑞安对他嗤之以鼻。

        “你知道一些事情,对吧?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人呢,瑞安?”特伦特问道。

        “你知道吧,议员先生,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经验。”

        “此话怎讲?”

        瑞安把脸一沉。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响。“以前还不曾有过同性恋者来质问我是不是男人呢!”对不起了,老兄……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特伦特并不想掩饰,因为这桩丑闻人们六年前就知道了。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气得煞白,手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酒洒到了大理石地面上。不过这位议员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几近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句:

        “我饶不了你。”

        “那就把浑身解数使出来吧,亲爱的。”瑞安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他一直走到马萨诸塞大道上,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不过外面的冷空气使他的头脑开始清醒。

        “杰克?”是他妻子的声音。

        “啊,亲爱的?”

        “那是怎么回事呀?”

        “不好说。”

        “我想你该回家了。”

        “我想你说得对。我去拿衣服。”瑞安走到里面,把领物牌递上去。他走进来之后,听见房间里又变得一片寂静。他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套上大衣,把妻子的皮大衣往自己的手臂上一搭,扫视着那一双双看着他的眼睛。只有一双眼睛对他表现出兴趣。他看得十分真切。

        想让菲利托夫感到吃惊是很困难的,不过克格勃做到了。最痛苦的折磨、最非人的虐待都挺过来了,到头来难道……只有失望?菲利托夫暗暗问自己。失望这个词肯定不准确。

        他一直被关在这间牢房里,他判断自己是被单独囚禁在这所监狱的某个地方。他觉得这种判断也许不对,但他也找不到周围还有其他人的迹象。什么声音也没有,连敲击水泥墙的声音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墙太厚了。唯一伴随他的“伙伴”就是牢房门窥视孔偶尔发出的吱吱的金属摩擦声。他想他们单独囚禁他也许是想给他造成心理压力。他笑了笑。他们以为我很孤独。他们并不知道我有我的同志们。

        答案可能只有一个:这个叫瓦图京的家伙害怕他也许真是清白无辜的,但菲利托夫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个混蛋契卡从他手上把胶卷夺走了。

        他凝视着光秃秃的水泥墙,还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左思右想却不得其解。

        不过,如果他们是想让他害怕,那他们是打错了算盘。菲利托夫已经跟死神打过多次交道。有时候他还真的希望自己死去。也许那样他就会与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团聚了。他常常和他们谈心,难道不是吗?难道他们仍然……唔,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似乎还没有离开,不是吗?死亡究竟是什么?他在人生道路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需要理性地回答这个问题了。当然,迟早他会找到答案的。这个答案曾经几度与他擦肩而过,不过他——以及它——却一直没有能牢牢抓住……

        门上有钥匙的转动声,接着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你们该给它上油啦。如果机器保养得好,使用寿命就可以延长。”他说着站起身来。

        看守没有说话,只是挥手叫他出来。看守身边站着两个年轻的卫兵。两个二十岁上下的毛头小伙子,菲利托夫心想。他们趾高气扬地仰着头,克格勃的人总是这样。要是四十年前,他就不会任由他们这样了。毕竟他们没有带武器,对他这样一个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杀个把人是易如反掌的事。这两个军人没有什么本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傲倒没什么,不过作为军人还应当谨慎……

        果真是这样吗?他突然想到。瓦图京对我很谨慎,尽管他实际上知道……

        可是为什么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曼库索问道。

        “我很难说得清楚。”克拉克回答说。“也许是华盛顿的某个胆小鬼拿不定主意。常有的事情。”

        这两个信号是十二个小时之内前后收到的。第一个信号命令中止这项行动,让“达拉斯”号潜艇回到公海,可是第二个信号又命令它留在波罗的海西部海域待命。

        “我可不喜欢被这样吊着。”

        “谁都不喜欢,艇长。”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曼库索问道。

        克拉克耸耸肩,振振有词地说:“很多影响是精神上的,就像做好准备去参加一场球赛一样。别担心,艇长。我教的就是这个——在我自己不亲身执行任务的时候。”

        “多少次?”

        “说不上来,不过大多数都挺顺利。”

        “大多数——不是全部?如果做得不——”

        “那大家就有好戏看了。”克拉克笑起来。“尤其是我。我这里有些非常有趣的故事,可是我又不能说,呃,我想你也是这样。”

        “有一两个。的确使生活中少了一些乐趣,是吧?”两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瑞安独自上街购物。他妻子快过生日了——是在他即将去莫斯科出差的那段时间里,他得事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从珠宝首饰店开始往往是最佳的选择。卡茜现在戴的还是他几年前买给她的那条分量不轻的金项链,他想买一副耳环跟它配起来。问题是他记不清楚项链的式样了……他喝得有点晕晕的,而且还有点紧张,这些都没有起作用。他转念又想,如果他们不相信怎么办?

        “你好哇,瑞安博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瑞安有些惊讶地转过身。

        “我还不知道他们允许你们走出这么远呢。”第二幕,第一场。瑞安松了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多亏他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

        “如果你仔细看看地图就知道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一直到卡芬克尔斯呢。”谢尔盖·普拉托诺夫说道。“给妻子买点东西?”

        “你们肯定已经从我的档案中了解到所有必要的资料了。”

        “是啊,为她的生日。”普拉托诺夫低下头看着陈列橱。“遗憾的是,我没那么多钱给妻子买这些东西……”

        “如果你作一些适当的表态,我们局里也许能为你作些安排,谢尔盖·尼柯拉耶。”

        “但是我的祖国大概是不会理解的。”普拉托诺夫说道。“这个问题你已经开始熟悉了,难道不是吗?”

        “你真是了如指掌啊。”瑞安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工作。我也饿了。也许你能请我吃个三明治吧?”

        瑞安以职业情报员的眼光把四周扫视了一遍。

        “今天没有人。”普拉托诺夫笑着说。“我的几个伙伴……我的几个同志今天都很忙,比平常都忙,恐怕要搞这样的监视,你们联邦调查局的人手也不够。”

        “克格勃就没有这个问题。”他们离开那家商店的时候,瑞安说道。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美国人认为我们的情报机关和你们的不同呢?”

        “如果你指的是双方都一塌糊涂,那听起来还比较入耳。来个热狗怎么样?”

        “只要是符合犹太戒律就可以。”普拉托诺夫说,接着他又进一步解释。“我不是犹太人,你知道,但我喜欢那种肉的味道。”

        “你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瑞安说罢笑了笑。

        “华盛顿特区真是个好地方。”

        瑞安走进一家专卖圆面包和腌牛肉、兼卖其他食品的快餐店。这里的服务速度很快。他们在购物中心走道的一张白色塑料桌旁坐下来。这种摆法真妙,瑞安心想。人们可以从旁边走过,但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他知道普拉托诺夫是个行家。

        “听说你遇上了一些很棘手的法律方面的麻烦。”普拉托诺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始终露着笑容,故意想使外人认为他们是在讨论一些很普通的令人愉快的事。瑞安心下思忖,看来他的这位俄国对手还非常得意。

        “你相信昨天晚上那个小混蛋吗?你知道吧,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俄国人在处理——”

        “反社会行为方面的做法?是的——在受到严格控制的劳改营里待上五年。我们新的开放性还没有宽大到姑息性变态行为的地步。你的朋友特伦特上次到苏联的时候结识了一个人……那个年轻的男人现在还蹲在劳改营里呢。”普拉托诺夫没有说那个人是因为拒绝与克格勃合作才被判刑的。为什么他要故意混淆视听呢?瑞安心想。

        “你们自己留着吧。这种人我们这里多的是。”瑞安大声说道。他觉得非常讨厌;由于酒喝得太多,觉又睡得不好,他眼睛都快闭上了。

        “这我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证券交易委员会呢?”普拉托诺夫问道。

        “你知道,我可没做什么错事,一点他妈的错事也没做!有个朋友向我透露了一点消息,我就跟进了,又不是我刻意去找的,事情就这么巧。我赚了一点钱——那又怎么样呢?我是替总统写情报摘要的!我是个行家——可是他们却调查起我来了!这么多……”瑞安打住了话头,神情痛苦地看着普拉托诺夫的眼睛。“你他妈的管这个干什么?”

        “坦白地说,自从几年前我们在乔治敦相识以来,我一直很钦佩你。你对付恐怖分子真有一套。我并不赞同你的政治观点,正如你也显然不赞同我的观点一样。但是作为个人对个人而言,你除掉了某个在路上为非作歹的坏蛋。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反对国家对这些混蛋的支持。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想解放自己的人民——是的,我们应当以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支持他们,但是土匪是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只把我们看成提供武器的来源,如此而已。我们的国家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撇开政治不谈,你是个勇敢、正直的人。这当然是我所敬重的。可惜你们美国人并不敬重你。你们只为最优秀的人树碑立传,好让那些稍逊一筹的人把他们当成目标。”

        瑞安机警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似乎是在掂量这番话。“这一点你说对了。”

        “所以说,我的朋友——他们会怎么对待你?”

        瑞安的眼睛望着走道的那一头,长叹了一声。“我这个星期得请一名律师。我想他会了解的。我本来不想请的,我以为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可是——可是证券交易委员会那个新来的混蛋,那个搞同性恋的特伦特——”又是一声叹息。“特伦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给自己弄来这份差使。你想这两个人之间……我觉得我赞同你的观点。如果一个人要有对手,那至少也应当是一个值得你敬重的对手。”

        “中情局帮不了你的忙?”

        “我在那里没有几个朋友——呃,这你也知道,晋升太快了,是圈子里最有钱的年轻人,是格里尔最器重的人,还有我跟英国人的关系。这些原因都会树敌。有时候我就怀疑他们之中也许有人就……我没有根据,不过你是不会相信我们兰利那个计算机网络的,我搞的股票交易全都储存在计算机系统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懂计算机的人,可以对里面存储的资料进行修改……不过老兄,你不妨试着证实一下。”瑞安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两片阿司匹林,把它们吞了下去。

        “里特根本就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几年前我有一次弄得他很难堪,他这个人不是那种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人。也许是他手下的一个人——他手下有不少能干的人。格里尔将军想帮我的忙,但他老了。穆尔法官就要卸任了,本来一年前就该卸任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直没有下;即使他想帮我也帮不上忙。”

        “总统很赏识你的工作业绩。这我们很清楚。”

        “总统本人就是个律师,还是个检察官。只要有一点风声,他就会认为你也有可能触犯了法律,而且——有意思的是,一个人这么快就变得非常孤独了。在国务院里也有一帮人在打我的主意。我跟他们的看法也不同。在这个混账的城市里,老实人只会吃亏。”

        这就对了,普拉托诺夫心想。他们得到的第一份报告是彼得·亨德森提供的。亨德森的化名是卡修斯,他向克格勃提供情报已达十年之久。当初他是参议院情报委员会退休参议员唐纳森的特别助理,现在是审计总署的情报分析专家。克格勃知道瑞安是中情局内的一颗璀璨的新星。莫斯科总部最初把他看成是一位富有的外行,不过这种看法几年前就改变了。他干过一件事,博得了总统的青睐,现在呈送白宫的特别情报简报中几乎有一半出自他的手笔。亨德森的情报中说,瑞安就战略武器的形势准备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报告,结果得罪了雾谷。普拉托诺夫对瑞安早就有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自己很会看人。从他们在乔治敦的免税商店初次见面以来,他一直认为瑞安是个精明的对手,而且也很勇敢——但他太习惯于特权,遇到对他个人的攻击很容易就发火;很世故,但又天真得可爱。他在午餐桌上所看见的情况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看法。从根本上来说,瑞安的美国味太浓。他对问题的看法非黑即白,好坏分明。但今天的问题在于,瑞安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现在才开始意识到其实并非如此。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么生气。

        “那么多工作全都白干了。”瑞安过了几秒钟才说话。“他们会把我的意见丢进垃圾箱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那个狗娘养的欧内斯特·艾伦。他说服了总统把战略防御计划放到谈判桌上来。”普拉托诺夫对瑞安这句话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态度,这也全靠他所受过的职业训练。瑞安接着又说:“这根本没道理。他们把我的分析说得一文不值,就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股票事件。局里本来应该替我撑撑腰,可是他们不但没有,反而把我扔给那些讨厌的恶狗。我他妈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瑞安说着把最后一截热狗送进嘴里。

        “你可以采取行动嘛。”普拉托诺夫建议道。

        “报复?我想过。我可以去找报社,可是《华盛顿邮报》正准备登载有关那个证券交易委员会的事。国会里有人在暗中指挥炒作这条新闻。我想是特伦特。我敢打赌昨天晚上是他指使那个记者来找我麻烦的,这个狗杂种。如果我真的说实话,又有谁会相信呢?天哪,我已经快走投无路了,竟然还跟你一起坐在这里,谢尔盖。”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猜猜看呢?”瑞安挤出的一丝苦笑随即从脸上消失了。“我不会去蹲监狱的。我宁可死,也不愿去丢那个脸。真他妈的,我是拿性命去冒险——我是铤而走险哪。有些事情你知道,可是有一件事情你是不知道的。我为这个国家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是他们却要把我送进监狱!”

        “也许我们能帮你的忙。”这话他终于说出来了。

        “叛逃?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你不会真的想让我生活在你们那个工人阶级的乐园里吧,是不是?”

        “不会。不过如果有适当的交换条件,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你目前的处境。有些人可能成为对你不利的人证。他们将遭到不幸……”

        “别跟我胡扯!”瑞安向前欠了欠身。“这种事你们在我们国家不干,我们在你们那边也不干。”

        “凡事总得有代价,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普拉托诺夫笑了笑。“比方说,昨天晚上特伦特说过‘你会倒霉’的话。那是指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在替谁效命?”瑞安问道。

        “什么?”这话使对方大吃一惊。瑞安看见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

        “你想要点见面礼?谢尔盖,我准备铤而走险了。这种事我以前干过,别以为这样做很简单。我们有个内线在你们莫斯科总部。一条大鱼。你跟我说说看,他的名字能给我换来什么?”

        “你的自由,”普拉托诺夫立刻作出了反应。“如果他像你所说的是条大鱼,我们非常愿意达成这笔交易。”瑞安有一分多钟没有说话。他们像在牌桌上的赌棍一样互相看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的赌注全赢过来——看来瑞安似乎知道自己的牌不好。普拉托诺夫盯着这个美国人投来的目光,他很得意地发现自己占了上风。

        “我周末要飞往莫斯科,如果在这之前报纸登出我的新闻,我就完了。我刚才跟你说的事,朋友,不能通过任何情报渠道。我只相信格拉西莫夫。这个情报要亲自向你们的主席报告,直接告诉他,中间不能经过任何人转手,否则它就会有丢失的危险。”

        “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真的知道这个人是谁呢?”普拉托诺夫小心翼翼地乘胜追击。

        这一下瑞安笑起来。他这张牌面朝下发出的牌原来还是张好牌。“名字我不知道,但是资料我知道。我知道四件事,是从指挥——这是个代号——那里得来的。了解了这四件事,其余的事情你们的人就能对付了。如果你以信件方式通过情报渠道传递,那我也许就上不了飞机。可想而知他在情报链上的身份有多高——如果他是男的,不过也许是吧。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呢?”

        “在情报界,一个人应当说话算话。”普拉托诺夫向他保证。

        “那就请告诉你们主席,如果他能安排一下,我要见他。面对面。绝对不是开玩笑。”

        “见主席?主席他不——”

        “那我只好安排法律方面的事务,碰碰运气了。只要有可能,我也不准备因叛国罪去蹲大牢。就是这样的交易,普拉托诺夫同志,”瑞安说道。“愿你开车回家一路平安。”

        瑞安说罢便起身离去。普拉托诺夫没有离开。他四下看了看,看见己方特工发出的没有被人监视的信号。

        他得自己作决定。瑞安的处境是真的吗?卡修斯说是真的。

        卡修斯已经为他干了三年。化名卡修斯的亨德森提供的情报向来经得起核查。他们曾经利用他挖出并逮捕了一名潜藏在战略火箭军中替中情局工作的上校,得到过很有价值的战略情报和政治情报。去年——不,是前年——还通过他获得了美国人对“红十月”号潜艇事件的内部分析资料,就在唐纳森参议员退休前不久——现在亨德森在审计总署工作,具有最佳的工作环境:可以直接接触国防方面的机密资料,甚至直接与国会中的政客们联系。前不久,卡修斯送出情报,说瑞安正在接受调查。当时他们认为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美国人总是在相互调查。这是他们的“国粹”。后来他又听到了内容大致相同的消息,接着就是昨天跟特伦特的那场好戏。当真有可能是?

        克格勃的高层有漏洞?普拉托诺夫思忖着。当然,按规定重要情报可以直接面呈主席。克格勃不排除任何可能性。一旦这个信息送过去,就会有随之而来的行动。只要暗示说中情局有人已渗透到克格勃高层……

        但这只是一种考虑。

        一旦我们下了钓钩,瑞安博士就是我们的人了。也许他还傻乎乎地认为可以用一次情报换取服务,认为他将永远不再……更大的可能性是,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就豁出去了。我们从他身上能获取什么情报呢?

        瑞安是中情局副局长的特别助理!他肯定几乎什么都知道!能吸收这样一个有价值的情报员,自从金·菲尔比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而且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但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非打破规则不可?想到这里,普拉托诺夫喝干了杯中的酒。在他的印象中,克格勃没有在美国采取过任何暴力手段——在这个问题上有个不成文的君子协定。但是不能这么干的规定是什么呢?也许有一两个美国人会遭到车祸或者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但这也必须经过主席首肯。普拉托诺夫可以提出建议。会被采纳的。对此他很有把握。

        这个外交官非常注重细节。他用餐巾纸擦了擦脸,把脏东西都放进了纸杯,然后把纸杯扔进附近的垃圾箱。他没有留下任何说明他曾经到过那里的痕迹。

        神箭手深信他们将取得胜利。他宣布这次行动时,部下的反应好极了。他们露出冷酷但很开心的微笑,相互交换着眼色,频频地点头。最使他们振奋的是,一位阿富汗政府军的少校成了他们的新成员。进入阿富汗二十公里之后,他们安营扎寨,经过五个小时的紧张策划,终于形成了一套作战方案。

        神箭手看了看第一阶段的任务,这已经完成了。他们手上有了六辆卡车和三辆BtR-60装甲运兵车。车辆有些损坏,但并没有出乎意料之外。他们把被击毙的傀儡军的军装扒了下来,并且正在对十一名俘虏进行讯问。当然他们是不会让这些人参加行动的,但是如果能证明他们可以信赖,就让他们去参加友邻的游击队。至于其他人嘛……

        那位前政府军少校把军用地图和无线电密码本找了回来。他非常熟悉俄国人一丝不苟地教给他们的阿富汗“兄弟”的各种程序。

        在正北方十公里处的舍卡巴德公路附近有一个营的营地。那位少校通过无线电与营地取得联系,说“向日葵”击溃了敌人的埋伏,己方有中度伤亡,正在向他们靠拢。这得到了该营营长的同意。

        他们搬了几具身穿血迹斑斑军装的尸体到车上。队伍保持适当的战术队形,沿着石子路前行。装甲运兵车上的重机枪由受过正规训练的前政府军士兵操控。那个营地就在河的另一侧,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就能看见它了。河上那座桥早就被破坏,不过俄罗斯工兵向河里倾倒了许多砂石,形成了一道可以涉水而过的浅埂。队伍在桥东侧的岗哨前停了下来。

        这时气氛紧张极了。那名少校打了个手势,哨兵便挥手示意放他们过去。车子一辆接一辆地从河面上驶过。由于河面结冰,车辆必须顺着由一排木棍指引的方向行驶,以免陷进薄冰下面的深水里。还有五百米。

        营地在一座小山丘上。它的四周是一些由沙袋和圆木构筑的低矮掩体。这些掩体内的兵力都不足。营地占有着有利地形,四周都是开阔地,可以发挥火力,不过只有在夜晚他们才把各火力点的人员补满。在岗的部队实际上只有一个连。其余的都到营地四周的小山里巡逻去了。这支队伍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营地的开饭时间。这个营的汽车调配场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神箭手坐在最前面那辆卡车上。他暗自思忖,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赖一个投降的少校,但转念一想,觉得现在不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

        营长从掩体中走出来,嘴里还在嚼着东西。他看见士兵们纷纷跳下车。他站在那里等着这个分队的指挥官,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辆苏制水陆两栖装甲车的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军官服的人走了出来。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伟大的真主!”少校大声喊道。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自动步枪已经把问话的人撂倒。装甲运兵车上的重机枪对着正在吃午饭的人猛烈扫射,神箭手的部下争相冲进兵力不足的掩体。仅仅十分钟时间,一切抵抗行动都停止了。尽管在营地里有近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有二十个人成了俘虏。营地掩体里仅有的三名苏联人——两名中尉和一名通信兵——被当场击毙,其余的人都被看管起来。这时少校带着人冲进了汽车调配场。

        他们又缴获了两辆装甲运兵车和四辆卡车。这就足够了。其余的车辆和带不走的东西全部被付之一炬。他们带了四门迫击炮、六挺机枪以及能找到的所有军装。营地里的其他设施全部被捣毁——尤其是无线电台。他们先用枪托把无线电台砸毁,然后放火把它烧了。他们只留下一个警戒小队处理俘虏。这些俘虏也被给予一个可以参加游击队的机会,否则将因效忠异教徒而被处死。

        这地方离喀布尔只有五十公里。这支新的、规模更加壮大的车队在向北行驶。神箭手的部下又有许多人与他们取得联系,纷纷跳上车来。现在他这支部队已有二百人之多,着装和武器装备都与阿富汗政府军一样,他们正乘坐俄制装甲车向北行进。

        时间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九十分钟后,他们驶抵喀布尔市郊,遇上了第一个检查站。

        离这么多俄国士兵这么近,神箭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知道,一到黄昏,俄国人就把街上的值勤任务交给阿富汗人,自己则龟缩到防御阵地内或掩体里;但是西沉的落日并没有增加他的安全感。一路上,检查站的马虎程度出乎他的意料。少校利用从刚被捣毁的营地中缴获的通行证及口令,使他们顺利地通过了一道道关卡。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的行车路线并不是警戒措施严密的地区。不到两小时,他们把喀布尔远远抛在了后面,借助夜色的掩护向前驶去。

        他们一直到行驶到燃料即将耗尽时,才把车驶离公路。要是西方人看见游击队这样痛痛快快就把车给扔了,然后把武器弹药全背在身上,他们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游击队员们在一阵休息之后继续北进,很快便进入了山区。

        在格拉西莫夫看来,这一天尽是坏消息。他两眼盯着瓦图京上校问道:“你说你无法攻破他,是什么意思?”

        “主席同志,我们的医生告诫我说,无论是感觉丧失法或是其他形式的肉体虐待(克格勃总部早就不说‘用刑’这个词了),都有可能送掉他的命。由于您一定要他的口供,我们就必须使用……比较原始的审讯方式。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从精神上来说,他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坚强。”瓦图京说这话时,尽量不带感情色彩。他此刻真想喝一杯。

        “都是被你在逮捕他的时候搞砸了的!”格拉西莫夫冷冷地说。“我当时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上校。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前途的人,可以提拔。我是不是看错人了,上校同志?”

        “我考虑这个案子的时候,只想到要为祖国揭露这个叛徒的丑恶嘴脸。”瓦图京鼓足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我觉得我已经这样做了。我们知道他犯了叛国罪。我们有证据——”

        “雅佐夫是不会接受那个证据的。”

        “反间谍是克格勃的任务,不是国防部的事。”

        “也许可以请你去跟党的总书记解释解释。”格拉西莫夫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瓦图京上校,我必须得到口供。”

        格拉西莫夫原本希望今天在情报工作上有惊人的重大突破,可是从美国来的十万火急的报告使他的希望破灭了——更糟糕的是,他一天前已把情报送了上去,现在才知道它已经一文不值。报告上说,情报员莉维亚感到很抱歉,因为最近由比夏里纳上尉发回的那份计算机程序资料已经过时。这本来也许有助于消除克格勃和国防部那个宝贝新项目之间的矛盾,可是现在已毫无用处。

        他必须拿到口供,而且必须是一份不是通过刑讯逼出来的口供。众所周知,审讯者通过用刑,就能得到想得到的任何东西,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屈打成招。他需要有如山的铁证,才能拿到政治局去。现在政治局委员们已经不那么惧怕克格勃了,他们对格拉西莫夫的话经常只是表面上敷衍一下。

        “瓦图京,我要口供,而且要快。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利用现有的手段,最多两个星期。我们可以不让他睡觉,但这需要时间,尤其是对付他,因为和年轻人相比,年纪大的人需要的睡眠比较少。他会逐步产生精神错乱,乃至崩溃。从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来看,他会以百倍的勇气来和我们对抗——他很勇敢。不过他也是人。两个星期吧。”瓦图京说道。他知道再有十天时间就足够了,能早点交差岂不更好?

        “好吧。”格拉西莫夫稍作停顿。现在得讲几句鼓励的话了。“上校同志,客观地说,你的调查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尽管在最后阶段有点不尽如人意。要求任何事情都尽善尽美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复杂的政治背景也不是你造成的。只要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我不会亏待你的。好好干吧!”

        “谢谢您,主席同志。”格拉西莫夫见他出了门,便打电话叫人备车。

        克格勃主席从不单独外出。他那辆专用吉尔车是一辆手工制作的轿车,外观很像三十年前美国造的一种大型轿车。跟在后面的是一辆外观更难看的伏尔加,车上坐满了经过挑选的保镖。他们个个勇猛善战,而且绝对忠于主席。格拉西莫夫一个人坐在后座上,看着飞快向后掠过的莫斯科的高楼大厦。汽车在宽阔的大马路的中间车道上疾驶,很快就出了市区,驶向一九四一年时德军遭到猛烈狙击的那片森林。

        许多德军俘虏——那些没有被伤寒夺去生命、没有饿死的俘虏——被驱使来建造了这些别墅。俄国人现在还非常憎恨德国人,但特权阶层——这个没有阶级的社会中的统治阶级——仍对德国人的工艺有特殊的爱好。西门子公司的电子产品和蓝宝牌汽车音响就像是《真理报》和未经审查的“白色塔斯”新闻一样,是这些别墅中的不可或缺的东西。在莫斯科西郊松林中的这些木结构别墅与沙皇时期留下的建筑相比毫不逊色。格拉西莫夫经常在想,不知那些出苦力建造这些别墅的德国俘虏现在怎么样了。这倒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党内理论家米哈伊尔·彼得洛维奇·亚历山德罗夫的官方别墅与周围其他别墅大同小异,也是两层楼、漆成奶油色的圆木外壁,还有德国黑森林地区常见的尖形屋顶。通往别墅的是一条蜿蜒于林中的石子路。那里只停着一辆车。亚历山德罗夫是个鳏夫,已经到了对年轻女子不感兴趣的年纪。格拉西莫夫自己打开车门,很快看了看保镖们是否已像往常一样分散埋伏到树林之中。他们迅速从汽车的行李厢中取出厚厚的白色迷彩御寒服以及大皮靴,这样他们在雪地中就不会感到太冷。

        “尼古拉·波里索维奇!”亚历山德罗夫亲自来开门。他的别墅里住着一对夫妇,负责做饭和保洁,不过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知趣点,别碍手碍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接过格拉西莫夫的大衣,把它挂在门旁边的一个挂衣钩上。

        “谢谢,米哈伊尔·彼得洛维奇。”

        “来点茶?”亚历山德罗夫指了指客厅里的一张桌子。

        “外面真冷啊。”格拉西莫夫说道。

        他俩在桌子旁边两张老式的铺着厚垫的椅子上相对而坐。亚历山德罗夫很乐意当主人——至少很乐意接待自己的同僚。他先倒好茶,然后取出一些白樱桃蜜饯。他们这种品茶的方式相当传统:先在嘴里放上一点樱桃蜜饯,然后啜一口茶含在嘴里,品味茶和蜜饯的滋味。这样说起话来虽然不太方便,但却是地道的俄罗斯方式。况且,亚历山德罗夫非常推崇传统方式。虽然他在政治局里负责意识形态工作,信仰马克思主义,但在许多小事情上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一些习惯。

        “有什么消息?”

        格拉西莫夫做了个表示很烦恼的手势。“菲利托夫这个间谍是个不好对付的老东西。要再过一两个星期才能弄到口供。”

        “你应当把你那个办案的上校给毙了!”

        克格勃主席摇摇头说:“不,不,我们必须客观一些。瓦图京上校干得不错。他本来应当把逮捕任务交给一个年轻人去干的,但是我跟他说这案子归他管,他无疑是完全从字面上来理解我的指示了。他对这个案子其他部分的处理几乎无可挑剔。”

        “尼古拉,你突然宽宏大量了嘛。”亚历山德罗夫说道。“让一个七十岁的人心惊肉跳有这么困难吗?”

        “对他可不行。这个美国间谍可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草包。一个优秀的外勤特工有很强的直觉。如果他们不是这么神通广大,世界社会主义大概早就实现了。”他随口说道。克格勃主席知道,亚历山德罗夫生活在自己的学术天地之中,对于现实世界中许多事情的运作方式几乎一窍不通。他觉得很难让自己敬重这种人,但却又有几分怕他。

        亚历山德罗夫有些不满地嘟哝道:“我看等一两个星期也行。美国的代表团在这里,我觉得做这件事有些不太——”

        “要等他们走了之后。如果达成了协议,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削减我们的核武器,简直疯了!”亚历山德罗夫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仍然认为核武器也像坦克和大炮一样,越多越好。他像大多数政治理论家一样,不屑去了解事实。

        “我们将保留最新、最好的火箭,”格拉西莫夫耐心解释道。“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亮星工程进展很顺利。有了我们自己科学家的成果,再加上我们从美国人的计划中得到的东西,不到十年,我们就能具有保卫祖国不受外敌攻击的能力。”

        “在这方面,我们在美国有很好的内线情报来源吗?”

        “有。”格拉西莫夫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看来我们刚收到的情报来得早了点。美国的计算机程序中有一部分尚未证实就被送来了,结果证明是弄错了。这的确令人尴尬,不过,由于我们工作效率高而造成的尴尬,总比由于我们工作效率低而造成的要好。”

        亚历山德罗夫摆了摆手,示意该换个话题了。“我昨晚找瓦尼耶夫谈了。”

        “怎么样?”

        “他是我们的人。他特别担心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会被送进劳改营或者更糟糕的结局。我向他解释了我们希望他做什么。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能撬开那个混蛋菲利托夫的嘴,我们就可以多管齐下,最好能够毕其功于一役。”亚历山德罗夫说到关键的地方还点了点头。在政治肢体语言方面,他是个行家。

        “我很担心西方国家的反应……”格拉西莫夫试探性地说道。

        这个老狐狸端起茶杯笑了笑。“那纳尔莫诺夫将会心脏病发作。他正值那样的年纪。当然,不会是致命的,不过足以让他靠边站了。我们将向西方保证继续执行他的政策——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我甚至可以在军控谈判方面接受你的意见。”亚历山德罗夫顿了顿。“避免对他们造成不必要的惊动,这是有道理的。我只关心党的最高权力。”

        “那当然。”格拉西莫夫知道他的下文是什么,于是靠在椅子上准备再次洗耳恭听。

        “如果我们不阻止纳尔莫诺夫,这个党就完了!这个白痴,他把我们努力奋斗得来的东西全都抛弃了!没有党的领导,这幢房子现在很可能就住着一个德国人!没有斯大林领导人民挺起腰杆奋勇作战,我们这些人能有今天吗?可是纳尔莫诺夫正在谴责我们最伟大的英雄——继列宁之后最伟大的英雄。”亚历山德罗夫连忙补上一句。“这个国家现在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而不是一千只软弱无力的小手!这是我们的人民所理解的,也是他们所要求的。”

        格拉西莫夫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点。亚历山德罗夫的盲点是,他没有发现,现在只有极少数的人真正相信党了。格拉西莫夫就不相信。当然,党还在管理这个国家。它培养了个人的野心。权力本身是很诱人的。对他来说,党是通向权力的道路。他的全部工作生涯都是为了保卫党,防止有人企图改变党的权力结构。现在他是党的“盾与剑”的主席,最有希望执掌党的大权。亚历山德罗夫如果知道他的年轻弟子正在觊觎党的最高权力,而且准备保持目前的开放政策,那他不仅会大为震惊,而且会大为愤慨。在自己安全的疆域内,苏联仍将步履艰难地继续前进,并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把它的政权模式向任何准备接受这种模式的国家输出。进步是会有的,部分原因是内部的变革,部分原因是能从西方得到一些东西,但是不能期望有太大或者太快的进步,不会像咄咄逼人的纳尔莫诺夫要做的那样。最好是由他格拉西莫夫来掌控。有克格勃的力量作他的后盾,他无需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当然首先还是要攻破国防部这一关。所以当他在听亚历山德罗夫喋喋不休地大谈党的理论时,觉得有道理的便点点头,而且他也会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运用这些话。格拉西莫夫只信任格拉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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